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季花里的似水流年

2023-07-26 22:55张凌云
躬耕 2023年7期
关键词:月季花父母亲老朋友

张凌云

月季是我接触最早的盆景。有四十多年了,那时我只有五六岁,在父亲的诊所,见到院子里有几盆绿叶红花,在正午的阳光照耀下,传来淡淡的幽香。忍不住凑近嗅去,没留神,被带刺的花枝刺破了手指,血流了出来。想哭,一旁有位叔叔劝慰道,没事,一会儿就不痛了,带你吃饭去吧。那天之后,带刺的月季花一直记忆深刻。

但我再也没有见到那几盆月季花。那时父亲在外乡工作,不久后就调到别的地方,我残存的印象,是父亲工作的诊所,除了几盆月季花,还有篱笆墙,青砖地,美人蕉,以及混杂着中药材与西药盒味道的药香,它们构成了我的原初记忆。就像一束打在旧窗棂上的光,许多年后,我仍然可以看见那些虽早已斑驳却可以辨认的影子。

辗转了一圈之后,父亲回村里,母亲也跟着回来,成为镇上唯二有编制却在村里上班的医生。起先诊所里还有不少人,是村上临时安排的赤脚医生,渐渐的,其他人都不来了,于是,这所不大的乡村诊所,陪着父母亲走过了最美好的人生年华。

诊所位置变过两次,也翻修过一次。不变的是依然无处不在的药香,还有那个不大的院子。院子四周有蛇床子、艾草、飞廉、飞蓬,也不知道是乱长的还是父亲故意种的,总觉得这些带着异香的植物跟药用有关。也有盆栽的,比如铁树,还有月季。

月季有陶瓷盆里种的,但更多的是黑色塑料盆种的,总有个好几盆,开花的时候,很是漂亮。看着这些红色的月季花,我总会想到五六岁时的那个中午,似乎它们一直开在我的小时候。我也不去触碰那些花瓣花枝,既有“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距离产生美的因素在里面,也有一层不可言说的意味包裹其中,那种美妙的童年记忆,轻易不能碰坏。

但我总觉得那些塑料盆太丑,有的甚至是方形的,盆皮很薄,下面还沾着泥土,于是问父亲,为什么月季花的盆这么难看?父亲说,盆难看不要紧,主要看花,花开得好,就移盆,而且这些月季不是买的,是向五蒋借的。

五蒋是村里有名的养花能手。五蒋总是带着笑,一副谦谦君子的形象。他独特的气质,不像一个农民或者花匠,而像个解甲归田的学者。他讲话轻声细气,做事却极是认真。他家里有几亩薄田,种地不是所长,于是就交给老伴,自己专心侍弄花草。他侍弄的花草不少,除了月季,还有菊花、金桔、罗汉松、仙人掌等等。

那时乡下粗鄙,解决温饱放在首位,没有多少人家有闲钱,即使种花养草,也多是围个花栏,随便种些凤仙花美人蕉等土花土草,不肯花钱买五蒋的盆景,所以五蒋的生意并不算好。

与其说是向五蒋借花,不如说是他寄放在这里。五蒋家里人多,生病拿药打针是常事,五蒋将花放这里,看重的是诊所人来人往,看花的人多,可能相中的也多,就可以变现付看病的钱。再说,父亲也喜欢花,诊所添一点风雅之气,大家一起聊聊花,喝喝茶,也是挺开心的事。

不过,我极少看到五蒋来诊所,多的是父亲的一帮老朋友。一早捧个茶杯,跟父亲打声招呼,然后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天南地北胡吹海侃起来。其实并没有多少新鲜事,不外乎把报纸电视上的旧闻搬出来,加上自己的观点夸张一番,只是人越聚越多,就越热闹。

侃累了,有时就下盘象棋,或者就走到院子里瞧瞧。“这盆花不错,是五蒋刚送来的吗?”“这盆不行,叶子都黄了,让五蒋换回去。”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瞅着那些月季花,带着指点江山的豪情,就像将军面对普通的士兵。

许多年里,在我的印象中,父母亲的诊所扮演着这样的一种角色,它很平凡,甚至卑微,是中国乡村一个极普通的小诊所,但它又很温暖,很珍贵,既是治病救人的担当之所,又是讯息情感的交流之地,它承载了我们平凡而美好的岁月时光。那些水杯中飘起的茶香,那些一年四季热闹的空气,甚至是高谈阔论间横飞的唾沫星儿,都带着鲜活的人间体温和丰盈的烟火之气,它让一个不起眼的乡间诊所,除承担了普通的看病职能外,还能带给我们更多的温情,感受到一个普通乡村的岁月静好和青春记忆。

某种意义上,由于月季花的存在,不起眼的乡村诊所,多了几分风花雪月的风雅。月季花期长,又称月月红,几乎从年头开到年尾,所以关于月季的故事,相当于诊所的一个缩影,但凡想起那个走过几十年风雨的诊所,就会想起月季花。

后来,我走出了乡村,去省城念书。再后来,我离开了家乡,来到江南的一座城市。回老家的时候,我总要去父母的诊所看看。熟悉的气息还在,月季花也还在,只是父母亲越来越老,他们的老朋友也越来越少,往日热闹的气氛很难再有了。又過了几年,父母亲终于离开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村子去了镇上,诊所关门,最后成为一片废墟。

过年时回了一趟老家,跟父亲聊起五蒋。父亲说五蒋早已去世,不免感到怅然。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曲终了,人就散了,就像五蒋,还有父母诊所里常来常往的那些老朋友,他们不会再出现了,但是,月季花却依然盛开,仿佛没有开始,也没有终结。月季花里的流光碎影,斑斓着我们的似水流年,告诉我们有些东西从来不曾褪色,也永远不会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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