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燕莉
我最近的案头书,是刘亮程于2023年出版的新书《我的孤独在人群中》。书中的很多篇目,我都在其他专辑中读过,如同流传已久的经典曲目,被重新剪辑,再读再听,依旧有无数感触在心中涌动。
《我的孤独在人群中》由“我的”“孤独”“在人群中”三个主题组成,涉及都市生活、人际关系的反思等,但主基调依旧是“刘亮程风格”的乡土文学,不渲染苦难,也不矫饰赞美。刘亮程说:“这本书写我从小到大的孤独。一个人携带着自己所不知道的孤独在人世间行走。”依照我的理解,这是一个走到人生远路上的人,讲述与万物共生的大自然与小世界,为这片土地上人的命运,为人生的无奈与悲凉,体会百般滋味的“孤独”,获得对生命的体验。
每一片土地都会长出它的讲述者,每一块土地都有属于它的故事。沙湾,位于天山北麓中段、准噶尔盆地南缘,是人迹罕至的一个小县城,也是刘亮程的故乡,他是这片生活之地的全知者。在刘亮程的眼里,故乡就像自己的掌纹,对每个分叉、每个顿挫、每个走向,他都了然于胸。在自然万物面前,他谦卑恭谨,晴耕雨读,称自己每天都在学习,在山野里学习,在田地间学习。
与其他作者不同的是,刘亮程朴实而温情的书写,并非完全是回忆,他从未真正离开过这块土地,但似乎又走了很远、很久。他记下过去那一部分,讲述如今那一部分,记下这块土地的历史、自然及最普通的、最鲜活的日常。他相信天长地久,故乡不朽,时间还多的是,古老的会继续古老,永恒的会继续永恒,该发生的就会发生,该来的就会来。他在这块土地上牢牢地扎下了根,带着沧桑,与自然万物安然相处。
在这片土地上,一切都遵循大自然的物候和人性的规律,村里人的性格和命运,与他在《狗这一辈子》里写到的极为相似:“急性子忙着赶路,慢性子则留在村子里,把一切交给时间,忙时务农,闲时观察飞鸟、牲畜、昆虫和植物,观察的路径是太阳的运转轨迹,早晨在东墙角,下午在西墙角。”刘亮程说:“我的人生,我的孤独,我的文学,从这里启程。”
在这片土地上,刘亮程是生活在其中的亲历者,也是充满悲悯的旁观者,他的文字理性、思辨且富有哲学意味,“万物有灵”“万物共生”“人与万物同在”是刘亮程重要的文学思想与文学创作观。通过文字,刘亮程“看见、经过”了自己的世界,再讲述出来,让读者“看见”自己,看见自己的世界。
我出生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那个伴我成长的兵团农场与刘亮程笔下的故乡如出一辙,毒日头,戈壁滩,塌陷的院墙,洒满阳光的村路,大榆树下笑闹的孩子,简陋的书桌,墙上的挂历,水龙头的滴答声。灰灰的、旧旧的、像用久了的家具,像在田野里耕种劳作的父老鄉亲,不够体面,但有种亲切感。
短短几十年,中国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从小村到小城再到大都市,当有一天再次回到生长的地方,我发现已经找不到一棵树、一条路、一栋老房子作为参照,也找不到当年的一丁点影子。刘亮程笔下“四十岁那年我回到村里,看见我五岁时没抱动的一截木头,还躺在墙根”的画面,绝无可能出现了。
有故乡的人回到故乡,没有故乡的人走向远方。故乡,是一个人的精神故乡。所以我想,有滋养精神的原乡,是值得庆幸的一件事。有一个随时可以回去的家,因为亲人在那里,生活经验和记忆在那里。可我却在兜兜转转间,把故乡弄丢了,成了走丢的孩子,终其一生都在寻找,都在漂泊,却找不到自己的精神支点。
风物长,宜放眼量,在物理上的故乡越来越同质化的今天,记住过往,就是留住精神上的故乡。刘亮程通过讲述、通过文字,一次又一次回到原点,在讲述中释然,也在书写中治愈。在风霜雨雪中,他活成了气候,活成了白天和黑夜,活成了一场风,也活成了他的故乡。无论身在何时、何处,文字已经成为他的另一个故乡。或许,这才是刘亮程带给我的启示。
刘亮程在《对一朵花微笑》一文中写道:“真正进入一片荒野其实不容易,荒野旷敞着,这个巨大的门让你努力时不经意已经走出来,成为外面人。它的细部永远对你紧闭着。”阅读刘亮程的作品,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