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萌瑜 洛 秦
内容提要: 在现当代语境中,“南宋都城临安的音乐文化研究”开始于20世纪末至21世纪初。受西方“新史学”“全球史”的转向趋势所致,中国学界对于南宋城市音乐文化的讨论呈现出多元化的研究视角。基于此,本研究试图将“声音景观”理论的三种声音分类模式(“基调音”“信号音”“标识音”)作为思考框架与叙事策略,同时重思南宋都城临安音乐研究的现状与问题,通过书斋为主体的“音乐文本田野工作”,以视觉的角度来聆听“文本中的声音景观”。
望海潮·东南形胜
[宋]柳永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北宋咸平六年(1003年)秋,词人柳永于杭州拜谒两浙转运使孙何而作《望海潮·东南形胜》。据南宋罗大经《鹤林玉露》丙编一卷“十里荷花”一文载:“此词流播,金主亮闻歌,欣然有慕于‘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起投鞭渡江之志。”①此词原是因孙何门禁甚严,柳永为谒见而所作;却不知这一阕“无心插柳”之作,在数年后,被远在中原的金主完颜亮得知,心驰神往。如此,虽然本词多涉及杭州的绮丽景观,使读者以视觉的感官系统来认知;而下阕中,“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二句却让我们的听觉、视觉在历时的空间中相互交织。
“望海潮”的词牌为柳永首创,其取意的缘由已无从考证,试图解读为杭州即是观潮之胜地,潮水拍打着岩石,千年前的声音回荡于耳畔。在解读本阕词句的音乐/声音时,原本应以听觉感知路径为中心,而笔者②却是基于视觉感知③的方式“听”到了南宋临安城的音乐/声音,这究竟是为何? 洛秦在论及“新史学”与宋代音乐研究的实践问题中指出:“‘新史学’在学理上的关键立场是解释,宋代音乐的各种形式是一种历史存在,今天我们怎样来认识和看待它? 这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们如何来看待宋代的‘音乐史料’。什么可以是史料? 什么范畴的内容可以视为音乐史料?这一切都取决于我们的历史观。”④
《望海潮·东南形胜》一词是来自北宋人对于“钱塘”(即临安,今杭州)的描摹,从自然景观到人文景观,再以时间的古今到空间的远近,“钱塘”在还未成为南宋都城前,便已经风景如画、市井繁荣、鳞次栉比;而临安成为南宋都城后,其在经济、文化、音乐等方面呈现出丰富、多元、复杂的景象,对于南宋都城临安音乐文化的讨论是不言而喻的。随后,我们再将目光转向学术领域中,在当下语境中的“南宋都城临安的音乐研究”,音乐学界对其关注还要从20世纪末至21世纪初开始,例如刘勇《唐代到宋代音乐文化的变化是衰退还是转型》⑤、赵为民《简论宋代音乐的主要特征》⑥《宋代市井音乐活动概观》⑦等成果,此类文章多以概论性与描述性的特点,以南宋都城的音乐专题史研究还未涌现。在21世纪的第一个十年中,音乐史学界针对“南宋都城临安的音乐研究”的探索开始涌动,如王菲菲的博士学位论文《论南宋音乐文化的世俗化特征及其历史定位——以都城临安为个案的研究》(导师洛秦)《南宋音乐发展的世俗化特点》《南宋音乐世俗化的文化特征》(与洛秦合著)⑧、南鸿雁《南宋的市井音乐生活——〈武林旧事〉和〈梦粱录〉中的制度机构、公共空间和文化认同》⑨、王彩霞的硕士论文《试论南宋都城临安的音乐活动空间》(导师李方元)⑩等成果均涉及南宋都城的音乐文化论题。步入21世纪的第二个十年,“南宋都城临安的音乐研究”如潮涌一般,呈现出多视角、跨学科的现象,如李觐的硕士论文《画内之音——图像中的南宋音乐生活研究》(导师康瑞军)⑪、陈颖的硕士论文《〈宋画全集〉中的音乐图像研究》(导师洛秦)⑫等成果以“音乐图像学”的视角来解释宋代文人画中的音乐叙事;同时,有部分学者从音乐与经济的视角来看两宋市井中的音乐活动,如陈曦的硕士论文《论宋代市民音乐文化之消费》(导师田可文)⑬、钱慧的博士论文《艺术经济学视野下的宋代演艺市场研究》(导师秦序)⑭、钱慧的博士后出站报告《“新史学”视域下的宋代城市音乐文化研究》(合作导师洛秦)等。综上所述,“南宋都城临安的音乐研究”现状的三个阶段呈现出:从单一的概述性文论转向至多视角、跨学科的“新史学”实践。特别需要强调的是,自21世纪开始,“新史学”观念之下的南宋城市音乐文化研究趋于“整体史”的阐释特点,如洛秦所指出的:“在历史中不同阶层、地位的人的研究应该成为学术的核心;叙事性和连续的历史研究,强调对象考察的完整、连续和过程;以及他者文化与地方性知识的对应思考。”⑮首先,在回溯南宋都城临安的音乐研究成果时,以“俗乐”为中心的讨论是不言自明的。洛秦认为“‘乐’摆脱‘礼’的束缚,成为真正具有独立意义的艺术门类,是从南宋开始的”。⑯同时,作者还指出“音乐史学研究对于宋代俗乐研究的关注趋势大幅提高”,其中不乏“俗文化”和“草根”阶层的音乐活动内容。再者,当宋代笔记的记录“对话”当今学者的描摹,临安城的音乐叙事因“解释”而相聚于同一空间;这些历史中的音乐活动一会儿穿梭于勾栏、瓦肆等人文景观之中,一会儿又游走在西湖、钱塘江等自然景观之间,基于文本的阅读,很难感受到临安是曾被称为“偏安一隅”的“行在”现象,即暂时的安定。反而在本文的媒介中,即各种音乐史料,其充分地调动起我们的多重感官系统,如《西湖老人繁盛录》中写道:“回头看城内山上,人家层层叠叠,观宇楼台参差如花落仙宫。”⑰这一物阜民丰的人文景观,不禁令人感叹南宋临安城之繁盛,同时深入探究南宋临安城内丰富的音乐文化也是毋庸置疑的。何忠礼、徐吉军比较了南、北宋间的历史意义,认为“南宋积贫积弱的程度尽管比北宋要深刻得多,南宋面临的民族危机也比北宋要严峻得多,但它的统治却坚持了一个半世纪之久(约153年)……同时,在政治体制、经济发展模式、思想文化、民俗风情,直至民族心理的形成等各个方面来看,南宋对后世的影响,大大地超过了北宋”⑱。就宋代音乐研究领域的相关讨论而言,洛秦认为从“音乐城市化、传统专题研究、理学思想的音乐实践等,同时借鉴‘新史学’的多学科交融的方法论,都具有可参考价值”⑲。延续着“新史学”的多元音乐文化观,本研究将“声音景观”理论纳入南宋都城临安的音乐研究领域内,思考“声音景观”理论能否为我们提供一种新的解释历史音乐文本的语境。
