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奇谭》的破与立

钟菡

最近，动画电影成为市场的宠儿。前有《铃芽之旅》刷新日漫电影中国票房纪录，后有《灌篮高手》引发“80后”“90后”情怀高潮。《铃芽之旅》票房已经破7亿元，不少业内人士和观众同样预测《灌篮高手》票房能超过7亿元。在日漫电影普遍票房1亿到2亿元的局面下，能做到这样的成绩，证明这两部电影已经实现破圈。

如何实现受众的破圈，是困扰着近年来国漫电影的问题。尽管国漫领域诞生过《哪吒之魔童降世》这样50亿元级的爆款，最近田晓鹏导演的《深海》也凭借春节档的档期效益获得超过9亿元的票房，但大部分电影仍然止步于5亿元以内。今年，由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和哔哩哔哩联合出品的中式奇幻动画短片集《中国奇谭》在1月1日开播后，热度、口碑迅速走高，豆瓣评分一度冲上9.6分，被誉为“开年王炸”。在观众层面的狂欢愉悦之后，也应给创作领域以真正的启发。正如总导演陈廖宇所说，动画长片由于投入市场原因，往往会使用行业里已经稳妥的手法，而这些手法是一代代艺术家通过做短片积累起来的。通过这部短片集的探索和开拓，也为解决国漫圈层的瓶颈带来思考。

发掘志怪沃土，拓宽表达题材

《中国奇谭》由10位导演分别打造了8个根植于中国传统文化的独立故事，每个故事都有着不同的美术风格。这种短片集的形式，很多人都会想到网飞的《爱，死亡和机器人》，但同一个主题下多个艺术家分别创作的形式早已有之，如果认真看完《中国奇谭》全集，会发现他们所追求的效果差别很大。

在内容层面，《中国奇谭》最大的特色是对志怪题材的挖掘。比如网友二次创作最多的《鹅鹅鹅》改编自南朝吴均《续齐谐记》中的《阳羡书生》，讲述货郎在阴森诡异的鹅山偶遇瘸腿的狐狸书生后同行。两人在山中饮酒小憩时，书生吐出“心上人”来斟酒，没想到，心上人趁他睡去时又吐出了自己的心上人，在套娃式的连环吞吐下，货郎也得而复失自己的心上人。

留白是志怪的重要艺术特色，《阳羡书生》全文不过几百字，但故事“展转奇绝”，细思极恐。《鹅鹅鹅》播出后，很多观众啧啧称奇，并生发出各种解析。这很大程度上归功于导演胡睿对于志怪文本的尊重。他曾在采访中表示，自己原本打算将《阳羡书生》转写为全新的现代故事，但最后决定回归到原文本身，并认为，作品最终被观众喜欢，也归功于中国志怪散文、志怪小说的本领，“它留给大家广泛的解读空间，我们只是‘转发这个美好的文本”。

值得一提的是，在技术层面，胡睿也吸取了传统志怪与野史不分，强调现实感的特点，在作品中采用第二人称视角强化观众的情绪体验，围绕“欲望”与“人性”挖掘传统故事在当下的支点。欲望破而复立，看似荒诞的一切都不过是个“鹅笼”，很容易让当下观众思索现代都市的“套娃式”欲望陷阱。以上种种，都助力这个在《中国奇谭》系列里看似审美另类的篇章，能成为最热门、最出圈的作品之一。

此外，现实题材的《乡村巴士带走了王孩儿和神仙》和剪纸片《小满》同样带有志怪的意味。

《乡村巴士带走了王孩儿和神仙》全程使用方言配音，有一种文艺片的风格，将孩子眼中的种种灵异事件用波澜不惊的语调缓缓道来，把乡土民间传说等融入中国城市化进程的大背景下，这也是忌谈鬼神的真人电影里很难表现的题材。而且，真人电影往往会将民俗、乡村灵异信仰和恐怖类型元素结合，但《乡村巴士带走了王孩儿和神仙》画风轻快明亮，使得这部短片在谈论灵异事件时全然没有恐怖感，这种题材的拓展和在表现方法上的开拓，对于真人电影而言也有借鉴意义。

