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淑荷
一部来自异国的小众影片,引起了国内艺术影迷的狂欢。
6月22日,泰国电影导演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的作品《记忆》,在全国电影艺术院线上映。“没有在大银幕看过阿彼察邦的电影,能算了解当代电影吗?”导演贾樟柯在微博上连发几条消息,来表达对阿彼察邦“登陆”中国的狂喜。
上映后,有不少影迷慕名来电影院里与阿彼察邦共赴睡梦。一周时间,内地市场就为《记忆》贡献了全球最高票房。
看来,中国观众与阿彼察邦缘分深厚。实际上,对很多中国观众而言,阿彼察邦并不完全陌生。
阿彼察邦本人在视听语言上,深受中国台湾导演蔡明亮的影响。他成名之后,其创作风格又影响了很多中国导演的作品。
我们能够在毕赣、贾樟柯等人的电影中找到与阿彼察邦相似的表现手法,又或者是同频的主旨和理念。
国际上,阿彼察邦被誉为新一代亚洲电影大师,是当代最有国际知名度的泰国导演。
《记忆》已经于2021年在戛纳电影节荣获评审团奖,这也是阿彼察邦在中国院线公映的第一部作品。
在影迷圈,阿彼察邦也有着特殊地位。国内公映消息一出,全国各地都在举办《记忆》的观影团活动,很多是影迷自发。
我们不禁好奇,阿彼察邦是谁?《记忆》又是一部什么样的电影?在这个短视频当道的时代,不如一起走进电影院,在潮湿炎热的丛林里,进行一场视听语言的冒险。
2015年,一部《路边野餐》横空出世,为国内艺术电影的创作环境和市场带来了不小的震动。
为了讲述一个发生在迷离水汽与茂密雨林当中的故事,导演毕赣使用了一种令人费解的方式。
毕赣邀请了自己的姑父出演男主角陈升。这个中年男子曾不负责任,历经牢狱之后,在一趟旅程中遇到亡故的妻子和长大的小侄子。毕赣使用了一个47分钟的长镜头来呈现主人公的梦境,这个创举至今仍为影迷津津乐道。
毕赣在电影中使用的一些意象,比如火车、时钟,以及野人等超现实元素,成为今后近十年人们借以辨认某一类型文艺片的标志,当然也成为很多文艺片模仿的对象。极富在地性的民俗呈现,对地域景观和地理人文的发掘,缓慢的镜头,穿插其中的诗歌念白等等抒情表意方式,也成为导演个人的标签。
这些能够被人分辨出的元素累积在一起,其实就是所谓的“风格”。
当我们提到某种风格的时候,我们实际上是在做一种辨别,就像在茫茫人海当中把一位老朋友认出来。
毕赣的一部分影像风格明显地师法于阿彼察邦。
毕赣的西南地区,与阿彼察邦的东南亚,都是具有强烈个人气质的风景重现。在他们的叙述里,人与地域存在着紧密的关系,人做梦的方式,记忆的方式,甚至是言说历史的方式,都受到地理环境的影响。
阿彼察邦在泰国曼谷孔敬长大,因为父母都是医生,从小,阿彼察邦就熟悉医院的建筑和气味,他曾说,“医院是我的游乐场”。
父母的医书、镇上的电影院、刊登科幻故事的杂志,共同构成了阿彼察邦的少时记忆,这些“硬知识”与“软幻想”交织在一起,让他不得不去思考,梦境与现实之间的那条界限到底在哪里,又是否真的存在。这成为阿彼察邦电影的母题。
不愿离开家乡的他,为了方便,选择了在孔敬大学修读建筑学。1993年阿彼察邦开始拍电影,2000年,他完成了自己的长片处女作《正午显影》,2004年,他拍摄的电影《热带疾病》,成为泰国历史上第一部入围戛纳国际电影节竞赛单元的影片。
阿彼察邦至今拍摄的所有长片当中,故事都被细密地织入到虚构和现实的边界,而后在东南亚特殊的景观当中,释放出独特的灵性。从风景出发来构思电影,阿彼察邦相信,属于个人的亲密故事会从他们生活的景观当中萌生—这一点,我们不难从毕赣那里发现。
他们都在故乡发现了电影。贾樟柯的汾阳、阿彼察邦的孔敬,塑造了他们独特的表意方法。
2021年Minute国际短片节邀请毕赣与阿彼察邦对谈,在活动上,毕赣承认读书的时候,侯孝贤、蔡明亮、阿彼察邦都给过他很多灵感,让他意识到“气候会影响电影的气质”。
在登陆大陆银幕之前,阿彼察邦作品的魂灵就已经萦绕在中国导演作品的背后,进入了中国观众的视野,这种方式,其实很“阿彼察邦”。
阿彼察邦对中国电影人比较熟悉,他喜欢娄烨、贾樟柯,还对张艺谋印象深刻,也看过王兵。
他曾说,最想合作的中国电影人是贾樟柯。
尽管他们在影像风格上截然不同,但是他们或许都同意,存在于他们作品之间的某种“遥远的相似”,要比差异更为重要。
他们都在故乡发现了电影。贾樟柯的汾阳、阿彼察邦的孔敬,塑造了他们独特的表意方法。
他们都在历史的急遽变动当中获得了一种雙重视角。由于时代的向上变革,他们有了更多的机会接触更宽阔的世界,而在电影中,他们都选择了回到故乡当中使用微小的、对外界浑然不觉的视角进行叙事。
