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医生仔细地打量着他所处的这个房间——现在他终于有时间这样做了。这是一间书房,不大,但布置得十分简单精致,充斥着一股欧式极简主义气息。房间的中央很空旷,只铺了一张灰棕相间的宽条纹真丝地毯。靠左手墙边的地毯上有些地方的褶皱被压平了,仿佛不久前才搬走了什么家具。对面右手边的墙上有一个手掌大小的破洞,洞的周围还有许多石灰掉落的痕迹。四面墙都刷成了淡灰色,只有正对着房门的那堵墙被改造成了一个占满整面墙壁的完全嵌入型黑色书架,外面附着同样纯黑色的滑门。若不是门开着,他大概会以为这是个大衣橱。书架上的书井然有序地归着类,下面几层主要是古典文学名著、武侠、科幻、推理等小说类读物,上面几层则是经济学、数学、统计学,甚至还有几本医学的专业性书籍。可想而知,这个书架的主人学识一定十分渊博。陈医生注意到,书架上预留给计算机科学和数据科学类书籍的位置很多,但摆在那儿的书却寥寥无几,只在书架上留下两个长方形窟窿,两个窟窿之间是塞得满满的统计学类书本。从陈医生的角度望去,仿佛整个书架,或是整面墙,正用凹进去的两只巨大的黑色眼睛居高临下地死盯着他,令他心里不禁有些发毛。
他把视线向下移,墙边有张很长但不算太宽的大理石书桌,表面光滑平整、紋理分明。桌上没什么东西,只有几张随意摊着的纸,一个留着余渍的空咖啡杯,还有一个约莫一尺见方的墨绿色手提箱。桌后有一张黑色的人体工学转椅,单从样式来看似乎价格不菲。
“这是个很妙的设计。”陈医生心想。如果工作时需要用到什么专业性书籍,只要把椅子转一百八十度再拉几下滑门即可,连站都不用站一下。
除了这副桌椅外,整个书房就只剩下桌子对面的一张天蓝色折叠沙发椅——也就是他现在坐着的这个。不得不说,它很舒适,但陈医生还是感到一股说不出的不自在。除了那个有些可怖的书架外,大概还因为整个房间没有窗,只有头顶的一条忽明忽暗的LED灯散发出淡白色的阴森光芒,加上轻微的嗡嗡声,让他有种身处太平间的感觉。
“我是个医生,但我可不是法医啊。”他有些自嘲地想。不过想到这儿,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坐在对面——也就是那张黑色椅子上——的男人。
他的脸色和身体看起来倒也和死尸没什么两样:头发凌乱,面容憔悴,衣衫不整。瘦削高耸的颧骨把双颊蜡黄的肌肤绷得紧紧的,好似一具只披了一张人皮的骷髅。在任何恐怖电影里,他都是扮演反派的不二人选——如果剧组成员没先被他吓死的话。此刻,他正双手伏在桌上,整张脸皱成了一个缩了水的苦瓜,吃力地在一张纸上写着什么。他不停地费力眨着眼,仿佛眼睛没法在纸上对焦似的,丝毫没有留意陈医生投去的目光。
“能成功吗?”陈医生心里嘀咕着,房间里稀薄的空气让他感到有些呼吸困难。他的额头和手心沁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珠,身体在座椅上不安地挪了挪。他有种夺门而出的冲动,但还是咬着嘴唇拼命克制住了自己。眼前这个男人的病情实在太特别了,恐怕很难再碰上第二个,他不能放弃这个机会。何况除了自己之外,这个世界上绝对没有第二个人能救他。
君迟目送着陈医生走出书房,听到大门“咔嗒”一下关闭的声音,才长舒了一口气,重新瘫坐在椅子上。他的前襟和后背都已被汗水湿透,适才写字的手还在微微发抖。他还感到有些头晕恶心、四肢乏力、胃部痉挛,就像宿醉一样。不过这些都不算什么,最重要的还是他的眼睛。是的,他的眼睛。刚才写了那么些字,虽然总共加起来也不超过十几分钟,但还是足以加重他的眼部不适。
当然,这对君迟而言一点都不稀奇。他的眼睛一如过去两年中的每一分每一秒——无论睁着或闭着,清醒或睡着——都感到又干又涩又胀,一条条血丝宛如通体鲜红的毒蛇在纯白的球结膜上盘绕,仿佛每一刻都有无数把小刀在他的眼球上肆意地刮着,又仿佛每一刻他的眼球都要从眼眶里蹦出来似的——有时候,他真想它们如此,至少可以免除这般无穷无尽的残酷折磨。他不禁纳闷:如果但丁将这纳入《神曲》中地狱的刑罚,那会是在第几层地狱呢?是被冻雨压得无法起身的恰科所处的第三层地狱,被沸血水淹没的狄奥尼西奥斯所处的第七层地狱,还是全身被倒着埋葬,只露出被焚烧的双脚的尼古拉三世所处的第八层地狱?君迟不知道。不过至少有一件事他是确定的,那就是这种痛苦绝不应该降临到除了身在地狱中的任何人头上。
君迟去过好多家医院,找过好多名医生,也做了所有能做的检查,诊断结果都是一样的:就是干眼症。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器质性的病变。他不理解,为什么这个听起来平淡无奇人畜无害的病(只不过是眼干而已)会造成这么大的痛苦,就好像他虽然知道家猪是杂食性动物,但怎么也想象不出家猪吃人的场景。更令他难以接受的是,从任何有关干眼症的指标来评判,例如泪河高度、睑板腺堵塞程度、脂质层分布状况、泪膜破裂时间等等,他都算是较轻微的那种,完全无法解释他的眼睛感受到的主观极端难受程度。就好像不仅家猪吃了人,还是一只跟博美差不多大的宠物家猪吃了人。虽然匪夷所思到了仅仅存在理论上可能性的程度,但它还是在现实中发生了。
“干眼症这个病和整个自身免疫系统都有关,并不只取决于眼表本身的物理状况。”国内顶尖眼科医院的一位权威专家曾这样跟君迟解释,“比如有的人胃痛,但做了胃镜却查不出任何问题,这种我们一般笼统地称为‘胃肠功能紊乱;也有的人经常头痛,但各项指标如血压一切正常,脑部核磁共振也看不出毛病,这种我们一般叫‘神经性头痛。”
“你可以把干眼症理解为一种眼部功能紊乱。很遗憾,这个病没有什么特别好的药物,大多数眼药水,比如人工泪液和激素眼膏,都只能缓解不适,也没有什么手术之类的方法能够根除这个病。你只能在家慢慢养,慢慢疏通调节,定期做做理疗。这么说吧,干眼症这个病,两分靠用药,两分靠理疗,两分靠改变生活习惯与调节作息,剩下四分靠的是心情。你一定要保持一个积极乐观的心态,这点非常重要。一个人的心理状态对身体的影响远比你想象的要大得多。安慰剂效应你总听说过吧,差不多就是这个道理。”