“声音景观”(soundscape)最早的讨论者之一莫里·沙弗(R.Murray Schafer)是来自加拿大的作曲家、音乐教育家、声音环境学家。而“声音景观”(下文简称“声景”)以概念形式的出现,则是追溯到1971所开展的“世界声景计划”(World Soundscape Project)的学术活动。1977年,沙弗围绕着声音如何产生“声景”的问题而延伸了“声音环境”(sonic environment)作为其理论的外延。1993年,沙弗出版了名为《声景:我们的声音环境与世界调谐》⑳(The Soundscape:Our Sonic Environment and the Tuning ofthe World)的著作,提出了伴随着声音如何在人、地之间产生关系与意义的问题。时至今日,“声景”理论已影响至各个领域的探索与实践当中。从有声的到无声的,音乐/声音的存在方式早已不再拘泥于物理层面的感知。洛秦曾指出:“人们不再以地域空间的距离或城乡之间的差别来区分‘田野工作’的属性,而决定‘田野工作’场域的是音乐内容或考察对象本身。”㉑再者,薛艺兵呼吁“通过田野走进历史”的途径与方法,并进一步认为“在物理时间上形成的当下的田野与历史的田野,以现存历史文化事象为中介,则可以通过观念历史(古与今)的转换而形成时间与空间的关联,为我们通过当下田野上的音乐文化事象研究这类事象在历史田野上的存在事实提供一个思路”㉒。近年来,齐琨提出的“听见历史”这一隐喻式的概念亦是在思考“如何实现在无声的历史记载——文献、乐谱、行为中,获取相关音乐的聆听感受,如何穿越时空,让学者回到历史的现场”㉓等此类与历史田野相关的问题。在田野的广度与史料的深度之间,“声景”如何跨越时间、空间的维度来重构南宋都城临安的音乐文化叙事,音乐史学家林萃青(Joseph S.C.Lam)在《音乐、声音与地点:来自中国南宋的个案》[Music,Sound,and Site:A Case Study from Southern Song China(1127—1275)]一文中提出了“Musikscape”㉔(“音乐景观”,下文简称“音景”)的概念,作者从历史语境中思考南宋都城临安的音乐、声音如何建构起与之相关的地点信息,着重讨论了听者如何通过在音乐/声音的世界来感知到具体的场景,即此文的核心概念“音景”(Musikscape)和“声景”。基于上述研究,学者们偏重讨论了田野工作多样性与研究材料多元化的问题,丰富了历史音乐人类学视野下的南宋都城临安音乐研究路径,也确立了本文的基本观照点与结构,即以“声景”理论的观念来重思南宋都城临安音乐研究的现状与问题。
“什么样的历史学观念,将决定什么样的‘历史田野’,怎样进行‘音乐的历史田野工作’,以及如何书写‘历史音乐民族志’”㉕。沿着这样的思路,本文梳理了学界以“声景”为主题的宋代音乐研究个案,借鉴前人的研究经验,并交代本文的基本结构,提出本研究的问题及其可行性分析思路。
“‘声景’的观念能否勾勒出南宋都城的音乐生活?”围绕着这个问题,下文展开了思考:在《北宋都城汴京的音乐文化与声音景观研究》一文中,黄艺鸥将北宋都城中的宫廷音乐、文人音乐、市民音乐中的时空进行了构建,探讨这些不同文化属性的音乐形式是以何种方式共存于一座城市中,同时通过看/听的感知方式来思考社会中不同角色与音乐之间的关系。㉖在音乐学研究领域之外,古代文学、艺术学等学科也开始从“文本中的声音”这一思路展开讨论,例如唐诗中常会出现“子规啼”“猿啼”“疏钟”“夜雨”等声音的意象描写,姚华的文章《市声:范成大诗歌声音描写的新开拓》特别关注南宋诗人范成大在宋诗中的声音表现,作者以观照世俗生活的现实化描写为特点,将诗歌中的“市井之声”勾勒出了历史的画面。㉗《听见都城:北宋文学对东京基调声景的书写》《汴京气象:宋代文学中东京的声音景观与身份认同》二文㉘,作者李贵又将我们带回到北宋都城汴京的空间之中,两篇文章均是以“声景”的视角,主要讨论了汴京的声音、环境与人的相互关系。前者从北宋文学对东京“莺啼蝉鸣”的自然声响勾连起与首都、皇权之间的直接联系,而后者关注到“叫卖声”“寂静”“哭声”“生产之声”等声音类型的感知方式,两篇文章让我们在当下空间中“聆听”到历史声音的存在,即作者所提出的“重新学会倾听”。从北宋都城汴京到南宋都城临安,从音乐到文学再到图像,在视角的转换中,感受“声景”观念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浸润在两宋都城的音乐/声音研究之中。
顺着“文本与感知”的思路,在《城市感:南宋与杭州的感知》㉙(Sense of the City:Perception of Hangzhou and Southern Song China,1127—1279)的著述中,通过多重感官的视角来解读南宋都城的景象,例如以“地点/视觉”为主题的研究《宋画与诗中的时间画卷》(Picturing Time in Song Painting and Poetry);《姜夔的“昔游诗”与临安都城文化》(Consciousness of Adversity and the Spirit of Innovation:Jiang Kui's"Poems on Past Travels"and the Urban Culture of Hangzhou in the Southern Song);从“嗅觉、味觉与触觉”为视角的研究《消遣的悲叹:开封的花灯》(The Pains of Pleasure:The Lanterns of Kaifeng);《〈夷坚志〉临安故事中的犯罪、暴力与鬼魅》(Crime,Violence,and Ghosts in the Lin'an Stories in Yijian zhi);以及思考文本与题材的研究《〈都城纪胜〉中的都城锦绣》[Nature's Capital:The City as Garden in The Splendid Scenery of the Capital(Ducheng jisheng,1235)];《西湖作为宋词中的爱国之地》(How Does an Objective Correlative Objectify?West Lake as the Site for Patriotic Sentiment in Southern Song Lyrics);《南宋绍兴的地域习俗与政治景观》(A City of Substance:Regional Custom and the Political Landscape of Shaoxing in a Southern Song Rhapsody)。