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娟
第一章 转碟
立夏后的第一天,小蝶起了个大早。
收拾好自己的屋子后,小蝶来到院子里。给丝瓜藤边的两只乌龟换清水时,小蝶恍然发现,记忆里瘦瘦小小的两只乌龟,已经长得有半个塑料盆那么大了。
现在,它们两个堆叠在一起,努力伸长脑袋,绷直了绿茸茸的脚掌,直向着太阳光最盛的地方眯着双眼。太阳的光线让它们感到心情舒畅,即使周围只剩一点点光亮,它们也不愿意缩回冷冰冰的壳子里。
小蝶还记得几年前外公把这两只巴掌大的小乌龟送给自己的情形。
“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小蝶,养乌龟准保不会伤心,乌龟好养,活得久。”
外公六十多岁了,身材高高瘦瘦的,眼睛虽不算小,但一笑起来就眯成了一条缝。外公的头发乌黑乌黑的,要是偶尔有几根白发偷偷地冒出来,小蝶眼睛尖,准会第一时间发现,然后伸手就拔,白头发一准儿无影无踪。
外公常跟小蝶提起,打从四五岁时,他就给练杂技的老师父打杂。随着杂技班走南闯北地表演,经常是饥一顿,饱一顿的。练功时,十几个徒弟聚在院子里,或倒立,或爬高,老是摸着黑开始练,又摸着黑才敢睡下,非常辛苦。那时候,吴桥杂技艺人常顺着运河徒步行走,肩挑手推简单的杂技道具,走到哪儿就卖艺到哪儿。赶上观众多,收的赏钱多,师父会给每个徒弟买两个肉包子吃。那肉包子圆鼓鼓的,皮薄馅儿大,一个包子吞下肚,嘴巴里还嗞嗞地冒着肉油。要是赶上几个冷场,别说肉包子了,熬一锅米汤都成问题。
每次说到兴头上,外公的眼眶都湿润润的,不觉吟唱起歌谣来:“小小铜锣圆悠悠,学套把戏江湖走。南京收了南京去,北京收了北京游。南北二京都不收,条河两岸度春秋……”
这支歌谣初听很洒脱,但细听来又有些伤感。听着听着,小蝶想起电视机里那摇着大扇子,乐呵呵地游走四方的济公来,这么一想,这首歌谣又多了几分仙气。
外公有一个祖传的杂技绝活儿——飞碟。从小蝶记事起,外公就像书中的老神仙一样,在这一方小院子里,收徒弟,展绝技。那小小的白色盘子,经外公用长长的红木棍子牵连起来,先是一挑,再用大手掌轻轻地转上几圈儿,盘子瞬间就像长在了木棍子上一样,任由外公从左移到右。盘子飞快地打着转儿,活像一股白色的小龙卷风,似乎下一秒,就要完全脱离木棍高悬于半空中。
“这碟子转一转,转来的全是福气!再这么四面八方转一转,每个见到这碟子的人都会有个好运气!”最妙的是,外公可以一手持木杆,另一只手轻松地拿起话筒,嗓音一点儿不带抖地喊出一句句串场词。
外公的飞碟表演,最讲究力道。重点是要凭着一股巧劲儿,看似轻松自如,其实考验的是手上的平衡功夫。小蝶六岁时,外公教她练这转碟的功夫。不过,小孩儿手劲小,瓷碟、瓷碗是转不得的。小蝶有一次闹脾气,拿起一个小瓷碟来转。这下好了,碟子刚在木棍子上立住没两秒,便直直地摔了下来,碎成了好几块。
外公倒不心疼这碗碟,他心疼的是碎裂的碗碟片会扎到外孙女的手。于是,外公找来了几个塑料的碟子让小蝶练手。刚开始,小蝶往往是转上两圈,碟子就“哐当”一声摔了下来。练得再熟练些时,她能转上个七八圈。可隔上几天,手一生,碟子一准儿又不听话了。
一到这时,小蝶的小孩子脾气就上来了。要是急了,还会气恼地摔打几下碟子,嘴里不住地嘟囔着:“小小的蝶子,你也太不听话啦!”
外公看见了,笑着说:“丫头,凡事都别着急呀!咱老话不是说,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你还小呢,这功夫有的是时间练。”
小蝶的爸爸也会转碟,但他转碟子的手法和外公不太一样。表演时,小蝶爸爸通常会用两个细细的桿子同时转动两个碗碟。转着转着,小蝶爸爸还能将转动的碗碟放到嘴巴上或者头顶处。最妙的是,他还能在单手倒立时“耍花盘”,任凭一只手悬空持杆,碟子依旧能自如地飞转起来。
爸爸表演时,小蝶总会用力地鼓掌。外公看了笑着摇摇头,说爸爸的“耍花盘”手艺是“毛毛雨”,吴桥杂技大世界里的演员们“耍花盘”的功夫才是数一数二的好看。外公说:“那些小演员们也比小蝶大不了多少,可吃的苦多,双手持杆一口气能转十来个碟子。转碟子的间隙,还能流畅地完成翻跟头、叼花、单臂倒立等高难度动作。”
爸爸是个先天性失聪失语的聋哑人,打小就跟着外公学艺。在小蝶的记忆里,爸爸的性格温和,遇事不急不躁,笑起来很纯净。
外公是在一次为孤儿院的孩子演出时遇见爸爸的。那时候的爸爸也就小蝶这么大,看外公转飞碟时,眼睛睁得大大的。后来,外公的杂技班子要走了,他一直跟着,拽着外公的衣角不让走,还用手语不停地比画着想要拜师学艺。外公很喜欢这个小男孩儿,就和外婆商量了一下,把男孩儿接回了家,当作儿徒。小蝶的爸爸也就由此多了个艺名“大鹏子”。
第二章 妈妈的银簪子
小蝶的妈妈是吴桥县一所杂技艺术团的杂技老师。妈妈长相十分出众,六岁时就被一个杂技剧团教柔术的老师看中,夸妈妈是个练柔术的好苗子。后来妈妈又迷上了绸吊表演,外公和外婆练的碟子戏法,妈妈是无心去练了。外公没辙,只好遂了妈妈的意。没承想,这一坚持就是二十几年,妈妈爱绸吊艺术,也吃得了练习的苦,年轻时还代表杂技剧团拿了不少奖。
小蝶出生后,妈妈不愿放弃杂技,专心留在杂技剧团任教。妈妈演出时,小蝶的爸爸常去剧团搭把手,时间久了,他在剧团也谋得了一份工作,专门负责杂技表演的布景统筹和杂技道具的修理。
在小蝶的印象里,妈妈就像神话故事里的嫦娥仙子,美丽又气质独特。
妈妈身材苗条,喜欢穿浅色调的衣服。冬天,妈妈会穿上一件米白色的长袄;到了夏天,妈妈会穿上珍藏在衣橱里的青绿色长裙子。这条长裙子的大裙摆上点缀着晶莹透亮的珍珠挂饰,腰带是细细长长的淡绿色流苏。在阳光的照射下,妈妈穿着这条裙子,站在屋子门外那一片鲜艳的紫藤萝前,更多了几分灵动和仙气。
外公珍藏了一长排花花绿绿的光碟,光碟里面刻录着妈妈年轻时参加过的杂技表演。小蝶喜欢和外公一起坐在两张木头凳子上,嗑着西瓜籽,喝着白开水,一遍遍地欣赏着电视机里妈妈表演的影像。那时的妈妈也就十几岁,红扑扑的脸颊,黑亮亮的眼睛里头闪烁着青春的光芒。
每次表演时,妈妈准会在盘起来的头发上扎一个银簪子。小蝶知道,银簪子是妈妈看完荷花仙女演出后向外婆要来的。原本,银簪子一直被外婆珍藏在一个小木盒子里,想等着妈妈出嫁那天再送给她。
妈妈嘴巧,忙问外婆:“娘,银簪子能不能提前十几年取出来?”
