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最后一次目击到彩虹,是在星星峡。
离开312国道,向西北行进,路遥和一只猴子踏进了广袤的无人区。眼前是灰色的戈壁、灰色的天穹以及灰色的落日。
他们正要往星星峡赶去。
“到有沙的地方去。”
猴子一页一页地数着那本字典,将字一个一个地翻出来,指给路遥看,喉咙里不时发出几声近乎屈辱的呜咽。路遥拍了拍他的背。那里毛发温热,仿佛正午骄阳的热烈还未散尽。
那是本双色款新华字典,第十二版,2020年7月印刷,总计八百三十二页,足够支持现代汉语的日常使用。字典中要解释的汉字使用灰色标出,汉字后面的释义则是用浅一点的灰色——对于路遥来说,“双色”的意义不过如此。“绝对色盲”,学名是“完全性视锥细胞功能障碍”。在路遥眼中,世界并无色彩之分,只有明暗之别。他的病几乎是先天的。之所以是“几乎”,是因为包括他自己在内,没有人记得他是从何时失去的这份天赋。在这种不幸的征候尚未被命名之前,他并不以为其所目睹的世界与他人有何不同。然而,他也并不否认自己对童年经常抱有一种过于理想化的误读倾向。有时他觉得,自己后来的人生过得太过清晰、具体,如同渐渐壮大的根须,一根、一缕,无解地扎进现实的深壤,用野蛮且单调的生命力搅动一切。至于那些本就模糊不清的记忆便如同深壤中的水分,时间一久,再试图辨认时就多了几分可疑与不安。
另一方面,比这种罕见征候本身更令路遥不满的是其在整个家族传统中的断裂性。他的父亲是位成就不大不小的学者。年轻时试着当过一段时间的画家,现在则主要从事民俗学研究。他的祖父是伙夫出身,参过军,锅换过十几口,子弹没打过一发。据他所知,遍历家族上下三代,既未听说谁患过无可救药的眼疾,也不曾有人因视力上异于常人的特质而闻名。如此一来,他的色盲症不仅在遗传学上缺少了连贯且合法的逻辑,在宿命论的错位或对称结构中同样不具备成为傳奇的可能。为此,路遥不止一次地幻想过,假使祖父是战争年代的神枪手,假使父亲年轻时没有扔下画笔,假使他在视力上的缺陷能从家族的过往中找到一些征兆,也许他就更能体谅自己的这份遭境。然而现实是排斥演绎的。对于路遥和他周围的一切而言,色彩的缺位似乎只是命运里一次毫无道理的玩笑,那么在他身上发生的事就变成了纯粹的巧合。人们对他的同情、怜悯、叹惋,就不再有关他的眼睛,而是直接关乎他这个人本身。所有的不幸也变得理所当然,仿佛他不是因为疾病才变得不幸,而是本该如此不幸,所以本该遭人排斥、同情或关照。这也是路遥始终想不通的一点:为什么人们对任何事物的认知总是先从与自身的差异开始?人类是如此热衷于寻找世间的差异,以至于专门建立起了一套名为分类学的系统方法来评判万物,似乎只要找到了差异,就拥有了定义一切的权力。拜这种病态的“嗜好”所赐,路遥不得不在一个没有同类的纲目里独自生存。而这也成就了他现阶段最强烈的愿望:找到同类,证明自己并不孤独。
万幸的是,在一场暮雨的窗外,他的“同类”出现了。
遇见猴子时,路遥正摊在生物研究所职工宿舍的床上看书。
