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青椒肉丝面

刘智永

1975年2月18日，农历正月初八，春节的喜庆氛围还没有淡去，我却要离家远行。当我想到迎接新一年美好生计的来临时，心中的暖意油然而生。

天还没有放亮，我就背着行囊，以一位在编建筑站正式工人的身份，从老家金坛县唐王公社唐埠村坐机帆船去常州工地打工。行船途中，大家有说有笑，非常开心。

机帆船缓缓而行，不知不觉已到了晌午时分，但还没有到达目的地，渐渐地大家的说笑声低调了许多，饥饿的感觉爬满每个人的脸上。我随手拔了一个芦根，送进嘴里，甜咪咪地嚼了起来，并兴口吟诵了一首《行舟记》：

腹中咕咕叫，

坦然苦口笑。

芦根可充饥，

河水价更高。

工友们听后，连声叫好，可大家也只有苦笑而已。下午两点多，我们一行十多人才到达了目的地。大家来不及去报到处，纷纷背着破旧的包裹行囊，尾随在建筑站站长和技术员身后，来到戚墅堰沿河的一条街巷，由唐王建筑站公款买单，每人吃了一大碗荒面。半饱之后，我们来到了戚墅堰火车站左侧的区修建站，待大家逐个登记、安排妥当住宿后，已是黄昏时分。

我再次走进先前去的那家面馆，只见一位客人正把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青椒肉丝面端到桌上。我无法抗拒那碗青椒肉丝面的扑鼻香味，那袅袅不绝的余香不断袭击着我的鼻腔，考验着我的意志。我随着排队买筹的队伍机械地蠕动，呆呆地不止一次地咽下了垂涎的口水。好不容易挨到我了，我从衣袋里抠出二两粮票，又取出一张挺刮刮的两毛钱纸币。

“同志，你来一碗什么面？”大眼睛女收银员甜甜地问。

“青椒肉丝面！”我脱口而出。

她麻利地取过我手中的粮票和钞票，鸟语般地唱和道：“二两一碗的，一毛三分钱。”

一毛三分？我顿感惊恐万分，我在生产队起早摸黑忙一天，也不过挣一毛八分钱。

“怎么啦？”女服务员诧异地看着我，“同志，我说错了吗？”

“没有，是我说错了！”我慌忙改口说，“我要一碗阳春面。”我感到脸上一阵发热后，又一次咽下了空气中依然弥漫着的青椒肉丝面的味道。

后来，我在戚墅堰打工的日子里，每一次路过那里，总是将行走的脚步放得很慢。就是想多闻一下，微风中飘过来的那一缕缕香香的青椒肉丝面的味道。也总是想买上几大碗，好肥肥自己那一张苦命的嘴。可每一次又都将手中攥得发热的粮票和钞票可怜巴巴地放回口袋，实在是舍不得奢侈一回。

一天，家里捎信来，正等着我带二十块钱回家捉小猪，而我一个月才十五元钱的工资。

偏偏在那个晚上，我在工地上加班时，脚手架上的跳板突然断了。上面码放的许多砖头，哗啦啦地，一齐砸在我的头上……在医院抢救了好几个小时，我才苏醒过来。工友冯卫华告诉我：“智永，你又捡回来一条小命，我们都吓晕了，多亏颜大夫救了你。”

一个星期后，头还晕沉沉的我，稍有了一点气力，就恳求前来查房的颜建中医生：“颜大夫，我们加一个夜班的补助有五角钱，家里正等钱捉小猪，求求你让我出院吧！”颜建中大夫作为我的主治医师，以高度的责任感，说什么也不同意伤情未愈的我提前出院……

恢复未满一个月，我还是硬撑着去了工地，挣那五角钱一天的夜班费去了。哪料到，尚未痊愈的脑震荡复发了。当我再次醒来，自己又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且一躺就是好几个月。养病需要营养，可我只有家里带来的萝卜干就饭，一点油水都没有。夏天说来就来了，脸上一点血色没有的我，裹着件破棉袄，蹲在医院的墙角晒太阳。偏偏我还一个劲地羡慕站里的施工员老陈。他总是把一支红红的铅笔头和一把透明的三角尺插在胸前的口袋里，头上还用油一抹，对着我们这帮瓦木匠指指画画。冲着那份神气，冲着施工员在工地不要抬砖头，我在治病晒太阳的同时，如饥似渴地啃起了《建筑工人》《建筑施工》等理论书。颜大夫常常瞧见病床上的我，在书本上画来画去，情不自禁地问道：“书上怎么画得这么密密麻麻的？”“都是门窗和灯位符号，我要记准它们的位置。”“一段一段的文字又是写的什么？”“哦，这是难点，我用念书时学的诗词格律，编成一首首打油诗，就永远忘不掉了。”个头高高的颜大夫点点头。

有一次，我在病床上画剖面图，画着画着，眼睛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醒来时，却被一股诱人而又熟悉的香气笼罩着。定睛一看，床头柜上，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青椒肉丝面！

面对这样一碗面，我曾咽过无数次口水，还流下过又苦又涩的泪水。我曾默默地责问过自己：“智永啊智永，你怎么就这么不争气？不就是一碗青椒肉丝面么，十九岁的大小伙子，这是何必？来常州打工，难道仅仅是为了这样一碗面吗？”

现在，这碗青椒肉丝面就在自己的眼前，不可抗拒地撩拨着我，浓浓的香味吞噬着我。我的泪水再一次在眼圈里打滚。我情不自禁地端起了那一碗青椒肉丝面，恨不得一口倒进胃里，让血糖迅速升高，一扫十九年的饥饿！可是，我没有，我只是先用筷子尖沾了一点油花，舔了。又夹起几粒葱花，嚼了。再用竹筷慢慢地挑起长长的面条，一根一根地送进嘴里。不，是送进血管里，送进心田里；是把颜大夫对我的关爱，对生命的理解，送进记忆里。

那一碗难忘的青椒肉丝面，赋予我奇迹般复活的能量！那一碗无价的青椒肉丝面，在我沸腾的血管里，至今都流淌着颜大夫卤水点豆腐般的力量。我要把颜大夫的善爱精神写出来！

1984年，当我初涉文坛写下的处女作问世后，立刻就赶到戚墅堰区医院。我要在第一时间把这个喜讯告诉颜建中大夫。可是，颜大夫竟然调走了。我顺着获得的每一条信息去找，都是扫兴而归。我曾经无数次地寻找……有一次，我无意间路过一个地方，一阵飘散着青椒肉丝面的味道迎面扑来，我忽然感到了满腹的辛酸……

四十多年过去了

那一碗青椒肉丝面

一毛三分钱中深藏的温度

热流在我幾十个秋冬的心田里

四十多年的思念

那一碗青椒肉丝面

愈陈愈香的好人滋味

我每时每刻都在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