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德林
爬上小山顶的时候,我还不知道它的名字。
这是一座无名之山。所谓无名有两层意思:一是没有名声,二是没有名字。这样也好。常言道,看景不如听景,许多名山往往徒有虚名。至于山名,其实和人名一样,都只是便于人识记的符号而已。即便没有传说、典故、古建、题诗等的衬托,一座无名之山,也可以活出真正的自我。
山不高,在方圆数座山包之中,也属于低海拔。不高有不高的好处,便于攀爬。穿过散漫生长的野草,避开举着尖刺的仙人掌,沿着石块和沙土覆盖的小径,尚未汗流浃背,就已轻松抵达山顶。征服一座山,变成了一种极易实现的愿望,这种小小的成功感,同样动人心弦。
伫立山顶,天高地阔,心胸顿开。空气里充满了一種自由的气息。抬眼四望,远处阡陌纵横,屋舍俨然。近处野芳摇曳,松影婆娑。一种入骨入髓的安静,在我身体里暗暗生长。只有在此境界中,我才能找回自己迷失在喧嚣尘世中的灵魂。
无名山下不远处,就是祁仪镇。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片人杰地灵的土地,先后孕育了冯氏一门三杰,著名诗人李季。他们成为家乡的文化名片上,最闪光的名字。
我的到来,并没有打破这里亘古的宁静。一切事物,都保持着朴素真诚的样子。在我之前,许多人曾驻足于此。砍柴的、放牛羊的、挖草药的、采野花的、赏风景的。他们留下的足迹,早已在岁月的风雨侵袭中,不知所踪。在我之后,只要这座无名小山不消失,仍旧会有人来。他们访古怀幽,极目远眺,和我一样,在这座小山的沧海桑田里,留下匆匆的一瞥。
我坐在一块饱经沧桑的石头上,想和它一样,把自己的内心摊开,看看人生的风雨,在我的心里,究竟留下了什么样的痕迹。
山脚下,随便一株松树,树龄都比我年长得多。它们在自己小小的故园里,挺过天灾,熬过人祸。山腰上,任何一株草木,都让我肃然起敬。它们出身寒门,却不自暴自弃。发芽,开花,结果,努力完成一株植物神圣的使命。山顶上,那些无拘无束的鸟兽虫鱼,它们朝迎日出,暮送晚霞,自由无羁,乐得逍遥。
我呢,是否比一株松树活得通透?是否比一棵草木更有韧性?是否比一只虫子更加快乐?我无法回答自己。
犹记当年,宋代禅宗大师青原行思提出参禅的三重境界:参禅之初,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禅有悟时,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禅中彻悟,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人生一世,草木一春,从不谙世事到苍苍暮年,我们不也正经历着人生的三重境界吗?初时山重水复,接着柳暗花明,最终恍然一梦。
阳光牵着我的视线,落在山脚下的一座只有几户人家的小村庄。最南边有三间土坯瓦屋,被荒草包围,破败不堪。这三间屋子,许多年前,曾经生活着唐河著名诗人李季。这个从小偏爱文学的孩子,经过战火的淬炼,成为著名的诗人,写出了《王贵与李香香》《菊花石》《杨高传》这样的传世佳作。
而今,他的旧宅年久失修,屋顶塌陷,墙体斑驳,有摇摇欲倒之势。每至晴夜,星光和月光会顺着屋顶的漏洞,轻抚着尘埃落定的回忆。泛黄的岁月里,只有怀念依然醒着。
一朵白云,在我的头顶,踌躇不前。此刻,它和我一样,成为一个沉思者。我不知道,如何能将一座无名小山的模样,完整地临摹。我所能做的,就是对它充满敬畏,并铭记它全部的美。
清水流
一泓清水缓缓流动着,在这暮春的山中。
对于我这个远道而来的陌生人,清水没有丝毫的拘束与不安。我伫立在长满野草的堤岸边,凝望着她明朗的身影。此刻,她一定也望着我。她不言,我不语,任时间蹑手蹑脚地经过了我们。我的影子,倒映在水面上。水波微漾,天空的蓝和云朵的白,与我融合在一起。也许前世,我们本就是一体。
年逾不惑,我仍在浮世中行走,朝出暮归,两点一线,安于天命。我知道,现在的自己,越来越接近于一株植物。花期已过,蜂蝶自不会来。半生风雨,沧桑又能说与谁听?生活中,我的琐碎与伤感无处倾诉。我常常面对的是另一个孤独的自己。
就像深山之中的这一泓清水。这一路的风尘仆仆,九曲回肠,她面对的,也是孤独的自己。从山中汇聚在一起的水,颇有灵通之性。她们从无数没有姓氏的山丘、崖壁、石隙中诞生。经过微滴、丝缕、白练、细水、涧泉、清流。她们珍藏无数的小,开拓成无限的大。每滴水珠的履历上,都写着百转千回,柳暗花明。
她们一直在打磨一件称心的乐器。从最初的石鼓、草琴、鱼笛,再到后来的波纹、涟漪、浪花。这些乐器,在无人触及的角落,长出了丝绒般的手臂,怀抱着星辰和日月,演奏一曲绕梁三日的天籁之音。
鱼儿听得最清。子非鱼,安知鱼之乐?鱼的快乐,不足以为外人道也。它们此生,只恋水。外面的世界再精彩,皆与它们无关。少一种选择,未尝不是一件幸事儿。没有锱铢必较,就会少许多纠结烦恼。它们在水草沙砾间追光逐影,尽享鱼水之欢。如果经得起钓饵的诱惑,躲得开渔网的追捕,逃得脱猎食者的利刃,那么它们或短或长的一生,无疑将是圆满的。
鸟儿听得最远。鸟和人一样,也喜欢临水而居。它们在天空与大地之间,找到了可以平衡的羽翼。无数次飞,无数次落。这是鸟的一生,必须要做的两种选择。相比鱼类选择的唯一性,它们高低起伏的一生,似乎更有戏剧性。飞得再高再远,终究飞不出生活的手掌心。立于山之巅,树之梢,它们可以眺望我们共同的地平线。我们最终也将和鸟儿一样,臣服于地平线下的泥土,成为尘埃落定的一部分。
老奶奶听得最真。她从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走到白发苍苍的暮年,这一生,她从未离开故土,与水打了一辈子交道。从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春种秋收,汗水摔成八瓣,只为那微薄的收成,去养家糊口。雨季排涝,旱时浇水。洗洗涮涮,一日三餐。挑挑担担,年复一年。流过的泪,随着水流向远方。淌过的血,溶入水中,再也不见。现在,她牵着小孙女的手,看到了一种隐秘的传承。水一样的人生,柔软中有坚强,浑浊中有希望。
我坐在水边,身体逐渐变小变圆,我成为无数水珠中的一颗。滴水藏海,万物归心。这一路的大事小情,都在内心深处那个最柔软的地方。出生时喜悦的泪水,亲人离世时悲伤的泪水,困顿时无助的泪水,感动时激涌的泪水,叠加在一起,成为一股潺潺的水流。它流呀流呀,一直流到时间的深处。为了安放世间的暖,我掏空了内心所有的盐。
在世间行走,我早已经学会了隐忍与妥协。在与这个世界和解之前,我想把心,放入这清水中,轻轻地洗,慢慢地洗。让它干净一些,再干净一些,没有丝毫的瑕疵,直到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我的灵魂,散发出圣洁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