笔法更为童趣、空灵的《小满》讲述了一个克服心理陰影的故事。小满在河里游泳时受到鲶鱼的惊吓而害病，恐惧化身成鲶鱼怪，时常出现在他的梦里，直到有次和妈妈一起逛集市时，看到被鱼贩叫卖分割的鲶鱼肉，才发现让自己害怕的东西不过如此。《小满》的故事非常简单，像是三两笔勾勒出的市井轶闻，类似于传统志怪的笔法，同样有和现实的勾连。据该片导演之一陈莲华介绍，《小满》的灵感来自于自己的亲身体验，希望作品能让孩子们正视内心的恐惧。相比其他篇章，《小满》更加适合给孩子观看，也让人看到国漫在亲子类型里的一个拓展。

短片也是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著称于世的项目，上美影老一辈艺术家的创作精神很多都体现在经典短片里。《中国奇谭》在探索中国传统文化的新形式、新道路的同时，也在传承上美影“不模仿别人，不重复自己”的创作理念。

出圈之后，更需思考如何将经验落地

《中国奇谭》的热度狂飙发生在前两集《小妖怪的夏天》和《鹅鹅鹅》上线后。《鹅鹅鹅》得益于志怪文本的成功转写和暗黑美学风格戳中了青年人的审美趣味，《小妖怪的夏天》更以故事性和思想性取胜，它有点像一个六边形战士，各方面数值都不错，相比后面播出的几集商业性更强，也更符合大众口味。

《小妖怪的夏天》以《西游记》为背景，讲述了以小猪妖为首的几位普通妖怪，如何为想吃唐僧肉的大王卖命工作的故事。影片虽以家喻户晓的宏大故事作为叙事背景，但将视角聚焦在鲜有人问津的小妖怪身上，所融入的打工人概念和办公室厚黑学的梗，让当下观众在品味到动画叙事的乐趣时有所共鸣。比如乌鸦精无意中撞见了大王搭建陷阱的秘密，当作八卦趣闻讲给小猪妖听，但很快它就被带走消失了，这样的角色设置让观众想起“身边的那些有趣又不那么重要的同事”。它像是办公室里的“懂哥”，热衷于把妖怪里的上下层级关系讲给你听，看似深入融入组织，但也意味着它没有办法跳出来。

在山洞中，小猪妖说想要去外面的世界闯一闯，而妈妈担心他太辛苦、关心他葫芦里有没有装满水的温情对话，也不由得让人联想到在人生的分岔口，在最迷茫与无助的时候，来自家庭的温暖。为了让这部20多分钟的短片里有完整的起承转合，导演於水也对叙事有着自己独特的思考。他介绍，故事后半段小猪妖回山洞见妈妈的情节，是为了让观众能在猪妖身上投入更多情感寄托，也可以让故事在逐渐危机四起时形成缓冲，“因为中国文化中的家庭观念很重，年轻人做什么工作，什么时候结婚，一直会有家庭意志参与”。有了这场戏，小猪妖最后是否会死的悬念才能给观众带来强大的心灵震撼。

《中国奇谭》“开年王炸”的热度是出人意料的，前两集的优秀表现，也让这部短片集迅速出圈。在出圈后，口碑虽然有所下跌，但这也和这部作品题材、风格的多元、开放有关，毕竟，一旦成为进入大众视野，必然要面对众口难调的局面。

从美术风格上，《中国奇谭》堪称是中国动画的一次大阅兵。《小妖怪的夏天》在最为传统的二维平涂手法上，融入中国画的技法；《鹅鹅鹅》则在最大程度上保留了手绘素描的笔触，同时采用哥特式的表现手法；此外还有三维动画《林林》、二维动画《乡村巴士带走了王孩儿和神仙》、剪纸定格动画《小满》、偶片定格动画《玉兔》、三渲二动画《小卖部》和《飞鸟与鱼》等，带来或诡异、或惊悚、或神奇、或浪漫的美学特征。

