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超,这一次要进神球

2023-07-26 03:42何子维
南风窗 2023年14期
关键词:榕江县

何子维

韩乔生干了一辈子体育解说,没见过如此热血的盛夏。

他攀上铁梯,爬上只能容纳三五人的高架台,大喊:“奥运会、世界杯这样的大赛事我都去过,但如此火爆、接地气、热闹的场面,还是第一次!”

韩乔生的这个第一次,献给了黔东南苗族山区的“和美乡村足球超级联赛”。

在韩乔生的脚下,是贵州榕江县一个挤满5万人的足球场。

球场内,是以村为单位,以鱼贩、泥瓦匠、挖掘机司机、烧烤师傅、教师等不同行业的村民组成的20支足球队,在逐队厮杀。

观众席上,身着民族盛装、吹着芦笙、手舞足蹈的各村村民,用他们特有的呐喊,“点燃”了彩虹过人、鱼跃冲顶,乃至超级世界波远射等国际大赛中才会出现的电光石火的超燃瞬间。

这个被冠以“村超”之名的比赛,到目前已经获得了超20亿次的互联网点击量。

庞大的关注度,几乎超出了所有人的经验,除了贵州榕江县自己。

球场的脱胎换骨

时间回拨。

2020年之前的榕江县,还是贵州省黔东南州地跨“两山”贫困面最广、贫困程度最深的地区之一,也是国家挂牌督战的52个贫困县、贵州省挂牌督战的9个未摘帽的深度贫困县之一。

2020年,作为全国最后一批脱贫摘帽的县之一,榕江县和其他摘帽县一样,开始谋划接续振兴的大计。

对于以“村超”带动乡村振兴,榕江人并不陌生。

2020年,中国彻底消除了绝对贫困,现行标准下9899万农村贫困人口全部脱贫,832个贫困县全部摘帽,12.8万个贫困村全部出列。

上世纪80年代,榕江曾刮起一阵“足球热”。

那时,物资匮乏、交通不便,村民拔掉杂草,铲平土地,砍下树枝做球门,再用石灰粉画线,把废弃的农田改造成球场,开始了黔东南特有的超级联赛。

谁也没有想到,这个不折不扣的草根球赛,既是黔东南地区村与村之间一项极具现代气息的身体与智慧的较量,也成了联系向外谋生的村民的纽带。

那些漂泊在外的打工者,会在每年特定的日子回到村里,回到绿茵场上,拼抢属于他们的胜利。

这个传统的保持与光大,不仅强壮了村民的体魄,也富裕了村民的口袋。

贵州榕江县政府公开的资料显示,今年开赛以来,“村超”极大推动了农特产品和非遗产品销售,榕江县农特产品线上线下销售额达2048萬元,8家非遗工坊经济效益达100多万元。

来自上海、广东、江西等地的球迷,还使得全县民宿客房预订率达80%以上。大部分民宿客房暑期预订近乎爆满,有的甚至一房难求,很多已预订到国庆。据初步测算,今年5月13日以来,榕江县累计接待游客42万余人次,实现了旅游综合收入13104万元。

这个由农田改造而来的沙粒球场的蜕变,就像中国乡村的脱胎换骨一样。

在过去半个多世纪以来,按照世界银行每人每天1.9美元的全球绝对贫困标准衡量,中国的脱贫人口达到了近8亿人,占同期全球减贫人数的75%。按照中国现行贫困标准,中国贫困人口减少了7.7亿。

中国强大且持久的减贫动力,源于中国经济社会的发展和进步,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的超高速经济增长。

中国的贫困人口绝大多数分布在乡村,他们脱贫的主要途径归因于大规模的工业化,从规模报酬递减的农业转移到制造业。

农民进城里打工,摇着拨浪鼓,走街串巷地吆喝,是从做小买卖开始的,但是中国农民几乎无所不干,而且敢为人先。

随着城市市场开放,我们可以找到无数个像电视剧《鸡毛飞上天》中的骆玉珠与陈江河那样活跃的农民企业家。

他们中的每个人筚路蓝缕的光荣与梦想历程,谱写了中国商业发展中最令人感慨的故事—高效率和低成本的产业大军,在中国融入全球化的过程中,充分利用自身的要素禀赋和比较优势,推动中国制造迅速崛起,并提高了中国的国民收入。

2020年,中国彻底消除了绝对贫困,现行标准下9899万农村贫困人口全部脱贫,832个贫困县全部摘帽,12.8万个贫困村全部出列。

但不得不承认,相对贫困的问题仍然存在,尤其表现为城乡差距明显。

国家统计局公布的数据显示,2022年,我国农村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为20133元。这是我国农民的收入首次迈上2万元大台阶,且其增速连续多年快于城镇居民。