许多其他专家也对君迟说过类似的话。除了胃痛和头痛,他还听到了许多别的由心理因素诱发的疾病,比如高血压、甲亢、肥胖、冠心病、某些癌症,有个医生甚至连幻肢痛这样极端的例子都用上了。有时君迟不禁纳闷:如果医学也像物理学一样存在着某种大一统理论,会不会就只是“精神病”三字?所有医生最后都是一句话:“心态一定要好。”
君迟也的确尝试着这么做了,看在老天爷的份上,他这两年里的每一天都这样努力着。他先办了两年休学——他的眼睛连夹菜时对焦筷子都胀得难受,想要看书或是电脑屏幕简直就是痴人说梦。为了调整心态,他去看了他能找到的最好的心理医生。安眠药从每晚一片加到两片、三片,最后五片,才终于能勉强从晚上十二点睡到早上七八点,半夜也不至于醒来三四次。除此之外,他还吃着四五种抗抑郁和抗焦虑的药:奥卡西平、碳酸锂、左洛复、舒必利、硝西泮……每个字都那么普通,合在一起却变成了弗兰肯斯坦拼凑出的怪物。
他每天坚持运动至少一个小时——这也是医生的建议。最开始的时候,他的眼睛极度怕光,就连室内正常的照明都得戴上墨镜。那段时间,他只能在家里跳跳绳、做做俯卧撑和仰卧起坐。过了两三个月,怕光的症状好转了一些,他可以在每天太阳刚要升起和即将落下的半个小时里下楼散散步,在老年人健身器材场拉拉单杠、玩玩走步机,或是厭恶地看着一帮熊孩子在小区里闹腾,心里盘算着有没有什么法子能把自己的眼珠和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的对调一下。那也是他最憎恨爱迪生的一段时间:如果不是那些可恶的刺眼的街灯,晚上他就可以像个吸血鬼一样任意地在室外活动。又过了两三个月,虽然仍旧不能看阳光或是街灯,但在亮度合适的阴天,他可以戴着帽子和墨镜下楼跑步,也可以在会所打打乒乓球了。
可是对君迟而言,好消息也只局限于此了。他的确可以在阴天出门,但他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小区及周围的几条街。他不敢到更远的地方去,因为一旦出一点点太阳,他马上就会变得跟瞎子没什么两样;一旦天色再暗一点点,比如要下雨,那街灯与周遭黑暗的环境产生的强对比度也会使他变得跟瞎子没什么两样。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如果天色是一条从白到黑的渐变光谱,那么君迟的眼睛能适应的光线就只是其中的一小段灰色区域。总而言之,他的活动范围必须使他能够在天色转变之前赶回家里。况且,他还是不能看手机屏幕,这意味着他不能联系别人、不能买东西、不能坐车坐地铁……在这样一个智能化时代,没法用手机和一级伤残几乎就是同义词。
更糟的是,眼干症状完全没有好转。无论是坐着站着蹲着躺着,他都仿佛置身于一场剧烈的沙尘暴中,空气里每一颗细小的沙粒都以极高的速度冲击着他的眼表,一刻也不停歇。可如果将眼睛闭上,他就会感到眼皮仿佛一张砂纸般盖在他的眼球上无情地摩擦着,让他忍不住重新睁开眼,回到那场沙尘暴中。如此反反复复,无止无休,就像推着大石的西西弗斯一样,痛苦煎熬永远没有尽头。
“太难了,”君迟常想,“实在是太难了。”在这样的状态下保持一个积极乐观的心态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可是他尽力了。每天醒来,他对着镜子尽全力扯开一个别扭的微笑,告诉镜中的自己这是美好的一天;每当难受得想要掩面哭泣或是以头抢地时,他会迫使自己想一些开心的往事,以及康复后想要做的事情——虽然它们比海上的渔歌还要缥缈,比夜空中的星辰还要遥远。他真的尽力了。他仿佛一个溺水之人,尽管身旁只漂着一根稻草,他还是死死地抓住它,想要借力浮起来。他甚至在无数深夜绝望地喊着《圣经·诗篇》里的那些句子:
神啊,求你救我,因为众水要淹没我。
我陷在深淤泥中,没有立脚之地。我到了深水中,大水漫过我身。
我因呼吸困乏,喉咙发干。我因等候神,眼睛失明。
可他浮不起来——他比谁都更加确认这一点,但他绝不会放手。
“还好有阿尘。没有她,我恐怕早已是一具死尸了。”想到这儿,君迟不由得回过神来。陈医生刚走,君迟面前的桌上摆着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他又拿起来,费力地聚焦看了起来:
2020年7月21日,星期四
今天一位姓陈的医生到了我家,是阿尘带他来的。他和我差不多高,很瘦,戴着一副和他的长脸极不相称的黑框圆眼镜。虽然外表看上去顶多四十岁,但头顶的地中海已经很明显了。他看起来不像个医生,说好听点他像个神神道道的科学家,说直白点就像个神棍。事实上,他说的话也的确有股神棍味儿。他说有一种叫什么拓扑投射什么潜意识舒适区的心理疗法,对我的病情特别适用,我也不知道靠不靠谱。不过既然是阿尘找来的,就试试呗。死马当作活马医,对我总不会有太大的坏处。话说回来,他今天让我写了篇日记给他看,却只在临走前匆匆瞥了一眼,似乎对日记的内容完全不感兴趣。我也不知道他的用意到底是什么。他说一周以后会再来一趟,到时再给我详细解释他的那种疗法……
君迟读不下去了。他太久没有动笔写字,眼睛已经很累很累了。虽然房间没有窗,但他知道此时已是凌晨。他向一旁的依尘招了招手,淡淡地笑了笑,极温柔地说了句“我们去休息吧”,便站了起来,在依尘的搀扶下慢慢地朝房门走去。房内的一切,连同那个与主格调十分不相称的天蓝色沙发椅,一齐没入了黑暗。
君迟仍然清晰地记得第一次见到依尘的那一天。那就像一部胶片电影,不时地在他的脑海中放映着。不仅如此,他还可以把任何一个瞬间所在的胶片单独拎出来,仔细打量每一个哪怕最微不足道的细节。马克·吐温曾说:“人生中最重要的两天,是你来到世界的那天,和你明白自己为什么来到世界的那天。”君迟总觉得这句在无数初高中生作文中出现过的话有些别扭,因为它仿佛把“存在”本身视为一种理所当然的事,即它一定是有某种目的性的,而每个人这辈子需要做的,就只是把这个所谓的“存在的目的”找出来而已。