外婆一听乐了,闷声打开了小木盒子,小心翼翼地把它取出来。
细细长长的银簪子小巧玲珑,造型别致,簪子的最上头绽放着一朵亮晶晶的荷花。大大小小的花瓣交错有序地舒展开来,椭圆形的莲蓬被摇曳生姿的荷花瓣轻轻地托起,圆鼓鼓的银色小空洞像是一颗颗透亮的小珍珠,在金色的阳光里散发着光芒。
把银簪子送给妈妈后,外婆用檀木梳子为妈妈好好地梳了一次头。妈妈乌黑的长发随着木梳子垂落下来,紧接着又被外婆灵巧的双手绾成了一个发鬏儿。当小小的银簪子顺着黑亮亮的发鬏儿的正中央扎进去时,那银色的荷花瓣顷刻间便沉入了一片迷蒙的水雾之中,和着风,在妈妈的发际之间荡漾开来。
从那天起,银色的荷花簪子像是一个幸运符,陪着妈妈完成了一场又一场杂技演出,伴着她经历了青春岁月里一次次的成长蜕变。
每个人的成长之路都不尽相同,有人慢悠悠地长大,而有的人却是处处猝不及防。小蝶就是在过完八岁生日之后,一夜之间长大的。小蝶忘不了那一天,也不可能忘记——在那个平平常常的阴雨天,宛若仙子的妈妈离开她,离开这个家,悄无声息地去了天上,再也不会回来了。
小蝶每次想起妈妈离开的画面,都觉得像电影里的场景一样不真实。
那天一早,小雨就淅淅沥沥地下着。在凛冽的寒风中,从天而降的小雨夹杂着小冰晶落在人们的脸颊上,凉飕飕、湿漉漉的。
中午,妈妈给小蝶蒸了一屉小兔子形状的馒头。小兔子馒头刚出锅时,两只肉嘟嘟的长耳朵在水蒸气的萦绕中冒出了尖儿,妈妈在每个小兔子馒头上还点缀了一双黑芝麻眼睛。
小蝶捧起小兔子馒头,瞧了又瞧。小兔子馒头在她的手心里沉甸甸、热乎乎的。看了好一会儿,小蝶才肯张开嘴巴,从小耳朵到短尾巴,一小口一小口地把馒头咽进肚子里。温热的小馒头混合着红糖馅儿料,回荡在小蝶的唇齿间。
妈妈因为学校临时集合排练的事情走出家门时,小蝶还在灶台旁边的屋子里吃着盘子里最后一个小兔子馒头。她隐约听见妈妈喊了自己一嗓子,透过屋里唯一一扇布满冰凌和雾气的小窗户,小蝶似乎看见妈妈朝自己笑了笑,还招了招手。没想到,这不经意间的一瞥,竟成了她和妈妈在一起的最后一幅画面。
刚开始的那几个月,没有人愿意告诉小蝶,妈妈是怎么离开的。好长一段时间,原本就很沉默的爸爸变得更加沉默。外公也不会笑了,也很少给小蝶讲一些遥远的故事。
外公和爸爸不约而同地,都放弃了杂技。他们像达成了某种默契,绝口不再提“杂技”二字。原本摆在院子里的碟子、瓷碗和其他大大小小的表演道具,在一个阴雨天被爸爸悄悄装进了几个大箱子。爸爸舍不得卖掉它们,想来想去,把它们放进了灰蒙蒙的杂物房。
后来,爸爸干脆辞掉了杂技学校的工作,在村子里的瓷砖厂打起了零工,从学徒开始干起。爸爸虽然不会说话,但小蝶猜得到,爸爸之所以这么做,也是因为害怕在杂技学校工作时想念起妈妈。
对于小蝶来说,妈妈走后,她就像闯进了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梦境国度。她想妈妈时,会悄悄地走进妈妈的房间,打开衣柜。衣柜里放着妈妈最爱的几件衣服,那条绿色长裙也在。
至于妈妈最喜欢的那枚银簪子,小蝶小心翼翼地藏到了她的枕头边。没有了妈妈的陪伴,小蝶以后都要一个人睡了。睡不着的时候,小蝶就拿出银簪子来,把它托举到窗前,顺着皎洁的月光,一声声地呼唤妈妈的名字。
一天夜里,小蝶手握着银簪子,不知不觉睡着了。她做了一个神奇的梦。
这一次的梦里,她不再是一条无助的小金鱼,而是变成了实实在在的自己。
她的周围一片生机盎然,有五颜六色的鲜花儿,有郁郁葱葱的大树,有婉转啼鸣的鸟儿。最重要的是,还有熟悉又亲切的妈妈的背影。
“小蝶!”
站在一片花丛中的小蝶远远地看见妈妈转过身来,温柔地呼唤着自己。妈妈的声音像和煦的风儿,暖暖地吹拂着她的面颊。
小蝶跑了起来,妈妈的声音离她越来越近,她继续跑啊跑啊,可妈妈的身影却离她越来越远。
小蝶跑得很累很累,妈妈却消失了,整个世界又只剩下她自己。
小蝶哭了,在梦里她哭得很大声,而且哭了很久很久。
到底有多久呢?小蝶记不清了。她只记得自己醒来时,眼里还有许多没有流完的眼泪,握在她手心的银簪子也变得湿漉漉的。
第三章 愿望
从小到大,小蝶都是一个很有主意的孩子。用妈妈的原话说就是:“小蝶喜欢的东西,或者决定好的事情,别说让一个人劝了,就是十个人去劝,她也不会轻易改变主意。”
妈妈说这番话时,坐在一旁的外公笑着搭腔:“这孩子的性格还不是和你一样。”
自己的性格是什么样的,小蝶其实很难形容出来。但自从妈妈离开之后,小蝶性格中的那股倔劲儿开始越发明显。
小蝶是在妈妈离开自己的第二年,下定决心学习杂技的,这个决定也许和妈妈的那些杂技表演光碟有关。现在只要一有空,小蝶就会偷偷地把光碟拿出来,躲在放置电视机的小屋子里,一遍一遍地来回看。
这个决定还要感谢妈妈的同事兼好朋友苏阿姨。自从妈妈离开后,苏阿姨每个月都会抽出两三天的时间,带着小蝶和自己的女儿小云去外面散散心。
有一次,苏阿姨带着两个女孩子去离村口不远的一片向日葵田里放风筝。小蝶牵着风筝线奔跑时,不小心被一块坚硬的石头绊倒了,整個人摔在一大片枯草堆里,手里的风筝和那根长长的白线一时间脱离了她的手掌心,乘着一阵“呼呼”乱响的风,飞远了。
不知怎的,望着离自己越来越远的风筝,小蝶忍不住大哭了起来。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得那么大声,好像一瞬间释放出了她身体里的所有能量。
苏阿姨吓坏了,她拉着小云的手跑到小蝶跟前。还好,小蝶穿着一身运动衣,胳膊和腿并没有受伤。
“小蝶,你没事吧?”苏阿姨抱住了小蝶。
在苏阿姨怀里,小蝶的哭声渐渐小了,最后没有多少力气了,变成了一声声的抽泣。
“苏阿姨,虽然外公和爸爸都不愿说,但我听街坊婶子们说过,妈妈那天骑车子时就是像我这样突然间摔倒的。只不过,妈妈摔倒的地方是车来车往的马路,旁边还有个大泥沟。而且,妈妈没有我这么幸运,她摔倒了以后就没再苏醒过来。”
“小蝶,好孩子。别胡思乱想了,都过去了。”苏阿姨听小蝶这么一说,眼泪也流了出来。
“苏阿姨,我想学绸吊。要是有一天,我能像妈妈一样登上最漂亮的舞台,妈妈在天上看到了,一定会为我开心的。您愿意教我吗?”小蝶不哭了,她在苏阿姨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很认真地说。
“好孩子,阿姨当然愿意教你。只是,你爸爸和外公会同意吗?”
苏阿姨的顾虑不无道理。小蝶要想从普通的小学转到妈妈工作过的杂技艺术学校,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最难的是,如今“杂技”二字在小蝶的家里是一个极其敏感的词。
外公因为伤心过度而突发脑溢血,整个人因为疾病的困扰而变得面黄肌瘦,下床走动都成了难事。
小蝶的爸爸为了给外公治病,向亲戚们借了不少钱。为了还债,爸爸没日没夜地打着各种零工。幸运的是,村子里的好心人多,有好吃的、好用的时刻都惦记着小蝶一家。有一个热心的叔叔还托了当记者的同学,把小蝶家的情况登在了报纸上。一时间,社会上的爱心人士纷纷给小蝶家捐了款。上个月,爸爸也在镇上找到了一个比较稳定的修车工作。外公的起居由打邻村过来的荔枝姨照顾着,病情还算稳定,让他们在最黑暗的日子里终于窥见了些许光亮。
小蝶知道,这个决定,会打破这个家来之不易的平静。
“我会跟他俩好好说说的。”小蝶并不想打退堂鼓。
“既然你这么决定了,阿姨肯定站在你这边。你放心,学费的事阿姨帮你想办法,你只要肯用功学就行。阿姨亲自找你爸爸说说去。”苏阿姨之所以这样坚定,是因为她打心底希望小蝶能找到一份由衷的快乐。绸吊曾带给小蝶妈妈那么多的快乐,苏阿姨希望小蝶也能体会到妈妈的这种感觉。
接下来的日子里,苏阿姨信守承诺,专程到小蝶家劝说小蝶爸爸和外公。小蝶爸爸一周难得回家一次,苏阿姨见不到人影,就一遍遍地给外公打电话。她还特意拜托照顾外公的荔枝姨多劝说一下这两个人。
有一次,小蝶偷偷跑进杂物房,找了好一会儿,终于把转伞的杂技道具找了出来。那些道具被爸爸小心翼翼地放到了一个防雨布袋子里,小蝶把伞轻轻地拿了出来,又从袋子里找到了一个小球,然后走到院子里。在正午暖人的阳光中,小蝶把伞面完全舒展开。那伞面触碰到橙色的阳光时,似乎还闪烁出一抹亮白色的光晕。
小蝶把小球放到伞面上,学着外公的模样,把小球转动了起来。可没转上几圈,小球就从伞面上刺溜溜地滑落下来。小蝶忙蹲下去捡球,却在小球滚落的尽头瞧见外公那张吃惊又感伤的脸庞。当时,荔枝姨正搀扶着外公到院子里晒太阳。小蝶一见外公,慌张地捡起球,转身把伞和小球放回了杂物房,一句话也没说。
这么一闹,小蝶更不敢在外公面前提及“杂技”这个词了。荔枝姨心里明白,忙安慰小蝶,外公那天看到她转伞时,并没有真的生气。
小蝶向爸爸表达过学习杂技的愿望。爸爸第一次看到小蝶用手语比画出这个意愿时,嘴巴张得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惊诧。渐渐地,当这个愿望被提及的次数越来越多,爸爸眼中的惊诧也悄悄地变成了一份无法言喻的伤感。
起初,爸爸和外公当然是不同意的。除了妈妈的原因,小蝶心里知道,他们俩都不愿意让小蝶吃杂技训练的苦。
“小蝶,你不喜欢现在的学校吗?”有一天吃完晚饭,爸爸和小蝶一起坐在院子里择茴香时,这样问女儿。