他看的不是什么学术专著,只是部薄薄的绘本。西游题材,百十来页。里面大半是插图,好像是某位日本的“大师”亲自执笔。书的腰封上用醒目的大号字体突出标示了一个由四个汉字组成的异国人名。在中国的四大名著里,路遥最喜西游,最恶红楼,个中缘由说起来甚至有些矛盾。在他看来,三国正如其名,里面充斥着各种惊心动魄的宏伟量词,而水泊梁山是一处可知可感的具体空间,两者都至少观照了某段史说。反观西游和红楼,神魔佛道不清不楚地战作一团,看似都是在虚构的故事中编排世俗的悲欢。但对路遥而言,红楼只是一抹暧昧而缥缈的色彩,就像传说中的“彩虹”,虽然比西游中构绘的那方极乐更加令人神往,却也因过于遥不可及而更衬其面目可憎。
世上真的有“彩虹”存在吗?为什么人看见得越多,其所处的世界就越是狭窄和喧哗?缓缓翻过绘着单调图画的直涂纸,从未有过答案的疑问又一次在路遥心中空荡荡地回响。他能感受到指掌间纸张的光滑触感,甚至能观察到头顶灯光在纸张表面衍射的细微路径。虽然敲打在窗上的雨声稍微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但毫无疑问,他生活在一个真实的环境中,真实到足以令其怀疑“颜色”是某种多余的存在。路遥明白,自己的想法同样是一种傲慢。相同的傲慢存在于分歧的两端,所以和平成为了奢望,如果只存在于其中一方,对于另一方而言则是彻头彻尾的悲剧。他有种预感(或许更像是想当然的期许),所有的分歧都在等待某个契机,等待某个超越此刻之现实的节点,在那之后,事情的现况才会有所变化。
咚咚、咚咚。
不像雨声。
路遥顺着声音朝窗外望去,天色晦暗,暮雨潇潇,一只猴子正蹲在窗边,富有节奏地叩着寝室窗户的玻璃。
他看到的我会是什么模样?与猴子四目相对时,路遥脑海中率先涌现出的竟是这样的念头。他摇了摇头,为自己近乎执念的妄想感到好笑,随即思考起猴子的存在来。
路遥的寝室在一楼,两人间。室友为方便做实验,平时都住在隔壁的办公楼,所以大多数时候只有他一个人住。宿舍外面是一片绿化带,栽的是一种叫做“金叶女贞”的低矮灌木。在他的认知中,“金色”是一种理解成本不算很高的概念。它总是明亮耀眼,似乎同“白色”之间存在道不清说不明的血缘。而“绿色”则往往象征不可或缺之物,又或者只是人们以为“不可或缺”的东西,比如窗外这丛既无遮挡效果又总会招来无数蚊虫的绿化带。路遥曾不止一次跟工友开玩笑地说,即使哪天从绿化带里窜出来一头大象他也不会奇怪。然而当窗外的那只猴子极度人性化地做着手势,指着窗户里的锁扣示意他打开时,路遥终于觉得,他有些高估了自己对异常的接受能力。
那是一只冷静的猴子。
路遥从未想过自己会用“冷静”来形容一只猴子,但就其展现出的姿态和神情而言,似乎又非用这个词修饰不可。他从床上起身,眼神几乎凝固在与猴子目光交汇的通路上,脚下则极缓、极轻地踱向窗边。越是靠近窗户,眼前猴子的形象就越发丰富和全面。然而直到路遥最后把手放在窗框上的那一刻,他也没能以人类的分类方式为它的种群找到合适的归属:它的前肢看起来短于后肢,矮小的体型上更接近原猴亚目,但其面部特征又更符合类人猿亚目,仿佛这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个体,一个无法被归类和复刻的独特生命。
猴子蹲坐在窗外,没有任何动作或声响,只是眼见着路遥一步步靠近。窗户打开的瞬间,它从窗外跃进了屋里,然后人立而起,站在路遥刚刚经过的位置上同其对峙。看着眼前猴子的脸,路遥想到的并非任何科普式的形态描述,而是一段堪称奇崛的文学描写:七高八低孤拐脸,两只黄眼睛,一个磕额头,獠牙往外生,就像属螃蟹的,肉在里面、骨在外面……
——真个是生得丑陋!
