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却

2023-07-26 03:03陈烁
躬耕 2023年7期

陈烁

1

天光微沉,红烛摇曳。

林依婉端坐于梳妆台前,长长的秀发如青瀑,铺散在后背上。

她着实累了。她主唱的《西厢记》,已经连续演了十六场。

丫鬟翠儿来报:“林老板,秦老板来了。”

“跟他说我已睡下。”

林依婉是名角,是剧团的顶梁柱。

观众看戏其实是看角儿。龙套、配戏的叫傍角儿,花大钱看戏的叫捧角儿,而名角儿、大腕级的演员,通常被称作“老板”。这是一种尊称,也是一种实力的显示。

来醉月楼看戏的人,九成都是冲着林依婉来的。

林依婉不是醉月楼的老板,但醉月楼靠她吃饭,醉月楼的吴老板在她面前,也只有低眉顺眼的份儿。

林依婉是大角,水牌子上只写她的名字。只要她的名字出现在水牌子上一天,醉月楼就人气爆满一天。

三年前,秦老板带着戏班落脚醉月楼,一唱红三年,皆因有林依婉撑着场面。

一个戏班子五六十号人,都指着林依婉吃饭。几十口人的钱怎么分?整个戏班子怎么运营?都由林依婉说了算。但是,她从来不管。她只热衷将自己的戏唱好,其他的杂事,甩手丢给秦老板。

秦老板是戏班真正的老板,在林依婉的面前,倒只是一副俯首帖耳的样儿。

醉月楼日进斗金,戏班子安居乐业。林依婉自有端着的资格,也有随时说不见客的底气……秦老板也不例外。

“老板……他还候着呢。”翠儿低语。

林依婉转过头,柳眉下的剪水双瞳,微微含着一丝愠怒:“说了不见。”

“林老板,秦老板说……十万火急。”翠儿的声音又低下去一些。

“真是不叫人消停。”林依婉怨责地看了一眼翠儿,“叫他进来吧。”

2

秦老板走进林依婉的阁楼。这是醉月楼最好的住所,在清幽雅致的后院,独让林依婉一人居住。一楼住着三个丫鬟,负责林依婉的饮食起居。整个二楼一层排开,是林依婉的寝室、化妆间、换衣间、洗漱间,以及琴房和书房。闲杂人等,一律不准入内。

偶尔有关紧的事,秦老板才来一趟。而吴老板,醉月楼是他的,后院也是他的,跟林依婉说话,他却是够不上的。他有任何事,都得跟秦老板交涉,再由秦老板请示林依婉。

这不,秦老板进屋来就迭声连连:“哎呀,林老板,辛苦了,辛苦了呀。”

卸了妆的林依婉,依旧眉目如画,冰肌玉骨,端坐在镜前。

“可不是辛苦,连唱十六天不歇气。秦老板,你也不心疼林老板,把我家林老板累坏呀。”丫鬟翠儿抢先插了一句。

“怎么不心疼呢,林老板也是我的心头肉呀。”

“看你说的,我可受不起。”林依婉朱唇轻启,气若兰馨。

“林老板,按理说,这连续唱了十六天,今晚我实不该来。吴老板找了我,好说歹说,实在是推不掉。”

一听这话,林依婉就知道,原本说好的明晚歇场,定是空欢喜一场了。

果然,秦老板支支吾吾,不敢明说。

“秦老板,是不是明晚还得接着演?你只管实话实说。”

“咳,我也知道你累得不轻。你看,咱这长安城里大大小小十几个戏班子,唯独咱们秦家班,是一年比一年红火啊,这都仰仗了林老板的精湛才能和……”

“你只管说,明晚我还得下死劲儿干活就是了。我不想听那么多绕来绕去的话。”

“哦,是,是,林老板,你别恼火。”

“我没有恼火,秦老板直奔主题吧。”

“明晚……吴老板也实在是推辞不掉,张知府的外甥,从京城来省亲,昨日才到,今天听闻林老板在醉月楼的名望,特意包了明晚的场子。林老板您看……”

“呵,什么来头呀?一出手就包场?”林依婉睨了秦老板一眼。

“听说,年轻有为,在京城翰林院任职。”

林依婉眉眼低垂,脸上的疲惫若隐若现,说:“秦老板,您去跟吴老板交涉,不是我林依婉摆架子,入驻醉月楼三年来,我林依婉从不唱包场。我的规矩您不是不知道。”

秦老板急忙走上前一步:“林老板,您的规矩我怎能不知道呢。只是、只是明天这看官,可是京城的……”

“秦老板,我向来待观众一视同仁。对老百姓,我童叟无欺。对官家,我一不巴结,二不献媚。任他皇帝老儿来,我也不能坏了自己定下的规矩。”林依婉一脸正色。

秦老板焦急地说:“那……要不,我跟吴老板明天亲自去,请知府大人通融一下?”

“秦老板,我只管唱好我的《西厢》,演好我的崔莺莺。至于通融不通融的事,就不该我操心了。”

“好好好,林老板,我一定全力而为,让明天的包场,改成大众剧场。”

林依婉不再言语。

秦老板知趣地站起身,双手抱拳,一边躬身往后退,一边说:“林老板,明天您受累。早些歇息吧,不打扰了。”

3

连唱十六天大戏,场场主角,林依婉确实累得不想说话,不想吃饭。但是,知府,京城翰林院,這些名头,都是不小的。

第二天一大早,秦老板就来汇报,翰林院的陈大人听说林依婉从来不唱包场,不但没有为难醉月楼,还将包场的费用换成三百张票,直接送给三百个老百姓免费来看。

这些年,林依婉见惯了无数商贾政客,各种各样向她献媚的手段。陈大人的这一招,确实新鲜。

林依婉告诉自己,再累,也得撑着,谁叫这辈子,自己担了这个角儿呢。

吃过午饭小憩一会,林依婉的三个化妆师和两个服装师就忙得不亦乐乎。

本就皮肤粉腻如雪,五官玲珑秀美的林依婉,上了妆换上戏服,顿时明艳动人,珠圆玉润,更显仪态万方,看不出丝毫疲惫。

咿咿呀呀的乐曲声响了一阵,林依婉从后台款款登场,台下立即响起潮水般的掌声和欢呼声。

林依婉轻抬秀眼,扫视了一圈,宽敞的剧院内座无虚席。剧院正中的位置,特意安设了一大张桌台,桌台上名贵瓜果一应俱全,围着桌台的几个人,衣着不凡,正襟危坐。

林依婉一张嘴,软语娇音顿时在剧院里缭绕开去。随着张生与崔莺莺缠绵悱恻的故事剧情,林依婉在舞台上穿梭往来,顾盼生辉的妩媚身姿,犹如翩然的彩蝶。

台下的看客们发出一阵阵惊叹:

“啧啧啧,这唱功,真是一绝。”

“别说长安城了,我敢说醉月楼的林老板,能盖过京城的名角儿。”

“三年了,林老板的戏我是场场不落。”

“咳,你不是看戏,我看你是迷上林老板啦。不如收了做五房。”

“啧,别说五房了,我看呀,就算正房的名分,也未必能拿下。”

“就是就是,这可是声名赫赫的林老板呀。”

……

围坐在中间桌台边的几个人也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大人,这就是长安城戏曲界头牌,名角儿林依婉。”

坐在上位的年轻男子一身华服,气宇轩昂,目不转睛盯着台上,赞不绝口:“啧啧啧,这戏,简直被她演活了。哎呀,这天地造化的美人,实乃天上人间、艳动鬼神、独一无二、一等一的仙子呀!”

“大人,要不要……谢幕以后,单独会一会林老板?”一旁深谙察言观色的侍从急忙建言献策。

“请得动吗?”年轻男子的表情略显兴奋,问话里却透着些许心虚。

“怎么请不动,大人的名号一报,她还不乖乖……”

“放肆!”年轻男子的表情中立即透出几丝愠怒。

“大人息怒,求大人恕罪。”

男子顿了顿,又低下声音来,对献媚的人说:“你去,不准报我的名号,记住,一定要规规矩矩地请。”

“那……要是林老板不给面子呢?”

“你就让林老板定时间,今晚不见,改天也行。”

男子又招手示意另一个随从说:“你去,让醉月楼老板准备最好的雅间,置备最好的宵夜,今晚喝一杯。”说完,又补了一句,“哦,当然是林老板愿意赏光的情况下。”

两个侍从应声退下,各自奔走行事。

4

张生和崔莺莺的故事告一段落,台下看客却意犹未尽,不愿离去。曲终人未散,似有余音绕梁之味,久久盘旋不散。剧场里人声、议论声、嘈杂声依旧。

男子惦记着与林依婉单独一聚的邀请能否实现,早已急得在桌台上如坐针毡,却见台上佳人退场,恋恋不舍之余,只得退到雅间,等候下人回话。

这边,林依婉退下场来,华服裹身,轻拭微汗,刚坐到梳妆台前,化妆师还没开始卸妆,门外传来丫鬟翠儿的怒斥:“跟你说了我家老板今晚不会客。喂,你不能进去……不能进去。”

来人不顾翠儿阻拦,挑开门帘几步跨进来,直奔到林依婉面前,躬身一揖,说:“林老板,幸会!幸会!在下奉陈亭生陈大人指示,来恭请林老板赏光,今晚醉月楼一聚。”

下了臺的林依婉,紧绷的演出劲头放松下来,浓墨重彩下的疲惫立刻显露无遗。

林依婉微微睨了来人一眼,心下暗自思量:这个大学士,一出手就是三百张票。今晚这三百个人里,有多少是平时抢不来我戏票的戏迷?又有多少是心心念念我的戏,却买不起票的人?

