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海霞
历史的微光
——写在历史建筑保护十周年
穿越历史的微光,如何照进未来?人们总是匆匆赶路,将行囊丢弃在路口,或者深巷的尽头,乐于做一个过客,轻快自如,以便在到达终点的时候,用浮夸的装潢,美化空虚的躯壳。
蒙尘的小兽站在屋脊上,摇摇晃晃地打量脚下滑落的残砖败瓦和那些倏忽易逝的新异光景。所谓时间的沉淀,對于深秋里的柿树来说,是一种安慰;对于冬日下的雪人来说,是一种隐喻。
大地有太多的忧伤,而星河浩瀚。浮沉了太久,总想抓住点什么,哪怕是捡起一块结满青苔的石头,你不能说存在之于未来都是虚构。如果前方,注定是未知的旅程,有什么理由不为明天,留一条归路?是的,我们需要安慰,需要为漂泊的灵魂,寻一处暂避的港湾。踩着坚实的青石板路面,我们能更勇敢地出发。
在古街老宅里待久了,以至于对陈旧的气息产生独特的偏好,以至于对带我们深入田野调查的捷达生出保护的错觉。我们贪婪到想把一切旧日的时光装箱打包,再加上保险,邮寄给明天和远方,满怀希望地期待,某日被一个陌生人开启。
楠木溪水涨水落,老磨坊在岁月的风霜里结茧,木桥已朽,而小河永远年轻。
邱家祠
依于繁华,隐于市井,是邱家祠的宿命。在城市的宏大叙事中,祠堂只够承载一个家族的命运。
150年前,翻越南岭的风雨,落在龙王庙正街,落人缓缓流淌的金河水。洗去了满身尘泥,南来的客家人,将淳朴的愿望镌刻在大厅的横梁上,“子孙千亿”的鎏金大字和祠堂供奉的祖先牌位,庇佑着家族的百年荣光。
穿过春熙路和太古里,与祠堂邂逅,是在多雨的夏日午后。淋着雨的川西老院,残缺的屋瓦如老者稀疏的头发,最后的尊严,沿着瓦当坠下。
故人已去,杂草占领了天井,院中的清池几经荣枯,雕花窗格作了蜘蛛的脚手架,楠木梁柱粗壮如昔,以顽强的支撑,宣示着不愿俯身就戮的高傲和对这片屋宇的忠诚。
工匠拾起地上的花砖,敲敲打打的声音取代了祭祀的鼓乐,消散、变迁和重归,生活的涟漪,荡漾开人们的小小日常,借由一口早已干涸的老井,远归的旅人,能否完成一次对于故园的回望。
观音阁老茶馆
拌在泥土里的日子,容易长出皱巴巴的衣角,将平原的风卷进裤管,将皎皎星月架在犁头上,舀一瓢杨柳河的水,在老虎灶上烹调农人的四季。围着燃烧的炉膛,拧干湿漉漉的往事,结垢的铜壶,收留了一代又一代人的秋雨春潮。轻轻地推刮杯盖,氤氲四散的茶香,熨平了从田地到老茶馆的坑洼路。
来到彭镇的人,抛了武器和盔甲,此刻,从祖先的库房里,拾掇起古旧的木条凳,让身体舒展柔软成一株麦穗,虔诚地,在千足印里,种下南来北往的鞋履,期待安详地开出一朵莲花。将喧嚣和倦怠交付一碗翠绿的茶汤,在无声的赞颂中默默完成一次圣洗。
对于倒映在茶碗中的光影,游客有最独特的兴致,而叼着烟斗的老人,有最独到的见解,烟雾升腾起来的时候,他们用咔咔的快门声,催生艺术的触角,爬满老人沟壑纵横的脸庞。身着汉服的姑娘,坐在鸡公车上,吱吱呀呀的声音,回应着咿咿呀呀的戏腔。金发碧眼的游人,斜倚在竹靠椅里,细细摩挲,探究老木桌油光发亮的斑驳里埋藏的秘密,伴随着掏耳钳的敲击声,一场中西合璧的考古发掘大功告成。
老板,来一杯三花。托起茶船,托起盖碗里的温润人生,转过春波楼和柳江东,消失的川江号子,又能满载老成都的余韵,重新起航。
同治龙窑
丹土是一个不起眼的小村落,安静得像睡在月球背面的火山口。长长的田埂路,连着长长的明清街,顺着长长的红土坡,抵达同治龙窑。从窑头到窑尾,隔着一缕青烟的距离,土筑的窑室住着传习古老技艺的琴师,金石之乐曾经奏响春雷。潜藏于石磬的蛰虫,踩着节拍,渡过坚硬的生命河床,拥抱化蝶的梦想。
选料、研磨、陈腐、练泥……将泥巴捏成坛、罐、碗、缸,拉坯、上釉、装窑、温火……将柴薪投进涌着热浪的泉海,从浑浊到清亮,风与火起舞,在明天的妆镜前,缓缓揭开新娘的头纱,从暗沉到清脆,在历史的耳畔,倾听火与泥的秘语,有古驿马蹄响起的告慰。
窑工的火镰,划过世纪前的夜空,寻找归宿的陨石,是流星浴火的涅槃。古窑流光,回照在陶艺坊,随同轮盘飞转。窑工用汗巾系在腰间的生计,变成游客用泥刀纹在壶身的雅趣。
一口瓦罐的身世,是透过火眼的洞见,看看蝶翼上振动的黑眼吧,难道不是黑夜穿越火眼的窑变?以狮为友,我们能驯服一头野兽,以火为师,我们能驯服一窑烈焰。谦卑地将火把举过头顶,窑成门开的时候,星火将流淌成河,浇灌梦中的田亩,在两岸开出五彩斑斓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