“挺喜欢的。只是——我真的很想去学习杂技。”小蝶放下手中的茴香,一字一句地向爸爸比画着。
“行吧!看来你外公和苏阿姨劝我的都对,你这孩子决定的事情,谁能拦得住!”爸爸这一次的回答不再是一味地沉默不语,而是换成了一个确切的答案。
“外公也同意了?”小蝶睁大眼睛,激动地让爸爸把刚才说过的话再用手语比画一下。
爸爸笑了笑,重复了一下刚才的话,最后又补充了一句:“小蝶,杂技学校里的绸吊和柔术训练可苦着呢,你要像妈妈一样,吃得了苦,才能学到真本事。”
“我会努力的!”小蝶使劲儿地点了点头。
那一刻,小蝶的心里乐开了花。在朦胧的月色下,她那红扑扑的小脸蛋跳跃着,飞快地钻进外公的屋子里,拉起外公的大手,不停地说着感谢的话。
那天晚上,小蝶兴奋得几乎一夜未睡。第二天醒来,小蝶并不感觉疲惫,毕竟她脑袋里的欢乐和激动一时半会儿还很难散去。
第四章 新的生活
当实实在在地与杂技打过交道之后,小蝶才明白了妈妈口中所说的苦。
要想系统地学习绸吊,一些基础的舞蹈动作的练习是必不可少的。从小蝶正式进入杂技学校的那天起,练功房就成了她每天都要花费时间和耐力停留的地方。
小蝶正式转到杂技学校学习时,才满九周岁。苏阿姨怕小蝶在基础训练时会打退堂鼓,只要一有时间,就会来到练习室一对一辅导小蝶。
相比于那些三四歲就开始练习基本功的孩子,小蝶身体的柔韧性虽然算不上差,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做下腰、压腿等一连串舞蹈基础动作时,很难尽善尽美。为了尽快提高小蝶的动作完成度,苏阿姨故意唱起“黑脸”,上手扳起小蝶的错误动作来。被苏阿姨猛地用力这么一扳,小蝶下腰和下腿时疼得忍不住流出眼泪来。
苏阿姨不愿见到小蝶落泪,所以每次单独训练后,她都会温柔地鼓励几句:“小蝶,既然你选择学习杂技,就不要抱怨没有玩耍的时间。你要明白,没有一个杂技演员单凭天赋就能轻易成功,他们都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在练功房里。因为汗水和泪水才是成功的关键。”
小云姐姐一有空,也会跑到练功房里看望小蝶。她比小蝶大四个年级,再过半年,就要上杂技学校的初中部了。到了初中,竞争压力会变大,每个学习杂技的孩子都渴望考进初中部的重点杂技表演班。大家都知道,要想脱颖而出,登上更大的杂技舞台,就需要马不停蹄地努力。
“小云姐姐,你肯定能考上重点班的!我也要加油,到时也考进重点班。”小蝶知道小云姐姐训练得辛苦,也不忘给她打气。
“好呀,到时候咱俩一起到杂技大舞台上表演。”小云姐姐笑起来时,一双黑亮亮的眼睛会弯成两个小小的月牙。
梦想或许真是有魔力的。几年之后,小蝶再回想起当年自己坐在练功房的地板上和小云姐姐互相打气的画面,依然觉得犹在昨日。
不知不觉,小蝶也到了小云姐姐的年龄,要面临升学考试的压力了。小云姐姐已经顺利地升入了重点班,勤奋为她迎来了不少新的挑战和荣誉。
相比于小云姐姐的出众,小蝶觉得自己的表演能力并不出彩。虽然小蝶的基本功掌握得不错,可表演起来就是不如小云姐姐那样引人注目。用小蝶班主任孟老师的原话就是——缺少一点点灵性。
然而,就是这一点点灵性,让小蝶时常丢失掉骨子里的那份自信。特别是当升学的压力一天天增大,小蝶的内心更加不安。她害怕自己在考场上表演失败,也害怕关心自己的人会因她糟糕的表现而万分失望。
大人们都说,女孩子一到十几岁,就爱藏心事,有小烦恼了。和身边有妈妈陪伴解忧的同学相比,小蝶的烦恼似乎埋藏了很久很久。
这几年来,小蝶的家里又变了一幅光景。
因为疾病的折磨,外公在小蝶上六年级时去世了。他是在睡梦中离开这个世界的,爸爸说,能在梦境中飞往另一个世界的人都是有福气的,家里人应该替外公开心才对。可说是这么说,小蝶和爸爸的心里头还是难过了好一阵子。特别是小蝶,她原本还想着等外公生日时,为外公表演一支新学的柔术舞蹈呢。
如今,这个想法很难实现了。外公和外婆的影像已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照片里的回忆。有几次,小蝶坐在院子里回想着外公拉着自己的小手,兴致勃勃地聊起他儿时学艺的慈爱模样,心中更是难受不已。
这几年,最让小蝶感到烦闷的事情是关于爸爸和荔枝姨的。在外公离世的前一年,爸爸和荔枝姨重新组建了一个家庭,而促成这桩婚事的正是外公。
荔枝姨贤惠能干,一晃照顾外公也有些年月了,村子里的街坊四邻来小蝶家串门时,言语间忍不住要撮合一下荔枝姨和小蝶的爸爸。外公心里头明白,小蝶需要一个新妈妈,而荔枝姨就是最放心的人选。
小蝶和荔枝姨的关系一直不错。可大多数时候,小蝶只是把荔枝姨当成自己亲近的婶子,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荔枝姨会成为自己的新妈妈。
在小蝶心里,妈妈的位置是无法替代的。所以,当外公向小蝶说出让荔枝姨来当她的新妈妈时,小蝶的第一反应就是不可思议。她不明白这个奇怪的想法为何会从外公的嘴里冒出来,但外公的语气里却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你和你爸今后过日子,少不了一个勤快的女人帮忙。你荔枝姨人好心善,没啥坏心眼儿,肯定对你和你爸都不错。看你们父女俩有了新家,我这双眼睛也能够安心地闭上啦。”
爸爸对外公的这个想法,起初并不同意。他知道荔枝姨很好,而且在外打工,家里有个照料的人,他也能放心工作。但是,爸爸最担心的是小蝶,怕小蝶接受不了,会不同意。
有几次,爸爸旁敲侧击地向小蝶说过这个想法。小蝶聪明,自然明白爸爸的心思,每次爸爸说到荔枝姨的各种好时,小蝶就故意装困或者转移话题。现在见到荔枝姨,小蝶不再像以前那样热情,更很少主动对荔枝姨说一句话。
一个人越是抗拒一件事,这件事越有可能朝着与他的希望相背离的方向发展。荔枝姨和爸爸还是再婚了,他们没有办婚宴,也没有在家里好好庆祝一番。荔枝姨和爸爸早商量好了,他们只领了一张结婚证,当着小蝶的面,日子还像从前那样过。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小蝶并不知道他们俩已经结婚了,直到外公突然因旧病复发去世,爸爸才告诉小蝶这件事。
“下个月,你荔枝姨会把虎子接到家里来。你比虎子大几岁,你这个当姐姐的要多照顾他一点儿啊。”
虎子是荔枝姨的儿子。荔枝姨离婚后,生活不稳定,虎子一直跟着他爸爸生活。可是虎子爸爸爱喝酒,脾气很差,荔枝姨早就想把虎子接到自己身边了。
爸爸用手语比画出这些话语时,眼神里除了期待,还有些许的紧张。
小蝶望着爸爸的眼睛,想了好一会儿,还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大人的决定,她一个小孩子又能改變什么呢?虎子如期地来到了这个家。
虎子来的那一天正好赶上周末,小蝶也在家里头。为了迎接虎子的到来,爸爸一早就和荔枝姨钻进灶台屋里择菜、煮饭。爸爸还专程到村南口的蛋糕店里买了一个双层的水果蛋糕,爸爸记得小蝶最喜欢吃草莓,特意叮嘱店家多加了几颗红草莓。
六岁多的虎子个头儿不高,脑袋小小的,远远望去,像靠墙的麻秆儿一样,瘦巴巴的。荔枝姨把虎子带进家门,虎子那干瘦的身子一直躲藏在荔枝姨身后,小脑袋不时地探出来瞅瞅,两只圆溜溜的眼睛怯生生地望着周围的一切。
不知怎的,小蝶看到这样一个小男孩儿,内心里的抵触情绪消散了一大半。她凑到虎子跟前,轻声地打了声招呼。
“虎子,小蝶姐跟你说话呢,别愣着呀!”荔枝姨使了一把劲儿,将虎子从身后拽到身前。
这下,小蝶和虎子面对面站着了。看到小蝶望着自己,虎子的双眼皮和小脑袋一齐迅速地耷拉下来,耳朵根因为一时的胆怯变得通红。
晚上吃饭时,四个人围坐在院子里的一张圆木桌子前,爸爸不停地给虎子夹菜,荔枝姨不停地给小蝶夹菜。小蝶面前的碗碟一直没空着,爸爸专门把蛋糕上草莓最多的那一块放到了小蝶的盘子里。吃饭时,他们之间没有什么话语交流。坐在小蝶对面的虎子只顾着一口一口地吃着甜甜的蛋糕,饭还没吃完,他的嘴边已经满是甜奶油和巧克力了。
看着眼前这一幕,小蝶恍然意识到,这是妈妈和外公离开后,爸爸第一次把放在杂物房的圆木桌子摆出来。圆桌子前也是难得围满了人,甜甜的香气又重新飘满了小小的院子。
第五章 心墙
今年刚入春时,小蝶以出色的杂技专业成绩提前被中学部的重点班录取了,这是小蝶之前想都不敢想的,而这样好的结果还要感谢苏阿姨的专业指导和不厌其烦地鼓励。不过,每次小蝶感谢苏阿姨,苏阿姨只是笑笑说:“一个人能不能无限地接近自己的梦想,还要靠自身持之以恒的努力。”苏阿姨想让小蝶知道,升入初中部的重点班只是来到了一个新的挑战平台,这个平台的竞争会更加激烈,需要付出的努力会更多。
顺利考进了重点杂技班,小蝶又将面临着一个新的挑战——如何尽快地适应住校生活。小学部离家不远,坐校车来回很方便;可初中部离家里很远,课业和杂技专业课的训练也一下子紧张了不少,小蝶一个月只能回家一两次。
与其他第一次和父母分开,独自住校的女孩子相比,小蝶心里并没有感觉多感伤。其实,她一直都想尽快开启独立的生活,毕竟在家里久了,看着荔枝姨和虎子相处的样子,小蝶难免会想起妈妈——那种滋味一点儿也不好受!