其实,台下观众看戏,实为看角儿而来。角儿在台上身着霓裳,丹青如画身轻如纱翩若惊鸿,使出浑身解数,只为博取看官的高抬。数载春去秋来,却也是观众的掌声和喝彩,肯定了角儿的付出,奠定了角儿的地位,成就了角儿的辉煌。

林依婉心下明白:观众就是角儿的衣食父母,观众捧角儿,是角儿的福分。这个包场的大学士捧戏班,捧醉月楼,捧自己,皆因一个戏缘。声名赫赫的京城高官,自己说不唱包场,立马同意改大众剧场,如此积极配合。晚上的宵夜,于情于理,我林依婉都该当面道谢一声。

这样想着,林依婉的态度自然温热了一些,说:“大人,敢问贵姓?”

“回林老板,小人免贵姓赵,是陈大人的贴身侍从。”

“烦劳赵大人禀报陈大人,稍等片刻,待小女子卸了妆就前往面谢。”

“哦,哦……太好了,谢过林老板。”

赵姓侍从没想到林依婉答应得如此爽快。满脸得意出得门来,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5

醉月楼的西湖厅满室光明,门口侍从的声音穿过灯火通明,直直射入陈亭生耳中:“回禀大人,林老板到。”

早就按捺不住的陈亭生急忙站起身,急走几步,迎到门边。

只见珠帘微晃处,现出一张如花似月的脸。

陈亭生稍一愣怔,一个清秀绝俗的女子已经亭亭玉立在面前。只见林依婉穿一身嫩黄衫裙,气质淡雅如菊。

陈亭生一生之中,从未见过这般雅致清丽的女子,禁不住急忙拱手躬身一拜,说:“在下陈亭生,见过林老板,久仰林老板大名。今日一出《西厢》,果然名不虚传,在下算是开了眼界。”

林依婉微微颔首还礼说:“陈大人过奖。”

二人互相谦让,款款落座。

台上的林依婉浓妆艳抹,顾盼流转,颠倒众生。卸了妆的林依婉,虽然眉眼间多了些许疲惫,却更加端庄优雅,楚楚动人。

“林老板,今晚受累了。”

“陈大人不必客气。承蒙陈大人厚爱,还请多多指教。”

“哪敢哪敢。林老板的唱功,可真是天下一绝呀。哎呀,只顾客套,饭菜都凉了。今晚,在下略备薄酒一杯,感谢林老板赏光。”

“该是我们感谢陈大人才是。”

“你们?”

“我代表戏班的秦老板,还有醉月楼的吴老板,感谢陈大人捧场。当然……还要感谢那三百张戏票。”

“哦,那是应该的,林老板不必客气。林老板,请。”

随着话音,陈亭生已将一杯酒恭恭敬敬端至林依婉面前。林依婉轻翘十指,恭敬接过,又轻放回陈亭生面前说:“陈大人,我从不饮酒。请谅解。”

“林老板,不畅饮,小酌一杯略表敬意如何?”

“陈大人,虽然盛情难却,但小女子实在无能为力。加上这一连唱了十七天,嗓子……”

林依婉台上的风雅惊艳四座,台下的神情却叫人无法不心生疼惜。陈亭生有一阵恍惚,忽而沉醉,忙低声说道:“好,好,那林老板就不喝。我今晚兴致高,喝两杯。”

说完,陈亭生自顾自端起杯来,一饮而尽。

三杯酒下肚,陈亭生兴致愈发高涨,说:“我能不能……不叫你林老板?”

“可以呀,陈大人。”

“你也不要叫我陈大人,可否?”

“这……”

“刚才你说,你代表戏班,代表醉月楼。依婉,我不要你代表任何人,我只冲着你,我只为你而来。”

“感谢陈大人喜欢我的戏。”

“不,我不是喜欢你的戏。我是、我是……依婉,你能叫我的名字吗?”

陈亭生的不情之请,让林依婉觉出突兀,不禁心下慌乱,眸光忐忑起来。初见这个翰林院大学士,一派眉清目秀,位高权重,待她却礼貌谦和。此刻,微醺的陈亭生虽然醉翁之意不在酒,仍然把持着适当的分寸。

对这个人,林依婉不反感,却也喜欢不起来,便说:“大人,小女子实在困乏,请大人准小女子回房歇息吧。”

林依婉的清新秀美让他心生爱怜。虽有千般不舍,却不得不允,说:“那……那你回去好好歇息吧。”

“谢大人。”

林依婉明显和他保持着距离,陈亭生觉察到她的忐忑,但是他不在乎,为这个可人儿,他愿意慢慢来。

候在门边的翠儿急忙走上前,搀扶着林依婉,俩人匆匆别过陈亭生,径直往后院而去。

6

十七天连轴转,林依婉累得不轻,醉月楼歇业三天,供林依婉养精蓄锐。

這一日,林依婉早早醒来,和暖的春日柔风溢进闺阁,让她一睁眼就觉心情畅然。

“翠儿。”

“老板,我在。”

“今天是什么日子?”

“老板,今儿十五,又到去栖霞寺上香的日子了。”

“你不说,我还忘了。”

“老板才忘不了呢。”

“真忘了。”

“哈,老板每次上香,只求两个事,一个是醉月楼的生意,另一个就是求上苍赐给老板一个心上人儿。这么重要的祈祷,哪里轻易忘得了?”

“你这贫嘴的丫头。”

“看,老板的脸红了吆。”

“翠儿,快去准备准备,早饭过后,咱们就动身。”

时值阳春三月,春意盎然,去栖霞寺的路上,三两做伴的行人轻装简行。也有一顶又一顶的轿子,乌棚金顶内坐着有钱人家的小姐,或是太太,都是去栖霞寺求祈的虔诚香客。

林依婉带了丫鬟翠儿和四个轿夫,一路走走停停。看看春江水边的垂柳,听听风过竹林的乐音。

一行车马主仆,沿着曲径徐徐而上,行至数里方到栖霞寺。只见前方松杉掩着寺门,群山耸峙,古寺依稀。时过晌午,香烟袅袅,香客渐稀。

每个月十五,林依婉都会来栖霞寺上香,风雨无阻。每次来,都要悠悠洒洒把时间多花些在路上,过午才进寺,只因香客里戏迷众多,大名鼎鼎的醉月楼名角儿林依婉,出现在香火繁盛之地,定惹人眼目,引起不必要的喧嚣。

翠儿在前引路,林依婉跟随其后,亦步亦趋进到寺庙里。

翠儿将香烛贡果摆放妥当,伺立一旁。林依婉走上前,朝着膝下的蒲团一拜二跪三叩首,心下默念着祈祷的事项。

祈求完毕,林依婉缓缓起身。旁边的蒲团上,跪着一个青年男子。林依婉睨了一眼,恰好与男子睨过来的一眼四目相接,男子霎时惊愕,嘴角弯弯翘起来,露出一口整洁的牙齿,说:“你、你……该不会是林老板吧?”

林依婉心下一惊。两人隔了半米距离,自然看得清晰。

翠儿一步跨到两人中间说:“什么老板不老板的,这里哪有老板。小姐,我们走吧。”

翠儿故意喊了一声。林依婉佯装镇定,正要抬脚,跪在蒲团上的青年赶忙起身,双拳相拱,躬身一揖,说:“林老板,林老板,我听过你的戏。你、你就是醉月楼的林老板,卸了妆……单听声音,我也认得出你。”

看着他的手忙脚乱,听着他的语无伦次,他略显笨拙却充满诚意的神情,丝毫难掩俊朗英气,林依婉的心口莫名悸动了一下,这股欣喜没忍住,喜色就冲到脸颊上,霎时羞红了脸。

“小姐,哦,老板。”心灵眼疾的翠儿,已经感觉到主子的不同寻常。

“翠儿,你来。”林依婉将翠儿拉到近旁,对着翠儿耳语了一阵。

翠儿走上前,对着男子略一施礼说:“请问公子贵姓。”

“哦,小生免贵姓薛,字子墨,本地人氏。”

“公子也经常来栖霞寺上香吗?”