他蹲下身,保持在和猴子差不多一致的高度。然后一人一猴便细细地打量起彼此。路遥不知道猴子能否看出自己眼睛的异常,但他的确不出所料地在猴子的右踝上发现了一枚实验动物的标记环(只是缺少了具体的编号)。正当他犹豫着该联系哪个组的组员把他们的“研究成果”拉走时,猴子好像察觉到即将发生的事,竟猛地蹿起来,将其仰面扑倒在床上。
窗外,雨声安静下来,天空已经放晴。黄昏的光线透过灌木叶的碎隙照进房间,似有若无地拂在猴子粗制滥造般的脸上,仿佛完成了一次沉闷的合掌。路遥有些恍惚,视野里乏味的风景似乎渐渐热闹起来。他终于相信,原来自己的这双眼睛有时也能看得较常人更多。比如,从一张素未谋面的非人的脸上,辨认出另一副似曾相识的人的面孔。
西部,大漠,又一次日落。
武老师,太阳快落山了,我们先找地方休息吧?路遥朝前方高声问道。
猴子站在一处不高不低的风蚀柱上,牢牢将字典抱在怀里,眺望着远方,没有出声。夕阳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落,向那道象征大地的辽阔阴影中坠去。在一张被悲哀镀亮的灵长类的侧脸上。路遥看见一道较周围明朗许多的灰色一掠而没,然后,夜晚降临了。
面前五十公分处跳动着一丛灰色的火,背后十三公里的地方伏栖着一条灰色的公路。路遥喜欢夜晚,被白昼模糊了的东西,夜晚会将其冲刷得清晰可见,包括空间,包括记忆。在经过严密的面纹比对以及某些堪称惊奇的异常后,他那个荒唐的想法竟真的得到了证实。然而对于科学来说,缺少过程的结论往往有害无益。为此,他和猴子,也就是“武老师”,一同踏上了西行的路。
尽管在同一个研究所,但过去他和武老师接触得不多。后者是生物进化学领域的专家,成绩斐然,声名显赫。而路遥则囿于视力的缺陷,虽然勉强踏上了科研道路,具体方向却是科技史方面的史料研究。当然,他也拜读过武老师的文章,而且对文章里面的不少观点很是有些自己的“意见”。至于那些“意见”的出发点,依然是他在视力上与众不同的负面特质。
武老师关于生物进化的主张,有一个重要的立论前提:“三色视觉”是灵长类动物在进化中习得并促成自身再进化的关键能力。通俗地说,灵长类动物之所以能从有胎盘哺乳动物中脱颖而出,是因为它们能够看到完整的彩虹。基于这个预设,整个团队的研究主要围绕生物的视觉辨色能力展开。而路遥由于天生缺少健全的色觉,缺少参与项目的基础条件,与武老师他们也理所当然地少有交集。
“灵长类进化出能够识别红色、橙色和黄色的色觉,从而更容易找到成熟可口的果实和有营养的微红嫩叶。这说明发达的色觉可以转化为更强的觅食能力和生存能力。”路遥摆弄火堆时,忽然想起武老师论文里的一段话来。他抬头望了望周围寸草不生的戈壁,然后取出压缩饼干,默不作声地掰成小块,递给猴子,心里竟有一点报复的快感。对于武老师正在进行的普遍性研究而言,像他这样的特殊个体,有时是种群中进化不完全的残次品。更多时候则干脆以比例为由,被当做某个不和谐的意外。如今,这位专家变成了独一无二的特例。路遥反而有些说不清自己的心情,一如他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团火,却依然分不清它在燃烧,还是沉沦。
凌晨时分,火已燃尽。路遥仿佛从一个饱餍的梦中自然清醒,再无半点睡意。他钻出帐篷。猴子正盘坐在那堆余烬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字典的封皮。不知是起得很早,又或是彻夜未眠。
休息好了的话,我们早点出发?路遥问。
