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立打算出远门,但他身上只带着一些揉皱的散钱、一包烟、他随身携带的粗头铅笔。这是十月份,刚下过大雨,起先他只是走向长途车站,街道上的熟人敷衍似的从面碗里抬起头问他去哪,还没等他回答就已经把头栽下。林立含糊回应,但实际上他也说不清。就像写诗时如果有了灵感就必须马上攫住,他现在也有一种非做不可的感觉,不得不脱离现在困顿的一切,脱离打开又揉成一团的空白诗稿。靠窗的位置没了。车上有各种声音在浑浊的空气里乱炖,一个胖女人提着篮子上了车。她的单衫贴身,外套在腰间打了结,肚子和手臂上的脂肪呈一种丰盈骄傲的姿态,像被套在塑料袋里,随时可能溢出来。篮子里装的是时兴的荸荠,还有切成小段的甘蔗,都去了皮,白花花的,一小包一小包地装着。“吃荸荠吧,买点荸荠吧?”她的身体以极小的幅度倾向座位两边,林立觉得这声音和她的外表极不相符,像从一方硕大的洞口里流出尿状的水柱。“吃甘蔗吧,甘蔗来点吧老板?”她的出现并没有刺激起一次挑眉或者抬眼,有目的地的人即使是假装也会让自己看起来很忙。女人走下车的时候被绊了一脚,她怒啐了一声,只有这一声让林立感觉到清晰可辨。这班车往东开。
车开得不快,以至于他可以清楚地看见车子从平整的柏油路开到了水泥路,再颠簸地行进在土路上。这期间毛毛雨没有停歇,它们将时间粘住,所有东西都在放缓,被包裹进不痛快的湿度里。他眯上了眼。等到醒来的时候,眼前的树正以一种逐渐挺拔浓密的姿态变化,从修剪整齐的球形灌木,到无人管束兀自生长的大杨树。在早秋困疲的空气里,杨树立于灰色的沟渠旁,南方暗红的土壤自深处翻出,等着被挖掘机整理成乖顺的模样。即便只有这些景色,他还是生出欢愉和新奇。就在这下车吧。和他一同下的几个背着大旅行包的男人,在走出一段之后就渐渐散开,随着他们走远,林立感觉到那股属于旧皮衣的味道也在慢慢变淡,在这种味道里他感觉到了很多种天气。
他走了很久,直到想起来外衣口袋里那只压扁的烟盒,它已经被沤烂了。点烟的时候,他整个上身都缩起来,聚成烟头上一个点,还是点不燃。他看到了脚边不起眼的界碑,红漆填的字是:阳光垸。
天气阴沉着,走的路上他发现一片湖,被困在两岸沉闷的绿色之间。他想到,哥伦布可能也是这样开辟新大陆的。水面凝滞,像一匹厚重的布料,老桥像根磨烂了的旧腰带系在上面。那岸边仍是杨树,总有一部分人和这树一样,他们的成材那么容易,用最少的时间挺拔而起,但他又马上宽慰自己,杨树长得太快反而不硬扎,不能成为结实的木材。
他把眼神从杨树上移开,这时候才看见水边有个人。他从长头发判断出性别,女人穿着短袖,挽着裤脚,在洗着什么。可是除了这些,还有很多他无法判断。
她在洗着什么东西呢。在这样下着雨的日子,林立的手指端都是冷的,她没有卖荸荠的女人那样的脂肪,却穿得这么少,他敏锐地感受到有些东西尽管不符合常理,但它们仍然存在,无法忽视,就好像他某个长辈莫名其妙发起来的脾气。没点燃的烟还卡在手里,林立开始打量她。
她的头发整个散落下来,在她的腰上,肩上,在雨丝里。女人的脸有时透过头发露出一小边,看着年纪不大,兴许还是个未经事的姑娘。风吹过的瞬时,她隐约的腰身在宽大的衣服下显现,让他想起一些看不太懂的画,有着暧昧的弯曲和叙事般的线条。她把东西放在身旁,一屁股坐在岸边的石板上,脚丫白裸裸地,踩下去,水就活了,溅起来。蒙蒙的天色里,白鹡鸰從一个树头跳到了另一个树头上。
好像有只虫子从林立的大裤管下往上爬,丝丝的痒直挠到心里去,他伸手去抓,还是痒。
女人在这时转过头,起身,她在林立面前一点点放大,后来只能看见局部,他意识到女人在朝他走来。他摸到口袋里那只粗头铅笔,绿漆皮已经脱得稀稀拉拉,但很清楚地提醒着他手心的湿热。女人在他旁边坐下。林立又想到哥伦布。
“今天天气不好,是吧?”姑娘看着他,“但是明天会出太阳的,我敢保证。”