“不、不常来,小生苦读寒窗数载,近期要去京城参加殿试,家父家母望子成龙,数次念叨要来栖霞寺上香,祈祷小儿高中。怎奈父母年迈,行动不便。今日奉父母之命,小生亲自来寺里,为自己上香祈祷,也算是了却父母的一片苦心。”

稳下神来的薛子墨平心静气,如数家珍,将自己的所出所行,如数报上。

站立一旁的林依婉静静听,偷偷打量,面前的男子品貌俊秀,面色殷殷,风度翩翩,语调流畅。朴素的青衣长衫,遮掩不住他轩昂的气质,举手投足间,又尽显良好的学识教养。顿时好感倍增。

“林老板,你的戏,我经常去看。

“谢公子捧场。”

“林老板的台上功夫,真是令小生钦佩得五体投地。”

“台上,不过是别人的故事罢了,公子不必入戏太深。”

“今日,能在这里偶遇林老板,一睹林老板芳容,实是小生三生有幸啊。”

“公子谦虚了。”

俩人你一句,我一语,时间仿佛静止一般引人沉醉,薛子墨竟将上香祈福的事,忘到了脑后。待别过林依婉,目送她的轿子渐渐消失在山间的林荫小道上,薛子墨才如梦方醒,重新跪到神龛前祈求。

回过神来的薛子墨,依稀记得与林依婉约定次日夕阳下山之时,在醉月楼后院的阁楼相聚。薛子墨抚摸着心口,仿佛有小鹿蹦蹦哒哒,喜不自禁。

7

柔风阵阵,月华如水,薛子墨准时赴约。

再见面的两个人,竟然心意相通,都褪去了生疏,他叫她依婉,她叫他子墨。二人推杯换盏,吟诗作赋,交流甚是畅快。

他讲给她十年寒窗、志在功名的宏愿;她诉给他台上风光、台下苦练的磨练。薛子墨心潮澎湃;林依婉心旌摇曳。

月过天心,夜风迤逦。酒至半酣,情投意合的两个人,已是如胶似漆。

“子墨,明天一定要走吗?”

“是的,披荆斩棘一路考过来,就为明天出发,此去最后一搏。”

“不能……再晚点儿走?”

“再晚恐赶不上。依婉,这次考试,不但是我寒窗苦读十年的证明,更是为了给父母一个交代。”

“子墨……我怕。”

“你怕什么?”

“子墨,我是一个唱戏人。”

林依婉的眸光沉下去。爱到极处是卑微,醉月楼高高在上的林老板,集万千戏迷追捧的名角儿,一日红过一日的戏班摇钱树,唯独在爱的人面前,会蜕下一切伪装的虚荣,低到尘埃里。

“唱戏怎么了?且看偌大的长安城,谁能唱得过醉月楼的你!”

“子墨,我还是怕……”

“依婉,怕什么?”

“我……怕失去你。”

“依婉,我这就回去,将你我二人情投意合的事,禀报父母,征得父母同意。”

“不。子墨,先不要。”

“为何?”

“你父母希望你安心读书,一朝功名在身,光宗耀祖。如若二老知悉你此刻心系儿女情長,难免担忧劳烦。”

“依婉,你真是善解人意。此生有你,是我的福分。”

“子墨,你若是高中状元……还会与我再续前缘吗?”

“依婉,我若一朝高中,定十里红妆,娶你回家。”

“真的?”

“真的,我发誓。”

林依婉顿时喜上眉梢,羞红了脸说:“好,我等你!”

对于薛子墨来说,前途比爱情更重要;对于林依婉来说,爱情比前途更难得。但是,如若眼前这个男人,愿将她的爱情,放在他的前途里,何尝不是皆大欢喜的结局。

8

第二天,薛子墨如期上路,赶赴京城参加考试。林依婉的心,被带走了一半,另一半留在醉月楼,应付着真假参半的时日。

这日,翠儿急急来报:“老板,秦老板又来了。”

“他半个月连登我两次阁楼。在以往,可是少有的事呀。”

“是啊,老板,定有要事。”

“翠儿,快让他进来吧。”

秦老板进得屋来,如常打躬作揖。

林依婉很烦他这一套世故,这么多年,却也是仰仗着他这一套圆滑技能,周旋在戏班和醉月楼之间,让几十口人得以生息。林依婉心情好的时候,任由秦老板弯弯绕,只当看戏,不在台上,角儿换成了秦老板。林依婉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呵斥他直奔主题。说完该说的事,各回各屋,各忙各事。

一个是戏班的前台老板,一个是戏班的角儿,两个都是知轻重、晓进退的聪明人,并肩作战,彼唱此和,戏班才得以在三教九流的看客中声名鹊起,发展壮大。

今日,林依婉心情大好,只管秦老板绕来绕去地把前奏拉得细长。说着说着,秦老板切入正题:

“林老板,我今日登阁楼,有一要事相求。”

“秦老板请讲。”

“我和吴老板订了明晚的宴席,想请林老板作陪。”

“秦老板,这么些年,我要是作陪,岂不得天天排满?”

“那是,那是,林老板,我知晓您多年规矩,一不唱剧院包场,二不作陪应付酒场。只是……明晚这客人……”

林依婉柳眉杏眼,略微低沉,盯着秦老板。

秦老板的声音低了几个节拍,试探着说:

“明晚,我们想宴请陈大人。”

“陈大人?”

“前几日包场的陈亭生陈大人。”

“哦,忘了。”

林依婉轻描淡写的一句,让秦老板急出一身冷汗,说:“哎呀,林老板,就是京城翰林院的陈大人。”

“怎么?他又想包场?”

“不是包场,他这次仍是将包场的费用换成戏票,尽数送给百姓,都一连三天了。”

“呵,秦老板,这么有大爱的官员,还真是少见呀。”林依婉睨了一眼秦老板,笑意轻浅地打趣起来。

“昨日吴老板来找我,说陈大人又续订了接下来五天的包场戏票。”

“秦老板,就为这,你们要巴结陈大人?”

“不是巴结。林老板,人家一京城高官,呼风唤雨之流,如此看得起醉月楼,看得起我们戏班,于情于理,我们都该主持一场,表达谢意。”

“您是戏班一把手,吴老板是醉月楼的东家。你俩出场,全权代表,我就免了吧。”

“那不行呀林老板,陈大人可是冲着您这名角儿,才如此出手阔绰呀。”

“我这天天排练、演出的,你嫌我还累得不轻?”

“不是,不是,林老板,别误会。我知道你为了戏班,是日夜……”

“秦老板,别再绕了。”林依婉的坏心情漫上来,恨不得眼前的人立刻消失。

“林老板,坏您的规矩是我们的不对。但是,还烦请您为戏班多多考虑。”

“为戏班考虑,我就得卑躬屈膝去迎合每个人?”

“不是的,不是的,林老板息怒。这么多年,大家伙儿都知道林老板为戏班的辛苦付出。只是,这陈大人……出手确实跟别人不同,是值得我们佩服的。我和吴老板,也是感动之下的宴请,并不是巴结逢迎。”

林依婉稳了稳神,看着秦老板花白胡须下,一脸的着急和诚意,心知合作多年,秦老板时时为戏班谋生计,处处为几十口人的吃喝用度着想,确实不易,心就软下来说:“秦老板,下不为例。”

“哦。好。下不为例。啊,谢谢,谢谢林老板。”

9

风摇月影,珠帘微动,林依婉与陈亭生第二次在醉月楼的宴席上见面。说的是林依婉作陪,一入场,林依婉却是众星捧月的存在。

陈亭生一如既往神情高蹈,热情似火。林依婉知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可自己向来不屑于应付这样的招数,加之自己已经心有所系,难免平添几分淡漠。

好在吴老板和秦老板你敬我让,好听话接二赶三,轮番跟陈亭生相谈对饮,酒桌上的气氛不乏活跃。

陈亭生渐渐眯起双眸,看向林依婉的眼光里柔情满怀。酒至微醺,陈大人眼神迷离,直抒胸臆说:“依婉,你可知我一天不听你的戏,就一天睡不好吃不香。依婉,你可知我梦见你去京城,天天在我身边,独独为我一个人唱……”

“陈大人,您喝多了。”

“没,我没喝多……依婉,我定下五天的票,这是我的心意,也是我的聘礼,如果你不答应,我就一直定醉月楼的票。我要送,我要把戏票送遍长安城的老百姓,我要让每一个戏迷,都知道我对你的诚意。依婉,明天,我就给你送来好多好多聘礼……”

果然,第二日,陈亭生另外的聘礼,跟随媒人一起招摇过市,浩浩荡荡送到了醉月楼。堆如小山的金银细软绫罗绸缎,让一众人等看直了眼。

吴老板和秦老板更是瞠目结舌,欣喜若狂。醉月楼傍上京城高官,往后的路自是杠上开花。然而,林依婉的点头和摇头,却关乎醉月楼的生与死。看着林依婉不置可否,迟迟不表态,吴老板和秦老板俯首而立,惶恐不安。

“林老板,您意下如何?”