如今,一家人的吃穿由荔枝姨精心照料着。小蝶每次从学校回到家,荔枝姨都会把下次要带去学校的新衣物准备好。虎子虽然小,但当着小蝶的面,从来不敢耍小孩子脾气,也从不会为了争抢一个小物件而大声哭闹。
爸爸和荔枝姨组成新的家庭后,对小蝶还像往日一样。可小蝶总觉得,爸爸心中的那份爱有一多半分给了虎子。自从虎子来到这个家之后,爸爸出差回来都会特意带上一份好吃的或好玩的给虎子。前阵子,虎子的学校组织了一次父子手工大赛,爸爸周末下班回来,连夜陪着虎子用一大块老榆树木头雕刻了一只小老虎。小老虎的脑袋圆溜溜的,乍一看,和虎子的小脑袋瓜一个模样。
比起对虎子的这份关心,小蝶觉得爸爸对自己的学习根本就不上心。打从小学开始,小蝶学校里每次开家长会,爸爸因为听力障碍和工作忙的原因很少参加。班主任自然理解小蝶爸爸的难处,所以每次开家长会,老师不会为难小蝶。如果小蝶的爸爸不来,小蝶可以代表家长,和其他同学的家长们一起聆听家长会的内容。
这两年,爸爸都是嘱咐荔枝姨去给小蝶开家长会。对此,小蝶其实是有千百个不愿意的。有几次,她干脆说出了自己的心声,可荔枝姨只是嘴上说着同意,到了家长会那天,她依然会出现在教室里。同学们起初只是诧异,但见荔枝姨来过两三次之后,就习以为常了。
班主任和荔枝姨挺投脾气的,眼见着终于有一个家人能专程替小蝶来开家长会了,班主任也觉得高兴。所以,小蝶在学校里的一些细节,她都会很欣然地分享给荔枝姨。荔枝姨也愿意听,每次从学校回来,她都要把小蝶取得的好成绩完完整整地向爸爸复述一遍。虎子通常会瞪着眼睛在一旁专心听着,荔枝姨也想让虎子多了解,为的是让他好好向小蝶姐姐学习。
眼下,小蝶即将变成一名中学生,她希望爸爸能在开学的第一天陪同她走进新的校园,开启新的生活。小蝶的心思爸爸也知道,所以爸爸提前答应小蝶,等开学报到的那天,一定会亲自送她去学校。
可计划赶不上变化,到了开学那几天,爸爸因为工作的原因不得不出趟远门。没办法,只能是荔枝姨代替爸爸去了。
“小蝶,对不起。爸爸这次又不能陪你了,等下周爸爸工作不忙了,一定去学校看你。”
爸爸出门时是这样对小蝶说的。虽然爸爸不会说话,但他那充满愧疚和无奈的眼神是不会骗人的。小蝶不想难为爸爸,没多说什么,只是点点头,目送着爸爸走远了。
“小蝶,别不高兴啊!你看荔枝姨给你准备了什么惊喜!”见爸爸走了,荔枝姨拉起小蝶的手,快步走进屋里。
是什么惊喜呢?小蝶有点儿费解,又有点儿期待。
“快瞅瞅这被套和枕巾,喜不喜欢?”
顺着荔枝姨的手势,小蝶低下头,瞧见了一套崭新的被褥和一套缀着蕾丝边儿的枕巾。荔枝姨知道小蝶不喜欢过于鲜艳的颜色,专门挑选了清新一点的款式。枕巾和被褥光看着就很舒服:米黄色的被单上落满了一朵朵粲然绽放的小雏菊。为了让被褥更结实耐用,荔枝姨还专门用缝纫机把被单的大小开口好好地收紧缝实了一遍。
“怎么样,喜欢吗?对了,我还给你准备了几件新衣裳。”
荔枝姨说完,忙从炕头边的缝纫机上取来了一个蓝白色条纹的花包袱。荔枝姨逐一把新衣服从花包袱里拿出来,递到小蝶的眼前。
“这几件衣服是我前些天到咱村子集上的时装店买的,衣裳的样式都是新的。店家挺好的,没收我的钱,答应我可以把这些衣服带回来先让你试试,你相中几件就留幾件。”
“我衣服不少了,别瞎花钱了吧。”面对荔枝姨的热情,小蝶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你试试,没多少钱!你考进好学校,荔枝姨本该送你件礼物的。”荔枝姨还在坚持。
小蝶点点头,没再拒绝。她先拿起一件外套试了试,外套很轻薄,穿上去感觉也很透气。小蝶知道自己拒绝不了荔枝姨的好意,选来选去,挑中了一件最合身的米黄色外套。
去学校报到那天,小蝶就穿着这件米黄色的外套。爸爸提前约了一辆面包车,开车的是和爸爸关系很好的工友刘叔叔。刘叔叔把大包小包放到了后备厢里。虎子因为上学的原因,没跟着去,车子的后座上只有小蝶和荔枝姨两个人。
小蝶的新学校在假期刚刚翻新过,学校的教学设施干净齐整。小蝶所在的班级在教学楼的二层,班主任是一位二十岁左右的新老师,名字叫田野。田野老师笑起来的时候,嘴角两边会分别露出一颗小虎牙,说起话来轻轻柔柔的,给孩子们的第一感觉,就像邻家的大姐姐。
在田野老师的安排下,小蝶和其他三个女孩子分到了一间宿舍。这些女孩子里,孙瑶长得最好看,她的脸蛋儿圆圆的,眼睛水亮亮的,梳着一个高高的马尾辫,笑起来的声音像银铃般清脆。从孙瑶走进宿舍的那一刻起,她的妈妈就一直陪伴在她左右,帮着她收拾被褥,忙上忙下的。
“你好,我叫孙瑶,以后我就睡在你的上铺啦,请多多关照呀!”孙瑶见小蝶和荔枝姨进了宿舍门,忙上前打招呼。
“你好,我叫小蝶。”小蝶轻声回应。
“小蝶,这个名字真好听。来,阿姨这里有新鲜的红富士,刚洗好的,快吃一个吧。”孙瑶的妈妈很热情,拿起桌子上洗好的一个大苹果,递到小蝶手心里。
“您是小蝶的妈妈吧?也来吃个苹果吧。”孙瑶的妈妈注意到站在小蝶身后的荔枝姨。
“不用了,您太客气了。我这次来得着急,没带啥好吃的给孩子们,一会儿我到楼下超市给孩子们买点儿,大家伙儿分着吃。”荔枝姨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那您赶快下楼去买点儿吧!这里我一个人收拾就行了!”本来见孙瑶的妈妈把荔枝姨当成了自己的亲妈,心里很不是滋味。偏偏荔枝姨沒有在第一时间否认,这让小蝶更加气恼了。虽然是中学生,可任性的孩子气有时还是说来就来。小蝶说完这话,没再吱声,闷着头开始收拾自己的床铺。
“小蝶妈妈,要不咱们待会儿一起下楼买吧?我看学校门口往西没多远有个大超市,里面吃的、用的都有。”孙瑶妈妈见气氛有点儿尴尬,怕是刚才说错了什么。
“好,那等会儿一起吧。”孙瑶妈妈的话无疑给荔枝姨找了个台阶儿,她捋了捋头发,翻出大包小包,开始帮着小蝶收拾。
“咱俩一块儿收拾还快些,一会儿你和孙瑶一起去超市转转,我就不去了。这里有两百块钱,你拿好了,想买点啥就买点啥啊。”说着,荔枝姨把两张崭新的一百元塞进了小蝶的上衣口袋。
“我不要……”
“拿着吧,这钱是你爸出门时特意叮嘱我拿给你的。钱不够用的话下次等你回了家,再跟我们要。见你住进了宿舍,我也就放心了。”荔枝姨笑了笑,她干裂的嘴角白蒙蒙的,像涂抹了一层银灰色的柿子粉。
小蝶这才意识到,这一路上,她一口水还没来得及喝。
第六章 无声
“妈妈,您和红绸子一起飞在半空中时,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那感觉很奇妙,就像是嗖的一下伸手就能抓住天上的星星。”
这是一年夏天,小蝶和妈妈一起躺在院子里的草凉席上看星星时,妈妈说起自己表演绸吊时的感觉。
那一刻,小蝶其实并不能完全理解绸吊在妈妈心中的意义。正式接触绸吊这门杂技艺术后,老师反复强调学好绸吊并不简单。绸吊和中国地方戏曲中的“七十二吊”有着密切的关联,随着杂技艺术的不断创新,杂技演员们将“七十二吊”中特有的悬吊动作加以完善和创新,形成了特有的绸吊表演艺术。