从“听觉”为感知路径的研究,如贝弗利·博斯勒(Beverly Bossler)《拂袖、柳腰与春梦:宋代史与历史编纂学中的娱乐及其敌人》(Floating Sleeves,Willow Waists,and Dreams of Spring:Entertainment and Its Enemies in Song History and Historiography)的研究,讨论了在南宋宫廷、歌伎活动区及家庭内部都存在着与音乐相关的娱乐活动,“商业化”串联起这三种空间的关系;林萃青“窥探南宋初期文人张孝祥的音乐世界”(Eavesdropping on Zhang Xiaoxiang's Musical World in Early Southern Song China)一文,基于雅乐、诗歌、宋词及逸闻等史料,重构起南宋文人张孝祥的音乐实践与听觉感受,以此窥见“士大夫话语”的缩影。总的来说,本文认为,将与临安相关的舞蹈、音乐、绘画以及文学作为一种文化表达形式,这些材料不仅保存了与城市空间的多样互动,且对此赋予了时空之间的个人意义。
在上述涉及宋代都城音乐文化研究的分析中,我们感受到学术观念的转变,即以“整体观”的方式解读静态化的音乐史料。再者,虽然“声景”理论早已被人文、社科领域所知晓,但学者们仍在其中探索更多的可能性,并结合前沿的理论观念,如上述提及的“感知”视角等,从而使得两宋都城的音乐/声音不再停滞于故纸堆中。基于以上的梳理能够发现,西方语境对于宋代都城的音乐文化研究趋于多维度的方向,学者们不再囿于单一的历时性阐释,而是如洛秦、康瑞军在2014年撰文㉚指出的“宋代音乐学术价值和意义的讨论成为亮点,海内外跨学科理论资源得到更多的关注和运用,音乐史料范围不断拓宽,研究范式上出现叙事性、阐释性等‘人类学’倾向”。同时,文中就宋代音乐研究的国际化趋势问题进一步指出,“‘叙事’和‘阐释’成为这一变化背后的关键词。即,一方面注重涵括更多样的叙事素材(即与宋代音乐有关的古、今、中、外各种正史、野史、志怪、科技类史料)和叙事方式,另一方面则在历史的阐释上下功夫,以宋代音乐一切事项为圆点,运用结构化、静态化的分析手段,阐发其对宋人、今人、对于国际音乐史学的意义和价值”。诚然,以国际视野下的南宋都城音乐文化研究亦是出现了此类趋势。
在下文中,本研究试图运用“声景”理论中的声音分类观念,即“基调音”(keynote)“信号音”(signals)和“标识音”(soundmark),就三者在特点空间中的声音类型来进行深入探究。沙弗认为,这三种声音类型可以描绘出一个拥有宏观、中观与微观的空间。具体来说,“基调音”多由自然界产生,如水、风、森林、平原、鸟类、昆虫以及其他动物等;“信号音”属于前景声音,通常来自人们有意识地聆听,这类声音往往被组织成复杂的代码,如铃声、鸣笛声、喇叭声以及汽笛声等;“标识音”一词来源于“地标”(landmark),特指一个空间、社区内独一无二的声音,此种声音应具备该地的标识功能。㉛顺承着“声景”中三个声音类型的逻辑,本文将其运用到南宋都城音乐文化研究成果的分析过程之中:一方面根据三层逻辑的规律来解读已有研究中的宏观、中观与微观;另一方面则是进入“声景”的观念来剖析研究成果与历史材料之间的关系。进而言之,本研究将“基调音”视为南宋都城临安的音乐空间背景,梳理出不同背景下的音乐/声音是如何与南宋、都城临安之间产生关联;“信号音”是来解读南宋都城临安的多元音乐空间,当特定背景下的不同空间中产生了各类音乐/声音,这些存在于临安城中的多元空间又是如何与各类音乐/声音产生互动;对于“标识音”而言,以微观的视角来投射宏观的背景,即具有“标识性”的音乐/声音勾勒出南宋临安城的景观。
题临安邸
[宋]林 升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南宋诗人林升的此首七绝,既描摹出了临安“歌舞升平”的景象,又暗喻了诗人对于国家命运的担忧。当镜头聚焦于“西湖歌舞几时休”一句时,历史中的西湖景观在视觉与听觉的交融中得以呈现,歌与舞作为听和看的“基调音”,如同氛围一般的存在,“声音”便有了言外之意。林正秋在其著述《南宋都城临安》“都市的文化生活”一部分有关于“瓦子百戏与音乐舞蹈”的讨论,他认为“南宋临安的戏艺与音乐舞蹈,较汴京又有新的发展,原因有三:其一,城市经济的繁华与人口的密集;其二,宋室南渡后,汴京大批乐师、乐工及乐舞艺人流入临安,江南诸州郡也有艺人进入临安,形成了南北乐舞的交流与融合,如街头上的商业性乐舞、宗教集会等;其三,南宋统治者需要用舞蹈来粉饰太平。尤其是教坊废除后,朝廷在举行各种仪式时,需要临时‘和顾’(顾募)大批民间艺人参加宫廷乐队”㉜。基于林正秋的总结,我们既可窥探出《题临安邸》后两句中,南宋统治者将乐、舞作为一种“粉饰太平”的工具,同时也呼应了上文在梳理过程中所提及的南宋音乐的“俗文化”转向。虽然,林正秋的著述以较少的篇幅讨论了临安的音乐种类及其功能,但作者认为将音乐置于历史语境下的都市文化生活之中,其意义是不言而喻的,以此可以从一个侧面映射出统治者、士大夫、市民以及艺人之间的紧密关系。以林正秋为代表的史学前辈为后辈学人提供了一条道路,学人们步履不停,越来越多的“整体史”进入我们的视野,例如伊永文的著作《宋代市民生活》㉝,以人物(女伎、妓女)、空间与景观(酒楼茶肆、晨景、夜色)、民俗活动(相扑、赏心乐事、狂欢上元、婚俗)等不同维度来表现宋代的市民生活景观。这些维度看似是割裂了人、事之间的关系,实际却是以多元的历史材料(诗词、笔记小说、图像、民间俗语等)丰富了不同历史事项中的共时画面,同时也为临安城的音乐文化研究提供了语境间的观照。