尽管贾樟柯在题材选择上更为偏向现实主义,但是他也常常在电影中注入超现实色彩,比如《三峡好人》里升空的大楼,《江湖儿女》里面巧巧目击的UFO,这表达了贾樟柯对现实的看法—真实生活本就是魔幻的。这正是阿彼察邦一直讨论的问题。
在艺术上的相通之处让他们跨越国籍与地理的局限结下了深刻的友谊。
疫情期间,阿彼察邦曾经与贾樟柯先后在电影杂志刊登公开信,进行隔空对话。这种交流方式竟然有一点旧式文人的优雅,又有独属于电影人的浪漫。
当时贾樟柯隔离在北京家中,他试图唤起被物理隔离削弱的共同体意识,他说人们“肩并肩坐在一起,是人类最美的姿态”。
阿彼察邦借此写了一篇《“当下”的电影》發表在同一份杂志上。两位导演惺惺相惜,阿彼察邦说“在疫情紧闭期间,我们的骨肉情谊是多么重要”。
新的问题已经出现,艺术家们的思考出现了转向,两位导演在这个关头,同时开始借助电影转向思考疫情当中的人,以及人与人的关系。
阿彼察邦启动了《记忆》这个项目,他的制作人邀请贾樟柯来担任联合制片,曾经对《幻梦墓园》大力支持的贾樟柯欣然应允。
阿彼察邦评价,贾樟柯是一个真正优秀的制作人,他给予自己支持,而又最大程度地不干涉自己的艺术构想。
为了缓解疫情给电影制作带来的困难,贾樟柯还向阿彼察邦学习从事一些装置艺术创作。与拍电影相比,它的制作周期更短,在表达上更便捷。
他们保持着亦师亦友的美妙关系,为喜爱他们的观众不断带来新的艺术体验。
《记忆》能够进入中国,中国观众得以在大银幕上接触这位盛名已久的导演,这是两位导演的友谊所结下的硕果。用流行的话来说,是“双厨狂喜”,喜欢这两位导演的中国观众有福了。
阿彼察邦曾说自己的记忆力很差,巧的是,这次与中国观众见面的作品,名字恰好是《记忆》。
2017年,阿彼察邦被邀请到卡塔赫纳的海文学节,这个活动为阿彼察邦制作了一个混剪视频,里面回顾了他所有的作品。这个集锦式的短片让阿彼察邦深受感动,但当他看到自己过去电影中的华彩如同烟花一般在剪辑中出现而又消失,他将这个短片视为“一场葬礼”,意识到自己应该去做一些新的事情了。
之后的三个月里,阿彼察邦去了哥伦比亚。很多历史上知名的导演都曾经在南美找到新的艺术灵感,这片土地以其丰富与神秘激活着这些伟大的头脑。
《幻梦墓园》之后,阿彼察邦曾宣告自己不会再在泰国拍片,泰国动荡残酷的政治风波直接地波及了阿彼察邦的电影创作。
在南美洲,他找到了“另一个泰国”,哥伦比亚同样有茂密的丛林、湿润的气候,以及同样颠簸的政治当局、受到压迫的人民,只是这一次,阿彼察邦具备了外来的视角。
当他看到自己过去电影中的华彩如同烟花一般在剪辑中出现而又消失,他将这个短片视为“一场葬礼”,意识到自己应该去做一些新的事情了。
他开始做了点不一样的尝试,比如使用职业演员,甚至是国际知名的明星。《记忆》由英国知名演员蒂尔达·斯文顿主演,后者与导演是多年好友。在此之前,《恋爱症候群》《热带疾病》《能召回前世的波米叔叔》等影片基本均由非职业演员出演。
斯文顿饰演的女主角杰西卡某天在一声巨响中醒来,离奇的是,只有她自己能够听到这个声音。这个设计的灵感来自导演某段时间的“爆炸头综合征”,有差不多两年时间,阿彼察邦在睡觉的时候脑中会响起爆炸声。
杰西卡上路寻找关于这声巨响的真相,听到了更多的声音,遭遇了朋友的失踪与重现,与神秘的男人陷入昏睡,她发现自己已经被裹挟进了哥伦比亚的历史记忆当中。
与一般重视画面的电影不同,《记忆》是一部由声音驱动的电影,它使用了顶尖的声音设计和录音技术,非如此我们不能与女主角共享同一具困惑的身体。借由女主角的寻找漫游,我们得以与她一起在历史当中游走,对世界开始有了知觉,就像阿彼察邦过往电影里能够召唤前世的生灵一样,电影也是一种通灵。
尽管这是阿彼察邦所有电影当中最为通俗的一部,但是它显然仍有让观众望而生畏的外观:遥远的国度,陌生的历史,游离的叙事,缓慢的节奏,匪夷所思的场景与情节。
这个问题终将浮现:我们为什么要走进电影院去看这样一部有可能令我们昏昏欲睡的电影?
正如贾樟柯说的“人与人并肩坐在一起”,这些电影人都在将电影作为一种公共生活方式、社会活动空间来加以保护—能够在电影院里,与互不相识的人共同经历一次艺术风暴,这不仅仅是一个娱乐,更是人与人沟通、联结的办法,它能够破除当代社会原子化的生存状态,借由一场电影,人们肉身相聚,灵魂相碰,这保存了人类社会的公共性。
《记忆》这样的电影,是一次绝佳的凝结彼此的机会。尽管它必须承受“无聊无趣、晦涩艰深、故弄玄虚”这样的指控,但是我们无法忽略,它能够让我们看到,在世界范围内,电影艺术在发生什么。
而且,至少对中国观众而言,这是一道新鲜菜。品尝未知,本身就是一次冒险,而这,本来就很“阿彼察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