闫红
前两天我家暖气坏了,我很惊慌。倒不是怕冷,怕的是要请师傅来修。
上次我请师傅来疏通马桶,事前谈好价格为80元,师傅进屋后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倒了两包粉末进去,然后说:“不行,这马桶得拆掉。”我问他:“这一拆一装多少钱?”他说到时候再看,我心想算了。然而,他要我把两包粉末的钱给他,一包400元,两包800元。
我作势要报警,他便赶紧找我要了100元走了。临走时他很厉害地说:“你家马桶就永远堵着吧!”
之后我去楼下超市花了14元买了一瓶管道疏通剂,回家倒进马桶,半个小时后听见“轰隆”一声,如冰消雪融,师傅的诅咒就这么被解开了。
有朋友说,从入户门上塞的小卡片上找的师傅会更靠谱,我觉得有道理。能跑来塞小卡片,活动轨迹应该就在这附近,说不定啥时候就迎面碰上,多少会有点儿忌惮。若真是一期一会,人就可能无所顾忌。
疏通马桶的技术含量不高,眼看有可能被坑,还可以“挥一挥衣袖”,让他“不带走一片云彩”。暖气设备的维修要复杂得多,虽然邻居给我介绍了一个师傅,把价钱也告诉我了,我心里还是有点儿迟疑—到时候人家把摊子支開再狮子大张口,可就不像撒一包粉末进去那么简单了。
加上修暖气师傅的微信后,我发现他回复的语气很好,其实就是有来有回。有人会不回你的信息,刻意制造一种短缺感和压迫感。而且这位师傅姓冯,我莫名觉得这个姓有一种老派的敦厚和可靠感。
等到师傅上门了,发现他是个和颜悦色的人,这又让我放松了点儿。我见过有的师傅一来就咂嘴叹气,显得一筹莫展,营造一种事情很难办的气氛,等到你快崩溃了,觉得自家这状况神仙来了都搞不定,他就可以坐地起价了。
我家有两个房间的暖气不热,师傅判断是暖气水管堵住了,需要清洗一下。清洗过程比我想象中漫长,他站在设备间里操作,我在一旁表示关心。
有“社恐”心理的我常常会表现得更加热情,以掩饰自己与人交往时的不自在。我脸上堆着硬挤出来的笑容与师傅客套,心想—怎么还没修完啊?只盼着结束后我就能开始休假,好几天不用再进行社交了。
这时,我家孩子从卧室出来,探个头后又进屋了。师傅问:“你家孩子上高几?”我随口答“高一”,然后本能地感到他之所以会问我这个,是因为他家应该也有个高中生,便顺势又问他家孩子读几年级,他说高三了。
我突然福至心灵,他愿意提起这个话题,可能是希望我问更多—我认识的一个人有个很优秀的儿子,你问他今天星期几,他都能把话题转到他儿子在哈佛读博士这件事上。这位师傅极可能也在抛砖引玉。
果然,几番对话下来,我知道了他女儿在本市最好的高中就读,而聊天的话题也层出不穷—我们详细地讨论了分科、补课、各校的升学率;上大学的话,是学校重要还是专业重要……在寒风瑟瑟的设备间门口,两个学生家长真是有说不完的话。
我想起上次这种场景发生,还是在十几年前。那次,也是全靠“宝妈”这个身份化解了尴尬。
当时单位楼下有一家洗脚房,我和同事常去按摩放松。虽说劳动不分贵贱,但让别人给自己洗脚还是很别扭的。我继续发挥“社恐”人士专长,努力没话找话;按摩师是位年轻女士,也在努力回答,大家都有点儿辛苦。
不知怎的聊到了自家的孩子,对话顿时顺畅了起来。单是娃的吃饭、睡觉,就有无数苦水可以互相倒,什么时候断奶?加什么辅食?好像可以聊到地老天荒。
“宝妈”不只是一种身份,还是一种处境。在负一楼昏暗的洗脚房里,两个萍水相逢的女人,因为共同的处境,瞬间成为莫逆之交。
那次经历使我获得了一个社交小秘诀—和别人没话聊时就聊孩子,再内向的人,一说起这个话题都会打开话匣子。这其实挺有意思的,曾几何时,张嘴闭嘴谈孩子的人会被定义为“俗气”,被认为没有自己的人生,为什么不聊点儿更有格调的话题呢?
而现在,孩子成为热门话题,我想,一方面是因为人们更着意于爱“具体的人”而不是“抽象的人”,“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未必就比聊孩子更显高级。另一方面,育儿也是一场漫长的游戏,各种成败得失让人孜孜不倦。如果你见过两个游戏爱好者如醉如痴讨论游戏时的模样,也就能理解为人父母者为何“志同道合”了。
说回修暖气这事儿。全程总共3个小时,但有“高中生家长”这个身份加持,我并没有感到特别漫长。结束后,师傅说要给我打个折,我坚持不要他的优惠,我们拉扯了几个回合,当然是扫码付钱的人占据了主动。
按照师傅的嘱咐,暖气温度升上来后我给他发了条短信,告诉他已经搞定,并发自肺腑地祝他新年快乐,祝愿他的女儿事事顺利、金榜题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