绸吊表演时,演员会将身体缠绕在红绸子上,借助身体的柔韧性和平衡性完成攀援、翻越、掉坠等一系列高难度动作。在整个表演过程中,那红艳艳的绸子俨然是演员身体上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或者更确切地说,一名优秀的绸吊演员在表演时就像是一股悠然自得的风,可以轻松自如地让红绸子跟随着他的力量或动、或静地飘荡。
升入了中学阶段,小蝶所学的杂技表演课程更具专业性和难度性。好在,小蝶在小学阶段熟练地掌握了一系列舞蹈、体操方面的基本动作,开学后不久,在接触高空绸吊时,并没有太多的不适应。但高空绸吊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速成的,随着老师讲解的动作难度日益加深,小蝶和班上的其他女同学们难免会表现出抵抗和焦躁的情绪。
这份抵抗和焦躁,在小蝶宿舍里的四个女孩子身上得以不同程度的彰显。相比其他三个女孩子偏于内敛的消极,个性开朗的孙瑶丝毫不愿掩饰自己心中的不快。
“田野老师今天的训练难度也太大了吧!我前前后后做了十几遍双手套住绸带的起顶倒立,她才满意。后面等我悬空腾出手来,再做其他动作时,真的一点儿力气都没了!”好不容易完成了下午的专业动作训练课,孙瑶在宿舍的椅子上刚坐好,热水只抿了一小口,就开始叫苦连连。
“我也是,前后做了十几次起顶倒立呢。”这次说话的是一个叫刘梦的女孩子。她个子不高,胖乎乎的,学起专业动作来属于接受程度比较慢的。
“咱们没法跟小蝶比,她一次就通过了。我就说嘛,田野老师最喜欢小蝶了。”说这话的女孩子叫王欣欣,她看上去柔柔弱弱的,说话的嗓门却洪亮得很。
“你们怎么又开始夸我了?”小蝶从公共洗漱间里接了盆热水,刚洗了一把脸,隔着老远就听到了舍友们的说话声。
“我们当然要夸你了!你可是咱们宿舍里头,不,咱们班里学动作最好的那个了。”孙瑶见小蝶走到她的身边,伸直手臂,打趣地拍了一下小蝶的胳膊肘。整个宿舍里,她俩的关系是最要好的,有啥事,孙瑶总喜欢第一时间告诉小蝶。
孙瑶也是后来才知道小蝶的妈妈不在了。所以,在宿舍里,孙瑶和其他女孩子都尽量避开与小蝶妈妈和荔枝姨有关的话题,如果非要说,女孩子们会一致用“家里人”代替。
但即使再小心翼翼,比起其他妈妈都能陪伴在孩子身边,小蝶多多少少还是不一样的。就拿孙瑶来说,每天晚上下课回到宿舍,她妈妈一定会打来电话问候。这通电话往往会在九点左右打来,时间久了,只要宿舍里的电话铃声一响,大家的第一反应就是喊孙瑶来接电话。
孙瑶和妈妈的相处模式很轻松。用孙瑶的话说,妈妈在她心中就像是一个志趣相投的大姐姐,所以她心底有啥小秘密,从不藏着掖着,只要妈妈肯听,她都会大大方方地分享出来。
其实,小蝶也不是不能和家里人分享心事,只是心中的那份芥蒂让她选择了逃避。自打开学以来,爸爸和荔枝姨先后到学校看望过她几次。有两次,虎子也跟来了。虎子帮着两个大人拎着大包小包的零食,有山楂条、红薯干、酸枣,等等。这些好吃的多是爸爸专程从镇里的集上买的。
爸爸给小蝶打电话不方便,时不时地会让荔枝姨打过去问候一下。小蝶和荔枝姨的通话时间往往不会超过五分钟,聊天的内容大多是关于近一周的天气和食堂的饭菜是否可口。在电话里,小蝶也只是轻声地支吾几下,荔枝姨也没敢多说话,两个人多半是聊着聊着便很有默契地把话筒放下了。
其实,小蝶还是有许多心里话想倾诉的,但每次拿起话筒来,她多么希望电话的那一头传来的是妈妈那熟悉的声音啊。哪怕只是妈妈轻轻地唤她的名字,小蝶也很知足了。
升入初中后,小蝶和留在小学部任教的苏阿姨见上一面也不是一件容易事。苏阿姨担任了一个“新星杂技班”的班主任,工作更加忙碌了,但苏阿姨还是会抽空给小蝶打一通电话,或者寄一些文具和书本来。小云姐姐先后给小蝶写了几封问候信,小蝶一一回复了。小云姐姐的信不长,多是一些鼓励的话语,信纸上的字玲珑清秀,小蝶每次读,心头都暖暖的。
入学以来,小蝶的各项成绩都很出众,特别是在专业课的训练上,小蝶本来就有天赋,学起动作来也比其他同学快。她对自己的要求也很高,每次训练结束后,还要留下来再练习一个多小时。田野老师很喜欢小蝶,每次讲解完一个新动作,都会让小蝶来做示范。时间久了,在同学们的心里,小蝶就像是一个不可超越的存在,仿佛她做什么都是对的。同学们那些时常会失误的小动作,放到小蝶身上,肯定不会轻易发生。
但同学们和老师不会想到,他们这份无条件的信任,随着时间的推移,在无形之中幻化成一股可怕的压力,而这份压力只有小蝶自己能感觉到。
面对压力,大多数时候,小蝶还是决定迎难而上。既然周围的人都信任她,她也不愿意让别人失望。可这段时间,小蝶遇到几个高难度的高空旋转动作,反复练习后,还是无法熟练地掌握。往往这个时候,她也只能强迫自己留在训练室里,把几个动作反复强化。周末,如果时间允许,小蝶也会放弃回家,在训练室里一遍一遍地练习。
有一次,小蝶在练习后水平支撑动作时,没有用对力气,一个不留神,扭到了右手腕,她瞬间感觉自己的右手臂传来了一阵剧烈的刺痛感。一时间,她只能紧咬牙关,任凭额头冒着汗,一路跑回宿舍。到了宿舍,小蝶慌忙打开抽屉里的医药盒,在伤处火速涂抹上治疗跌打扭伤的药膏。
药膏涂在伤处,起先感觉凉滋滋的,很快又火辣辣的,这一冷一热的感觉逐渐掩盖了伤处传来的刺痛感。小蝶捂住胳膊肘,感觉自己的扭伤全然好了,但她知道,那只是心理上的作用。好在,小小的扭伤恢复起来也快,连续多涂抹几次药膏,她又能正常地训练了。
小蝶喜欢在训练感到特别疲累时,坐到操场外侧的篮球架边仰望广袤无边的晴空。在小蝶眼里,天空是异常神奇的,不论是变幻不定的云朵,闪闪烁烁的小星星,还是那突如其来的细细密密的小雨滴……这些存在于大自然中的再寻常不过的意象,像一支美妙的钢琴曲,乘着风,飘进了小蝶的心田。当小蝶用双眸望向它们时,心中那份挥之不去的孤独感仿佛也飘得很远、很远。
第七章 漩涡
登上闪亮的大舞台,尽情地倾洒自身的光热,惊艳四座,是每一个杂技演员心中的梦想。
小蝶和班上的同学们也不例外。他们从正式接触杂技的那一天起,心底都渴望着实现登上那个舞台的梦想。
幸运的是,期末考试结束后,孩子们等来了一个登台的机会。田野老师告诉大家,为了开办新年晚会,學校要求每个班级选出一部分同学参加演出。班上获得了两个绸吊演出的名额,其余的十几个名额是留给开场的舞蹈演出的。比起一群人在舞台上跳舞,大家都渴望自己能代表班级参加绸吊表演,毕竟这可是一次在全校舞台上展示自己的好机会。田野老师还强调说:“这次表演还会邀请专业的杂技团队前来助阵,他们会借助这次表演来挖掘几个好苗子。”
“哎呀!这个名额的首选肯定是小蝶了,至于这第二人选嘛,我觉得孙瑶机会最大。”回到宿舍午休时,王欣欣率先打开了话匣子。
“是呀,小蝶专业表演好,孙瑶气质形象好,你们两个要都能登上咱们学校的杂技舞台,整场演出都会闪烁着星光!”刘梦赶忙接过了话茬儿。
“这可不是你们说了算,还是要田野老师最后敲定。再说了,说不准你们两个才是田野老师眼中真正的黑马呢。”孙瑶拿起桌子上的一包湿巾,擦了擦脸,然后坐到小蝶的床上,“小蝶,我说得对吧?”