猴子点点头,起身,从字典的书页间抽出一张纸条,塞进他手里。
路遥低下头,仔细辨认上面的内容。纸条上交杂着许多歪歪扭扭的笔画,仿佛所有素材重叠在同一个图层上,混沌而支离。他耗尽了功夫才认出开头两行:
在星星峡,穿过大漠,九死一生的玄奘
遇到了第一个活人
这像是诗。路遥不禁想到。
这是诗吗?他问猴子。
猴子没有回答,只是挺直了背,两腿僵硬地矗在原地,看上去呆滞异常。
应激反应?路遥感到有些不妙,应激源是……刚才的提问?他悄悄退后两步,给猴子留出独自缓和的空间,心情则愈加复杂。生理构造上的剧变,不仅严重妨碍着武老师的语言能力,似乎终于也影响到了他作为人类的思维和意志。现在的武老师,对人类语言的认知大概缺失了某些重要的部分,所以那张字条上的留言才会呈现为这种破碎、陌生,甚至“不健全”的形态。
曙光熹微,世界正被初乳般的黎明从黑夜口中解放出来。借着周围渐渐温暖起来的灰色,他重新将字条举到眼前,小心地斟酌。
“大漠”“玄奘”……海市蜃楼般的画面与眼前戈壁交织在一起,路遥隐约对武老师当前的境况有了推论:他在主动强化自己意识中残留的某些符号,用有限的集合去转译和重构人类所通用的抽象语言。这样的尝试,无异于以有限者速朽的想象为无限者虚构永恒的记忆,无异于穷举世上的一切以证明某物于此界存在的缺失。
路遥懂得那份艰难。他没见过红色,没见过黄色,没见过绿色与蓝色……与其说“看见”,毋宁说,他从未真正“认知”过任何一种颜色。直到此刻,其眼中的“灰色”依旧垄断着路遥关于“色彩”之表征的全部想象。在未知和不可解的概念面前,他只能从有限的实在中,攫取一種近乎直觉的联系。常人看到红色,想到太阳,之后便觉得温暖。而他却不得不先触碰火焰,感受痛楚,然后才明白这种颜色如何能表达舍生忘死的壮烈。那曾是一段漫长而危险的学习,就像一个人独自站在悬崖边上,义无反顾地朝深渊之外纵身,一次又一次,直到双手死死攀住那道懵懂的彼岸。
路遥出神地盯着那些崎岖斜行的笔画。虽然形式上看起来像诗、像谶纬,但其中没有半分与美学或神秘学相关的意图,有的只是一个人类的灵魂在幽仄囹圄中的嘶吼与挣扎。现在他明白,为什么武老师在出发前要带上一部字典,为什么要用那样笨拙的方式把字一个个翻出来找给自己看——他在透支自己所剩无几的理性,一遍又一遍地重新学习人类的语言和文化。那部字典,是他与故乡、与人类世界相连的最后纽带。
我们走吧,武老师。
路遥收起字条,深深吸了口气,说道。
去星星峡。
早在西汉的第七位皇帝为通西域布设玉门关之前,繁衍于这片莽莽黄沙中的人们便一直保管着一段隐秘而令人费解的描述:
大漠之中有八百里沙海。
經过后世丝绸古道上无数来往商旅的口口相传,曾经的“八百里沙海”终于被遗忘在大漠深处,成为了某种被覆写掉的存在。也许有极少数人曾找到过那里,但据路遥所知,还从未有人从那里回来过。
猴子说,要到星星峡去,先要穿过那片沙海。
正如今天的人们将“大漠”同“八百里沙海”混为一谈,如今为人所知(未必广知)的“星星峡”,其实并非峡谷,而是隘口。它是由河西走廊入东疆的必经之处。道路两旁是危岩峭壁,过了这道隘口,便是入了疆。至于另一处“星星峡”,即路遥他们的目的地,在任何一幅地图上都毫无踪迹。好在猴子(在其还是“武老师”时)去过那里。按照他的说法,想要到达那里,重要的不是路线,而是方法。
路遥不清楚“迷路”如何能成为寻路的方法,甚至前提。他为此追问过武老师,但也许是其语言能力又有所退化,在他看来,武老师的那些只言片语近乎禅机。于是乎,作为单调旅途中的调剂,经过几番自以为顿悟的推理后,路遥成功为此刻的行径找到了一种不甚真切的解释:在现实中找一条穿过沙海、通往星星峡的路,其实正对应着在那段隐秘的描述中找一条绕开修辞、通往被描述者的通径,其关键只在于如何宏观而不失分寸地消解“大漠”。