又如徐吉军在《南宋临安社会生活》㉞一书中,将“音乐”这一概念分为“音乐与歌舞”(乐种及其理论,舞蹈的分类,歌曲及其艺人);“瓦子、路岐与戏剧曲艺”(瓦子的分布、艺人及其发展,路岐、说唱曲艺、傀儡戏和影戏以及杂剧与南戏的基本介绍),作者以历史学的思路圈定出与临安相关的音乐史料,但“术业有专攻”,以“音乐”为中心的南宋都城研究则从王菲菲的博士论文《论南宋音乐文化的世俗化特征及其历史定位——以都城临安为个案的研究》㉟拉开序幕。作者讨论了南宋都城临安在音乐(戏曲、说唱、歌舞以及器乐)中呈现“世俗化”的特征,并进一步指出,在北宋末年出现的世俗性音乐是随着政治中心的南移,在南宋民间逐渐盛行开来。此研究系统地梳理、分析、阐释了南宋都城中音乐世俗化的诸多原因,为后人探索南宋都城的音乐生活提供了学习与参照的空间。针对此文,洛秦认为:“南宋临安的音乐文化获得了质的飞跃。其整体上体现出融合性、叙事性、程式化、讽刺性以及当代性和现实性等世俗化的特点。从北宋末期到南宋时期,音乐的世俗性特点随着都城的变迁而延续,中国古代音乐文化正式在这一时期完成了世俗化的转变。促成这一世俗化转型的因素主要包括南宋宫廷音乐规模的缩减以及宫廷对俗乐宽容、商业化发展、城市格局变化带来的音乐表演场所和活动范围的广泛延伸,以及由于特定的政治环境、繁荣的物质生活、奢靡的享乐风潮所致。南宋临安音乐的发展代表了中国古代世俗性音乐的真正形成,音乐文化中心南移的完成,也奠定了后市发展道路的基础。”㊱
在充斥着“基调音”的空间之中,我们跟随着不同领域的学者,探访了“南宋都城临安的音乐世界”,从一种以外围视角来概述的观察者,逐渐进入以“音乐”为主体的局内参与者,学者们运用着各种与南宋都城临安相关的“音乐史料”,将人物、事件、活动以及音乐的种类一一呈现,“音乐世俗化”的特点成为我们理解南宋临安城中的“基调音”。
“瓦舍者,谓其‘来时瓦舍,去时瓦解’之义,易聚易散也。不知起于何时。顷者京师甚为士庶放荡不羁之所,亦为子弟留恋破坏之门。杭城绍兴间驻跸于此,殿岩杨和王因军士多西北人,是以城内外创立瓦舍,招集妓乐,以为军卒暇日娱戏之地。”㊲
《梦粱录》中对于“瓦舍”(也有“瓦子、瓦市、瓦肆”等称谓)的描述让我们得以一瞥临安城中娱乐商业空间,在这样的一个空间中,音乐/声音的种类能否成为我们理解瓦子的方式,同时在鳞次栉比的瓦舍中是否存在着与其对象的“信号音”,究竟是空间缔造的音乐/声音,还是反之?
在《南宋都城临安》一书中,林正秋梳理了宋代笔记中临安城中的大小瓦舍的数量,即“杭城之瓦舍,城内外合计有十七处;《西湖老人繁盛录》‘瓦市’条载:城内外有二十五个瓦子;《武林旧事》卷六《瓦子勾栏》列举了二十三个瓦子的名称及地点;《咸淳临安志》卷十九《瓦子》也列出了城内十七个瓦子的名称及地点”。在诸多针对瓦子数量的记载中,作者认为《武林旧事》的数目(二十三处)较为正确,其中临安城内便有十三座,即清冷桥的南瓦、市南坊北的中瓦、市西坊的大瓦(又名上瓦、西瓦)、众安桥南的北瓦(或名北瓦)以及蒲桥东的蒲桥瓦(亦名东瓦)。瓦子似乎通过自身所独有的方式,连接起城内外之间的距离,也如林正秋指出,在瓦子中有着众多的表演伎艺,如“说话讲史、傀儡戏、杂技、杂剧”等;再者,在瓦子之外,位于茶楼、酒肆以及远郊的勾栏,还有不入勾栏的“路歧人”,这类表演者们都以不同的声音来塑造着各类娱乐商业空间的景观。㊳
前人对于南宋都城临安的音乐研究亦会涉及音乐在时空之间的关系问题,诸如黄翔鹏《唐宋社会生活与唐宋遗音》㊴在“从宫廷园林、厅堂台谢向勾栏瓦舍、庙会酒肆的转移”这一部分中,提及由宋代词人、乐伎和舞伎以及统治者之间的音乐关系而促成这样的变化。李咏敏在《宋代民俗音乐研究》㊵中,分析了不同乐种在茶肆酒楼这一文化空间中的特定功能,体现了音乐在南宋临安城各个空间的意义。赵为民《宋代市民音乐活动概观》㊶一文部分涉及南宋临安城的“瓦子、酒肆与茶坊、节庆活动以及流动演出活动”四个方面的音乐文化空间,作者认为,宋代的市井音乐不仅是都市的民间音乐,而且体现了音乐在城、乡之间的交会与融合,以此作为集所有民间音乐之精粹。由王菲菲、洛秦共同撰写的《南宋临安音乐世俗化的文化特征》一文提出具有民间属性特点的演出场所对艺人、市民以及相关乐种影响很深,文中认为“民间的瓦舍勾栏、茶楼、酒肆、歌馆以及临安城中的游玩之地如西湖、钱塘江等,都是南宋时期主要的音乐表演场所。……特别是消费娱乐场所,其多集中在最热闹繁华的御街之中段,贵族、官僚、豪商整日在这些大小场所中享乐,而每有筵席必唤歌舞伎人以歌舞助兴劝酒,以示风雅,甚至官府摆酒宴,也要召歌舞伎人们来承应。南宋的西湖沿岸已形成集风景、民居、商业、娱乐等为一身的另一中心区及多功能楼群区,围绕西湖的活动和演艺娱乐不断展开,其形式包括环湖游赏和泛舟湖上等几种,参与其中的人群则可谓上至帝王下至百姓。钱塘江则在每年八月十五前后的观潮之际,也是南宋临安音乐表演最为活跃的地方之一”㊷。南鸿雁所论述的《南宋的市井音乐生活——〈武林旧事〉和〈梦粱录〉中的制度机构、公共空间和文化认同》㊸一文,主要通过梳理《武林旧事》《梦粱录》两部著作中有关临安城的市井音乐生活,提炼出音乐的表演空间,即瓦肆、瓦舍、瓦子勾栏,酒楼、茶肆,进一步讨论其中涉及机制机构、公共生活、文化认同的三个方面。张欢的硕士论文《南宋临安妓乐研究》㊹(导师为陈其射)以“妓乐”线索,在论述从“伎”(重音乐表演的技巧)向“妓”(在“色”“艺”中偏重前者)的转变中,音乐如何在南宋临安城中的瓦舍勾栏、酒库茶坊、青楼歌馆等各类场所进行表现。钱慧的文章《南宋茶坊经营中音乐促销的形式与特点——对宋代“音乐经济”现象的个案解析》㊺,基于《都城纪胜》《梦粱录》《武林旧事》等史料中涉及“茶坊与音乐”之间的互动关系,思考音乐表演在南宋都城的茶坊经营中如何受到娱乐性、服务性特点的影响,又是以何种“声音”的构成而促成茶坊生意的兴隆? 例如,作者指出,鼓吹表演、响盏敲击等乐器结合人的“叫声”等“声音”类型,以此来作为南宋茶坊中“宣传性音乐促销”的方式。延续着王菲菲的研究,世俗化的音乐总会串联起南宋临安城各个阶层的音乐空间,王彩霞将此现象总结为“自然空间、民俗节日、政治权利以及经济发展”四个主要特点,她的硕士论文《试论南宋都城临安的音乐活动空间》对南宋临安城中音乐空间的分布进行了梳理:即皇室贵族(大内宫殿,宫观、寺院,官署、御园,西湖、钱塘);市民(瓦市勾栏,酒楼、茶坊、歌馆,宫观、寺院,市井坊巷,西湖、钱塘);文人(西湖,官宅,大内)三类空间。此研究中,作者意在借助音乐的空间分布及其空间关系,尝试解读历史空间下的音乐发展与社会因素的关系。综上,在王彩霞的文章中所涉及的三类空间中存在着一定的交叉,即宫观、寺院、西湖、钱塘;而三类群体之中,文人的音乐空间较为单一,市民却有着更为丰富、多样的音乐空间,皇室贵族则是围绕在皇宫之内。作者对此的解释是,皇室贵族的音乐活动空间可分为两类,即固定的空间与流动的音乐空间,前者如大内而言,出入其中的皇室演艺人员不再是固有的身份,而是多为被雇用的民间艺人。后者则多出现于民俗场合,即民间与宫廷共享的音乐表演,如观潮前的乐舞等;就市民的音乐空间而言,出现了“瓦市勾栏与茶楼酒肆交相辉映”与“节日活动中的流动场所”之景象;文人本身就是词曲的创作者,他们经常光顾的场所,就有可能有音乐活动的出现。西湖、酒楼、歌馆这类普通市民日常的活动中经常出现他们的身影。㊻