“林老板,您可得慎重啊。”

“林老板,这醉月楼加戏班,近百口人,指着你吃饭呢。”

“林老板……”

林依婉神情漠然,口吻平静地说:“聘礼先暂放醉月楼,容我好好思量思量。媒人嘛,我不想见,你们让媒人回复陈大人,三日后,定给回话。”

10

三日后,林依婉在阁楼备下爽口的菜品,外加美酒一壶,主动宴请陈亭生,陈亭生心下窃喜,成竹在胸满怀期待而来,见了林依婉,更是兴致洋溢地说:“依婉,我希望能与你小酌一杯。”

“陈大人,今晚,我陪你喝。”

只一句,已然成了陈亭生满心欢喜的话,却让他隐隐觉出,今晚林依婉微澜眼波下隐藏的心绪,非比寻常。

三杯美酒饮下,林依婉两颊泛起微微红晕,说:“大人,小女子今晚想为你弹奏一曲。”说着,林依婉轻移莲步,一袭淡雅白衣裙袂飘飘,在琴台前悠然落座。

朗月下,清风徐徐,柳枝微拂,林依婉轻捋罗袖,露出纤纤十指,颤按滑揉,绝世之音的曲韵顿时悠扬曼妙散开。

清越脱俗的琴声,穿过阁楼洒满铜绿的窗棂,穿过布满渔火的江堤,穿过萤光袅袅的荷塘,在清幽的晚风里悠悠荡荡。婉转清韵,仿佛洗尽了人间的浮躁铅华。

陈亭生凝神屏气,心头微颤。他见过她在台上轻舞水袖,天姿国色,眼眸流转,熠熠生辉,他心生膜拜五体投地;也见过她在台下香肌玉肤,婀娜多姿,浅笑娉立,秀而不媚,他俯首低眉万般怜惜。独独如今晚这般眉目微蹙,楚楚若花,心中似有波澜翻滚,他还是初见,心底的不安陡然徒增。

一曲终了,还不等林依婉开口,陈亭生已先一步挪到琴台前,满眼怜惜看着她说:“依婉,我知你有难言之隐。我一片诚挚之心对你,我也希望你对我坦诚。”

“大人,我……”

“依婉,你我的婚事,我尊重你的决断。你若欢喜应允,你我二人自是琴瑟和鸣,携手白头;你若心有芥蒂,我情深似海,愿意原地等你。你若是……”

“我若是什么?大人。”林依婉眼眸流转,一颗锦绣玲珑心,终是没逃过陈亭生洞察秋毫的火眼金睛。

“你若是心有所属,我想知道是谁。”

“然后呢?”

“然后……”陈亭生神色微敛,心跳如雷。

林依婉的步步紧逼,似乎已将答案酝酿成熟。如果林依婉果真心有所属,那个人不是他,他不知自己会做出怎样的反应。但是,他心下明白,即便是那样的结果,他还是爱她,一如既往。

“大人……正是感动于你的深情,依婉不忍欺瞒你。”

琴声沉寂的夜色里,林依婉的声音清冷低沉,她娓娓讲述了和薛子墨的相遇相识和相爱,以及他们所立的誓言。

她讲完了,桌上菜已凉,酒已尽,四围骤然沉寂。

陈亭生的神情已然僵住,双眸透着难以名状的落寞。继而,他眼眸微抬,看向她。

“大人。”

“叫我亭生。”看着她清冽澄澈的眼睛,他除了疼惜,别无他法,“依婉,无论怎样的结果,我希望你叫我亭生,我们之间,不要生分。”

“大人,你可知我今晚抚琴之意?”

“依婉,你我心意相通,想必早是缘定。一曲《高山流水》,演绎了伯牙得遇子期的千古佳话,一时让我百感交集,心潮难平。想来,人生天地间,倥偬数十载,若身在朝堂,受万人艳羡,却难免身陷权斗;若沦落民间,虽碌碌平生,却也能顺遂无虞。茫茫人海,知音稀缺,依婉,此生能得与你把酒言欢,悉心相谈,已是幸事。”

陈亭生满眼落寞,依旧难掩对林依婉的真情实意,一番肺腑之言,竟让林依婉感动得无言以对。

“依婉,我还有一事相求。”

“您说。”

“此生做不了夫妻,深感遗憾,可我不甘缘浅就此斷了与你的关联。”

“那依您之意……”

“既然我懂你曲中深意,何不如,你我也做一对罕世知音。”

“大人……哦,亭生。”林依婉禁不住清泪骤落。

如此深明大义一往情深的陈亭生,不由得让林依婉刮目相看。

11

时光荏苒,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薛子墨此去经年,杳无音讯。

忽一日,当街陡然锣声喧哗,人声鼎沸。

“老板,老板,莫大喜事!真真是莫大喜事!”

翠儿脚步欢快,眉飞色舞,冲撞开林依婉的房门时满脸红晕娇喘吁吁。

“什么事如此慌乱失措?看你,哪还有女子的样儿?”

“老板,薛公子高中头名状元了。”

“什么?”

“我正在后院浆洗衣物,当街传来锣声震天,我出街观看,听众人啧啧称赞,说薛家公子头名高中,今日正是皇上钦点衣锦还乡的黄道吉日。当地知府,各地知县,都齐齐整整排着队候迎呢。”

“在哪里?”

“这当口,该是走上长街了。”

薛子墨高中状元,林依婉顿时心花怒放说:“翠儿,快,快,我也出街去迎。”

“哎呀,老板,外面人山人海,你这一亮相,是叫人们看状元郎呢,还是看醉月楼头牌名角儿呀?再说了,老板,当日他薛子墨海誓山盟,信誓旦旦,如若今时誓言还在,旧情深厚,该是他薛子墨屈身来见你才是,哪有你赶着去迎他的道理?”聪慧灵巧的翠儿,一席话羞红了林依婉的两颊。

“翠儿,那他何时会来?”

“这我哪里知道呀。”

再看醉月楼外,人群纷纷拥至十里长街。

只见长街中央一队人马,浩浩荡荡行进。走在前面的队伍敲锣打鼓开道,喜笑颜开,将金榜题名的状元郎欢送往家的方向。紧随开锣队伍徐徐行来的,是高头大马上身着红袍、帽插宫花、刚刚赴罢皇帝御赐琼林宴的头名状元郎——薛家独子薛子墨。

走在队伍最后面的,是一长串担夫,肩头的担子上,高挑着当今皇上赏赐的金银细软,以及同僚们贺喜奉上的各色奇珍异宝。

十里长街人头攒动,争相传颂着状元郎的美誉。人群挤在长街两边观望,犹如赶庙会一般摩肩接踵。有的人来得早,事先占据有利地形,来得晚的人只好爬到树上,有的甚至挤到屋顶上,只为一睹状元郎的尊容。整个长安城盛况空前。

林依婉不便出门,当日见不了薛子墨的面,思念之情更甚,只得按捺住蓬勃的心情,日日翘首期盼薛子墨登门来望。贴心的翠儿自是日日安抚着自己的主子。

又过几日,仍不见薛子墨现身醉月楼的后院,翠儿也不由得焦虑起来。

这一日,受了林依婉的重托,翠儿一路打探到薛家。回来给林依婉复命,称她到了薛家,得见大门处一派车水马龙,络绎不绝穿梭往来的,皆是穿金戴银的当地富户。翠儿自报了家门,却被拦于门外,不得入内。几次三番恳请门童进报,许久才回复说薛子墨外出赴宴,不在府中。

林依婉不免失落,终日郁郁寡欢。后续多日,翠儿又接连去薛家数次,门童的回复都是薛子墨出门赴宴,不在府中。

主仆二人等来盼去,半月后,却传来薛子墨赶赴京城,走马上任的讯息。

“不,翠儿,我不信他会狠心不来见我。我不信他会无一句交代,就赴京新官上任。”

“老板,薛家门童确实如此回复。”

“他如是回复,你句句当真?”

“老板,他初次回复,难免敷衍了事。但我接连去的次数多了,不免跟门童也熟络起来,一来二去攀谈上,原来,那魏姓门童竟也是您的戏迷,对老板崇拜得五体投地。我遂将薛家公子与老板情投意合的事跟他坦承。他不但将薛家公子日日忙于应酬乡党同僚的事务如实相告,他还说薛家公子也曾跟父母提及与你私定终身之事。只是……只是……”

“翠儿,只是什么?如实说来。”

“老板……”林依婉眸光诚挚地看着翠儿,翠儿禁不住她的执拗,只好如实相报,“老板,怎奈薛家老爷老太太自持贵子高中,当匹配门当户对人家。这样挨过几日,皇宫降旨,宣告当今皇上甚是看中殿试榜首之臣,亲下圣旨……赐婚当朝公主与状元郎。”

“什么?”

“老板,你勿要急火攻心。”

林依婉眸光微沉,喃喃道:“他竟然一朝高中,就将昔日的山盟海誓丢弃一旁?”林依婉眼里的光沉下去,沉到失望的深渊里。

“老板,事情并非如此悲观,我听魏姓门童说,薛公子也曾与父母抗衡。而且,薛公子此番赴京,也有面呈皇上,恳求退婚之意。”

“此话当真?”

“老板,您真是急糊涂了。我自幼丧母,受尽继母虐待,七岁被赶出家门,沿街乞讨,是您好心收留我,并待我亲如姐妹。这一路风雨同行七八载,我岂忍心专拣了蜜语甜言,敷衍搪塞您?”

“那……翠儿,接下来,我该怎么办?”