简而言之——
如果有人真的想在地图之外找到某个地方,或许“迷路”也不失为一项明智之举。
走在烈日下,路遥擦了擦汗,心有余悸地向后回望了一眼。方才那片看似坚实的沙地已被周围千篇一律的风景稀释得杳无踪迹。帐篷、望远镜、指南针、地图、背包和水……一切都被向下流动的沙砾渐次吞没,一如它们出现在世上时那般井然有序且波澜不惊。此刻,世界在他毫无外延的基础官能中变得极为有限。他抬起头,眯着自己那双视锥细胞功能缺损的眼睛,轻蔑地仰望头顶唯一且绝对的色彩。这是个过分晴朗的好天气,万里无云。而在路遥的视野里,太阳仿佛正被某种纯粹而浩瀚的液体溶解,整片天空则因此显得苍白苦涩。
前面不远处,灰色皮毛的猴子正抱着字典,用一对伶仃的腿脚勉强维持直立行走的姿态,背影与那位诞生自公元之初的受难者很有几分相似。路遥一边将一只脚从沙中拔出来,奋力向前迈去,一边百无聊赖地想象猴子怀中那本字典的胶壳封面是如何因暴晒而变得滚烫。曾几何时,他确信自己已经彻底迷失了方向,只得亦步亦趋地跟在猴子后面,被迫陷入一种周而复始的诡异循环。灰色的荒漠仿佛被灰色的时间填充得严丝合缝,这让他分不清自己是迷失在了大漠里,亦或是迷失在过去与未来的时间里……终于,当其又一次奋身而起却动弹不得时,世界所有的灰色都开始呈现出一种柔软而迂缓的动态。轮到我了!路遥有点悲观又有点释然地如此想到。头顶惨白的天空与恒星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耀眼,仿佛在随着他一同下沉。他几乎要忘乎所以地大叫起来。因为一种可怖的结局——他们将被吞没到世界的腹底,直到成为沉积岩中的一道波状层理,亦或是沙海深处不得翻身的一粒尘屑正不可遏制地浸满他透明的心。
眼前的灰色愈加深邃、疯狂,路遥感到肺部正被沙峰推搡得越来越凹陷,越来越像一处血肉的峡谷。偏偏于这种险境中,他却产生一种荒诞不经的错觉,好像自己已经变成了液体,变成了气,变成了波与粒子,正在接受过滤、引导,即将向某个出口抒泄而去。下一秒,他的头上忽然多了一股柔和的推力。那力量转瞬即逝。路遥甚至来不及揣摩它的形状,只记得其温热而柔软,似乎带着些白日里沙砾的熨帖。
他感到浑身一懈,眼前天光大彻。随后,一条新的、向下的道路出现了。
“到有风的地方去。”
风声再次开始流动时,之前猴子认真翻查字典的画面在路遥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他摊坐在地上,两腿岔开,晃了晃脑袋,短暂回想了下刚刚发生的事。
被流沙吞没后,他以为自己是坠落下来的,但感知上却更像随着流沙重新“涌”出了地面。他狼狈地站起身,眼前的风景隐隐有了些变化。这里的沙子总是掺在风里、旋在空中,地面反而得以展露其坦荡可靠的肌理。大风裹着细沙,如浪般淘洗过路遥的身体。风沙的压迫感盖过了所有生理机能层面的细微反馈,之前的痛楚与挣扎似乎只是一场错觉。举目四野,周围不见了猴子的踪影,他们走散了。但听着耳畔呼啸的风声,路遥觉得自己大概走在了正确的路上。
总归都要去星星峡的,迟些再见也没什么。他如此安慰自己。在这样一片毫无补给的无人区里,想要寻找一个会凭自身意愿移动的目标,的确有些痴人说梦。更何况,他也没有更多余力去顾及其他了。虽然现在还不曾感到饥渴和疲惫,但恍惚间,他已预见不久之后那个山穷水尽的时刻。
路遥没有急着出发。他闭上眼睛,张开双臂,仔细感受风的动向。