然而,同一年,城镇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为49283元。

葡萄的知识含量

城乡收入差距应当如何缩小,这是首要问题。

我们看到,疫情之后的今天,试图进入乡村的,无论是资本还是劳动力,都跃跃欲试。

他们共同面对的最大现实是,怎么提高乡村经济活动的回报率。不谈回报率,不算经济账,过不了多久,参与者们就会陆续退出。

之前,我们有过激烈的讨论和火热的尝试。

最热闹的是以房地产主导乡村建设,但地方文旅投入大、收效低,被证明是一种不成熟的模式,而且偏离了农业核心。

经济学家西奥多·舒尔茨1979年在瑞典皇家科学院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奖致辞中直言:“世界上大多数人是贫穷的,所以如果懂得穷人的经济学,我们也就懂得了许多真正重要的经济原理;世界上大多数穷人以农业为生,因而如果我们懂得农业经济学,我们也就懂得许多穷人的经济学。”

吃饱饭,是大国之基。无论国家愿景如何宏大、使命如何光荣,政策所向也要以农业为核心。换句话说,都要从抓农业开始,都要落到农民身上。

农民质朴的生活是从土地展开,又从土地结束的。而人工、机械、化肥、农药等等要素价格,始终是逐步攀升的。因此总的来看,在农业生产技术长期不变的条件下,当追加投入超过一定限度时,农业就会受到边际效益递减规律的支配。

比如稻谷的劳动回报率。国家发展改革委公布的数据显示,2022年,我国稻谷(早籼稻、中晚籼稻、粳稻)最低收购价为每斤1.24—1.31元。

事实上,这个价格已保持多年,与过去基本持平,想要有较大提升已经很难。

以经济学的角度看,宁夏的葡萄做到了让农产品的价值链不断地延伸,它串起的增收富民产业链,最终带动了当地步入乡村振兴的快车道。

这就是问题—相比过去,目前我国的农业生产水平虽然提高了,但大多数仍然是以单产的方式在扩张。而产业现代化的一个标准就在于,要以多要素组合的方式扩张,而非单要素的扩张。

也就是说,农业的发展就得从单一走向复杂。而复杂化的核心,正如经济学家刘守英指出的,“实际上是提高农产品的知识含量”。

在提升农产品知识含量方面,一个可喜的例子,是宁夏的葡萄。

巍峨雄浑的贺兰山下,勃勃生机的葡萄园一眼望不到边。

把藤蔓上的葡萄,筛选、除梗、破碎、榨汁、发酵,就能酿出一杯杯馥郁的葡萄美酒。

但宁夏不满足于把葡萄酿成葡萄酒。

他们以葡萄酒为基础元素,整合了乡村生产、生活、生态资源,形成了集葡萄酒品鉴、民俗文化、农事体验、特色民宿等为一体的休闲度假新业态。

2021年,热播的电视剧《山海情》中,白麦苗的人物原型,就是来自宁夏一家酒庄的员工,刘莉。当年从宁夏西海固的大山深处移民到闽宁镇后,刘莉也从除草的工作,转到了洗橡木桶、灌酒、洗瓶子、打塞子,成为一名名副其实的葡萄种植基地员工。

在那之前,刘莉一家人的经济来源全靠她的丈夫,一年的收入不足2万元。等到刘莉开始接触葡萄,一个月,夫妻俩就能赚上1万元。

如今,像刘莉这样的家庭,在宁夏比比皆是。

据统计,截至2022年9月,宁夏葡萄酒产业每年为农户提供季节性用工岗位及固定用工岗位近13万个,每个固定工年收入2万元至3万元,季节性用工每个劳动力收入为6000元至1万元。

以经济学的角度看,宁夏的葡萄做到了让农产品的价值链不断地延伸,它串起的增收富民产业链,最终带动了当地步入乡村振兴的快车道。

“村超”中大放异彩的榕江,亦是如此。

要知道,榕江专门在“村超”赛场上,设立了农特产品销售点。这一举动带动了榕江的西瓜、杨梅、青白茶、锡利贡米、葛根粉、蜂蜜、腌鱼、山货等农特产品销售超过1000万元,成功让流量变现,推动了榕江黔货的出山。

换句话说,我们可以将乡村振兴,视作一种怎样在乡村增加“知识含量”的能力。

这种能力是以市场为导向,将土地、资本、企业、劳动力包括服务体系这些要素通过“知识”串联起来,发展出多元的产业。

今天,广大乡村工作者、市场化力量逐步认识到,要振兴乡村,“一二三产融合”应是题中之义。

一段窗口期与一个公共品

带着这个念头与期望,我们需要进一步追问,是不是任何一产都值得提高知识含量?是不是乡贤回家就可以解决问题了?是不是资本下乡就完事了?