“没错,我们每个人都有登台的机会。”小蝶接过孙瑶递给自己的湿巾,坐在她的身边。
“说真的,如果是你们俩代表全班去表演,同学们肯定心服口服。跟你们两个比起来,我们的水平还差好大一截呢,对不对?”刘梦望向王欣欣。
“可不是嘛!”王欣欣点点头。
小蝶和孙瑶没再搭腔,只是很有默契地笑了笑。从她们脸上露出的羞涩表情可以看出,她们当然希望能一起站到学校舞台上表演。表演的动作难度高一些无所谓,她们会相互打气,一起努力。
其实,小蝶和孙瑶也是田野老师心里最合适的人选。只不过离表演的时间还早,田野老师没来得及在班级里面宣布。可等田野老师要宣布时,事情发生了变化。由于临时变动,晚会的时长缩短了,年级主任不得不要求每个班的老师优中选优,确定一个最合适的人选来表演。
田野老师考虑了一阵,还是把这个名额给了小蝶。
“小蝶,从今天开始,每天下了专业课,你单独留下来训练一个小时。其他同学也别灰心,以后表演的机会还很多,只要大家努力,都有机会。”田野老师自然不会忘了给其他同学加油打气。
“田野老师,我能不能把这个演出名额让给孙瑶!”不知怎的,小蝶一下子变得魂不守舍,她从座位上站起来,一口气说出了这话。
话一说出口,小蝶就有些后悔了,因为她瞧见坐在右前方的孙瑶回过头,红着脸,冷冰冰地瞪了她一眼,那眼神里,分明夹杂着伤心和恼怒。
“孙瑶的基本功也很不错,下次肯定还有机会的。”田野老师眼神里划过一丝惊诧,但还是第一时间回应了小蝶的请求。
一时间,教室里变得静悄悄的。
小蝶心里明白,刚才自己那句冒失的话,定然在孙瑶心中划下了一道伤痕。
下午下了课,不愉快的一幕还是发生了。以往,孙瑶都要和小蝶一起到学校的食堂吃饭,然后再一起回宿舍。这次,孙瑶收拾好课本,没叫小蝶,自己一个人出了教室。一时间,小蝶也不敢去找孙瑶,只能小心翼翼地独自来到食堂,一边排队打饭,一边用余光搜索着孙瑶的身影,可找来找去,也没有看见那个熟悉的面孔。
小蝶想着孙瑶兴许是回宿舍了,她也很想回去看看,找机会给孙瑶道个歉。可她还要留下来参加演出前的训练,只好先打消了这个念头。等训练结束后,小蝶才不安地往宿舍方向走。这时,天色完全黑了,冷飕飕的风夹杂着枯黄的落叶,哗啦啦直响。
好不容易回到宿舍,三个女孩子已经躺在了床铺上。刘梦和王欣欣躲在被窝里看书,孙瑶蒙在被子里面,一动不动。
刘梦和王欣欣见小蝶进来,很有默契地指了指对面床铺上的孙瑶,示意小蝶不要打扰她。
小蝶轻轻地走到自己的床铺前,踮起脚尖,看了一眼睡在上铺的孙瑶。孙瑶听见动静,故意翻了个身,背对着小蝶。小蝶看到,孙瑶用被子把头蒙得更紧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小蝶在宿舍里所能感觉到的,就是一股难以逃离的冷空气。好不容易恢复精神的孙瑶几乎没有主动和小蝶说过一句话,小蝶每次望向孙瑶,孙瑶都会把脸侧过去,故意不和小蝶有眼神上的接触。
小蝶和孙瑶的这场冷战,不觉间蔓延到了宿舍的里里外外。刘梦和王欣欣也受到波及,变成了两个人的传话筒。孙瑶有什么不愿意跟小蝶当面说的话,就让她们两个代为传达。这一来二去,让刘梦和王欣欣也十分头疼。
“小蝶,你俩赶紧和好吧!要不,你主动给孙瑶道个歉?”刘梦实在看不下去了。
“嗯。”听刘梦这么说,小蝶也不知该回应些什么。她其实也想找一个合适的机会,主动和孙瑶和解,但她又怕孙瑶的气儿没消,道歉的话没说好,伤了孙瑶的自尊心。
小蝶踟蹰着、躲闪着,但越躲闪,她的心情越是失落,就像是在不知不觉中跌入了一个灰色的漩涡。
有几次,小蝶在练习自由旋转时,一圈又一圈地转动,根本不愿意停下来。旋转带来的一阵阵眩晕感似乎可以让她暂时抽离于现实的种种烦闷之外,沉浸到一个不真实但却平稳的梦境世界中。
在这个梦境世界,小蝶聆听着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那富有节奏的声音仿佛在安慰着她,带领着她抽离难言的孤独。
随着训练次数的增多,正式演出的日子逐渐近了。这天,小蝶像往常一样在训练,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她的眼前。
“小蝶,好久没见了,你长个儿啦!”是小云姐姐!
“小云姐姐,你怎么来了!”小蝶激动地打量着眼前这个梳着高高马尾辫的漂亮女孩子,她穿着一身清爽的运动服,戴着一个草莓发卡,眉宇间透露着久别重逢的笑意。
小云姐姐出现的这几天,像是给小蝶原本空荡荡的生活照进了一束光。小蝶把自己和孙瑶闹矛盾的事情和小云姐姐说了说。小云姐姐听完先是皱了皱眉头,而后“扑哧”一声笑了:“你们两个小女生还真是挺逗的!孙瑶肯定也想与你和好,可你不主动和她道歉,她也不知该怎样跟你和解呀!我有一个好主意,你给她写一张道歉卡片。以前我和宿舍好友闹小矛盾时,就是这么做的。”
“把想说的话写出来,真的可以吗?”小蝶还在犹豫。
“你可以试试呀!”小云姐姐笑了,她那双亮閃闪的眼睛望向小蝶时,闪过一道智慧的光芒。
“好吧,我试试看。”小蝶舒了口气,放心地点了点头。
小云姐姐的好主意果然奏效了。
那天下午一放学,小蝶第一个回到宿舍。她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米黄色的盒子,盒子里面装着一些精致的贴纸和卡片。小蝶挑了一个画着蓝色海豚的卡片,她知道,蓝色是孙瑶最喜欢的颜色。小蝶对着卡片想了想,写下了几句话:
孙瑶,真的不好意思,那天在教室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说。你可以原谅我吗?希望我们还能像以前那样说说笑笑。
小蝶写到最后一句话时,心里难免有些伤感。她想到上初中以来,孙瑶真的可以算得上是最愿意和她交心的朋友了。小蝶期望着,她们俩的关系能回到从前。
写好后,小蝶把卡片装到了一个牛皮纸信封里,并小心翼翼地用一张小雏菊花纹的贴纸粘好,放到了孙瑶书桌的小书架上。待会儿孙瑶从食堂吃饭回来,到宿舍复习功课时,肯定会注意到这封信。
把信放好的那一刻,小蝶瞬间轻松了许多。她靠着书桌,匆匆地吃了一大块肉松面包,然后离开了宿舍,直奔练习室。
小蝶没想到,训练结束时,孙瑶会出现在教室门口。
“小蝶!”孙瑶的脸上带着笑意。她拿着一个橙黄色的玻璃瓶,见小蝶走向自己,快步迎了上去。
“今天训练累了吧?给你一瓶新鲜的柠檬水,我妈刚才来看我了,这是她在家里现榨的,保证新鲜!”孙瑶把手上的玻璃瓶递给了小蝶。小蝶接过瓶子时,一时还有些恍惚。
“快喝一口试试呀,不酸的!”
孙瑶的这句话让小蝶彻底回过神儿来。小蝶猜想,孙瑶肯定看见了那张道歉卡片,然后原谅了自己。这么想着,她也笑了起来,“咕嘟咕嘟”喝了好几口柠檬水。就像孙瑶说的,柠檬水一点儿也不酸,还有些甜香。
两个女孩子的误会就这样消除了,宿舍里又恢复了往常自在的笑声。
同学间愉快的相处,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小蝶的训练。最近,小蝶的练习水平提高不少。在学校演出时,按照抽签顺序,小蝶是第三个上场表演的,她很流畅地完成了绸吊《蝶恋花》的表演。
小云姐姐在小蝶后面出场,和搭档一起完成了空中吊环的演出。小云姐姐表演时,小蝶特意跑到了台下观看。
小云姐姐登台的一刹那,炫彩的灯光照在她亮晶晶的白色天鹅裙摆上。只见她和搭档很有默契地舞动着,在缓缓降落又迅速升起的吊环上表演着一个个连贯又轻盈的动作。
在小蝶眼里,小云姐姐在轻柔的音乐声中慢慢变成了一只翱翔于天际的白天鹅,这只白天鹅正骄傲地飞翔,将心中的快乐梦想尽情地在舞台上绽放。
小蝶痴痴地看着,想象着未来有一天自己也能像小云姐姐一样,变成一位专业的杂技演员,在舞台上尽情地释放着自己的光和热。
那该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啊!