“这简直就是胡扯。”每次想到这儿,君迟总忍不住嗤之以鼻。为什么存在就一定要有目的性呢?有谁是自愿来到这个世界的吗?有哪个婴儿是肩负着使命感呱呱坠地的吗?没有。所以在君迟看来,这句话应该改成:“每个人来到世界的那天就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天,只有一种情况例外,那就是在另外的某一天,他明白了自己为什么来到了这个世界。”这样一来,存在本身——即使它永远毫无目的——也一样弥足珍贵。至于黑格尔的那句“存在即合理”也同样应该改成“存在即重要”,或更贴切的“存在即珍贵”才对。
就这个意义层面而言,君迟是这个世界上极少数的幸运儿之一。因为他真的在另外的某一天明白了自己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他遇到依尘的那天。
那是初二的暑假,君迟在家人的唆使下极不情愿地报名参加了一个X机构组织的去美国的游学团。去美国就要签证,为了签证能够顺利通过,X机构组织了一次模拟签证让大家练习,无非就是排练一下签证过程中可能出现的对答。X机构的一名英语老师坐在桌前,扮演着签证官的角色。游学成员们在她的一侧排起长队,按顺序在她面前坐下,回答她的问题,如有必要还会反复练习几次,直到她满意为止,最后起身离开。
当排在君迟前面的女孩坐下时,君迟看到她侧脸的那一瞬间——多年之后,他依然很难用语言去形容当时的感觉——如果那一刻他正在做心电图,医生可能会发现他有心脏早搏;如果那一刻他正在做脑电图,医生可能会怀疑他有状态关联性癫痫失神发作;如果那一刻他正在做骶骼关节CT平扫,医生可能会认为他有强直性脊柱炎;如果那一刻他在做全面检查,医生可能会诊断他有锥体外系肌张力障碍①。在真真切切的那一刻,在这个独一无二的宇宙中的这个独一无二的时间点,他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双眼凝视着她,试图由柔润如玉的侧脸拼凑出她的全貌,耳边则传来她轻柔但清脆的声音:
“My name is 依尘。”
直到她起身离去,君迟都没能看到她的正脸。他最后只来得及注意到她穿着一条纯白的连衣长裙,仿佛一只白色蝴蝶在他的心头停了一下,又在激起的淡淡涟漪中翩翩离去。君迟脑中只剩曹植的一首《洛神赋》: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绿波。
直到X机构的英语老师第三次问“Whats your name?” ,君迟才回过神来,结结巴巴地答了一句“My……My name is 依……哦不……李君迟”。 后面的问答君迟都模模糊糊的不太记得了,只记得临走时好像听到老师反复叮嘱:“你今天回去要多练练啊,不然签证过不了就麻烦了。”
第二天的整個签证过程倒是很顺利,这大概还得归功于他和她打从一开始就不在一个窗口排队,他根本瞧不见她。从拿到签证的那天起,君迟第一次体会到了茶饭不思寤寐难安是什么滋味。他盼啊盼啊,几个星期就像几年一样长,终于盼到了出发的那天。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的正脸。她是他的贝雅特利齐①。如果说自他来到这个世界,父母就扮演着维吉尔②的角色,带他学习、游历,了解这个世界,那么从那一天起,她就把他从维吉尔手中接过,带上了天堂。
在美国的几个星期就像几个小时一样短,和之前日夜等待的那几个星期全然相反。君迟有时不禁好奇,这种现象是不是也能用相对论来解释呢?一个人在快速运动时周遭的时间会变慢,就好像一对双胞胎兄弟,如果弟弟一直待在地球上,而哥哥一直以千分之一的光速在宇宙中飞行,那么当哥哥返回地球时会发现弟弟比他老很多。同理,当一个人思念对方时,脑中思绪百转千回,大脑飞速运转会使得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而当两人真正相处时,则不知所措,脑中一片空白,时间也因此如水银泻地般流逝。当然,若爱因斯坦知道一百年后有人这样曲解相对论,恐怕要气得掀棺材板。
像所有内向害羞的男孩子追求喜欢的女孩子时一样,君迟从不主动与依尘交流或搭讪。反之,他还会不由自主地与她保持比“适当”更远一点的距离。他会设法吸引她的注意,但在这么做的同时,又会表现得绝不是在试图引起她的注意。例如,他会在聚餐时侃侃而谈,却把目光扫向除了她以外的所有人,仿佛那个位子连张椅子都没有;他会在社交媒体上发一些关于爱情的肉麻文字,但又让这些段落显得尽量深刻而笼统,并非指向她个人;他还会在她面前故意装作和别的女孩子谈得很投机的样子,以证明她在他心里并没有什么特殊地位……
当然,在所有明白人——包括依尘——眼里,君迟这些举动背后的含义实在太明显了,甚至显得有些幼稚可笑。只有君迟本人还沉浸于他那“演技精湛”的表演之中,以为自己饰演的“我虽然喜欢你,但我脸上就是写着不喜欢你”这个角色惟妙惟肖,拿个奥斯卡也没问题。所以当君迟终于鼓起勇气告白的时候,可真是够窘够好笑的了。
那是回国的前一晚,2010年8月19日。大家一起吃过晚饭后,君迟装作若无其事地以“吃得太饱”为理由约依尘一起散散步,依尘也装作很随意地答应了——她当然知道他想干什么。他们走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校园里——那儿离他们吃饭的地方很近。晚风清凉,花草幽香,窸窣的虫鸣声在氤氲的空气中跳跃鼓荡,榕树的枝条随着提泰妮娅的仙杖慵懒地打着节拍。连伯克利一贯无处不在的流浪汉们都不见了,仿佛自觉地为他们让出了一条路。皓月当空,银白色的月光照在伯克利最具标志性的萨瑟塔 (Sather Tower)尖塔上,看起来宛如一尊巨大的耶稣像,俯瞰着芸芸众生。