综上所述,音乐史学领域的学者对于临安的多元音乐空间类型提出了相近方向,即瓦舍勾栏、茶坊酒肆以及西湖与钱塘江,文人景观与自然景观的结合而促成临安城音乐多元性、丰富性的特点,但较多的学者着重来论述瓦舍勾栏、茶坊酒肆,对于西湖等自然景观的讨论较少。在段(Duan Xiaolin)的博士论文《城外美景:南宋杭州环西湖的观光业研究》(Scenic Beauty outside the City:Tourism around Hangzhou's West Lake in the Southern Song1127—1276)㊼,作者将西湖看作一个文化地标,这里吸引着皇室、贵族、文人、商人以及市民的目光,此研究旨在讨论西湖如何成为政治理想、经济关切、精神追求和文化欲望互动的复杂性空间。还有,刘(Liu Xiuyuan)的硕士论文《南宋临安都城空间中的戏剧叙事》(The Narrative of Theater in Urban Space:Lin'an in Southern Song Dynasty)㊽从 艺 术文化史的角度探索,提出南宋经济的繁荣刺激了娱乐消费,从而促进了戏剧的发展。另外,在皇宫、戏院之间,民间艺人是游离于其中的,他们从戏院做生意的商人、小贩手中获益,作者认为戏剧为临安城提供了一个政治、经济、文化的空间。基于两篇来自西方语境下的南宋史学研究,本研究认为,将音乐史料以跨学科的思路置于西方历史学研究的视角之中,为临安的音乐研究提供更为多维度的阐释空间,同时也让音乐/声音的关注不再囿于各文本之间,这亦是一种启示。再回到本部分“信号音”的这一概念,其在“声景”分类中的原本概念为“人们有意识地聆听”,本文在此基础上进行了延伸,即“信号音”是由人们有意识的感知,其中的原因有多重因素,或是经验的使然,或是在特定空间产生相应的“信号”声音。如此,本文针对此部分的考虑便是沿着这样的思路:一方面承接“基调音”作为理解临安的音乐空间背景,这是一种宏观层的视角;另一方面则是思考“信号音”与特定空间的联系,也是将此部分作为中观层的视角来讨论。接下来,本文将进入“标识音”这一微观层的视角,思考音乐/声音能否勾勒出南宋临安城的景观,又是如何勾勒而出。
临安春雨初霁
[宋]陆 游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大概是命运的安排,生于靖康之际的陆游,自儿时便有了忧国忧民的胸怀。到了淳熙十三年(1186年)春,早已过了花甲之年的陆游,从家乡山阴(今浙江省绍兴市)被召入京,《临安春雨初霁》这首七律的背景便是创作于此。虽然陆游早已看透这偏安一隅的种种,却在自己重返旧地之时,以一份感世态炎凉的平淡而抒发心境罢了。而在上述文字之外,“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意味深长。笔者认为,此句虽然只是描述了诗人自山阴归京的所见所闻,但从“声音”的角度来看,“小楼一夜”“听春雨”和“深巷”“明朝”“卖杏花”涉及不同词性的结合,再继续上文所梳理的思路,我们以感官的方式来理解空间中感官与声音的关系。进一步说,“小楼一夜听春雨”体现了作者在时空之间的动静状态,既有相对于“夜晚”“落雨”的静态——“小楼”,也有游离在时间、空间之中的“听”;“深巷明朝卖杏花”的修辞方式接近上句,“深巷”“卖杏花”的巧妙结合,使得读者有一种“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感觉,即“深巷”的“深”字表现了空间的广度,而“卖杏花”的行为则以“叫卖声”来体现,让“声音”在时、空之间回荡。
从文本到声音,我们将目光再拉回“听”的世界。已有的研究中,学者们引用笔记、诗、词等材料的记载,让音乐/声音介入到自然景观与人文景观之间的互动,从而构建出一个个历史的空间。伊永文所著《宋代市民生活》㊾一书,曾论及“竞标”中的声音,如“宋代最为重要的娱乐健身活动的节目之一是‘水秋千’。……在低声的伴奏声中,一个伎艺人,即跳水运动员,在竖立着高高秋千的‘画船’上,荡起秋千”。就“弄潮”而言,如潘阆《酒泉子》曰:“长忆观潮,满郭人争江上望。来疑沧海尽成空,万面鼓声中。”涉及“酒楼茶肆”的内容,如宋话本《赵伯升茶肆遇仁宗》中的一首《鹧鸪天》曰:“……招贵客,引高贤,楼上笙歌列管弦。”在徐吉军的著作《南宋临安社会生活》㊿中涉及“西湖竞舟”的部分,如《梦粱录·八日祠山圣诞》记载:“[二月]初八日,西湖画舫尽开,苏堤游人,来往如蚁。……乘小舟抵湖堂,横节杖,声诺,取指挥,次以舟回,朝诸龙以小彩旗招之,诸舟俱鸣锣击鼓……”《武林旧事》卷三《西湖游幸》记载:“龙舟十余,彩旗迭鼓,交舞曼衍,粲如织锦。”楼钥《湖亭观竞渡》曰:“涵虚歌舞拥邦君,两两龙舟来往频。”“薄暮游船分散去,尚余箫鼓绕湖滨。”高斯得《西湖竞渡,游人有蹂践之厄》曰:“杭州城西二月八,湖上处处笙歌发。”等等。