从故事上，《中国奇谭》也丰富多元，有偏现实的《乡村巴士带走了王孩儿和神仙》《小卖部》，取材经典的《小妖怪的夏天》《鹅鹅鹅》，也有带有科幻元素的《飞鸟与鱼》《玉兔》等。於水曾透露，《中国奇谭》尽管在网络平台播放，但是按照电影标准制作，拥有4K画质和5.1声道。他表示，作为创作者，当然希望能在大银幕上播放，但网络平台也有可以反复观看的优点。比如观众在反复观看中，可以方便寻找每部片子里埋的有趣的梗和致敬彩蛋。

如果《中国奇谭》登上大银幕，票房可以打败《铃芽之旅》吗？从第一季的播放情况来看，也许很难。如果以电影形式推出，会让它从形式上很像此前上映的《我们的冬奥》，这部电影同样有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的参与。《我们的冬奥》是首部奥运吉祥物动画电影，以冬奥会吉祥物冰墩墩和雪容融串联起整个故事，影片分为《冰雪玫瑰》《九月的冬季假日》《小虎妞奇梦记》《胖大圣借冰器》四个篇章，包括3D动画、2D动画、木偶片等不同美术风格，融入《熊出没》《非人哉》《大闹天宫》等几代国漫IP的众多经典角色。

根据灯塔专业版的想看数据，《我们的冬奥》每个年龄层分布都很平均，这是比较罕见的，也意味着该片有一定的破圈潜力，但遗憾的是，尽管这部影片有着不错的口碑，票房最终仅有6504.9万元。也许动画观众对主旋律题材的排斥，一定程度上阻碍了《我们的冬奥》的票房号召力，与此同时，IP选取的跨年龄向对于动画而言也许未必能形成叠加效应，反而可能是互斥的。《熊出没》不错，但国漫爱好者很难坐下来看这样的亲子向动画，而喜欢《熊出没》的儿童，也很难理解《非人哉》里九月的节假日加班之痛。

随着近年来国漫的崛起，一部部优秀创作不断推出，让动画电影市场好像显得很热闹，但从票房来看，也许远还未达到预期。据灯塔数据分析统计，算上进口片，中国影史破10亿元的动画电影也只有7部，分别是《哪吒之魔童降世》《姜子牙》《疯狂动物城》《熊出没·伴我“熊芯”》《寻梦环游记》《神偷奶爸3》《功夫熊猫3》，而这些电影大多是“一拖二”的亲子合家欢类型。这样的成绩显然和同等质量的真人电影不成正比，除却《哪吒之魔童降世》这样的爆款，以及吃了哪吒红利的《姜子牙》外，近年来许多技术、画面一流的偏成人向动画电影都难以突破5亿元的天花板。追光动画的《新神榜：杨戬》在档期内没有竞争对手且密钥一延再延的加持下，最后也止步于5.55亿元，而这样的票房，有不少也许还是核心粉丝N刷出来的。

有春节档的档期红利以及《大圣归来》情怀加成加持下的《深海》，截至本文截稿时还未彻底下档，但9.19亿元的票房也已经基本到顶。鉴于影片两级分化的口碑，抛开档期效益，《深海》或许也只是一部5亿量级的影片。在《铃芽之旅》之前，日本动画电影的中国票房冠军同样由5.76亿元票房的《你的名字》连续多年保持。单靠目前成人向动画观众的购票能力，无论是国漫还是日漫，5亿元也许都已经是上限。

最近上映的日本动画电影《铃芽之旅》，一定程度上实现了动漫电影观众的破圈。从内容来看，《铃芽之旅》有不少地方和《深海》很像，同样是少女的心灵探险之旅，同样是和男主角达成彼此救赎的关系，但《铃芽之旅》的商业元素明显更成熟。一方面，新海诚不像《深海》那样为了艺术性故意牺牲人物的美型程度，在剧情上也有更明朗的风格和节奏。正如上海大学上海电影学院教授、副院长程波所说，在新海诚的电影里，有国漫电影所缺失的一种松弛感，它对国漫电影形成有益的补充，而《铃芽之旅》的破圈，也得益于许多国漫培养起的动画观众，成功被拉入了日漫电影的怀抱。