确实如武老师之前所说,无所谓来处,气流在这里的走向永远趋于同一。他只需要逆着风向前进,找到风的源头,那里大概就是星星峡了。
正当其稍微冷静下来,暗自庆幸事情还没有想象的那么糟时,视野尽头、无尽风沙的来处却隐约腾起一阵声势浩大的阴影。路遥望了望毫无遮阻的四周,苦笑几声,咽下并不存在的口水,用早已尘埃满布的衣袖按住口鼻,逆着狂风,蹒跚地朝远道而来的沙暴迎去。
真正目睹过沙暴的人才会明白,它是名副其实的有形之物。在沙暴之中,一切都变得黏稠、沉重,浑浊不堪。浩荡的风压与路遥争抢着每一寸自由喘息的空间。他只能半蹲下身子,降低重心,用一只手摸索着地面前进。走了一阵,他隐隐觉得脚下的路坡度渐升。走到后来,路遥几乎以为自己在攀登某座险峻的山峰。灰色的地面就在眼前,他甚至能看清楚风将细沙从地面吹起,再以新沙将其覆盖的过程。不同于之前流沙滚滚的大漠,这片荒原的地面坚硬而完整,更像某个幅员辽阔的整体。只有用力在上面挖掘时,才会剥落下一些质地细腻的粉末。路遥认得,那是盐碱地的特产,脱水芒硝。也就是说,这里曾经存在过不可斗量的浩瀚水体,也许是一片面积极广的湖,也许足以称其为“海”。
在手脚并用地攀上一座沙峰顶部后,虽然风声依旧呼啸,但铺天盖地的沙暴已而远去。路遥的视野也随之骤然开阔起来。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处于怎样的一幅画面中央:这是一片静止的海洋,所有的“浪峰”都被凝固在最汹涌的一瞬,在不朽的风里层层叠叠地簇拥着灰色的天穹。而路遥,这个误入沙海的渺小旅人,此刻正趴伏在其中一座“浪峰”的最顶端,与构成它们的无数沙砾并无区别。
又近日暮,路遥迎着大风在沙海中独自跋涉,发现自己正在朝着东方行走,因为灰色的太阳正在其身后落下。
在这里走得愈远,风声便愈发喧嚣,到后来甚至盖过了他在心里的独白。有那么几个瞬间,他甚至以为自己正身处——既無法呼吸,也不容思考——真空。在彻底放空的那一刻,他想起的反而是武老师那张纸条上的内容:
这位高僧,忍不住抱着对方,痛哭流涕
也是在星星峡,风,抱着我不放
路遥不敢在狂风里取出纸条,只伸手在冲锋衣内衬的夹层里探了探,在确认其安然无恙后,莫名地有些放下心来,仿佛自己身上的纸条同武老师的安危之间有着某种隐性的传动作用。沙海的夜晚并不是供予风沙或任何生命休憩的时刻。他在一座“浪峰”的底部阖眼躺了一会儿,不敢睡去,更没做成梦。也许因为这趟旅程的伊始太过虚幻,一路跋涉至此的他既有种身在梦中的焦虑,又觉得自己的意识正处于前所未有的清醒境界。但既然无眠,索性便趁着新生的灰色弦月继续上路。
不知又走了多远,“浪峰”渐渐稀疏,起伏的坡度也渐趋舒缓,好似一场海啸的尾声,只留些许余波微微荡漾。在这种近乎圆满的氛围中,从未放松攻势的风沙似乎也渐渐归于平静。路遥总算不必再受其侵扰,但这也意味着他可能因此在未竟的路上迷失方向。
风声结束得很突兀,突兀到路遥在一瞬间便找回了之前被风声覆没掉的呼吸和心跳声。紧接着,他因视力缺损而得以强化的听觉敏锐地捕捉到另一种声音,一种骤然出现于荒漠之中的、非自然的声音。是武老师?路遥很快否决了这个最先冒出的念头。尽管就这片荒漠的现况而言,猴子似乎是这声音唯一可能的来源,甚至以其发声器官与人类的相似程度来论,也无法否定这种可能。然而,这声音是如此不凡,以至于他想象不出,以武老师现在的形态要如何才能驾驭这等技巧——无论是其复杂隐晦的音节、整饬规律的诵唱形式,还是那种重章叠句般的结构,都决然不是一个未受训练的人所能达到的水准。路遥循声寻去,越是靠近声音的源头,就越是能感受到其发音的奇特和熟悉。像是并不为谁而悲哀的呜咽,缠绵而沉默,或者像是并不急于展现力量的规训,激烈而慈悲。