领略了文本中的“声音”后,将视野锁定于图像中的“声音”。韩国鐄在《音乐图像学的范围与意义》一文中指出:“音乐图像学研究的最大共享在于补助文字之不足。虽然其研究范围不限于某一时代,但一般仍以古代为主,原因是在照相及电影没有发明以前,古代的乐器和演奏形态文字描述不足之处,图像可以相辅相成。”51关于“音乐图像学的独特性与不可替代性”问题,洛秦在《视觉艺术的可视性声音文化维度及其意义——音乐图像学的独特性与不可替代性》一文中谈道:“音乐图像学是图像研究与音乐研究的交叉结合,鉴于其图像资料的‘非音乐’特性,它无疑并非主要关注音乐声音、音乐表演及音乐风格的探究,而是人们通过图像资料去探讨那些传统研究领域(例如乐谱、文字记载、乐器实物、音响音像材料,以及音乐表演研究等)无法涉及的内容,来发现、理解和解读特定的音乐现象。……音乐图像研究并不是去印证或补充文字资料对同一论题的阐述之不足而进行的。而是,许多音乐图像所保存和体现的情形和寓意也不是文字可以替代的。……视觉形式的音乐内容提供了宽广的想象空间,在这个空间里,我们的视觉感官与听觉感官同时发挥着作用。……通过这些图像也反映了绘制者及其所处社会传统对于所描绘的音乐对象的文化态度与立场。它提供了一个更为广泛、丰富的音乐历史文化的聆想场域。”52诚然,如两位学者所讲,通过“图像”来看/听“声音”,这是否也是一条解读临安城音乐文化的路径呢? 在李觐的硕士论文《画内之音——图像中的南宋音乐生活研究》53中,作者从《宋画全集》中梳理出有关南宋时期的31幅图像,对此展开讨论。主要关注到“文人音乐生活”[如《山楼来凤图》《携琴闲步图》《松荫鸣琴图》(见图1)《临流抚琴图》(见图2)《柳溪卧笛图》《西园雅集图》《竹林拨阮图》等]、“音乐与南宋儿童的家庭教育”(如《小庭婴戏图》《秋庭婴戏图》《傀儡婴戏图》《荷亭婴戏图》等)、“音乐图像中的象征意义”(如《骷髅幻戏图》)、“仪式图像中的音乐符号”(如《书画孝经》)、“音乐图像与政治功能”(如《踏歌图》《华灯侍宴图》)五个方面,以图像作为研究对象,并结合笔记、诗词以及相关正史资料,即作者所讲的“多元视角”,进一步通过主题式的梳理与分析来构建起南宋音乐生活的立体景观。作者最后总结道,有关南宋图像的音乐内容以文人音乐和儿童音乐为主,前者与“古琴”相关的作品较多,也会有少量“笛、阮”等乐器的出现,这类作品主要表现“交游访友”“巡游静思”“雅集”的过程;后者以“傀儡”为主,“锣、钹、古琴”亦有少量涉及,当然此类作品也会将音乐作为玩具类的“符号”出现在儿童的日常生活之中。本文认为,李觐通过案头工作凝练出上述几个主体的音乐图像,不仅为音乐史学研究提供更为多元性的视角,同时也呼应了本文所讨论的主题,即“文本中的声音景观”,特别是在部分以文人音乐为主题的图像中,如《卢鸿草堂十志图》(见图3),抚琴者静坐于石崖的边缘处,天为顶、溪流为屏风,无观众,唯有琴人自己在此。当我们从一般的物理声学常识来思考时,定会认为“古琴的声音如何在山川之间回荡”? 带着一些疑问,陈颖的硕士论文《〈宋画全集〉中的音乐图像研究》54更为系统地讨论了南、北宋音乐生活的“方寸之间”。首先,作者从《宋画全集》众多画作中梳理出75幅存有音乐的图像,明确标记为宋代的66幅,其中南宋有42幅,画家信息除佚名的38幅外,南宋画家分别有马和之、刘松年、马远、李嵩、马麟;再者,基于《宋代绘画艺术》中对于宋代绘画的分类,将上述的音乐图像分为四类,即“文人音乐图像”(25幅,小型乐队合奏的综合类演奏;单件乐器演奏,包括:古琴、阮、笛)、“宫廷音乐图像”(24幅,宴乐;雅乐,包括:祭祀仪式、朝会仪式、籍田礼;宫女的音乐生活)、“民间音乐图像”(16幅,说唱;单件乐器,包括:笛、鼓;民间歌舞;杂剧;傩戏)、“宗教音乐图像”(1幅)。陈颖的梳理与分析更为完善,不仅使我们以宏观的视角了解到与两宋相关的音乐图像,还针对图像中所承载的信息一一讲述、解释,例如古琴的形制、琴人及其所处场域的描述,以及儿童、市民、帝王等人物同历史背景的关系。总的来说,陈颖认为此研究体现了“图像补史”“图像证史”“图像即史”的价值与意义;而本研究认为基于图像,在这三点之外,是否还更为立体地呈现出历史空间的视觉效果,让我们在其中领略到人、空间、声音之间的“对话”。
图1 55 [宋]刘松年《松荫鸣琴图》
图2 [宋]佚名《临流抚琴图》
图3 [宋]佚名《卢鸿草堂十志图》(局部)
当宋画作为一种进入历史空间的媒介或者工具时,是否可以在图像之上,运用笔记、小说等文字记载的对照或补充,能否勾勒出南宋空间下的音乐叙事? 在历史地理学的探索中,张濯清的博士论文《生态视野下的宋代绘画》就通过“宋画中的生态意涵”这一章指出:“宋人将伦理观念引入到绘画创作当中,他们对于山体、树石等生态元素的主次安排以伦理关系作比拟。……宋人更愿意称绘画可以载道,而非单纯的技艺。在他们看来,绘画创作突出强调的是画家的社会责任感,画家通过绘画的途径来参加新的道德大厦的建构,并从中得到一种性情的满足。宋画在发展中选择了渐渐靠近儒家传统的道路,如同‘诗言志’一样,变绘画为载道的工具,赋予绘画以儒家的伦理观念以及理学家所生发的‘性理’思想。……宋人在绘画中所表现的种类万千的草木虫鱼鸟兽、描绘的动植物的生活状态、展现的生物之生活习性、凸显人于自然之中的生活状态等等,均在促使人们开始思考人类与自然界之间的道德关系。”56进入艺术学领域,邓珏的博士论文《风声意象在宋代文学与图像中的呈现》57以“风声”为线索,先是回溯了“经验之风声”“思辨之风声”“抒情之风声”的历史发展过程,之后聚焦于宋代文人在文学、图像的创作中对于风声意象的呈现,以时间、空间、听觉三个维度的主体,将视、听、触等不同的知觉体系置于宋代的文本之中,为本文提供了参照的空间。
“标识音”源于“地标”(landmark)一词的启示,特指一个空间、社区内独一无二的声音。当其作为一种理解地方与空间的意义的时候,无论是笔记、小说中对于钱塘江、西湖、酒肆、茶坊等“声音景观”的记载,还是从《宋画全集》中去搜寻音乐图像背后的叙事,“声音”无疑超越了“听”的感官认知,在文本为主体的研究语境之中,“听”与“看”的双重感知系统得以交织,通过视觉的方式来解读南宋临安城各个角落中的音乐/声音成为探索“标识音”的更多可能。
探索南宋都城临安的音乐世界,从“基调音”中“世俗化”作为南宋都城临安的音乐空间背景,到解读南宋都城临安内多元音乐空间的“信号音”,再到“标识音”让音乐/声音勾勒出南宋临安城的景观。在上述的三层结构中,通过对于“南宋都城临安音乐文化”已有成果的梳理与分析,本研究试图以“声音景观”理论的三个主要声音类型作为综述的思考框架与叙事策略,在评述的基础之上,延展个人对于“南宋都城临安的音乐文化”的研究性阐释,从而使其已有研究成果的维度呈现出丰富性与多样化的特点,即已有研究成果中的内容结合“声音景观”的研究观念重组来进行阐释。