“老板,贴身多年,我亲眼所见仰慕您者如云,追求者无数,您皆是高傲沉着,视作无物。而这次,您与薛家公子一见钟情,继而一往情深。您面对这份感情的沉迷与慌乱,我还是初见。老板,如若薛家公子也如您一般情比金坚,他定会与父母抗衡到底,也会跟当今皇上据理力争。怕只怕……”

“怕什么?翠儿只管直言不讳。”

“怕只怕在薛家公子的心中,功名利禄大过儿女情长,逞一时之勇的年少豪情难敌父母之命。”

“翠儿,他绝不是那般薄情寡义之人。自古循规蹈矩人家,父母之命本已难抗,更何况皇命如天。如若他此番赴京,确是去退亲,那他该面临怎样深重的危险呀!”

“那依老板之见……”

“翠儿,我要去寻他,与他并肩而立,同进共退。”

“老板,此去京城千里迢迢,山高水远,路途险恶。”

“我去意已决!”

看着林依婉目光如炬,脸色酡红,翠儿不由心疼得暗自垂泪。

12

翌日,林依婉一席轻装素衣,带着翠儿踏上了赴京之路。

主仆二人跋涉月余,風餐露宿,历尽艰辛,于初秋时节的一个午后跨进城门,眼见皇城街头人影穿梭人声鼎沸。车水马龙,灯红酒绿的繁华景象,果然胜过长安。

主仆二人沿街行进,不多时,行至皇城榜文牌处,只见人群聚集在榜文牌下,齐头翘首,望着榜文牌上的告示议论纷纷。翠儿挤进前,只见榜文牌上,齐整整张贴着两张告示,别人告诉她,一张陈述长安籍贯的薛家子墨高中头名,一张宣告当朝公主喜配头名状元郎,大婚即在当日。

翠儿慌忙挤出人群,将听到的榜文内容回报林依婉。她抬头望去,越过攒动的人头,大红喜帖上的一字一语,仿若诛心之言,映衬着她冷白的脸色。

“老板。”

“翠儿,若非他当面亲口所说,不然我不信。”

主仆二人怀着激愤的心情,朝皇宫方向继续行进。虽然主仆二人赶上婚礼吉日进城,却错过了良辰,没能目睹声势浩大的游街活动。但是,遍铺整个皇城的锦红,和家家户户门头张灯结彩的喜庆,无不宣扬着这是一场举世瞩目的盛世婚礼,既华丽又奢侈。

林依婉目光所及,皆是锦红;涌入耳际的,全是才子驸马配佳人公主的故事。所谓十里红妆,不外如是。林依婉禁不住泪如决堤,依稀记得薛子墨曾给她承诺,待他高中状元,必十里红妆,娶她回家。当时的他,踌躇满志,情深相许;而她,心花怒放,欣喜如雀。谁能料到,他名满天下之时,十里红妆迎娶的却是门第显赫的当朝公主。

林依婉的双腿,已经无力支撑疲备不堪的躯体,只好在翠儿的搀扶下,踉跄而行。

待二人蹒跚到皇宫门口,才领教什么叫皇家之威,别说亲眼得见薛子墨,普通人即便是想靠近宫门半步,都是奢望。皇宫重檐金顶,朱漆门两侧的台基上,立着两根巨型圆柱,圆柱上盘卧两条巨龙,金鳞巨甲,眼神凌厉,活灵活现,似欲腾空飞起。从深宫高院铺设出来的锦红,一直绵延到十里开外。在傍晚炫目的夕光下,那巍峨房顶上金黄色的琉璃瓦,那重檐飞壁上血样炙红热烈的喜幔,都闪烁着耀眼的光芒。距离宫门数十步处,就有头戴红缨、身披重甲的兵士陈列两侧。数十步内门禁森严,数十步外车马攘攘。

人地生疏的林依婉和丫鬟翠儿,孤零零立在皇家威严气度笼罩的宫门之下,看着金瓦朱墙,锦绣辉煌,深藏于身体之中卑若蝼蚁的心思,禁不住破土而出般肆意生长。

那晚,蹒跚到客栈的林依婉,身体抽丝般无力,倒在床榻上昏沉沉连睡了数日。

13

这一日,秋光和睦,太阳懒洋洋爬上窗帷。翠儿将半碗银耳莲子羹端到床头说:“老板,你可醒了,你一连数日不吃不喝,可吓坏我了。”

“翠儿,今日是几时?”

“老板,已时过中秋了,寒意渐深。你这不吃不喝的,怎扛得了重重寒气?”

“翠儿,我实在没胃口。”

“老板,我知你心心念念,难于甘心。这几日看你昏睡,我也急不可耐,没办法,我只好拿着离长安赴京之时,醉月楼吴老板给我的手札,四处打探托请。终于得见吴老板在宫中行事的一个远房亲戚,那人收了尽数银两,才应承将面呈薛公子,哦,不,是当今驸马爷。这几日,该已将我们来京的讯息传递给了驸马,如若他还有一丝良心,定会想方设法来见你。”

“翠儿……”林依婉心下微滞,禁不住悲从心起,清泪横流。

“老板,你得养息好身子,才能得见他呀。”

在翠儿的一番劝导下,林依婉勉强将半碗银耳莲子羹喝下。

二人又在客栈等待半月,薛子墨的讯息终于从深宫中辗转传出,杳无人影,只薄薄一封手札。

林依婉眼含热泪,一双瘦骨嶙峋的手,颤巍巍从封袋里抽出一页白纸,纸上既无抬头与称谓,亦无结尾和日期,只有两行字:你半点朱唇万人尝,怎配得上我状元郎。

十六字小楷,每个字都渗透出薛子墨决绝的姿态。两行冷冰冰的字,猶如两把利刃,直挺挺扎进林依婉的心口,她只觉眼前一黑,竟硬生生仰倒床榻。

待陈亭生委派数十人,护送逃出情劫的林依婉回到长安城,已是隆冬时节。

林依婉日夜昏睡。阁楼关门闭户,毫无生气。醉月楼后院一片死寂。

14

转瞬间,时节来到春日,四望云物,光明而清鲜。河岸上的柳丝,透出鹅黄色的叶芽。湖边的山石从沉睡中醒来,盈盈地凝着春的青睐。含羞的春阳从薄云里探出一些柔和的光线。粉色的桃花在煦风里微微摇摆。随着万物一起“醒”来的,还有林依婉。

“翠儿,叫人给我上妆。”

“翠儿,让秦老板和吴老板来商议排戏。”

“翠儿,让师傅熨帖了戏服。”

……

醉月楼一众人等为林依婉的“苏醒”奔走相告,噪声渐众。

林老板终于肯排戏了!戏班有救了!大家伙儿又有盼头了!众人啧啧惊愕之余,难掩欢欣窃喜。两位搭档更是急急奔到阁楼,气喘吁吁之下,汗泪齐流。

“林老板,您可愿排戏了……”

“林老板,您再不排戏,醉月楼就……”

“林老板,您身子骨怎样了?”

林依婉斜倚在榻沿,瞥了秦老板和吴老板一眼,口吻平淡地说:“秦老板,把曲房积压的剧本全部拿来。”

“林老板意下?”

林依婉说道:

“从今儿起,赶紧了器乐师傅和一众角儿们,曲房有的戏,通通排练。”

侍立一旁的吴老板面露犹疑。

“林老板,这么些年,除了《西厢》,你不是不排别的戏吗?”

林依婉顿时换了一副狞然的神色说:“从今儿起,不再排《西厢》。”旋即,又换了一副和颜悦色说,“秦老板,你终日贴近于听众,当知晓他们盼声最高的剧目。”

“林老板,我自是知晓的,‘临川四梦一直是戏迷们渴盼的。”

“曲房的剧本可还在?”

“前三部《牡丹亭》《紫钗记》和《邯郸记》都在,独独第四部《南柯记》找不见,许是前年库房失火,慌乱中丢失了。”

“补齐需几日?”

“快……那很快。”

林依婉漠然笑道:

“好,今儿就开排《牡丹亭》,两位老板请回。翠儿,将化妆师傅和服装师傅请来。”

秦老板和吴老板面面相觑,僵立在原地,愣怔了数秒,嘴唇张合了好几下,没来得及出声,就被翠儿请出了阁楼。

俩人一路疑惑不已,一路絮絮低语:

“这林老板怎么回事?”

“我也纳闷呢!”

“这一排新剧目,醉月楼的生意不得再翻上几番!”

“我看……这林老板也不是心血来潮逞一时之勇的人呀。”

“你是担心……明日再变回老剧目?”