路遥小心地绕过一座矮丘,面前是一处久违的开阔地带。灰色的弦月正浮于夜空,微微颤动,仿佛在回应那声音的辽远悠扬。清澈的月光下,他看到一个面朝月亮静静端坐的背影,旋即对一路而来的声音有了明悟:
那是禅唱。
施主在此地做什么?年轻的僧人问。他披着一身灰色的僧衣,看不出朝代,尘土满面的脸上两道风干的泪痕清晰可见。我在找一只猴子,师父有见过它吗?路遥问。心猿归正,六贼无踪,施主原来也是修行之人,贫僧失礼。僧人合掌,微微躬身道。不,我说的是真的猴子,能跑会跳的那种。路遥略显尴尬地向僧人描述了猴子的形貌。沙漠里怎么会有猴子?施主怕是在说笑了。僧人微笑道。我说的是实话。路遥认真解释道,就是它带我来的这里,我们现在走散了,不过它应该会在星星峡等我。师父知道星星峡往哪边走吗?他注意到僧人的嘴唇已经皴裂得不成样子,虽然猜测自己现在的形象应该也好不上太多,但又觉得依然有和人好好交谈的必要和渴望。星星峡可是很远的,施主还是及早回头的好。僧人劝道。有多远?路遥问。和西天一样远。僧人答。那看来我不得不去了。路遥叹了口气。为了找到那只猴子?僧人问。不只如此。路遥思忖了一会儿,然后像在说服自己一样,用缓慢而决绝的语气道,猴子告诉我,在星星峡能看到彩虹,我是为了彩虹才寻到这里的。
是的,彩虹,就是那种看似偶然的光学现象,是太阳光照射到半空中的水滴后,光线被折射及反射,在天空上形成的拱形光谱。路遥听说,其他人见到的彩虹同样并非其全貌,事实上,彩虹里包含所有颜色,只是为了简便起见,所以只用七种颜色作为区别。然而对于欠缺所谓“三色视觉”的路遥而言,即使一般人所能见到的彩虹都已然是他不可奢求的奇迹。也正因如此,当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只是暂时没能与“偶然”的奇观邂逅时,是路遥这个从未目睹过彩虹模样的人最先意识到:在某场无果的大雨之后,彩虹永远地消失了。
路遥所发现的这个事实并未引起太多波澜。
虽然在那之后,所有试图人为制造“彩虹”的实验果然全部以失败告终;但更多人还是愿意相信,彩虹只是如无数个平庸的往日一样,依旧藏在光与水滴的共鸣中,只需一场如期而至的大雨便会姗姗现身,继续为人们茶余饭后的闲聊提供一点谈资。而在人类的诗里、歌里、画里,“彩虹”更是日复一日地被以最荒唐的形式复现,继续作为人类对美好之物的憧憬而强颜欢笑。虽然不曾见到彩虹,但目睹了这一切的路遥总觉得,也许彩虹的消失只是开端,也许,武老师身上的变化还远未结束,而人类世界正有条不紊地坠向失落的边缘。
施主的眼睛似乎有些问题?僧人问。我是色盲,分辨不出颜色。路遥答。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看不过颜色,便是看尽了颜色,施主何必执意于彩虹?寻到却见不到,岂非也是折磨?僧人劝道。那师父又何必取那真经?是为了成佛?佛说色即是空,难不成佛也是色盲?路遥语气不善。真经可以取不到,但不可不取。经书不是为我而取,而是为佛而取,取经也不是为我成佛,而是为世人皆能成佛。僧人低眉垂目,脸上泪痕斑驳,神情则平和寂静。是了,我也一样,路遥道,彩虹之于我与世人,一如真经之于你与众生,一开始我只是因为它消失了,所以才去寻找,但近来越来越觉得,它就是我早先缺失的一部分,找到它我才能完整。施主已彻悟真谛,僧人双手合十,躬身作礼道,此去星星峡路途遥远,请施主及早上路罢。