伯克利校园靠山而建。他们从西边的山谷生命科学大楼(Valley Life Science Building)一路向东,爬到半山腰的斯坦利教学楼(Stanley Hall),又折向西南,穿过化学院,最后来到南门萨瑟门(Sather Gate)——伯克利另外一个标志性景点,说白了只是一座锈得发绿的拱门而已。每一位来伯克利参观的游客都会在这座门下面拍照,看上去就像欢欢喜喜地戴了顶巨大古老的绿帽子——不知又有多少人想到了这层含义。
依尘说她累了。一半是她确实有些累了,一半则是她想打断君迟一路上东拉西扯的与正题无关的话头。他们在靠近南门的金熊咖啡馆(Golden Bear Cafe)门口的圆桌旁坐下。咖啡馆早已关门了,路灯投下的昏黄柔和的光线只够他们勉强看清对方五官的轮廓。在一段略显尴尬却极具穿透力的沉默后,君迟先开口道:
“总之,我在美国的这三个星期还是挺开心的。”
依尘好不容易才忍住沒笑出声来:原来他憋了这么久,就只憋出这么一句话。在依尘眼里,君迟实在是太呆了。他当然不傻——事实上,他是她见过的最聪明的人之一,可他却呆得像块木头一样。不仅如此,他还有些邋遢,头发乱糟糟的,衣着品味大概还停留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我到底喜欢上他哪一点儿了呢?”依尘时常思考这个问题。他不是《傲慢与偏见》中文质彬彬气质高贵的达西,不是《红与黑》中出身低微但野心勃勃的于连,不是《射雕英雄传》中义薄云天侠之大者的郭靖,不是《双城记》中虚怀若谷追求人人平等的达内,不是《红字》或《荆棘鸟》中愿为爱情背弃信仰的丁梅斯代尔和拉尔夫,更不是《飘》中霸道总裁式的白瑞德。她对他的了解究竟有多少呢?她自己也不知道。不过她可以确定的是,虽然他不像许多文学或影视作品中的男主角那么充满戏剧化,但他也绝不是现代生活中普通大众的样子。如果说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在做着布朗运动,将就着过日子,那么君迟就仿佛拥有某种特殊力场一般。这样的力场能够吸引、感化、鼓励他周围的人,使他们的存在不只是随机运动,而是具有目的性的前进。依尘就是其中的一员,她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更好的自己。在这三周里,她从他身上找到了自己存在的目的,就如三周前他从她身上所找到的一样。
“我这三周也很开心。”依尘随口答道。她有心要逗逗君迟,看看他接下来怎么开口。
“这个……反正咱俩都住在广州,要不……要不你留个那啥……联系方式?说不定咱俩到时候还能考到一个高中。”君迟略带口吃地说道,实则他已经用尽了全身力气让这句话显得较为自然。
“行啊。”依尘很干脆地报上了自己的电话号码,这反而让君迟有些措手不及。他慌慌张张地掏出手机,把号码记下,又笨拙地把手机塞回口袋里。
又是一阵沉默。君迟双手放在圆桌上,十指交握,不安地揉搓着。他的目光四处游离,唯独不在依尘脸上停留片刻。他感到口干舌燥,心中不禁懊悔:“为什么没带瓶水出来呢?哪怕是喝口水也能缓解缓解现在的尴尬啊。”晚风大概都看不下去了,努力加大了些音量,好让这沉默显得不那么突兀。
“你冷吗?”君迟问道。
依尘生怕他下一句就是“你冷的话咱就回去吧”,然后打道回府,于是决定小小地推他一把。她没有回答,反而说:“你看今天这月亮,”她把手往天上一指,“我觉得挺漂亮的。”
君迟不禁一个激灵,就连傻子都知道“今晚的月色真美”是什么意思。看依尘这副天真烂漫无所谓的样子,他又怀疑自己是不是想多了。迟疑了片刻后,他才试图模仿着依尘适才若无其事的口吻说道:“今天的月亮确实挺……美的。”尽管如此,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在说“美”这个字前咽了口口水,仿佛这个字会触犯某种禁忌。君迟说完,紧张得全身发颤,冷汗直冒。他偷偷瞄了依尘一眼,却见对方脸上带着一抹狡黠的笑意,几秒前天真的表情早已荡然无存。他明白自己被涮了,心中暗叫了声“不好”,随即陡然生出一股怒意。他猛地站起,以与这个安静祥和的夜晚极不相称的音量吼道:“咱俩也别在这儿打哑谜了。我就是喜欢你。你不喜欢我就直说,没必要拐弯抹角地捉弄我。”
君迟刚吐出最后一个字,几乎马上就后悔了。凭他这个态度,就算依尘本来对他心存好感,此时也绝不会答应他了,估计以后连朋友都没得做了。何况依尘明显被吓到了:她嘴巴微张,眼睛瞪得老大,两条抬头纹精巧地绣在前额上,整个人像雕塑一样在风中一动不动。君迟赶紧坐下,双手在自己面前使劲摇着,试图从喉咙里挤出什么字眼来安慰她:
“对……对不起。我……我刚才胡……胡说八道的。” 他的声音沙哑得有些刺耳,“你别当真。我们现在就回去。走……走吧。”
他又站了起来,准备回酒店,却听到依尘细弱柔丝的声音,“别急,先坐下。”
如果此时路上恰好有旁人经过,在他眼里,过去的这二十多秒,桌旁这对男女的举动一定十分搞笑。女的一动不动,男的却不停地站起、坐下,仿佛他坐的椅子是个蹦床似的。还好,附近始终只有他们两人。
“我怎么捉弄你了?”依尘此时已经缓过神来,声音里带着些许愠怒。
“对……对不起。是我想多了,我冤枉你了。”君迟低着头,双手从圆桌挪到膝盖上,肩膀向内缩着,活脱就是一个犯了错的小孩正在接受班主任的批评。
“你想多什么了?冤枉我什么了?”依尘双肘搭在桌上,双手交叉握着,身体前倾,头放在手背上,目不转睛地望着君迟,既温柔又咄咄逼人。
“我……我以为你要诱使我说出‘今晚月色真美那句话,再嘲笑我一番。我觉得吧,那啥……既然你已经知道我喜欢你了,直接拒绝就好了,没必要……”君迟嗫嚅道。
“你没想多,也没冤枉我。我确实想让你说出那句话,也确实想好好奚落你一顿。我当然知道你喜欢我——你这三周表现得也太明显了,难道你把我当傻子不成?”
