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红宾
西河发源于北面的深山,沿途接纳了好多溪流,流势渐旺。它们仿佛一群天真烂漫的儿童,一路唱啊、跳啊,从故乡西面跑过,南去不远,汇入胶东半岛颇有名气的清阳河,最终在烟台西侧流入黄海。
少年时代,每逢夏天,我总愿随着一些青年于中午时分到清阳河洗澡,顺便挖沙蛤、掏河蟹。三伏六月,大雨连绵,清阳河正值盛水期,水面宽广,水中有几处沙渚,上面长满了芦苇。两岸的沙滩上树木不多,寥若晨星。蒹葭倒是茂密,葳蕤生光。河滩加上河床,更加宽阔。大河上下,远林含烟,近树吐雾,生机盎然——好一个芦苇荡,好一片青纱帐!
我们称河滩为河荒。进入河荒,便是“二道河”,那是洪水泛滥形成的。涉过二道河,手拨芦苇,再走二百来米,方来到主河道。但见河床平坦,略低于河岸,细沙白爽爽、湿漉漉的,上面有一些青苔,如同湛蓝的天幕上飘荡着几缕纤巧的碧云。
沙蛤又称河蚌,专门在细沙下面安家落户。它们在各自的窝里开了个“天窗”,以便透风通气。好家伙,河滩上的天窗密密麻麻的,恍若夜空中璀璨迷茫的星斗。用手指下挖寸许,便会有收获。天窗开得大,下面必定是个大蛤;天窗开得小,自然是个小蛤。那沙蛤顶端略黑,下端呈浅绿色,纹路如道道水痕,可好看呢。即便是枯水季节,河水也能齐到小腿,脚踩细沙向后移动,随着细沙泛起,沙蛤赫然入目,转眼工夫就能捡一篓子。用沙蛤做面卤,味道极鲜,堪称美味。倘若在盛水期,沙滩处于水下,则无法猎获沙蛤。倒是有一种小鱼儿,长寸许,肤色跟沙子一模一样,趁你两脚在沙中划动,会跑到你脚背上频频亲吻,弄得你怪痒痒的。你若伸手捉它,它就像变魔术般钻进沙里。可不一会儿,又露出个脑袋来,十分专注地望着你,样子好滑稽。见你不理睬它,自会知趣地离去。
河岸有的地方被洪水冲刷空了,裸露着一些芦苇根,仔细寻觅,可见芦苇根后面有一些小小的泥洞。泥洞与水面齐平,这就是河蟹的居所。倘若伸手掏蟹,河蟹必定奋起自卫,张开双螯,将你夹痛。最好的办法是用一截芦苇伸进洞内轻弹,河蟹故伎重演,牢牢夹住,决不松开,岂料中人圈套,被提出洞来。倘若在洞中摸到黏而发滑的东西,那就是鳝鱼,若就势捉它,它会急速逃脱化险为夷。你若抽出胳膊,抓起一把沙再次伸入洞内,将沙撒在鳝鱼身上,然后用力攥紧,就会将它捕获。倘若洞中的东西身上发涩,毋庸置疑,那是水蛇。水蛇无毒,在水下不会咬人,你大可弃洞而去。
我亲眼看见有人从洞中摸出一条鳝鱼。那家伙与水蛇相似,通体黑黢黢的,只是身上无鳞,尾巴是扁的。水蛇身上有鳞,尾巴很尖,肤色绿莹莹的。
有一次,我们在河中洗澡,看到一位老者头戴斗笠在撒网捕鱼,趁他收网,我们跑过去看热闹。但见网里有白漂子鱼、华丽翅、鲫鱼等小鱼,老者惬意地将鱼儿握住,放进挂在腰间的小鱼篓里。鱼篓不大,很快就被装满了。
老者收获颇丰,看着人多,便坐在河滩上,掏出烟锅儿抽起了老旱烟。他告诉我们,在大河里洗澡,务必要观察身边的水情,防备晴天发大水。俗话说“十里不同天”,往往这儿晴天红日,上游却在下大雨,洪水也会趁你不备突然而来,对人造成很大威胁,甚至丧命。鉴于这个缘故,只要你发现身边的河水泛起水泡,迅速上涨,再往上游望去,可见白花花的水头平推而来,就要赶快离开!我们似懂非懂地不停点头。
我们正说着话儿,就听见附近传来一阵“扑通”声。循声一看,哟,不远处一泓河水里溅起簇簇水花儿。
老者激动地说:“有鱼!”然后,提起渔网朝那边跑去。只见他双手凭空一抡,那网就撒圆了,罩住了水花泛起之处。我们抢上前一看,嗬,网里有一条老大的鲤鱼!老者极其麻利地用手抠住鱼鳃,提起来掂了掂,眉飞色舞地说:“这条鲤鱼有十余斤重,多少年也没遇上这等好事了。”