吴老板薄唇微张说:“这么多年,她只坚持唱《西厢》,大家伙儿一直盼着有改动。这阵真来了改的机会,我这心里又忐忑起来。”

“呵呵呵,我看你是喜得了。”

“哈哈哈,同喜同喜。”

自打那日起,醉月楼又活了,而且活得更加滋润。

林依婉破了之前铁律一般的诸多规矩。戏班日日排了新剧,剧院场场爆满,戏迷陡增数倍,林依婉的剧目一票难求。长安城里的富户,均排了队包场,你方包罢我争抢。宴请林依婉的帖子,更是堆得小山一般。

林依婉来者不拒,觥筹交错的宴席上,她眼神迷离,风姿楚楚,极尽谄媚艳丽。一代名角儿周旋于各色商贾政客之间,不多时已深谙逢场作戏之道。

戏班秦老板和醉月楼吴老板,欣喜雀跃数银两的同时,对林依婉的陡变不免心疼倍增,又束手无策。

15

这一日,陈亭生再临长安,刚落脚就急急赶往醉月楼,进门就打探林依婉的近况。秦吴二位老板慌忙迎上前,将林依婉的情况如实报上。陈亭生未及听完,抬脚就往后院疾去,两位老板恭恭顺顺将他引至阁楼,方躬身退下。

陈亭生上得楼来,果见林依婉一身烈焰红衫,加之浓妆艳抹的面容,分外昳丽夺人。陈亭生不免心头微震,似觉在梦境,有那么一瞬间的诧异与恍惚。旋即,他换上低醇的嗓音问她:“依婉,你可还好?”

林依婉循声望去,待看清是陈亭生,眼里惊喜讶异的微光闪现片刻,立时换了冷峻的眉眼,淡然回应:“你怎来了?”

他听罢,眼眶瞬间便红了,里面隐约泛着泪光,似有千言万语汇至喉间,说:“依婉,你怎么……如此装束?”

“陈大人,你说我不靠艳丽华服的装束和浓墨重彩的姿容博人眼球,又该用何等扮相呢?”

“依婉,我不是……依婉,我知你没变,你也不会变,你还是我心里那个如莲的女子。”他舒展眉眼,充满磁性的语音里,落满月牙的清散和柔和。

有那么一刹那,林依婉仿佛要动摇了。然而,她仍然狠了心,清冷低沉地说道:“陈大人,我还有应酬,你请回吧。”

“依婉,我不在这三个月,听说你白日应场,夜晚赴宴,且夜夜宿醉。依婉,你不该如此作贱自个儿的身子……”

还不等陈亭生说完,林依婉清秀的五官已显出些许扭曲,人见犹怜的杏眼中,喷出藏不住的恶意,说:“敢问陈大人与我何等干系?凭什么对我的生活指手画脚?”

“依婉……我心疼你!”说着,陈亭生上前一步,直勾勾正对着林依婉的双目,使她的眸光逃无可逃,说:“依婉,我知今日的你,并非昔日的你。我知你一颗锦绣玲珑心,已被伤得支离破碎。我还知你白日心系剧场拼命演出,夜间周旋于宴席肆意放纵,只为宣泄一腔愁怨……”

“别说了。”林依婉忍不住呵斥。

陈亭生神色未改,轻柔的光,悠然划进他的眼底,意欲将林依婉的凌厉融化。林依婉投给他一副眸光森冷的回应。

“依婉,如若可以,给我一点儿机会,让我来爱惜你,可否?”

林依婉恍若未闻,沉声道:“你勿要再执念误己。我从头至尾,并不想与你有任何纠葛。”

陈亭生又上前一步,眉头微皱,音量高了些许:“想当初,我连日包场是为谁?再后来,我派人千里护送病重的你回长安,意又为何?今日,你竟说不想与我有任何纠葛?”

林依婉嘴角微勾,目光阴冷,揶揄道:“你连日包场也好,送我回乡也罢,皆为你一厢情愿,与我何干?”

“依婉,自去年今日初见你,我一路所言所行,皆出于对你心生怜爱。”

“情定于我,皆因你眼盲心瞎。”

“依婉,你怎凉薄如此!”

陈亭生情急之中的一句无心之言,激得林依婉目眦欲裂,口吐决绝之词:“世人都说戏子无情,今日你可得见,岂止无情,更是无心。大人高官厚禄,与我牵扯,势必误你锦绣前程,毁你盖世英名。此后,你不必再来醉月楼,从今日起,你我恩情两消。你视我为陌路人也好,仇人也罢,尽数由你。”

陈亭生定了定神,心知林依婉性情陡变,皆因还深陷與薛子墨的情变囚笼之中,伤痕累累的她爱而不得,因爱生恨,极端敏感脆弱,此番情景下,与她理论高低,实是不合时宜。遂敛了心神,柔声道:“依婉,我不该跟你说这些。无论怎样,我一如既往,等你,你善自珍重吧。”说完,陈亭生拱手一揖,缓缓退出阁楼。

16

又过月余,陈亭生重返醉月楼,却是带来薛子墨病逝皇城的噩耗。

陈亭生话音刚落,一道火光如流线,在林依婉心间划过,仿佛无声惊雷,她一时潸然泪下,哽咽难语,那些与薛子墨情深如许已然尘封的记忆,被陡然唤醒。林依婉仿佛看见那个栖霞寺初相遇的薛子墨,忐忑里青春昂扬,醇厚中激情满溢。她又看见那个赴京求取功名前一夜的薛子墨,与她谈起前程时,满腹锦绣;与她柔情蜜意时,又满心满眼都是她。

薛子墨曾经亲手赐予她骄傲和挚爱,让她在爱意中沉溺,然后又亲手砸碎了她的傲骨,磨平了她的棱角,把她丢弃在黑暗的角落,任她自生自灭。她恨他的薄情寡义,也恨他的攀权附贵。

陈亭生默默陪伴在林依婉身旁,神情肃寂,眼圈微红,见她伤悲渐息,低声道:“依婉,薛家公子临走时,托人传话于我,今转达于你。”林依婉抬起一双凄楚的泪眼,满含期待看着陈亭生,“他说,但愿你不要恨他。他还说……希望你好好为他活。”

林依婉的心似有波动。旋即,她双目怠漠,换上一副清冷的声音,喃喃道:“当日他与公主大婚,皇城尽欢,遍地锦红,是何等风光无度。他让我不要恨他,他还希望我好好活。他可曾知晓当初他的两句话,对我极端鄙夷不屑,百般羞辱,让我在这段感情里,孤身狼狈而逃。”说着,林依婉将那两句将她打入万劫不复的诗句,喃喃说给陈亭生。

陈亭生听罢,却满目沉肃,说:“不像,这不像是薛大人的口吻。我与薛大人同朝为官,虽短短数月,接触也不多,但就凭了薛大人每每在早朝之上的举止言论,可见他的学识与涵养,不至于口出如此轻蔑之言。况且,我还听朝中传言,薛大人逝于肝气郁滞,外感风邪,是由长期情志失调苦闷淤积引起。”

听得陈亭生一番直言,侍立近旁的翠儿恍然出声:“对了,老板,陈大人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当日我收拾信函袋时,发现里面还有一张小些的信纸,上书一些密密麻麻的小字,我目不识丁,也不知写的什么。”

“翠儿,那信纸……可还在?”

“当日,老板看罢那两句话,即晕厥不省人事。我急得手忙脚乱,又气愤难当,本想将信函付之一炬,焚烧殆尽。又一想,我贴心跟随老板数年,从未见老板对谁如此情深,即便老板被伤深重,也是薛家公子给老板唯一的物件,留着也算是个念想。”翠儿说着,好一阵翻箱倒柜,终于找出半年前薛子墨从皇宫捎出来的那份手札。

林依婉指尖微颤,抽出另一张信笺,果见几行小楷跃入眼帘:

十里红妆迎峨眉,

梨花尽数莫海棠。

来世不做状元郎,

执手不负朱唇娘。

一直被她耻作负心薄情之辈的状元郎,笔尖透出的深情和无奈,化作悲恸又一次击垮林依婉。这俯身一哭,竟昏天黑地,渺无天日。

17

是夜,湖心波荡,风摇月影。

陈亭生轻轻拉过林依婉柔若无骨的双手,握在掌心。他的动作轻柔至极,像鸦羽一样的睫毛低垂着,说:“依婉,可否给我一点儿机会,让我护你周全?”

林依婉纯朴古雅又清越脱俗的本性,再不忍伪装成决绝姿态。珠帘微漾,她薄唇微启,说:

“大人!”

“叫我亭生。”

“我……不配。”

“依婉,你生性清雅高洁,率性坦荡,怎能不配。”

“我不过是在五彩斑斓的舞台上,在器乐的激情演绎里,如木偶般背诵着别人的台词。难过了我不能哭,兴奋了我不能笑,所有的情节,剧本早已为我编排好了。纵使哀思欲绝,我也得强颜欢笑;即便极致伤怀,我也得焕乐掩盖。”

“依婉,薛大人希望你好好活,我何尝不是!”