君迟把头埋得更低了。他羞得无地自容。尤其是这种羞愧被依尘清清楚楚地瞧在眼里,他就更加无地自容了。用句文艺点的《巴黎圣母院》里的话说:他恨不能像提芒泰斯①画上的阿伽门农②那样,用斗篷把脑袋蒙起来。用句俗话讲:他真想在地上挖个洞好让自己钻进去,最好盖上土永远也别出来了。但依尘的声音仍清晰无比地随风飘进他的耳中:
“可是,谁说我会拒绝呢?”
君迟猛地抬起头来,上半身向后仰,嘴巴张得老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依尘,满脸惊讶和疑惑。就算是听到她说“我其实是个男的”,君迟恐怕也不会比此刻更加震惊。他们就这样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过了良久,君迟才战战兢兢地试探着问:
“你……你说啥?”
“你没听到啊?那就算了。”依尘嘴角含笑地稍稍别过头,伸手去拿她的手提包,作势要起身离去。君迟猛地伸出手,轻轻搭在依尘的手臂上,截住了她的动作。
“不是……我听到了。”他见依尘又重新坐直了身子,这才将手收了回来,长吁了一口气。
“可是,你为什么又说想好好奚落我一顿?那不就是拒绝的意思吗?”
“谁说的?我要奚落你,是因为你一个男子汉怎么这么婆婆妈妈。从吃完晚饭到现在都过了快一个小时了吧,你都在扯什么金门大桥的风很大啦,渔人码头的螃蟹很好吃啦,环球影城的恐龙过山车很好玩啦,伯克利的埃文斯教学楼(Evans Hall)太丑啦,乱七八糟的。你既然喜欢我,问不就是了,干吗净说些有的没的?”
“这个……”君迟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脸上掠过一片隐没在黑暗之中的红云,“你说得对。我就是……就是不太敢开口。”说到这儿,君迟鼓足勇气,重新凝视着依尘的眼睛问道:“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吗?”
“当然愿意啦。”依尘盈盈一笑。她的长发在清凉的晚风中飞舞着,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着,宛如漫天星辰化作了无数只轻盈飘逸的蝴蝶,笼罩了整个世界。
第二天,他们一行人从伯克利市区驱车前往旧金山机场。在回国的飞机上,依尘坐在君迟旁边,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肩上。他一边搂着她,一边望着窗外变幻的云层与绚丽的晚霞。那一刻,君迟仿佛拥有了整个宇宙。
之后的十年恍如一日。他们经历了一年的奋斗,果然考到了同一所高中。虽然高中校规明文规定不能早恋,但每次课间一起凭栏聊天,每天中午晚上一起吃饭,每次晚自习之后在操场上信步闲逛,又有谁会在乎,有谁管得着呢?当然,君迟和依尘心里都明白,老师们知道他俩的事,想管也确实管得着,可每个学校的校规最末尾总有一条非明文规定,那就是“成绩好的学生有权违反上述任何一条规定,只要情节不严重即可”。因此,君迟和依尘作为全年级名列前茅的学生,平时打打少儿不宜的擦边球自然也就无可厚非了。
就这样又过了三年,君迟在高三那年决定出国留学,最后有些戏剧性地申请到了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这大概就是缘分吧,”他想,“还有什么比回到当初告白的地方读书更浪漫的事情呢?” 那栋丑得不行的埃文斯教学楼和那座长满铜绿的拱门仍矗立在那儿,至于那个圆桌和那两张他们坐过的椅子,君迟记不清它们是否变了模样。依尘则留在国内规规矩矩地高考,最后考上了清华——君迟丝毫都不感到惊讶。以依尘的水平,应该是清华大学招生办提着依尘最爱吃的蛋黄酥上门请她去读才是。依尘最终选择的专业是计算机科学,而君迟则读了数学和经济的双专业(值得一提的是,数学系和经济系都在埃文斯教学楼里)。
四年的异国恋并不简单,但也没有许多人描述的那般可怕。如果月老的红绳会因距离拉长而绷断的话,那么天庭的产品质量也未免有点儿太差了些。何况,在西方的婚姻誓言里,也只提到“无论顺境或逆境,富贵或贫穷,健康或疾病”,并没有一句“无论近距离或远距离”。因此,在君迟和依尘看来,异国只是剥夺了他们触觉和(并不太重要的)嗅觉上的接触,至于最重要的视觉和听觉,则在现代科技的帮助下得以一如往昔。他们分享彼此的快乐,分担彼此的焦虑与难过。在名校这样压力巨大的象牙塔里,在这个内卷得快卷成一个奇点的社会中,一个人是不可能撑下去的。每当想到这里,君迟总觉得《会饮篇》①中喜剧家阿里斯托芬讲述的神话也并非全无道理。他和依尘就像两片立在地上斜靠着彼此的木板,少了任何一片,另一片都会立即倒在地上,而两片在一起则形成了一个稳定的三角形——即使是天塌下来也扛得住的三角形。
君迟每晚睡前(也就是国内时间下午三四点左右),都会和依尘视频或语音聊天十几分钟——这是他一天中最开心的时光。她的声音和笑容就像一张柔软舒适的按摩椅,能够让他的大脑和全身肌肉放松下来(除了极少数的时候,她会大口嚼着蛋黄酥来刺激他的饥饿神经)。每当她说完那句“晚安,爱你”并挂断电话之后,他总能很快地进入梦乡。无论第二天是考试、面试还是答辩,他都不会因此少做哪怕一分钟的美梦。他不能没有依尘,她已经成了他的精神支柱。
四年又过去了。君迟申请到了耶鲁大学经济学的直博,主要研究产業组织理论,而依尘则到了麻省理工学院继续攻读计算机科学的硕士,主攻自然语言处理。他俩经常调侃,在这个大数据主导的时代,无论是产业组织还是自然语言处理,都在“数据科学”(Data Science,简称DS)这门新兴科学的包围网中。更确切地说,几乎每门科学都在被数据科学牵着鼻子走。正所谓“条条大路通DS”,21世纪哪里是什么生物的世纪,分明就是数据的世纪。