他花了很长时间来消化这句话,比消化某一个并不赞同的理论学说更加漫长。哦,她说今天下着雨,但是明天会出太阳,这里是阳光垸,不是别的什么地方。他在心里默念,因为眼前的一切开始让他确信那些“不符常理又真实存在”,就像他写在诗句里的意象一样。林立先是看见她脖子上有指甲的印子,像红色的弯月嵌在皮肤里。然后是手臂上,碧紫的暗红的花,一朵一朵地绽开,淤青在她的肌肤表面像是不均匀的染料。女人的话在他耳朵里又重复了一遍,他从声音里已经肯定她是个年纪不大的姑娘。他好像也准备回应什么,但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了。
她把伤痕佩戴着,像戴一朵野菊花在头上那样坦然。光明正大的悲剧,让他想起在书香路二五六号。办公室的灯光黄得像尿。张编辑坐在掉了皮的沙发椅上,用厚底眼镜看他的诗稿。“刚刚才打印好吧,还挺热乎。”
“是哩。”
张编辑将那沓纸放下。“从你刚写诗开始,我就喜欢读,那时候你还是个大学生,第一篇稿子也是在我这发的。”
透过厚底眼镜,张编辑笑得眼睛呈一种奇怪的形状。
“但是吧,前几天刚来咱们这的领导,他也蛮爱写诗呢……”
说这话时,张编辑已从沙发椅上站起来,从桌前绕到林立身边,把诗稿举到他面前。
“专栏的位置太小,只容得下这尊大佛,再装不进别的了。”
林立低头,看见张编辑袖子边上亮黑的垢子。诗稿皱了,他想。
姑娘摆弄着她在水边洗的东西,林立这才看清那是一双小孩子的鞋。鞋面的蓝色泛着白,湿答答的,一滴水落到姑娘宽松的裤子上,她用手去拂,这个动作看起来有些迟钝,因为布料早就把水滴吞了,一颗饱满的液体变成湿印。
“我的孩子死了。”
从这个时候开始有一种不合时宜的安静。林立觉得他不应该说些什么,这个姑娘像一壶烧开的水,漫出来一点了,接下来便会开始倾倒。这是个沉闷的秋天,毛毛雨断断续续,在他眼前织下一层绵密的白色。有一丝风吹来,落在姑娘的头发上就走不动了,那一绺发横在额前,把她的脸割成雪白又斑驳的两个部分,看起来像是毫无关联的两个部分。
他找到一家旅店,但店名的几个字已经揭下来了,长久年岁积下的尘土和锈印让它们还留有一些痕迹。那是一层平房,门口栏杆上的绿油漆,总有一种要滴下来的状态。林立走进去,才发现只有外墙刷了白粉,堂屋里积灰的土砖墙把老板的脸衬得蜡黄,黄出油来,电灯泡子懒散地拖着黑绳。屋里有一股腥咸的味道,堆满了看起来是尼龙材质的网线,还有绳索、网片。老板的白沙烟咧在嘴角边,抖了一抖,他说自己姓董,这里从前是旅店。
从前?老董打量了一下林立,继续说,那时周边都是像这里一样的小村,相对而言还是这儿比较发达,往来的人多。这几年,人都往外面跑,周边小村子没人了,自己村的也往城里跑,店开不下去了,才做起渔网生意。
其他的客房早就变成了仓库,用来放做渔网的原料和待售卖的成品,只剩下一间房。林立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老董只象征性地拿了一部分,说那房间反正也是空着,住几天不碍事。他被领着进去,这里有模有样,除了有点灰尘,床铺、被褥、桌子一个不缺,像是曾经属于某人。他才想起来自己没有行李可放,坐在有淡淡潮味的床铺上,透过窗能看到田地,老橘子悬在树上,木栅栏被打湿了,更远一点有个码头,好像在水里游动。
林立走出房门时,老董正从蒸汽缭绕的厨房里拿出一大一小搪瓷碗,还有一碟绿叶菜,夫妻俩准备吃晚饭,他们留了他,多拿了一副碗筷。大碗盛的是白辣椒拌干肉,小碗盛的是霉豆子,被红辣椒油浸得喷香。女主人身形丰腴,却只将筷子伸向那碟青菜。老董送了碗饭菜到侧屋去,她在旁解释说是给老太太的,他娘,眼睛有毛病,平白无故直流泪也看不清东西,干脆就再也不让她出门了。屋门被嘭的一声关上的时候,林立好像看见了那个瞎老太太流的泪。
其实他就只是想出去走走,好像认识这里的路,也清楚自己要去哪。尽管是陌生之地,但是乡村大抵都一个样,几十年前他从自家的土砖房里走出去,走得很远,那时他还没读过的书比女宿舍地板上的头发还多。面前,宽窄不一的小桥闲散地架在水道上,房子在水道两边排开,一层的,两层的,大都像空掉的牙槽,脏黑破败。只有多走一阵,才能遇上一两户,不用看里屋,就听见牌桌上的热火朝天,骂娘的,欢呼的,哇哇叫的,像炮仗炸在水里的声音。葡萄藤吊死在房顶的木架子上,他的视野从顶上往远处落,鸭子吵吵闹闹,一队划开晶莹的水面向他驶来。
