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京民出现在电视和大银幕里的形象,乍看过去都很相似:寸头,鬓角花白,短髭,说一口陕西话,额头刻着川字纹,眼角荡出褶皱,眼神却明亮如夜灯,精气神儿丝毫不输年轻人。2023年5月26日凌晨,他的照片失去了光彩,以讣告的形式出现在社交媒体上。
“所有年轻人的父亲”
16岁,罗京民就进入西安话剧院工作,演了30多年戏,到《士兵突击》方被更多观众熟知,此时已到知天命之年。他接受的采访不多,履历跟影视作品密不可分,57岁凭借《孙子从美国来》得到最佳低成本电影演员奖时,上台发言也简洁明了,感谢了故乡和工作过的话剧院。
一个人的创作往往比他的生命更长寿。《我的团长我的团》里,罗京民和他演绎过的“中国式父亲”郝兽医(郝西川)就是经典。
郝西川,一个能把脚气治到截肢的半吊子兽医,却跟着一帮时而怕死、时而无畏的年轻人天南地北地辗转。他该是在家里静享天伦的年纪,但接连经受了几次丧子之痛——儿子死在战争中,便跟随许多和儿子同样年轻的士兵从了戎。在军队里,他见到了中国最勇猛刚烈的年轻人轻易地死在枪林弹雨里。年轻的生命对于他来说,一样遺憾、惋惜,他在战场上是一个一视同仁的医生,是一个怜惜青春的长辈。“我郝兽医,就是阎王爷派来给你们送死亡帖子的。”他对自己怒不可遏,“以后你谁再想要活的话,谁再想活就离我远远的。”
他是治病救人的医生,也是给年轻的生命送最后一程的入殓师。看着这些命,他从灵魂深处发出一阵急促而疲惫的喘息和哀叹:“我是伤心死的。”郝兽医是这群刚烈的、容易生出希望又容易绝望的年轻人“共同的父亲”。
罗京民把一个和旧中国一起颠沛流离的老人,演得睿智又慈祥。他知道这些生命不久后就会牺牲,而更年轻的战士根本无暇为同袍送葬,只有他一个人,永远陪伴在死去的人身边,亲历每一场伤心。
“兽医之死”是《我的团长我的团》里,最令人心灰意冷的变奏曲。尽管军士们已经看惯了生死,收拾多了同袍,但郝兽医的意义不同于任何人。他们不仅失去了一只在死时可以握住的手,还丧失了他们中间唯一的老人。
“我们只剩下二三十岁人的冲动和疯狂,因为我们丧失了一个五十七岁人的沉稳和经验。我们失去了软弱,可并没变得坚强,我们发疯似的想念兽医式的软弱。”因为有罗京民这个悲悯的视角,战争显得不再全然是荣光,死亡也不是勇猛的遗产和嘉奖,他的灰头土脸、烟斗、衰老、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医术、洞若观火的人生智慧,最终都化成对死于战争的青春的哀怆。
“有骄傲也有失败”
“郝兽医更像一个母亲,体现了慈爱之心,所以,他特别爱哭。康导(康洪雷)还给我封了个‘最佳哭星。郝兽医是最完满的一个人物,我很自豪,最后的镜头就像圣母升天一样。”多年前,罗京民在接受采访时说。
而“许百顺像一个暴君,把许三多打过来、打过去的,就是恨铁不成钢,代表有骄傲也有失败的中国父亲形象,我和他完全不同”。《士兵突击》是罗京民塑造“中国式父亲”形象的另一部重要作品。
“康洪雷是伯乐,我是千里马。”在此之前,罗京民在许多影视剧里做过许多配角,但都没有这次深入人心。听到罗京民去世的消息,王宝强重提《士兵突击》的缘分。
“他叫我龟儿子,他给我谋前程,我至今记着许三多当兵走的时候,(他)在火车站给我说,儿要好好活着。生活中我也从没忘记,无论遇到多么难过的事依然会好好地活着。”许三多的爹许百顺,一辈子傲气,对儿子拥有暴君似的控制欲,动辄拳打脚踢,甚至断了许三多读书的念头。
观众一开始对这个角色没有任何好感,传统封建家长的暴烈,说一不二的独断,安排一个光宗耀祖的前程,简直能激起许多人共同的创伤记忆。“一年!一年的时间,我把你儿子,带成一个堂堂正正的兵。”班长史今为他的暴虐和执著“屈服”,终于同意了许百顺的托付。
许百顺即便当着外人的面把儿子打压到底,也要送他到一个自认光明的前程上去。罗京民听到这个承诺,仰起脸,“啊”的一声咧开嘴,发出婴儿一般的哭声。
但是到了许百顺入狱,许三多去探监的那一段,罗京民的演技立刻赋予这个角色深厚的层次和复杂性。看着许三多一身的军装和稚嫩的脸庞,许百顺只有慈父的神情,托起儿子的脸,摩挲着他的耳垂,愧疚地说:“儿啊,人啊,总得有个想的。人要是没了想啊,就跟你爹一样。净做些没出息的事,是吧。你看我,喝酒往死里喝。躲在牢里头,赖别人的账。你爹我原来也有个想的,啊,那时候有了你们仨。”
罗京民闭上眼睛,神情痛苦又欢乐,似乎立刻就从监狱回到了那个幸福的时候。这一幕几乎彻底扭转了观众对这个父亲的观感,感同身受起一个普通人好强又天不遂人愿的宿命。毫不夸张地说,罗京民掩面而泣的语重心长填补了中国人期望的父亲形象。
(摘自《新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