针对本综述的叙事策略而言,本文将涉及“临安”及其相关音乐文化空间的诗、词以及笔记等文本置于每个部分的开头,一方面要配合本文的主题,即南宋都城临安的音乐文化研究;另一方面则是探索“文本中的声音景观”,即如何能以视觉的感知方式来获取听觉的感知内容,这便是撰写此文的意义。另外,虽然本文中引用了多重的文本类型,如诗、词、笔记、小说以及正史资料,但其各自都具备一定的独一性:诗、词重写意风格,笔记、小说偏写实,不同的文体拥有其自身的特点。当然,在以文字为载体的文本资料之外,图像亦属于文本的范畴之一,梳理、分析以及重组这类材料与研究成果可以补充、扩展出更多维的临安城的“声音景观”,如此思路是受到洛秦所提出的“音乐文本田野工作”的启发。作者认为,“所谓‘音乐文本田野’是他自己近年来一直倡导的‘城市音乐田野’与‘历史音乐田野’的一部分。‘音乐文本’涵盖乐谱、音频,以及与音乐相关的图像、视频、文字、书信、口述等关联物品。虽然这是一种‘书斋式田野’,但通过‘音乐文本’完全可以实践田野工作的核心理念——即通过田野工作的经验、感悟、认知来获得对于‘文本’意义的阐释。‘文本’是一个Text,田野工作是Text与Contexts关系的探寻。因此‘音乐文本田野’所需要考察的是音乐文本内容与其相关所有社会、经济、政治及历史的关系”58。再者,洛秦在《中国音乐史学研究中的“点—线—面”问题的思考》一文中,从“点—线—面”的层面讨论了中国音乐史学的相关问题,即“‘点’——‘音乐’观念及其属性的理解;一条重要的‘线’——断代分期及学科的‘一统性’;多个层级的‘面’——与相关各种学科领域的关系”59。沿着这样的思路,同样影响到此文在评述中的结构与模式。
最后的一些话,既是作为一种反思,也是一种预想。本文所运用的思考框架与研究观念是来自于加拿大学者莫里·沙弗所提出的“声音景观”理论,以及上述提及的由林萃青等学者主编的论文集《城市感:南宋与杭州的感知》,此作品以跨学科、跨文化的视角与思路为南宋都城临安的经济、政治、社会以及艺术与音乐领域的探索提供了独到的见解。近些年,愈来愈多的西方学者触及我国古代都市的社会文化研究,这些成果都值得我们去反思古代城市及其音乐文化的研究趋势。如美国学者郭瑞安(Andrea S.Goldman)的著作《文化中的政治:戏曲表演与清都社会》60(Opera and the City:The Politics of Culture in Beijing,1770—1900),作者将京剧嵌入社会阶层、社会性别及文化之间,思考清代的北京城如何成为戏曲百花齐放的聚集之地等。追随着前人对于南宋都城临安音乐文化研究的步伐,在“听”与“看”的感官世界中游离、交错,东、西方的学者在南宋临安城的“十字路口”遇见,本研究站在他们的肩膀上了解着岁月中的风雨沉浮,也聆听着文本中熙熙攘攘的“历史之声”,以书斋为主体的“音乐文本田野工作”打通了时空隧道。当我们身处在当下的杭州城市之中,以“听、看、触以及嗅”的方式感知着御街、西湖、钱塘江等景观中的音乐/声音,让历史的田野与当代的空间进行对话,再思南宋都城临安的音乐文化研究,进入“文本中的声音景观”,我们与“宋人”在当下得以相遇。
注释:
①[宋]罗大经撰,王瑞来点校:《鹤林玉露》(丙编卷一),中华书局,1983,第241页。
②此处笔者为李萌瑜。
③“视觉感知”,即以“看”得感知方式而获取相应的信息与结果。但在此处特指读者通过“看”的感知途径而进入“听”的感知世界,看似在感官系统之间的转换中产生矛盾,实则是“望海潮”一词中以文本的方式为读者所带来的通感。
④洛秦:《“新史学”与宋代音乐研究的倡导与实践》,载《中国音乐学》,2013年第4期,第9页。
⑤刘勇:《唐代到宋代音乐文化的变化是衰退还是转型》,载《音乐研究》,1991年第1期,第22—27页。
⑥赵为民:《简论宋代音乐的主要特征》,载《交响(西安音乐学院学报)》,1997年第3期,第25—27页。
⑦赵为民:《宋代市井音乐活动概观》,载《音乐研究》,2002年第4期,第53—59页。
⑧王菲菲:《论南宋音乐文化的世俗化特征及其历史定位——以都城临安为个案的研究》,上海音乐学院2006届博士学位论文,导师为洛秦;王菲菲:《南宋音乐发展的世俗化特点》,载《音乐艺术》,2009年第2期,第33—39页;王菲菲、洛秦:《南宋音乐世俗化的文化特征》,载《民族艺术》,2009年第2期,第53—63页。
⑨南鸿雁:《南宋的市井音乐生活——〈武林旧事〉和〈梦粱录〉中的制度机构、公共空间和文化认同》,载田耀农主编:《中日韩传统雅乐舞国家学术研讨会论文集(第二卷)》,上海音乐出版社,2013,第210—226页。
⑩王彩霞:《试论南宋都城临安的音乐活动空间》,西南大学2018届硕士学位论文,导师为李方元。
⑪李觐:《画内之音——图像中的南宋音乐生活研究》,华中师范大学2017届硕士学位论文,导师为康瑞军。
⑫陈颖:《〈宋画全集〉中的音乐图像研究》,上海音乐学院2019届硕士学位论文,导师为洛秦。
⑬陈曦:《论宋代市民音乐文化之消费》,武汉音乐学院2010届硕士学位论文,导师为田可文。
⑭钱慧:《艺术经济学视野下的宋代演艺市场研究》,南京艺术学院2015届博士学位论文,导师为秦序。
⑮洛秦:《代序:史学观念与宋代音乐研究的意义》,载《音乐艺术》,2011年第4期,第50页。
⑯洛秦:《宋代音乐研究的特征分析与反思》(上),载《中央音乐学院学报》,2010年第1期,第14页。
⑰朱东润主编:《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中编·第二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第18页。
⑱何忠礼、徐吉军:《南宋史稿》,杭州大学出版社,1999,第4页。
⑲洛秦:《再论宋代音乐研究的特征分析与反思》,载《音乐艺术》,2017年第1期,第70页。
⑳ R.Murray Schafer,The Soundscape:Our Sonic Environment and the Tuning of the World[Rochester,VT:Destiny Books,(1977)1993].