从有“国漫”这个概念以來，许多人都是在思考如何与日漫及迪士尼区别，如何体现出中国传统文化，讲好中国故事。无论是十年磨一剑研究水墨粒子特效，还是十年如一日的深挖传统、重塑神话，包括在配乐、插曲上国风元素的统一等，都让国漫的符号日渐鲜明。当现在已经有了足够的文化自信，更加需要思考国漫如何与时代和商业市场接轨，用他山之石来实现自己的破圈。

《哪吒之魔童降世》的爆款更多还是依赖于一个好故事，尽管对其美术风格包括传统文化内核褒贬不一，但不得不说的是，它有着很好的商业思维，它的叙事节奏、人物刻画，包括有效的营销方向和力度，都是后来的作品所难以企及的。

国漫不能为了民族性而把自己束缚在某种框架里，水墨功底够深，根基够稳，那么现在应该是大胆创新突破的开始。正如水墨线条不论怎么变形，仍然能体现出传统基因的流淌。在《中国奇谭》中，《鹅鹅鹅》用带有哥特式暗黑风格的素描去模拟水墨，就是一种很好的尝试，选择温和典雅的水墨动画，未必能很好发掘出志怪里细思恐极的意境。

观影热度过后，《中国奇谭》里的这些有益探索经验，需要思考如何落地并运用在商业动画领域，化短片为长片。比如《小妖怪夏天》能引发年轻观众共鸣的妖怪打工人故事，能否在保持有松弛感的叙事节奏和起承转合结构的前提下，拍一部类似的长片。《鹅鹅鹅》的洋为中用的美术风格，能否被更多的二维动画电影吸收，更好走向国际舞台。包括《玉兔》中对AI的思考和科幻融合神话的构思，能否给类似题材以启发。毕竟“科幻十条”颁布以来，科幻加神话的题材组合，是当下国产科幻电影中所缺失的。包括一些口碑不太理想的作品，其得失也足以引发反思：比如为什么国漫做不好青春和爱情题材，现实向的内容为什么难以卖座，如果故事的短板难以突破，改编经典会否是更稳妥的剧本方式？倘若这些经验都不能落地，那么这些短片实验就只是实验，探索就只能停留在秀台上的夸张展陈。

据上影集团披露，《中国奇谭》已经在筹备第二季，并将打造大电影。从《我们的冬奥》带来的经验可见，对于动画类型来说，单片电影相比拼盘是更好的选择。目前关于第二季的内容、集数和导演人选都还在规划阶段。尽管有不少观众期待能看到《小妖怪的夏天》《鹅鹅鹅》的续集，但其实新的美术风格和更具有商业化、市场化的类型更令人期待。就第一季来看，8个故事大都偏艺术类，除了二维手绘的《小妖怪的夏天》有较强的商业元素外，《小满》《玉兔》《鹅鹅鹅》等风格都不那么大众化，而其中只有《鹅鹅鹅》成功出圈。

《中国奇谭》总制片人、上影股份副总经理李早曾介绍，上美影作为《中国奇谭》的出品方，需要从平衡艺术探索和商业回报的角度匹配创作需求，为整个项目保驾护航。如何更好平衡艺术和商业，是《中国奇谭》这一短片系列需要为整个国漫领域做的市场调研报告和解题方式。第一季的实验性较强，在第二季中，也期待有更多作者能大胆秀出作品的商业性思考，就像《铃芽之旅》导演新海诚以及《灌篮高手》的作者、导演井上雄彦一样，在大众趣味和个人表达间找到发力点和平衡点，这也是当下国漫电影重要的破圈路径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