答案并不简单。

乡村振兴有很多路径,但要说最基本的路径,应是消除城乡二元经济和社会结构。

国民经济是互相联系的,经济学家周其仁提出,我们要看到整个国民经济对乡村、对农民、对农业还有哪些潜在的需求没有得到满足。

二元结构困扰我们多年了。尽管当下这种结构反差已经大大缩小,但还没有得到根本溶解。

要实现这个溶解,我们首先应认识到,乡村振兴不是片面强调以城市带动乡村,更不是把城市工业搬到乡村搞个象征性的项目,像打补丁一样嵌入乡村。

国民经济是互相联系的,经济学家周其仁提出,我们要看到整个国民经济对乡村、对农民、对农业还有哪些潜在的需求没有得到满足。

抓住这些潜在需求,在多个村、镇甚至县,展开对产业的统筹布局,做到既不好大喜功乱铺摊子,又不墨守成规坐井观天。

因为至少在当下,我们可以看到、抓住两个较为显著的潜在需求。

其一,对农产品,特别是对较高质量农产品的需求非常旺盛。

在我国的GDP中,约一半是消费;而消费中,最大比重的开支就是食品。据国家统计局数据,2023年一季度,全国居民人均食品烟酒消费支出2128元,占人均消费支出比重的31.6%。这个占比超过了人均居住消费占人均消费支出的比重23.2%,为第一开支。

无论如何,食品的供应与消费在目前的技术条件下,一定涉农,一定跟農民和土地联系在一起。而目前,我国的食品需求仍有部分依赖进口。海关总署发布的数据显示,尽管2022年粮食进口量较上年下降,但仍相当于国内粮食总产量的21.4%。

进口,就意味着需要承受运输时间作为成本。这与当下消费者日益增加的对食品新鲜度的需求是相违背的。

解决这个问题的有效途径,恰是立足国内,就近提供。也就是说,越靠近城市这个巨大的消费市场的乡村,所能供给的瓜果蔬菜乃至粮食,就越具备升级迭代的潜力。

其二,乡村正在成为城市居民的消费新空间。

对比其他国家城市化的经验来看,城市化率达到城乡融合的阈值时,就会出现郊区化。这时,一些产业会从城市转向乡村,城市居民也会因城市生活的拥挤、高成本等原因而离开城市,出现一种“逆城市化”的趋势,往郊区跑到乡村去。

去到乡村,望得见山,看得见水,留得住乡愁,成为城市居民对乡村的基本需求。这些需求其实是对乡村的公共设施,也是对乡村的社会服务,提出了新的需求。

不难看出,乡村振兴和城市化进程,其实在核心上是一致的。

与推动城市化相比,乡村振兴更有潜力。但要将这些潜力发挥出来,就像推动城市化一样,必须去除体制机制方面的障碍。

当年,数亿农民进城打工、创业启动了城市自由市场,也推动了产业包括服务产业的迭代升级。如今,在乡村振兴的道路上,过去城市化进程的思路和方法,是值得借鉴的。

与推动城市化相比,乡村振兴更有潜力。但要将这些潜力发挥出来,就像推动城市化一样,必须去除体制机制方面的障碍。

这也将是今后一段时间内—在消除城乡二元结构的窗口期—我们需要处理的重大政治经济问题。

经济学家蔡昉研究发现,人均GDP在1.2万—2.4万美元的发展区间,有一个突出的特征—这个区间也是政府推进现代化力度最大、公共支出及占比增长最快的发展阶段,可以称为“瓦格纳加速期”。

简单来说,当国民收入增长时,政府支出特别是政府的社会性支出,比如在社会保护、社会共济、社会福利等方面,会以更大比例增长。

那么,以当下我国的城乡二元结构的现状来看,我们不仅要通过产品、技术、制度、组织和管理创新,推动农业等行业的转型升级,还要加强农村社会保障体系建设,不断缩小城乡居民收入差距,让农民既得到短期利益,又可以触摸长期利益。

进一步讲,乡村振兴,不仅是一个公共政策,还是一个公共产品。

就像榕县的村超,村庄还在,球赛还在,打球的和看球的乡亲还在,那么,我们所振兴的乡村,就仍旧是装满乡愁、充满想象的综合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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