抛开这些不谈,君迟和依尘终于不用再忍受异国恋的煎熬了。虽然纽黑文离波士顿并不算特别近,但每两周见一次面总是绰绰有余的。从许多方面来讲,博士生活都比本科生活枯燥得多。本科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在上课,每门课都有不同的课友,大家上完课一起吃饭、一起讨论作业题,有时周末还能抽空一起出去玩。博士生们大多数时间则都在搞研究,尤其是经济这样的学科,没有物理化学生物等所谓的“组”。每个人都做自己的课题,除了和教授以及合作者讨论课题以外,别的时间不是在读文献就是在写代码。约饭的机会也少之又少,因为系里每天午餐时间都会请高年级学生或校外教授来讲自己的课题。下面的人一边听一边嚼着比萨或三明治,偶尔还要腾出油不拉叽的手来记笔记。等台上的人讲完了,台下的人午餐也吃完了。大家又回到自己的小桌前,继续读文献或是写代码去了。
在这巨大的压力面前,依尘的陪伴就更为重要了。每当她周末坐火车来看他时,君迟总会抽出一个下午和晚上专门陪她。与伯克利到处充斥着大麻味的街道和四季如一不同,纽黑文的街道非常干净整洁,四季十分分明。
春季鲜花盛开,尤其是桃花和樱花。各色的桃花树和樱花树点缀着城市和校园的大街小巷,漫步其间宛如置身于粉紫色蒲公英所织成的云朵之中。君迟和依尘下午一般都会去户外,有时骑车,有时爬山,更多的时候则只是信步闲逛。他们有时还会随意捡两条树枝,胡乱比画着东邪黄药师那“桃华影落飞神剑,碧海潮生按玉箫”的桃华落樱掌与玉箫剑法。只不过此时若有哪位美国人在旁观看,恐怕瞧不出这与扭秧歌有什么区别——当然,前提是那个美国人知道秧歌是什么。
夏天很热。尽管挺拔的大树为行人提供了许多庇护,但在太阳这位至高无上皇帝的封建专制统治下,那点儿庇护只是个摆设。因此,大多数百姓都对这位陛下尽可能地避而远之,以免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受不必要的刑罚。空调则是每位百姓都要交的税:每个家庭交点儿电费,而这些电则被转化成了能量,少数的被留在室内以保证人民生活的安逸舒适,大部分则以热量的形式排入大气,以供太阳陛下享用。君迟和依尘也不例外,他们绝大多数时间都待在空调房里下棋,有时下围棋,有时下国际象棋。下棋不但可以让他们忘掉学习上的烦恼,还可以减轻炎热的世界带来的躁动与不安。
冬季则一片肃杀,灰白色的天幕像一块掉了漆的天花板悬挂在头顶上,给人一种太宰治式的压抑和川端康成式的物哀感。鹅毛般的雪花总是不时地落下,在尚未融化的积雪上又盖上厚厚的一层。虽然铲雪车和撒盐车日夜不息地工作,街上每个行人总还是免不了一脚深一脚浅地踏在积雪里,如同身陷在《埃涅阿斯纪》①中的科奇土斯深潭与斯提克斯沼泽一般,就连车子有时也逃不过一番挣扎。所以,人们非必要绝不出门。从高处看,整个校园乃至整个小城就像是一座巨大苍白的坟场,每栋小楼都是一座墓碑,里面堆藏着数目不定的或喜或忧的灵魂。君迟和依尘总是两个快乐的灵魂。他们喜欢泡杯热茶或热巧克力,坐在窗前,一边赏雪,一边在窗户上哈气写字,有时兴致来了还会作几首诗。不知为何,君迟印象最深的是依尘作过的一首《星》:
他说要为她摘下那颗星
黑夜里前行
白日里也不曾歇息
身影在雪里飘啊,和雪花一起荡啊
就连她也分不清冰晶和他的眼睛
每一天的跋涉都像逃难
他为了理想爬出被窝
而她为了活命
虽然,在无数个寒冷彻骨的夜晚
有时火星跳进他的眸子
那对锋利的眉毛下也曾透出过暖意
但燃着火的刃却更危险
烧,把纯白烧成更亮的颜色
乌黑的枪口对着她的眉心
“抱歉,你挡着我,我看不到那颗星”
秋天是君迟和依尘最喜欢的季节。依尘喜欢秋天的理由很简单:秋天所代表的金黄和她最爱的蛋黄酥是同一个颜色。君迟的理由则复杂得多。事实上,就连他自己也不太清楚。秋天很美,简直美极了。秋风拂过之处,总会下起一阵金色的雨。地上散落的枯枝烂叶也会不时地被带起,发出悦耳的飒飒声,像是有什么无形之人在上面飞快经过,让人不禁联想到那句“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可是为什么他会觉得春天的漫天花雨和茵茵草海比之要略逊一筹呢?难道他喜爱凋零、萧索与死亡吗?不,不是的。他所爱的绝不是凋零本身。君迟觉得,他真正欣赏的其实是秋叶代表的人生态度:那种在死神面前翩翩起舞的无谓与超然,那种“世界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的热爱与豁达。秋叶是名副其实的罗曼·罗兰式英雄:在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可君迟总感觉这个念头和这种对人生的理解并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而是被什么人在某一刻突然植入脑子里的。至于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君迟自己也说不上来。
想到这里,君迟不禁又想到了自己的经历,想到过去两年里每一天的痛楚与折磨,怎样才能报之以歌呢?君迟不知道,就像他不知道如何保持乐观的心态一样。可话说回来,他至少还有依尘,依尘是不会放弃他的。她就像欧·亨利《最后的常春藤叶》里那片被画在墙上的绿叶,永远不会凋落,永远能带给他希望,直到他变回从前的自己。
他又理了理思绪,今天距依尘第一次找来陈医生已经过了一个星期。陈医生说过他今天会来,还说他今天会仔细讲解一下他那个什么鬼疗法的理论基础。君迟不知道他几点来,但希望他最起码不会像上次那样深夜来访。