小蝶是这样想的,但她也知道,要想变成一只骄傲的白天鹅,付出的努力要比想象中更多。
第八章 逆光
“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旦辞爷娘去,暮宿黄河边。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
小蝶第一次在课堂上读到《木兰诗》时,脑海里闪过了一幅鲜活的画面:她感觉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驰骋在战场上的女中豪杰,身着一袭亮闪闪的铠甲战袍,策马扬鞭,穿梭在雷鸣般的战鼓声中。
这样想着,小蝶的思绪不觉又飘向那宽广的杂技舞台中央。当舞台上闪烁起亮白色的灯光,一袭红色的绸子从舞台上方缓缓飘落而下,顷刻间宛若花木兰最心爱的战马,它欢舞着、嘶鸣着,召唤着它的女主人,旋转出一支动人的木兰之舞。
小蝶想,有一天自己可以把《木兰诗》所表达的英雄情怀搬到杂技大舞台上。光是这样想着,小蝶的心里就“怦怦”直跳。
幸运的是,小蝶等来了一个绝佳的机会。为了促进杂技艺术的跨国交流,学校特意安排了一场国际间的杂技交流表演。届时,会有多个国家的杂技小演员来到学校,临时组成一个杂技交流班,在为期半个月的时间里一起学习、交流、演出。
这一次,小蝶和孙瑶顺利被选进了杂技交流班,还有十多名同年级的男女同学。他们很快和到来的十几名外国小演员们成了好朋友。带领杂技班的是年级主任吴老师,吴老师看上去很严肃,但她有多年的教龄,专业能力强,也有带国际交流生的经验。
第一天上课,吴老师专门安排了一节自我介绍的班会,让同学们轮流站到讲台上介绍自己。每位外国学生还分到了一位可以辅导自己中文的同桌。小蝶的新同桌是一位名叫莉娜的俄罗斯女孩儿,莉娜一头金黄色的头发卷卷的,笑起来像极了橱窗里的洋娃娃。孙瑶的新同桌是一个喜欢变魔术的意大利男孩儿,从两个手掌心里变出两颗香喷喷的棉花糖,是他第一次向孙瑶打招呼的方式。
吴老师告诉大家,半个月的学习和交流后,会有一场东西方杂技艺术的交流演出。演出的节目需要自己设想,吴老师鼓励大家发挥想象力,演出自己最满意的节目。
小蝶和孫瑶决定表演最拿手的高空绸吊。
“我想表演一场天女散花,到时候我会穿上一件仙气飘飘的长裙,等我和红绸子一起飞起来时,再将手中的五彩花瓣撒落在舞台上,是不是很美妙呢?”孙瑶一想到自己摇身变成仙女的模样,脸蛋也变得红扑扑的。
“这个想法很好,太美了!孙瑶,我想表演一出《花木兰》。”小蝶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花木兰吗?那一定很帅气!”孙瑶一听,跳起身来,她觉得小蝶定然能演出花木兰那种巾帼不让须眉的气势来。
两个女孩子有了想法后,很快就和吴老师交流了一番,吴老师很是赞成。不过,单凭初步设想还远远不够,要想把节目表演好,还要精心设计,将杂技的动作反复打磨。在动作的设计方面,吴老师和其他几个专业的杂技老师组成了一个指导团队,利用训练的时间,为学生们出谋划策。
为了让小蝶表演的《花木兰》彰显出独特的东方神韵,老师们找到了一首与之契合的古典乐曲,还根据古典乐曲的韵律和节拍,设计了一组高难度的杂技动作。在这些高难度动作中,最难的就是“大风车”。要想表演好这个动作,表演者先要用红绸子将身体一圈圈地缠绕住,再垂悬于高空中,做上一连串的陀螺转。紧接着,表演者的身体会和红绸子同时舒张而下,垂直降落。一时间,表演者像一个随风不停转动的红风车一般,随着音乐鼓点而律动,一圈圈地在半空中飞旋环绕,直到将红绸子完全舒展开。最后,表演者会被红丝绸牵引到一个最接近地面的位置,最终完成整段舞蹈的表演。
小蝶的杂技底子不错,但遇到这个高难度动作时,也犯了难。首先是她缠绕红丝绸的圈数不够多,等垂悬到高空开始表演时,小蝶就没有十足的信心和完成高速旋转的力度。信心和力度的缺乏,让小蝶很难掌握好旋转的频率和方向。每一次旋转,小蝶都很难达到老师们要求的圈数、弧度和美感。更糟糕的是,小蝶越是表演不好,对高空的旋转越是充满了抵触和恐慌。有几次,小蝶置身半空向下望去,竟然萌生出一份莫名的眩晕感。这份莫名的眩晕感让她觉得,别说是完成一系列高空动作表演了,单从红绸子上缓缓攀爬下来都很难。
“小蝶,要不你跟吴老师说说,把动作难度降低一些,这样表演起来也不会有太大的压力。”孙瑶来看小蝶排练时,着实为小蝶捏了一把汗。
“还是别了吧。老师们肯定是信任我,才加大难度的。再说了,这对我来说,也是一种挑战。”小蝶趁休息时喝了一大口水,又慌忙捋了捋垂落在额头上那湿漉漉的头发帘。
“好吧。你啊,就是太要强了,要是让我表演这么难的高空动作,我肯定第一时间打退堂鼓。”孙瑶知道自己说不动小蝶,只能无奈地笑了笑,做了个加油的手势,算是给小蝶打气。
相对于小蝶的表演动作,孙瑶的天女散花远没有那么复杂。孙瑶需要做的就是随着凌空旋转的红绸子,演绎出仙女散花时的优雅和飘逸。用吴老师的话说就是——在灵动中穿插着安静的美,在静谧中闪现出跃动的光。
每天晚上七八点钟,是演员们集中训练的时间。因为表演的节目不少,老师们特意增设了一个大的训练场地。小蝶和莉娜在一个场地里练习。莉娜和小蝶一样,练习起滚环来很是刻苦,一个动作往往要练上四五遍才甘心。通常,小蝶和莉娜都是最后离开训练场地的。
莉娜练习起高难度动作时,自信心要比小蝶强得多,所以完成程度也很理想。小蝶羡慕莉娜的这份自信,她也想一脸镇定地完成一系列高空翻转动作。可想归想,一到了关键时刻,小蝶还是提不起劲儿来,接连出现失误。
这一天,小蝶在做一组熟悉动作时又出现了失误,她气恼地拽着绸吊落到地面上,忍不住拍打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一次次的失败,让她除了懊恼,更多的是担忧,她怕自己无法顺利完成这套动作,表演时出问题。
小蝶的心情灰蒙蒙的,她快步走出了训练室。训练室坐落在操场的斜对面,小蝶走着走着,就来到了操场一侧的篮球场。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篮球场上只有几个男同学,他们在轮流练习投掷三分球。小蝶在篮球场一侧的铁架子边坐了下来,目光空洞地望向那一次次被抛出的篮球。
“小蝶,你还好吗?”突然,小蝶的肩膀被轻轻地拍了一下。
小蝶回过头,看到了莉娜笑意盈盈的脸庞。
莉娜说的是中文,虽然不算流畅,但吐字十分清晰。莉娜的父母也是杂技演员,莉娜很小的时候就曾多次随同父母来中国演出。用莉娜的话说,中国算是她的第二故乡,她很喜欢北京的烤鸭、炸酱面等特色美食,也很喜欢欣赏北京城里古色古香的亭台楼阁。
“我有好吃的送给你,要不要尝一尝?”莉娜神秘地眨了眨大眼睛,从斜挎的小包里拿出一块包装精美的巧克力。
小蝶在旧杂志上见过这种俄罗斯的巧克力,外包装上是一个肉嘟嘟的洋娃娃,睫毛长长的,瞪着一双水汪汪的蓝眼睛,樱桃红的嘴巴微张着,像憋了一肚子好玩儿的话。
“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应该吃点甜的。”莉娜撕开了外包装,将黑棕色的巧克力掰成两大块,一大半分给了小蝶,一小半留在自己手上。
“吃吧,别怕胖。”莉娜张开嘴巴,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了起来。
小蝶也学着莉娜的样子,将手中的巧克力一点一点地放进嘴巴里。刚吃下去的时候,巧克力稍微有点苦,嚼着嚼着,便特别香浓了。
小蝶觉得这巧克力就像她的杂技梦想一样,虽然练习的时候是苦的,坚持下来的感觉却异常甘甜。
“好吃吗?等我回到俄罗斯,再给你寄一大箱。”莉娜说这话时,一半用了中文,一半用了英文。为了逗小蝶开心,她还特意做了一个夸张的手势,示意小蝶会收到一箱超级多的巧克力。
小蝶笑出了声,她告诉莉娜,自己一定也会给她写信和寄礼物的。
不知不觉,半个月的学习交流接近了尾声。正式演出前,吴老师安排班上的同学在学校的中心大舞台上联合彩排。小蝶作为整场演出的压轴演员,最后一个出场。
虽然不是正式的演出,但为了达到演出效果,每个上场的演员都换上了正式表演时才会穿的服装。孙瑶如愿以偿穿上了一件仙气飘飘的演出服,乍看上去,就像是從天庭降落到人间的嫦娥仙女。小蝶换上了一身红黑相间的演出服,还用棕色的发带竖着扎起了高高的马尾辫,看上去中性十足,别有一番精气神。
其实,最后一个登场的滋味并不好受。随着音乐的接连响起,舞台上的演出一场接着一场。在后台,小蝶早早换好了服装,躲在一个小角落里等待。小蝶心里清楚,她对大风车动作的掌握还不够熟练,很难确定能不能发挥出最佳状态。
莉娜是第四个上场的,她表演的是滚环。舞台上,莉娜金黄色卷卷的头发随着圆环飘动着的模样,像极了童话故事里一不小心跌落进兔子洞的女孩儿爱丽丝。莉娜表演完后,孙瑶紧跟着出场,她表演时的背景乐是二胡和古筝一同演奏的,音乐声一响,瞬间有了一种古色古香的味道。孙瑶的表演很连贯,在最后时刻,她做了几个陀螺转,顺利地踩上了结束时的音乐舞点。
一个魔术表演结束之后,小蝶登台的时刻到了。
小蝶忘了自己是怎样哆哆嗦嗦地走上舞台的了,也忘记自己是怎样恍恍惚惚地听着背景音乐迈出木兰出征的第一步的。她只记得,当她握紧轻飘而来的红绸子时,舞台下满是翘首以待的热切目光。
“小蝶,你都练习这么久了,注意整个动作的放松,老师相信你一定没问题的!”
“小蝶,深呼吸,我相信你一定能行!”
“小蝶,你肯定能表演好,你可是咱们班同学的骄傲啊!”
