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畵人
有个清朝人,他用40年时间走遍大江南北;特立独行,还总让人惊艳;做人只图开心,到老都带点孩子气。简单来说就是会玩、有才、随性。
他叫金农,“扬州八怪”之首,排在他后面的有郑板桥,还有他的弟子罗聘。那问题来了,老大怎么还没老二名气大?
大概是他的别号太多,迷惑了大众的视线。他字寿门,号冬心先生。除此之外你还可以叫他稽留山民、昔耶居士、心出家庵粥饭僧、龙梭仙客、百二砚田富翁、曲江外史、之江钓师、耻春翁……
他几乎一有机会就要取一个应景的别号。天冷得睡不着觉,想到“寂寥抱冬心”这句诗,就给自己取号“冬心先生”;因为老家村口有个耻春亭,所以又自号“耻春翁”;他还曾取名金吉金,并翻译成梵文,叫自己“苏伐罗吉”。可以想象,要是他懂英文的话,肯定会给自己取个时髦的英文名。
20岁时的金农已有些名气。他在钱塘老家有几间屋子和一些田地,每天坐在书房里,对着远山读书写字,好不惬意。
当时江浙是中国的文化中心,金农在接下来的10年里四处拜访名家,康熙八皇子曾经的伴读何焯、诗坛领袖朱彝尊、江南大儒毛奇龄,都做过金农的老师。
经过10年的游学生活,金农觉得是时候去更远的世界看看了,这一看就又是30年。金农每次出游,都有数人同行,除了一两个童仆外,其他人都有一技之长。有的擅长在砚台上雕刻图案,有的会弹琴作曲,有的会唱新乐府。每到一地,大家各凭才艺赚取路费,享受浪漫自在的旅行。
至于金农,拥有众多盐商朋友的他大概并不需要费力赚旅费。清代八大盐商中的马曰琯、马曰璐兄弟就是他的好友,诗名远扬的他经常受盐商朋友的邀请参加宴会,而且都是上座。
梅花图 清 金农
山水人物图册一之三、五 清 金农
一次宴会上,众人以古诗中的“飞红”为酒令作诗助兴。有个盐商苦思不得,只好胡诌一句“柳絮飞来片片红”,引来哄堂大笑:“红色的柳絮?太假了吧。”金农却道:“这是元人歌咏平山堂的诗句。”
全场最有文化的人都这么说,众人只好停止嘲笑,半信半疑地向金农求教整首诗的内容。金农不假思索,随口就来:“廿四桥边廿四风,凭栏犹忆旧江东。夕阳返照桃花渡,柳絮飞来片片红。”众人听罢仔细一品,纷纷心服口服。宴会后,“被解围”的盐商对金农赠以千金以示感激。
63岁时,回顾这段南来北往的经历,金农很是得意,他曾在画中题写道:“四十年之中,渡扬子,过淮阴,历齐、鲁、燕、赵而观帝京。” (金农《冬心先生集》)。北上途中,一个做官的驴友还曾举荐他进京应试,可惜正好赶上雍正皇帝去世,取消了考试。本就对做官没什么兴趣的金农并不失望,游玩一番后马上就开启了南下的旅行,“……自帝京趋嵩、洛,之晋,之秦,之粤,之闽,达彭蠡,遵鄂渚,泛衡湘、漓江间”(金农《冬心先生集》)。
后来,也许是浪不动了,61岁的金农把家搬到了扬州,再也不曾远行。
清中期诗坛的风气,不是学王维、孟浩然,就是学韩、苏、黄、陆,而金农偏偏钟爱以李商隐、陆龟蒙为代表的晚唐诗风。金农清狂古怪的性格与晚唐纤丽感伤的诗风结合在一起,形成一种“苦硬清峭、雕琢极精”的独特风格。
山水人物图册二之十 清 金农
如这首金农作于21岁时的《庐圻港》:“瓜皮艇子水黏天,认得庐圻港口烟。一匝霜丛有人语,晚风撑到卧床前。”从港口的草庐往外望去,江心的渔船小如瓜皮,江面水汽弥漫,好像和天际黏在了一起。半卧在床榻上,隐约听到芦苇丛中传来人声,那艘小艇已借着晚风悄然靠岸。
除了作诗,金农还写词。不过他绝不会像大多数人那样照谱填词,而是依照自己独创的韵律写词。比如这首他曾多次题写的《池上》:“荷花开了,银塘悄悄新凉早。碧翅蜻蜓多少?六六水窗通,扇底微风。记得那人同坐,纤手剥莲蓬。”默读一遍,好像听见了宋代大词人晏几道的那句“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金农50岁才开始学画,技巧不足的他将自己充足的学养和数十年的经历转化为一股神秘力量,书法的用笔竟形成一种古拙画风。
在书法上,金农糅合汉隶和魏楷,自创“漆书”。这种字体笔画两端如被凿断,运笔动势平缓,好像用刷子刷出来的一样。
在金农的时代,书法以帖学为尊,但已逐渐沦为古板的形式。何焯提出越唐人字帖而学南北朝碑刻的理念,金农可能就是受到了老师的启发。
晚年的金农在扬州以卖字画为生。
漆書文辞 清 金农
他画竹,自称不知道有哪些画竹的前辈高手,只是以宅子周边约千万根竹子为师。他画梅,不直说画梅,而是说“为梅兄写照”,俨然到了以梅为友的境界。他画马,不学前人画群马嘶鸣的形象,只画“不与人骑”的万里独行马。他画佛,既是出于信佛,也是担心自己痴迷画梅、竹、马而入魔。
虽然“卖文所得岁计千金”,但他赚来的钱总是随手散去。妻子死后,身边的仆人也陆续被他遣散。他寄宿于僧舍,过着遁世出家的生活,粗茶淡饭竟也吃出了滋味。正如他在《画佛题》中所言:“寄食僧厨,积岁清斋,日以菜羹作供,其中滋味亦觉不薄。写经之余,画佛为事。七十衰翁,非求福禔,但愿享此太平,饱看江南诸寺门前山色耳。”
虽然嘴里说斋饭好吃,可他还是会想念老家的美食。他在《自度曲》中写道:“吾家古杭,熟食店、珠子坊。当年画壁,大好是刘郎李郎。今已荒凉,剩水残山看夕阳。湖鱼儿辣羹,不复问纤手厨娘。何况金笼蟋蟀,秋草半闲堂。”
不过,真正让金农感慨的,不只是卤鸡酱鸭、湖鱼儿辣羹这些美食,更是每个人都会有的那段回不去的旧时光。
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77岁高龄的金农在扬州三圣庵中过完了他最后的日子。
佛像 清 金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