其实还有一事,路遥回礼,然后问道,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师父可是三藏法师?僧人思忖了一下,然后笑答道:这里是那烂陀,这里是鬼门关。我不是唐僧,也不是玄奘,不是你所知晓的任何一人。在你们不曾目睹过的时间深处,曾有无数人踏上这条黄沙满地的古道,踏上属于他们的西行之路。他们有的到达了,回来了,只是没有留下任何文字,包括他们的姓名。而更多人则倒在了半路上,被黄沙消化,成为这条路的一部分。你问我是谁?我是这条路上所有的生死,所有的已知与未知的总和。
时候不早了,贫僧也该上路了,施主保重。僧人最后说道,眼角微微湿润,两颊又多了两道明灰色的泪痕。
在年月不明的大漠深处,两人以弦月为界,一人向西,一人向东,从此别过。
沙子在咕咕地喝水
喝饱水的沙子,黄豆一样膨胀
纸条还在,这也是他身上仅剩的物件。不知是否是读了太多遍的缘故,上面的字迹似乎清晰易懂了许多。
眼下,路遥已不再需要任何有关方位的提示。在这片平原之上,远处两座接天的山峦就是最完美的指向标。为了支撑自己走完最后的旅途,他将脚下的平原想象成一个平面,进而简化成一条轴线,再将自己当作在线的一侧作水平运动的点,而武老师则在轴线的另一侧,在平原的背面、与自己对称的位置上相对静止地运动着。路遥这般行走着,渐渐有了倒错的感觉,似乎自己才是那只作为某人分身一般的猴子,正在大地的镜像之下孤独地行走。武老师的那些研究在他越来越混沌的头脑里颠簸。他想到第一只能够识别彩虹所有颜色的猴子大约出现在7700万年前,它同时也是眼镜猴以及生活在东西半球的灵长类动物的祖先;想到人类退化回原始的模样,从智人变成直立人,再变成能人,甚至最终退化为南方古猿的过程;想到无数绒发正从他皮肤的每个毛孔疯狂涌出,那些曾被人类自己遗忘的无穷岁月,正在他身上重新生长回来……万千思绪如骤雨般在猴子的雏形意识里飘摇,而外界突如其来的暴雨在浸透每粒沙石后却声势渐缓,不再喧嚣。毛发淋漓的猴子迟疑地蹲在原地,缓缓转头,望向那两座它永远也到达不了的山峦之间。在那里,一道宏伟绚烂的彩虹横架在峡谷上空,并非桥形,而是更像眼睛,像一枚圆瞳的边缘,映照出世上所有色彩的集合,注视世间的一切,并期待一场暌违已久的对望。猴子身后,那张纸条已被雨水浸烂,只剩最后两行字依稀看得出原本的模样:
焉支山上,那弯彩虹的出现与消失,意义重大
我认为,它是生命的真相
灰色的平原上,一只猴子眺望地平线的另一端。在遥远的光线尽头,那里存在着灰色的城市、灰色的街道和灰色的生活。猴子努力睁大眼睛,发现横亘在公路两端的彩虹过了很久很久也没有消失,仿佛它一直就在那里,从来无所谓消失或出现。
唯一遗憾的是,再也没有人类能看到这近乎永恒的一幕。
或者说,再也没有人类了。
傍晚时分,雨过云开,天邊若有若无地现出一道彩虹。
路遥站在窗边,那部西游绘本正摊开在床上。窗外,研究所的大院门口响起一阵喧哗。众人簇拥着武老师,路过职工宿舍的前面,进了实验大楼。无论是路遥,还是那道彩虹,都没能引起其间任何人的注意。他转身收拾背包时想到,如果人类定义其他生命的准绳,是其与自身的差异,那么这样的差异正是他所期望和追求的。
路遥将还没看完的画册装进背包,朝他从未去过的大漠走去。
作者简介:
牛煜琛,和光读书会成员,“高校科幻”平台编委,西安交通大学新闻传播学2021级硕士研究生,作品曾获第十届“未来科幻大师奖”、2021年北京科幻创作创意大赛暨第十届光年奖等奖项,著有长篇科幻小说《地球大龟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