陈医生此时正坐在公交上,内心就像摇晃的车身一样七上八下、忐忑不安。他吃完午饭后精心梳洗打扮了一番——他已经不记得上次这样做是什么时候了。他刷了三次牙,把每一根胡茬都尽可能剃得干干净净。头发也打上了发蜡,一侧的头发小心翼翼地从头顶斜梳到另一侧,好遮住他光秃秃的地中海。即便如此,镜中的那个人还是显得憔悴不堪:面色蜡黄,皮肤松弛,眼窝深陷。可这是没办法的事,过去的一周里他都很焦虑,尤其是昨晚,几乎一夜没合眼。他不知道今天迎接他的是什么。或许在他敲开那个男人——哦,他的名字好像叫李君迟——的家门之前,邻居就会告诉他李君迟已经死了;或许门打开了,里面跑出来的却是一个蓬头垢面、神智错乱的“野人”;或許门打开了,里面什么动静也没有,直到他走进卧室,才发现李君迟宛如一具死尸般瘫在床上,嘴边还淌着一大摊口水……有太多太多的或许,而在这无限多的或许之中,能令他感到满意的测度大概就是零,就像有理数在实数上的勒贝格测度①为零一样。因此,当陈医生按响门铃,过了几秒之后看到门被打开,门后衣着得体的李君迟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请进”时,他高兴得双手高举,原地旋转着纵跳了几下,差点儿忍不住就要上去给李君迟一个拥抱。他心里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了。
这一切在君迟眼里却滑稽又令人困惑。他打开门的那一刹那,本以为会见到一个和上周一样拎着个墨绿色小箱子的一脸严肃的秃顶医生,谁知道眼前这个人一见到他就仿佛听到老婆怀孕的消息一样,激动得上蹿下跳、手舞足蹈,连眼镜都差点儿掉到地上。君迟转过头去,一脸狐疑地望向依尘,但依尘只是浅浅地笑了笑,什么也没说。陈医生对君迟转头的举动好似没看见一般,径自伸出手去,嘴里吐出一句音量明显过大,甚至有些发颤的“很高兴又见到你了!”。君迟没办法,皱了皱眉头,只得一脸不情愿地僵硬地和陈医生握了握手,随即把他带进客厅。
客厅的装修风格和书房截然不同。四面墙壁都刷成了淡蓝色,进门的右手边是一个小鞋柜,上面零零散散地摆着几双男士皮鞋、运动鞋和拖鞋。君迟从中随意挑了一双一次性拖鞋丢给陈医生,陈医生却瞧了鞋柜好几眼才穿上拖鞋,脸上露出些许担忧的神色。再往里走是一个白色间厅柜,上面摆着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有动漫的手办,从各国旅游带回的纪念品,一些诸如瓷器之类的收藏品,几张合照,以及一盆看上去快要渴死了的仙人掌。间厅柜的一侧放置着一张木制的长方形餐桌,一左一右各有一把椅子,就外观而言,餐桌和椅子应该都是上好的木料制成的。桌面很干净,上面空空如也,看不出任何近期使用的痕迹。间厅柜的另一侧是一个宽大的“L”形灰白色沙发,表面应该是棉麻布所制。沙发前摆着一张小的大理石茶几,上面放着一个空杯子、一桶只剩下汤水的泡面,还有几包拆了封的膨化食品。沙发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大幅丹麦画家蒙森德的自然主义风景画,与蓝色的主格调十分相称。大门正对着的那面墙上有两扇很大的窗户,不过都严严实实地拉上了蓝黑色窗帘,想必是因为君迟的眼睛仍适应不了室外的自然光。总体来说,整个客厅给人一种“阳春二三月”的悠然写意之感,与死气沉沉阴森恐怖的书房形成鲜明对比。
“咱们就在这儿谈吧。”陈医生一进客厅,手就往沙发上一指——他实在不想再跨过书房门口那扇通向阴间的罗生门了。君迟并没有表示异议。他只做了个请便的手势,便径自坐了下来。陈医生和依尘也随即各坐在他的两侧。
之后是短暂的沉默。陈医生不安地眨着眼,双手不停地揉搓着,仿佛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又仿佛一旦开口说错了一个字,面前这个冷峻的男人就会立刻变成一头凶猛的野兽向他扑来。最后,还是君迟等得不耐烦了。他率先说道:
“陈医生,你上次说过,这次来是向我们解释你的治疗方法的理论基础的。”
“哦,没错,是的。”陈医生听到君迟先开口,明显松了一口气,“我正打算这么做。”
“可是……”君迟一边说,一边又从头到脚打量了陈医生一遍,“你什么都没有带啊。如果我没记错,你的疗法名称中有‘拓扑两个字,难道你不带几篇论文过来让我们饱饱眼福吗?”
“可你的眼睛……”
“是的,是的!我的眼睛几乎看不了任何纸质印刷品,这点我比谁都清楚,否则现在我也不会让你大摇大摆地坐在我家客厅里。”君迟毫不留情地截住了陈医生的话头,语气中带着三分怒意,“可你至少能给依尘看看啊!难道你觉得她作为一名计算机科学家,懂的数学会比你一个医生少吗?还是说你压根儿就是个神棍,也相信杨布里科斯那句‘医学是梦幻的女儿?”
君迟愤愤地朝依尘的一侧望了望。她的坐姿与适才一模一样,嘴角依旧带着笑意,示意君迟别为这点小事发火。在他俩的关系中,她总是较为平和的一方。君迟迟疑了一下,这才稍稍平静了些,又转头望向陈医生。陈医生似乎完全没把刚才赤裸裸的挑衅放在心上,本来紧锁着的眉头反而略微舒展了一些,脸上的肌肉也有所放松。
“你说的没错,这点确实是我疏忽了。要说我相信哪个希腊人,自然是医神希波克拉底。”陈医生微微一笑,做了个少安勿躁的手势,继续说道,“不过拓扑学只是这个疗法的一部分而已,这个疗法可以说是由几个不同,甚至本身毫不相干的部分拼凑组合到一起的,就像……就像一组大小不一的齿轮放在一块儿,一个带着一个地转动,最后启动一台涡轮发动机一样。”陈医生用手在空中比画着,试图把言语所不及之处用动作表现出来,“当然,这只是个不太恰当的比喻。”
“所以呢?”