之后,老者说这条大鱼可能是趁发大水来到这里的。不知什么原因,在这里滞留的时间长了,待大水消退,要想离开,怎奈水浅驮不上它,就被困在了这里。说罢,用网兜住大鱼,背在肩上,高兴地走了。
老者说得不假。洪水来势凶猛,犹如蛟龙出涧,飞扬跋扈,尾巴轻轻一点,就在河畔上漩出一个狭长的深湾。我们洗澡的北面河畔上,就有两个大湾,人們称之为“大渟”“二渟”,水面蓝莹莹的,不知有几多深。当时,我对湾名甚是不解,后来才知道“渟”是河水滞留之意。这湾名取得有学问,前人确有文采。大渟、二渟里也有白漂子鱼、华丽翅、麦穗鱼、鲫鱼、鳝鱼等野鱼。毫无疑问,这些鱼以及它们的祖先,也是随洪水而来的。它们在这里究竟居住了多久,问及附近的村民,皆一脸茫然。这些水中的动物要想离开,除非洪水再次泛滥,将大湾淹没,不然的话,就要永远待下去了。
无独有偶。我二姨家的村子地处清阳河上游之西侧,其村北河畔也有一个老大的水湾。这个水湾占地十余亩,积水呈深蓝色,村民管它叫“后海”,也是洪水的杰作。姨夫爱讲故事,他说后海里住着一个老鳖精,有人在八月十五的晚上看见湾中冒出一张八仙桌,老鳖精让四个小鳖陪着饮酒赏月。小时候,去二姨村子的路紧临水湾西侧,每次从那里经过,我总是提心吊胆,不敢正视,唯恐老鳖精率喽啰们将我拖进水底。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人们意识到植树造林有利可图,一来可保护河滩防御洪水,二来树木成材可以卖钱。于是,沿河几个村庄达成共识,河滩造林蔚成风气。大渟、二渟随之被夷为平地,进而又绿化起来。十几年工夫,清阳河两岸树木蓊郁,洪水得以驯服。
我参加工作后,被安排到清阳河北面的一个村大队,帮助开展群众文化活动。该村拥有千亩河滩林,其中有三百亩优质青杨速生林培育基地。林业队就像管理菜园那样定期为青杨灌溉、划锄。青杨拔地而起,长势良好,亭亭玉立,惹人青睐。这些青杨确实能三年成檩,五年成梁。这儿是省里的造林典型,外地好多单位慕名前来参观学习。
每当清晨,我总愿在河滩林里信步徜徉,贪婪地呼吸清新的空气。森林是鸟儿的家园,是鸟儿的歌坛。这里的鸟儿约有二十余种,它们各有姿色,唱腔清丽,竞相献艺,堪称绝唱。我时常听得入迷,心弦颤动,乐不思归。我骤来灵感,时常在林中构思,抑或倚树写作。有些鸟儿好奇地朝我啼啭,分明是在热情搭讪。
清阳河两岸分属两个县,两边都有集市,人们往来就要赤脚蹚河。单人行走尚可,倘若推着小推车或是用自行车带着东西过河,就要大费周折。河中泥沙软,车轮易陷,如走泥塘。天气暖和时,赤脚过河尚可;天气转凉,可就受不了了。好在从老辈上留下规矩,濒临河口的村庄轮流搭桥,大凡农历十月初一搭桥,清明拆桥。那桥是用数十个高脚凳子摆在河中,上铺木板,供人行走——这情景就像一幅传世山水,蕴含古诗意境。
后来,我被调到县城工作,趁探家之际,总愿抽空到清阳河旧地重游,以便采撷一些流逝的生活情趣。
再来清阳河,我发现河床明显降低了。经询问得知,原来下游有一个山嘴子,清阳河在那儿拐了个急弯儿,淤积下一大片白沙。有人看好了这些白沙,花钱将那处河段租下,建了一处沙场,生意很是红火。几年下来,那里挖出一个老大的深湾。每当到了汛期,洪水就像一个无与伦比的输送带,将上游大量的泥沙搬运下来,如此这般,河床自然低洼。
岁月流逝真如白驹过隙,一晃多年过去了。这一天,我又来到清阳河边,一片崭新的面貌,令我大为震惊:大河上下,杨柳依依,芳草萋萋。清澈的河水里,鱼儿乐得跃出水面,青蛙在敲鼓助兴,鸟儿们将清阳河回归编成歌儿到处传唱……拐弯处那个沙场呢?据村民说,为了解决市民的生活用水,省政府获得国家财政的大力扶持,正大兴土木,要在清阳河下游那个拐弯的地方,修筑一座大型水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