“可叹,我注定为剧中人而活。”

“依婉,天地浩大,沧海无涯,我愿与你并肩而立,携手白头。”

陈亭生抬眸直勾勾看着林依婉,深情又专注,长长而稠密的睫毛轻颤。

林依婉看着月影漏下的光,她原本在困顿与荆棘的囚笼中苟延残喘。可是,陈亭生就像太阳,不仅给了她光,还给了她凄清暗夜里无尽的温暖。

仿佛柳暗花明,又见山水;仿佛苦海回声,转而回甘。月满冰轮,俩人四目相对,十指交握。眸光灼灼里,他们看向彼此,会心一笑。

番外篇:薛子墨

1

高中头名,薛子墨欣喜若狂。他衣锦还乡,自京城往长安一路紧赶慢赶,迫不及待想将高中的喜讯第一时间告知林依婉。哪曾想刚进长安城,早有当地知府、知县一众官员,齐刷刷排队迎候,欢迎他荣归故里的庆祝活动满城轰动。

待一众人等簇拥着将薛子墨送进薛家府邸,已是傍晚时分。然后,拜见父母,陪父母进餐,餐后又陪父母聊天至深夜。第二日,早早又有乡党同僚等候求见。

一连数日,为了拉近与状元郎薛子墨的距离,在官场上多些帮衬,各色乡党同僚,排着队安排宴请,将他的时间填充得满满当当,致使他去见林依婉的时日,无奈延迟。

乡党同僚们的盛情难却,薛子墨还能勉强应付,而亲戚邻里接踵而至的登门求亲,实在让他疲于应对。而他年迈的双亲,虽然对他仕途上的往来,不予也不便干涉,对他的婚配之事,却津津乐道乐此不疲。他们每天的时间,除了与媒婆对坐,攀谈了解女方的情况,就是乘儿子应酬回来的机会,游说他早日相亲。

数日下来,薛子墨不堪纷扰,只好跟父母和盘托出与林依婉私定终身之事,却遭到父母的强烈反对。

“她一戏子,怎配得上我堂堂状元门第?”

“父亲大人,她可是长安城响当当的名角儿。”

“名气再大,还是一戏子。儿子,名气与地位不可相提并论。更何况,你今日已高中状元,名震四野,前途無量,更不可与一戏子扯上干系。”

“母亲大人,我与依婉情投意合,断是门第与前途阻拦不了的。还望……”

“你不必再强词夺理,这事此后不准再提。”

薛子墨据理力争,终是辩不过父母,只好施行缓兵之计,意欲得见林依婉一面,再与她细细商讨应对之策。没料到,父母双亲竟然暗中安排了一众仆人,时时处处盯紧他的行动,他竟一时无法脱身去见林依婉。

眼见回乡已半月,对林依婉的情况一无所知,薛子墨不由得心急如焚。此时皇城突然降旨,赐婚当朝瑶吉公主下嫁薛子墨,这又一重磅好消息让长安举城欢腾,薛家老爷老太太更是扬眉吐气到极致。

对于薛子墨来讲,父母的阻碍只是家事,身为独子的他,集薛家娇宠与期盼于一身,只要自己坚定娶林依婉的信念,总有撼动父母门第之见的时日。而皇家婚配却关乎皇室颜面,薛子墨一旦不从,即是违抗皇权天威。

家事易解,国事难平。薛子墨遂疾速赴京,意欲面见当朝皇上,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感动他收回成命。

2

薛子墨风尘仆仆赶至京城,有状元郎的身份托底,倒是没怎么费事就见到了当朝皇帝。听说是状元郎求见皇帝私聊,瑶吉公主欣然同往,想亲眼看看皇家哥哥赐婚之人,到底何等才华出众。

薛子墨只在皇帝召见殿试前三名和御赐的琼林宴上,见过两次皇帝,当时有文武百官伴其左右,略为壮胆。如今日这般与皇帝单独近距离接触,皇室的富丽堂皇与皇帝的气派威严,使他话未出口,锐气已削减一半。瑶吉公主却对这个越众而出才貌俊秀的状元郎一见钟情,偷偷在一旁看着,心下窃喜万分。

拜见不在庄严肃穆的朝堂之上,皇帝的神态口吻都有些许松弛和蔼:“爱卿有何事,只管说来。”

薛子墨支支吾吾了一阵,头上已现出一层虚汗。

“爱卿的意思,是不愿屈身这门皇亲?”

“皇上,臣万万不敢。只因家父家母为臣自幼婚配之人,与臣甚是情投意合。还望皇上收回公主下嫁的成命,恩准臣履行婚约。”

“你可知一朝功成,连命都是皇家的,更何况婚姻?”皇帝的面色显出不悦来。

瑶吉公主更是从帘后快步走出来,呼吸粗沉,口吻愠怒,说:“这皇亲国戚的位置,可不是随随便便能坐上的,要不是当今皇帝爱才,你遑论有此福分。”

薛子墨微微抬头睨了一眼,正赶上瑶吉公主眼里凶光闪现,顿时不寒而栗,慌忙躬身垂首,还欲强言争辩,耳边传来皇帝冰冷简洁的口谕:“爱卿速速下去准备,三日后与公主大婚。”言毕,兄妹二人转身扬袖而去。

准驸马薛子墨垂头丧气出得殿门,早有一众宫人迎候两侧,安置他住进雕梁画栋的驸马府。

3

三日后万人瞩目的盛世婚礼,对于薛子墨却犹如酷刑。他本想拼死将皇权天威挑战到底,又恐连累家中年迈双亲。无力违抗皇命,又无能捍卫爱情,薛子墨甚是痛苦。

大婚当晚,任由红烛将盛装的公主映照得美轮美奂,薛子墨仍兴致毫无,僵坐床头。夜半时分,驸马府传出阵阵杯盘坠地的声音,伴随着公主的厉声呵斥,尤为刺耳。

接连数日,薛子墨都无法说服自己融入这桩姻缘。白日,他受困于驸马府的荷甲严整、刀兵森寒,一举一动皆如木偶。夜晚,冰霜冷冽的月光落进他的眼里,明朗而孤绝。红烛垂泪,将他清癯的剪影投映在窗帷上。

忽一日,有同僚辗转周旋,借故捎传老家父母口信,终于得进重重严兵把守的驸马府,将林依婉赴京寻他的讯息带来。

薛子墨听罢,心下顿时涌上一番彻骨滋味,既欣喜又无奈,既甘甜又苦涩,焦灼于身陷“囚笼”,无法与心上人久别团聚。情急之下,他奔到书案前展纸磨墨,欲挥书一封,将自己的心意淋漓尽致抒发于笔尖,托付来人捎带给林依婉。

正欲下笔,耳邊突然传来凌厉的话语:“我就知你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公主瑶吉不知何时,已立于房内,一张生动灵巧又傲骨嶙嶙的脸上讥诮尽现,“我还纳闷是何等高门大户家的女子,引得状元郎日思夜寐,却原来是一个戏子呀。”

“你……”薛子墨气急败坏的脸涨得通红。

“我堂堂当朝公主,怎就配不上你一小小状元郎?”瑶吉疾声厉色地说着,已踱步到书案近旁,喝道,“我说,你写‘你半点朱唇万人尝,怎配得上我状元郎。”

薛子墨听进耳里,心如刀绞,握笔的手背因用力过猛而青筋暴突。

“你若再不写,我立即请旨皇兄,将你薛家满门抄斩。”瑶吉见薛子墨迟迟不落笔,目眦欲裂的表情下,冷冷吐出来这句话,将垂首侍立一旁的传信之人,吓得“噗通”一声跪倒,磕头如捣蒜,“公主殿下息怒!公主殿下饶命!”

瑶吉将一双怒目转向传信之人:“那人住于何处?朝中是谁托你传信至此?从实给我招来。”

“公主殿下饶命……”

薛子墨抬头看向瑶吉,冷冷的眸光里流出两颗寒星,说:“我若如你所愿写下这两句话,你可否放过所有人?”

瑶吉原意本不在杀戮,更不想与他因此分裂,势不两立。她深知他是皇兄为自己千挑万选的驸马,更是她阅过无数富甲后裔和纨绔子弟,一见钟情的伴侣。尽管她知道他的意中人不是她,她也想争取俘获他的心。她痴迷于他,他的让步和顺服就成了她的软肋。

于是,瑶吉稍稍平复下心头的愤懑,薄唇微启,说:“你若从此专心于我一人,我便可以放过任何人。”

薛子墨计出无奈,只好重新提笔,笔尖却如缚千斤般沉重。

瑶吉见薛子墨将她的话一字不落写下,波涛汹涌的坏情绪仿佛得到了些许安慰,冷白的脸色柔和下来说:“今夜,瑶吉愿与夫君对月畅饮,共叙佳话如何?”