……
不知怎的,小蝶抓住红绸子腾空而起时,脑海中回荡起老师和同学们曾在台下对自己说过的话。这些声音在她的耳畔不停地回响着,越来越大,最后交织混杂在了一起,在她的脑海里驱之不散……很快,就要表演大风车的动作了。小蝶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暂时脱离开绸子的束缚,可关键时刻,越想全身放松下来,越是紧张。在做一组斜荡下坠的动作时,小蝶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眼前突然一片漆黑,然后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小蝶再次醒来,她已经躺在医院的观察室里了。医生为她输了一瓶营养液,爸爸和荔枝姨焦急地坐在她的床榻边,见她睁开了眼睛,荔枝姨慌忙地握住了她的手。
“小蝶,你可把我们吓坏了!好在排练时舞台上有保护措施,你跌落的位置也不算高,刚好摔在垫子上,只是扭伤了胳膊,没什么大事儿!”荔枝姨快要哭出来了。
“排练是不是结束了?我还能参加下周的正式表演吗?”小蝶努力地挤出了这句话。她多么希望眼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但紧紧缠着绷带的右胳膊传来的刺痛感又把她拉回了现实。
“小蝶,你先养好身体,下次演出肯定还能登台的。”荔枝姨低下头,叹了口气。
爸爸站在荔枝姨身边,眼神无助又忧伤。
接下来,一家三口相对无言。爸爸默默地坐在角落里,给小蝶削了一个红苹果。到了午饭时间,荔枝姨打听到医院楼下有一家卖八宝粥的饭铺,换上外套,拿起饭盒就下了楼。
荔枝姨刚走,孙瑶、吴老师、田野老师,还有十几个同学齐刷刷地都来了。他们手里还提着各式各样的水果和牛奶。
“小蝶,你醒啦!可把我们吓坏了!”孙瑶第一个握住了小蝶的手。
“是啊,你摔下来的那一刻,孙瑶吓得都哭了。我和王欣欣也吓坏了。”刘梦也凑了过来。
“小蝶,你好好休息。”说这话的是莉娜。虽然她的中文还不是特别流利,但莉娜眼神里透露的真诚就像她手中的百合花束一样纯净。
“小蝶,你这次受伤,老师感到很自责。要是老师及时发现你情绪不稳定,和你提前沟通好,也不会让你的压力这么大了。”吴老师凑近小蝶时,话语里满是愧疚。
“谢谢大家,谢谢吴老师。”小蝶支起身子,老师和同学们的安慰温暖了她那颗破碎的心,“吴老师,不怪您的。您不是说过,每个杂技演员都是在一次次的困境中长大的吗?等伤养好了,我这个花木兰还要重返舞台呢。”
“对,《木兰诗》不是说得好嘛——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听到小蝶说起了花木兰,孙瑶激动地说。
“说得没错!”小蝶正了正身子,笑了。
第九章 笑颜
在一年的十二个月里,小蝶最喜欢五月。
五月的天空多是一种澄澈的安静,飘忽在空气里的风不急不徐,冷暖相宜。清风拍打在人们的脸颊上,既没有春日风沙天的干燥,也没有夏天烈日下的焦灼。
五月的大部分时间里,小蝶都在家里养伤。荔枝姨为了照顾小蝶,换了一份网店缝制和拆洗衣物的工作。如今村子里的道路通了,村民们出行方便了,很多年轻人都开始了网购。现在村子里也有专门接收快递的快递员,荔枝姨只需在家里把衣物缝制好就行,到了需要寄送衣物时,快递员会上门来取走。这样下来,工作时间比较自由。
为了给荔枝姨腾出一个缝制衣物的小房间,爸爸把杂物房里里外外好好地拾掇了一遍,躲藏在杂物房里的和转伞有关的杂技道具逐一被翻找了出来。爸爸把这些道具小心地放到一个木头箱子里。
虎子正在院子里喂母鸡吃小米,瞧见了木箱子里的宝贝,忍不住好奇起来。
他从箱子里拿出一把大的蓝色转伞,又拿起箱子里的小圆球和碗碟看了又看。他那认真又惊喜的样子,像是发现了新大陆。
“虎子,想学转伞吗?我可以教你!”爸爸笑着走到虎子身边,比画出了这句话。
“真的吗?”虎子难以置信地眨巴了一下眼睛。小蝶姐姐告诉过他,爸爸已经很久没转过伞了。
爸爸一脸认真地点了点头。
“太好了!我要告诉小蝶姐去!”虎子激动地拿起蓝色的转伞,快步跑到小蝶的屋子里。
小蝶这会儿正坐在炕头前。荔枝姨刚给她换了一次药,现在已经不需要裹着紧巴巴的绷带了,再过上一周左右,她的伤就差不多能痊愈了。
“小蝶姐,爸爸答应我了!他答应教我转伞!”虎子呼哧呼哧地跑到小蝶面前,喘着粗气。
“啥?”小蝶听到虎子的话,有点儿不敢相信。
“是真的!瞧,学转伞的道具全找出来了,我也能学习杂技啦!”虎子激动地撑起了手中的转伞,先是逆时针,后是顺时针,将蓝色的大伞在窗户跟前转了几大圈。
“那你可要好好学,爸爸严厉着呢!”小蝶捂住嘴,笑出了声。
“我不怕!俗話说,严师才能出高徒!”虎子拍了拍小胸脯。
“好啦!赶紧让你小蝶姐休息一会儿吧,刚换好药,别乱动。小蝶,中午想吃点儿什么?我给你摊张咸食饼,可以不?”站在一边的荔枝姨说话了。
“好的,荔枝姨。”小蝶点点头,习惯性地回了这句话。这些天以来,荔枝姨日夜悉心照料,小蝶看在眼里,也记在心上。
小蝶一个人躺在炕上休息时,倒是想过,有一天能像虎子那样,大大方方地将荔枝姨唤成妈妈。可偏偏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生怕荔枝姨会发现她那困窘的小心思。
养好伤后,小蝶回到了学校。为了帮助小蝶跟上学习进度,孙瑶把自己整理的各学科笔记拿给小蝶复习。虽然落下了一些课程,但经过争分夺秒的复习,小蝶在期末考试中还是取得了一个不错的成绩,顺利地拿到了新一年度的奖学金。
期末考试之后的暑假,小蝶等来了一个新的表演机会。为了培养新苗子,吴桥杂技大世界特意组织了一场青少年杂技演员的交流演出。这意味着小蝶不仅可以再次登台表演《花木兰》,也将有幸登上妈妈曾经表演过杂技的吴桥杂技大舞台。
得知这一消息,小蝶别提多激动了!这一次,她终于能以杂技演员的身份走进吴桥杂技大世界了。她的梦想将在美丽而又梦幻的舞台上点燃,她的努力和汗水也将在无限宽广的舞台上挥洒。
有了上次表演失利的经验,小蝶这次在演绎《花木兰》时,花了更多的心思。吴老师担心小蝶的伤刚好,再次挑战大风车等高难度动作时难免会有压力,为此,吴老师先问了问小蝶的想法。
“我愿意尝试,这次我肯定能行的!”小蝶的回答很坚定。经过一阵子心态的调整,小蝶在挑战一连串高难度动作时,总在默默地告诉自己,要学会放松心态。她开始明白,在偌大的舞台上,最大的敌人只有她自己,只要跨过了自己内心的这道坎,再大的难题都会迎刃而解。
小蝶的自我放松战术很快有了成效,相比上一次的沉重压力,这次集体彩排时,小蝶表演陀螺转和大风车动作时轻松了许多,各个动作与背景音乐的衔接也很连贯。大家都说现在的小蝶就像是重生归来的女英雄,一颦一笑里,尽显一份难得的自信与爽朗。
第十章 木兰归
生活中总有一些妙不可言的场景,明明是真实存在的、正在发生的,却总让人感觉宛若一场不真实的梦境。
正式演出那一天,小蝶就有这样一种奇妙的感觉。
那天舞台下的观众很多,老老少少的,把各个角落都挤满了。爸爸带着荔枝姨和虎子坐在正对着舞台的第二排。爸爸特意穿了一件崭新的白衬衫,荔枝姨换了一身浅绿色的连衣裙,虎子穿了一件宽松的白T恤,三个人坐在一起,一心等待着小蝶的出场。
演出正式开始之前,后台的化妆室里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花束。其中一束挂着四叶草和幸运星的百合花束最为亮眼,那是苏阿姨和小云姐姐送给小蝶的。苏阿姨因为要陪同小云姐姐到外地交流演出,遗憾没能来现场,只好让飘着清香的百合花捎去最真挚的祝福。
小蝶凑到百合花前,深吸了一口气,香气顺着她的发丝和脸颊,和着屋子里的阵阵暖风,飘荡在她那绣着蝴蝶扣的衣领间。
“小蝶,准备好了吗?”化完妆的孙瑶走到了小蝶的身边。这次,孙瑶的节目在小蝶之后。
“放心,准备好了!”小蝶正了正衣襟,笑了笑。
“小蝶,到台前准备啦!”这时,吴老师的声音传了过来。
小蝶点点头,伸出双手,将细细长长的马尾辫扎紧了一些。
当她迈出第一步时,她把自己想象成即将奔赴战场的花木兰。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
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
随着一阵悠扬的二胡声,舞台上响起了《木兰诗》里的经典诗句。
小蝶没有犹豫,坚定地走上了灯光闪烁的舞台。
一袭红丝绸在小蝶上台的那一刻,从舞台的正上方潇洒坠落,飞旋着,飘向了她。
小蝶伸出双手,紧紧抓住红绸子,和红绸子一起飞悬到半空。
一时间,二胡声、古筝声、观众的掌声,接连欢跳而起,又接连欢跳落下。
舞台的灯光更亮了。
小蝶旋转着、旋转着,仿佛飞落到一个甜美又漫长的梦境里。
小蝶旋转着、旋转着,不知不觉间,已然化作了一只破茧而出的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