“所以其实也用不着阅读太多学术论文,我想我应该可以用语言把大致意思表达出来。当然了,如果你坚持……你或依尘坚持要读论文的话,我下次可以带些过来。不过你们得有心理准备,这些论文涉及的绝不止数学一门学科,它们的深度和广度可能远远超出你们的想象。”
“好吧,”君迟说着,身体往后向沙发里一靠,顺便跷起了二郎腿,露出一脸不屑的神情,“那你就跟我们说说,这个神奇的疗法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当然没问题,这个疗法的全名叫‘潜意识舒适区拓扑投射疗法,Subconscious Comfort Zone Topological Projection Therapy,简称SCZTPT。”
“什么?”君迟“咔”地一下从沙发背上弹起来。他瞬间脸色煞白,面部肌肉扭曲,双眼死死地盯着陈医生,那对沉寂已久的眸子好似要喷出火来。这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出于好奇、欢喜,以及排山倒海般的惊诧。他确实模模糊糊地记得上周听到过这个名字,但此时此刻重新听到,还是忍不住为之一振。因为至少就他对数学领域的了解而言,这个名字绝对不是一个神棍随随便便就能编出来的。何况近十几年在各领域,尤其是大数据应用方面很火的,由斯坦福大学数学系教授贡纳尔·卡尔松(Gunnar Carlsson)领头的拓扑数据分析(Topological Data Analysis,简称TDA)听上去似乎和这个疗法有什么联系。若果真如此,那么这个陈医生——也许是个顶着医生头衔的科学家——说不定真能治好他的病。
“怎……怎么?”陈医生显然被君迟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吓了一跳,身体不由得往旁边挪了挪,“这名字有什么问题吗?”
“没……没有。”君迟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重新靠回沙发,双眼依旧凝视着陈医生。只不过他现在的眼神十分严肃,先前蔑视的目光早已荡然无存。
“好吧,那我就接着讲。”陈医生用手拭了拭额头上的汗珠,“很明显,从这个疗法的名字来看,它主要由两部分构成:一是‘潜意识舒适区这个概念,二是‘拓扑投射这个方法。你虽然是经济学家,但专攻产业组织理论,因此我想,你对数学——抑或是对拓扑学——的了解一定比对心理学多得多。但我认为,为了能更好地阐述这个疗法,我还是应该先讲概念,再讲方法。所以,请让我先解释一下‘潜意识舒适区到底是什么,虽然你对此或许完全陌生。”
“悉听尊便。”君迟随口敷衍了一句,他此时的心思早已完全放在了这个理论的具体内容上。
“‘舒适区(Comfort Zone)或是‘心理舒适区(Psychological Comfort Zone),顾名思义,就是一个能让你心理上感到舒适的区域。这里所谓的‘区域是一个非常抽象的概念,它可以是物理上的、时间上的、感情上的,等等。例如,一个人如果是个宅男,喜欢天天待在家里,那么他的家这个物理范围就是他的舒适区;一个人如果总在白天感到焦虑,只有到了晚上才能安心办事,那么夜晚这个时间段就是他的舒适区;一个人如果只有和自己的亲人或爱人在一起时才不烦恼……”
陈医生说到这儿,似乎有些刻意地打住了话头,瞧着君迟。他见君迟并未露出什么异样的神色,便咽了口口水,接着说道:“那么这种对于亲情或爱情的依赖就是他的舒适区。总之,每个人在生活的几乎每个方面都有自己的舒适区。舒适区因人而异,却无所不在。每个个体拥有的舒适区数量都是无限的。
“舒适区能使人感到舒适——当然了,这就是它名字的由来,可它并不总是好的。它是一柄雙刃剑,可以让人安逸,也可以使人堕落。一个人如果总是沉溺在自己的舒适区中,那么他将很难取得进步,成为更好的自己。因此,我想你或许听说过‘走出舒适区这类比喻,意思是鼓励人们尝试新的事物,迎接新的挑战。更加严谨地说,学者们曾提出过一个‘三圈理论,若用图画来表示就是三个由小到大的同心圆:中心最小的圆就是舒适区,在它外面的圆叫作‘学习区(Learning Zone)或‘最佳表现区(Optimal Performance Zone),而最外的圆则是‘危险区(Danger Zone)①。所以,走出舒适区,其实就是督促人们跨入学习区或最佳表现区。在这个区域里,人们可以激发自己的潜能,学习到新东西,却又不至于给心理上造成危险区可能带来的精神负担甚至创伤。用刚才的几个例子来讲:让宅男偶尔出门散散步就是走出舒适区,这会使他的身体得到锻炼;让只有在晚上才能安心干活的人在白天试着和朋友出去吃个饭搓搓麻将,或许能缓解他对白昼的焦虑,这也是走出舒适区的一种方式;至于对情感依赖性特别强的人,则可以试着培养他的人格独立性。话说回来,任何事情都得有个度。如果让一个宅男天天露宿荒野,则无疑是把他推入了危险区。这大概率会使他精神崩溃,进而造成不可逆的神经损伤。”
说到这儿,陈医生长舒了一口气。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用手松了松衬衣的领口,“这些你都还听得懂吧?”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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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中学时代就一直相恋的恋人依尘陪伴了干眼症越发严重的主人公君迟两年后,终于寻来了手握“潜意识舒适区拓扑投射疗法”的陈医生。但治疗过程似乎对陈医生来说异常艰难。当博学高傲身心痛苦的病人拥有过多谨慎的问题时,医生如何阐释疗法来突破他的心理防线?心理与数学如何相得益彰?敬请期待《依尘(中)》步步为营的精彩思辨。
李子昊,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经济学、应用数学、统计学三专业本科毕业,目前在耶鲁大学攻读经济学博士学位。
①表现为眼球上蹿、面具脸、牙关紧闭、四肢僵硬等。
①古希腊画家。
②《荷马史诗》和古希腊“悲剧之父”埃斯库罗斯《俄瑞斯忒斯三部曲》中的人物,古希腊神话中的迈锡尼国王、特洛伊战争中的希腊联军统帅。出征特洛伊时,为了平息海上的风浪,他把女儿伊菲革涅亚祭献给女神阿尔忒弥斯,但因羞愧而用斗篷蒙住腦袋。
①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的对话式作品,探讨了爱的本质。
①古罗马作家普布留斯·维吉留斯·马罗(通称维吉尔)创作的一部史诗,取材于古罗马神话传说,讲述了埃涅阿斯建立罗马国家的故事。
①勒贝格测度是赋予欧几里得空间(一类特殊的向量空间,对通常三维空间V3中的向量可以讨论长度、夹角等几何性质)的子集一个长度、面积或者体积的标准方法。它广泛应用于实分析,特别是用于定义勒贝格积分(现代数学中的一个积分概念,它将积分运算扩展到任何测度空间中)。可以赋予一个体积的集合被称为勒贝格可测,为零则不可测。
①见阿拉斯代尔·怀特的《从舒适区到绩效管理:理解发展与绩效》(Alasdair White, From Comfort Zone to Performance Management: Understanding Development and Performance. White & MacLean, 2009. ISBN 978-2-930583-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