薛子墨知道这是她恃宠而骄的得寸进尺,于是打蛇随棍地应道:“我还有家书需请来人带回给父母。若公主愿信我,请先行一步,备好酒菜,我稍后即到。”

瑶吉柳眉微蹙,眸光沉浮了一阵说:“此生,我只望与夫君举案齐眉,白头偕老。若夫君遂了我愿,一众人等都能相安无事。”瑶吉说完这句意有所指的话,转身而去。

待瑶吉行远,薛子墨沮丧无比跌坐于书案前。回想当日,林依婉在栖霞寺的青林翠竹间,宛若惊鸿照影来般出现在他的生命中,让他一见倾心。他以为自己可以有一生的时间去陪伴她,从天光到日暮,从初春到隆冬,从一眼万年的初见到彼此生命的尽头。如果上苍眷顾,白发苍苍的他还想要她老死在自己矢志不渝的怀里,他要看着她的唇角微微勾起,然后幸福地闭上双眼。

然而,一朝功名加身,他却连自由都无法掌控,遑谈保护心爱之人。他心里升起一股酸涩的悲鸣,只叹生为凡人,终究敌不过命运的安排。他提笔含泪,在另一张小信笺上写下:“十里红妆迎峨眉,梨花尽数莫海棠。来世不做状元郎,执手不负朱唇娘。”

当传信之人拿着一并手札消失在回廊尽头,一股清泪终于没忍住,从他神情肃寂的脸上落下。

4

时间像墙角的蜗牛,晨曦时在那,星空下还在那,似乎总是在那。薛子墨的驸马生涯,亦如蜗牛一般,受困于长不出脚的漫长与煎熬。

半年过去,他和瑶吉的冲突日益加剧,他们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他们交流的每一词每一句,都有可能成为冲突爆发的引线。他从心而出的淡漠疏离,将她生于皇家荣宠一身的骄傲粉碎得干干净净,她在世人面前尊贵显赫的婚姻,尽成笑话。

她忍无可忍,极尽奚落辱没的话语如刀,刀刀扎中他的要害:“这些时日过去,你仍旧将我拒于心门之外。你攀附上皇亲的权高位重,竟然比不上一个戏子在你心里的分量?”

薛子墨脸色灰败,默无一语,心头的怒气却克制又汹涌。

“你倒是说说,我哪一点儿比不过她?你说呀,你说呀。”

瑶吉步步紧逼,桌上的杯盘茶盏在她的咆哮中应声坠地,满屋狼藉。她漆黑的眸子里情绪翻涌,清冷的眉目变得愈加锋利。

见薛子墨仍呆坐一旁,沉声不应,瑶吉的怒气愈加泛滥,几步跨过去,将书案上的笔墨纸砚横扫落地,说:“我堂堂皇室宠女,甘愿放下一切身段尊容,对你俯首低头,百般献媚,你仍旧如一块坚冰对我。你何至如此?”

薛子墨依旧漠然端坐,面色寡淡。紧凝的眼目,如同一柄开刃的利剑,盯着公主红潮缠绕的脸颊。少顷,他的神色渐渐转为讥诮,说:“闹够了,就请回你的公主府吧。”薛子墨语调清散,带着碎得不成样的怒气和寂然。

终于等到回應,却是这一句冷语冰言。瑶吉目眦欲裂得五官都变形了,说:“这半年多,你始终不愿与我实做夫妻,世上竟然有你这等凉薄狠人。本公主再也无法纵容你的漠视,我这就禀报皇兄……”

没等瑶吉威胁的话出口,薛子墨弯腰,一口鲜血喷洒脚前。瑶吉愣怔片刻,急忙上前伸手搀扶。薛子墨撑起绵软无力的身子,避开瑶吉的手,转身扬袖而去。

天地广阔无边,可薛子墨的黎明,连前路都是昏暗的。

5

夜凉如水,整座皇城都沉寂了。

驸马府紧邻公主府,连墙接栋却又各自为阵。公主府撑起公主的荣华,却埋葬了瑶吉的幸福;驸马府锁定驸马的头衔,却断送了薛子墨的宏愿。两个人面对面的孤独,是最锋利的伤害。

薛子墨鹤立于后园亭中,湖畔吹来的冷风,寒入骨髓,明明是盛夏含蝉鸣的晚风,他偏感到一股彻骨的凉意。

冷月洒下清辉,神情恍惚中,他仿佛看见林依婉金瓒玉珥,臻首娥眉,浅笑嫣然,娉娉袅袅向他走来。薛子墨急急起身,他眼里浮起细碎的光,璀璨而明亮。

四目相对,眼里涌泻出的思恋悱恻动人:

“依婉……”他迎上去,柔声唤她。再一定睛,却只照见形单影只的自己。

“依婉……”薛子墨再一声悲鸣,竟晕厥倒地。

三日后的拂晓时分,薛子墨进入弥留之际。瑶吉坐在床榻边,紧紧握着他的手。看着面白如纸的夫君,爱而不得的公主哭得梨花带雨。

薛子墨体内残留的气力,只够他向她做最后的祈求。他祈求即便自己一死,仍能保父母和林依婉万全。并交代他死后不入皇家陵墓,亦不入薛家祖茔,只愿归葬栖霞山南坡,那里是他和林依婉初相遇的地方,也是点燃他挚爱火光的所在。他想守护在那里,看春日的百花自由生长,冬日的飞雪自由飘落。

瑶吉泫然悲泣,喃喃道:“你何苦如此!”

薛子墨眼眸里的光黯淡了下去,嘴角噙着淡淡的苦笑,又仿佛透着几分释然,悠悠地闭上双眼。

番外篇:陈亭生

1

当陈亭生得知林依婉流落京城,身染重病,不由得心如刀割。他心急如焚赶到林依婉和翠儿在京城暂时栖身的客栈,只见林依婉形销骨立,气若游丝,单薄的身子像一张纸,微闭双眼,瘫软于榻。

陈亭生请了名医,为她细细诊断,亲自煎了药,一勺一勺喂她喝下,日夜守护在病榻边,悉心照料。

半月后,林依婉的病情稍有好转。她眼眶泛红,眼中布满红血丝,再无昔日名震四野的矜贵气度,亦无当日初见陈亭生时的从容自持。

“依婉,你终于醒了,可把翠儿我俩担心坏了。你若再不醒,我……我也就随你而去。”陈亭生满含怜爱地看着她。

林依婉双眸幽暗,嘴角挂着自嘲的苦笑,喃喃道:

“一步错,终是步步错。这繁华帝都,我本不该来。”

“依婉,都过去了,眼下,你当好生将息身子才是。再休养几日,我安排人护送你和翠儿回去。”

2

又过了数日,林依婉的身子尽数好转,陈亭生安排四面垂纬的乌棚金顶八抬大轿,以及二十甲士,护送她和翠儿平安回到长安。

转过身,陈亭生即刻动用耳目,开始打探薛子墨在宫中的情况。很快,耳目来报,薛子墨自与公主成婚之日,就独居驸马府,素常很少与公主共处。

自小养尊处优飞扬跋扈的公主,爱而不得,三天两头跑到驸马府寻衅滋事。驸马府鸡飞狗跳,薛子墨的驸马生活过得一塌糊涂。

3

这一日,陈亭生专程登门驸马府,探望这位冠绝当时的状元郎。想不到,这竟然是他和忧郁成疾的薛子墨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会面。

那日,就着窗前的缠绻清风,两个才情横溢翩翩风华的壮年郎促膝畅聊。他们的话题涉古博今,天南地北,更多地在谈林依婉……一个他和他共同挚爱的红粉佳人。

这一聊,就聊到了日薄西山,陈亭生懂了薛子墨的无奈,薛子墨明了陈亭生的痴情。蝉鸣鸟啼渐渐沉寂,青竹落下瘦长阴影,该当分别时,两个人竟都有了惺惺相惜难舍难分之意。

临别时,薛子墨将林依婉托付给了陈亭生。陈亭生伸出手,与薛子墨紧紧相握说:“子墨,你且安心,这一生,我定会护依婉周全。”

4

正因为有了这次交心之谈,在薛子墨抑郁而逝,朝中立于公主一派的群臣激愤攻击薛子墨的时候,在公主悲愤交加置薛子墨的遗言于不顾,要降罪薛家、连罪林依婉的时候,在皇帝听信一众谗言勃然震怒的时候,陈亭生义愤填膺挺身而出。

陈亭生一出场,遑论朝野上下,就算当今皇帝,也得给几分薄面。只因陈亭生乃将门之后,想当年,他的祖父曾随先帝鞍前马后,南征北战,开疆拓土,立下无数汗马功劳。而他的父辈,又身居朝中高位,忠心耿耿追随先帝多年,创下无数君臣佳话四野传诵。

陈亭生的家世可谓传奇至极。而他更是五岁开蒙,拜朝中资历最老的吴太傅为师,自小与太子同堂学习,出口成章,七步成诗。待他官至翰林院大学士,又皆是满腹诗书,精通辞赋,为朝野称赞,备受皇家眷顾。

陈氏一门贵为京门世家,家风清正,四海扬名,朝中地位可见一斑。但,祖辈的家训里也传下低调内敛的风骨,因此,数年朝中参政,陈亭生恪职尽守,从不张扬,亦不轻易出头。独独在薛子墨的事上,他以一敌众,据理力争。

陈亭生的力挽狂澜,终使薛子墨的遗愿得以保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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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平复后,陈亭生幡然醒悟。他亲眼所见薛子墨短暂一生,皓首穷经、埋头苦读数载,就为了金榜题名后谋得一官半职。待一朝入仕,却夹在皇权与自由之间,左右为难,积郁成疾,郁郁而终。却原来,这世间功名利禄皆浮云,成败得失亦如烟。

不多时,陈亭生递上一纸辞呈,急流勇退,请愿归隐,全身而退。他自信凭借陈氏将门的根基和殷实家底,保他和林依婉一世锦衣玉食,当不在话下。

此后余生,陈亭生携手林依婉田园牧歌,淡泊逍遥,自是一番河清海晏,盛世升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