㉑洛秦:《“近我经验”与“近我反思”——音乐人类学的城市田野工作的方法和意义》,载《音乐艺术》,2011年第1期,第44页。
㉒薛艺兵:《通过田野走进历史——论中国音乐人类学历史研究的途径与方法》,载《音乐艺术》,2012年第1期,第76页。
㉓齐琨:《听见历史——历史民族音乐学之实地考察》,载《音乐研究》,2021年第6期,第90页。
㉔ Joseph.S.C.Lam,Music,Sound,and Site:A Case Study from Southern Song China(1127—1275).In:Pk.Cheng and K.Fan(eds.),New Perspectives on the Research of Chinese Culture.Chinese Culture,vol 1.Springer,Singapore,2013,pp.99—118.
㉕洛秦:《叙事与阐释的历史,挑战性的重写音乐史的研究范式——论音乐的历史田野工作及其历史音乐民族志书写》,载《音乐艺术》,2014年第1期,第13页。
㉖黄艺鸥:《北宋都城汴京的音乐文化与声音景观研究》,载《音乐艺术》,2014年第2期,第132—139页。
㉗姚华:《市声:范成大诗歌声音描写的新开拓》,载《浙江学刊》,2015年第1期,第82—89页。
㉘李贵:《听见都城:北宋文学对东京基调声景的书写》,载《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2期,第127—134页;李贵:《汴京气象:宋代文学中东京的声音景观与身份认同》,载《学术月刊》,2020年第1期,第167—177页。
㉙ Edited by Joseph S.C.Lam,Shuen—fu Lin,Christian de Pee,and Martin Powers,Senses of the City:Perceptions of Hangzhou and Southern Song China,1127—1279.The Chines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2017.
㉚洛秦、康瑞军:《国际化视野下宋代音乐研究的新动向与新思考(2009—2013)》,载《中央音乐学院学报》,2014年第4期,第69—74页。
㉛同⑳,第9—10页。
㉜林正秋:《南宋都城临安》,西泠印社,1986,第310—311页。
㉝伊永文:《宋代市民生活》,中国社会出版社,1999。
㉞徐吉军:《南宋临安社会生活》,杭州出版社,2011,第412—439页。
㉟王菲菲:《论南宋音乐文化的世俗化特征及其历史定位——以都城临安为个案的研究》。
㊱同⑯,第22页。
㊲[宋]吴自牧:《梦粱录》(卷十九),浙江人民出版社,1984,第179—180页。
㊳同㉜,第311—312页。
㊴参见黄翔鹏:《唐宋社会生活与唐宋遗音》,载《中国音乐学》,1993年第3期,第20—26页。
㊵参见李咏敏:《宋代民俗音乐研究》,载《中央音乐学院学报》,1994年第4期,第31—43页。
㊶同⑦。
㊷王菲菲、洛秦:《南宋音乐世俗化的文化特征》。
㊸同⑨。
㊹参见张欢:《南宋临安妓乐研究》,温州大学2014届硕士学位论文,导师为陈其射。
㊺参见钱慧:《南宋茶坊经营中音乐促销的形式与特点——对宋代“音乐经济”现象的个案解析》,载《交响(西安音乐学院学报)》,2015年第3期,第53—58页。
㊻同⑩,第47—60页。
㊼参见Duan,Xiaolin.Scenic Beauty outside the City:Tourism around Hangzhou's West Lake in the Southern Song(1127—1276).PhD.University of Washington.2014.
㊽参见Liu,Xiuyuan.The Narrative of Theater in Urban Space:Lin'an in Southern Song Dynasty.MA.Leiden University.2016.
㊾同㉝,第41—56和163页。
㊿同㉞,第391—393页。
51韩国鐄:《音乐图像学的范围与意义》,载《中国音乐学》,1988年第4期,第52页。
52洛秦:《视觉艺术的可视性声音文化维度及其意义——音乐图像学的独特性与不可替代性》,载《音乐艺术》,2012年第4期,第89—95页。
53同⑪。
54同⑫。
55图像分别来自浙江大学编:《宋画全集》,浙江大学出版社,2008,第六卷第二册,第47 页;2010年,第一卷第六册,第122页;2010年,第一卷第七册,第20页。
56参见张濯清:《生态视野下的宋代绘画》,华中师范大学2016届博士学位论文,导师为王玉德,第192—222页。
57参见邓珏:《风声意象在宋代文学与图像中的呈现》,东南大学2020届博士学位论文,导师为沈亚丹。
58洛秦:《论文人作曲家周文中——以“音乐文本田野工作”的方式思考》,载《音乐艺术》,2019年第1期,第9页。
59洛秦:《中国音乐史学研究中的“点—线—面”问题的思考》,载《中国音乐》,2022年第2期,第6页。
60参见[美]郭瑞安著,郭瑞安、朱星威译:《文化中的政治:戏曲表演与清都社会》,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