朝鸭子游来的地方走,隐约听到水声,水道由矮堤兜着,从某一处,矮堤开了一道阶梯下去,最后一级阶梯连接着一块伸长的石板,低临水面。石板上坐的,他一下就认出来了,是那个姑娘。她的长袖挽起一半,能看到皮肤上深浅的颜色,她低着头,抠弄着自己的脚指甲。石板太窄了,他只能站在她的身后。桂花香很隐秘地飘过来,是那种将要落幕的低调和隐秘。农田里的杂草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好像在这里遇见她也是一件很自然的事。
天空悄悄暗下来,这过程无法感知,发生在我们不知道的时间里,只是一抬眼,水里的鸭子游向更深处的黑暗,灯光像星点,在愈来愈浓的夜色里温和地搅动着放凉的温度,就像此刻她看过来的眼神。走过来这一路上他想了很多,他知道他最不缺的就是填补和想象的能力。一个年纪不大的姑娘,有了孩子又死了孩子,这种失去因为意料之外而更加惨痛,但她除了承受这些,还要被剥夺健康和幸福的权利。被谁剥夺?她的屋里一定还有一个男人。失去理智的暴力很有可能与酒精相关联,酒精这东西,要么是给干柴添的一把火,要么就是抛弃道德的借口。他们的发丝被汗水濡湿,绕成杂乱和肮脏的一绺绺,惊异的瞳孔和粗狂的呼吸,血脉喷张和发红的皮肤,裸露的雪白和绚烂,撕碎的布条,泪水。那个男人,在隐蔽的空间里佯装无所畏惧地行凶,她苍白呼救,只会更让他感觉到自己在这场古罗马斗獸里的主宰和绝对力量。他制定法律,发号施令,监督奴仆,他的法杖在他身下,在五指并成的手掌之间。他有针线,以她为绢,一针针绣下那些开在她身上的花朵。林立嗅闻到了铁锈似的腥味。
足够了,他已经不打算询问这些显而易见的事,他不能让自己不明所以的好奇心变成刺进去又拔出来的白刃。
先开口的却是她,“现在客班船多少钱一趟了?”此刻他停止联想这声音变成呼喊时的状态。
“啊,我不是坐船来这儿的,”林立盯着水面时不时冒出来的气泡,可能是刁子鱼或者螺蛳的一口呼吸,他用眼睛抓住它们,“我是坐大巴来的。”连他自己都觉得这声音有些斟酌之后的刻意。
“十三岁我就到这来了,这地方小得很,来之前我就知道。那时候他们都叫我瘦猴,谁也不知道那个老太太怎么挑上了我。”她转过头来看了林立一眼,那眼神中带有无法理解的包容。“我第一次坐船,那天是中秋节,城里回乡的人很多。我姑妈,她抠得很,那天居然给我买了根糖葫芦吃,她领着我挤上船,我没拿稳那串糖葫芦,它掉了,我只吃了两颗。”
“然后我上了船,走阶梯的时候不小心踩了别人一脚,当时我的脸一下就红了,赶紧说对不起。那个人没理我,直接走了,没想到过了一会,他从我旁边过身,也踩了我一脚。”
她这时笑了,说:“你知道不,就算他是故意的,我也没生气,我反而觉得有点轻松。”
她的笑容就如同她的伤痕一般,明媚而又惨烈。如果伤害和内疚会抵消掉,那这或许就是姑娘关于自己没有说出口的解释。疼痛和破碎让他敏感,甚至兴奋,白开水的味道不会在稿纸上留下印记,但是血的猩红和蔓延的姿态,却一定会成为他的种子。林立这时想起姑娘对她说的第一句话,突兀而又晦涩,但他现在正用自己的意思消化,她的出现就意味着从雨到晴。如果姑娘现在问他为什么来到这里,他好像不会再说不清理由。
很晚了,林立提出送她回家。
从整齐的新瓦片砌成的屋顶看出,房子刚修不久,白外墙朝向小路,刷着“晚婚晚育、少生优生”的标语。林立白天在附近等她的时候,才看见隔着几排房子的不远处有个学校。今天果然和她所说的一样出了太阳,姑娘想带林立去湖边转转。
她却不是从正门出来的,从屋后院子里的小木门,她穿着白色的短款连衣裙,一边走着小步子一边盯着自己的脚。她化了淡妆,好像也只是涂了个口红,在她露出来的膝盖、小腿上面,伤痕和淤青依旧明显,可能她并没有要遮盖的意思。她身上有甜津津的味道,像糖果,林立想象着这块糖在唇齿间化掉的样子和滋味。他现在才想起来注意她的容貌,她应该算不上漂亮的,眉毛色浅而散乱,鼻梁微塌,最好看的应该是那双杏仁眼,也正是这双眼睛,让她呈现一种纯洁的疲态。路上林立注意到有个开卡车的男人经过,穿着脏兮兮的军绿色外套,两撇小胡子像“八”字划在脸上,林立记忆清晰,因为这男人开着车却不看路,反而一直盯着他们。
不过他的走神并不是因为他们的见面尴尬又冷清,那姑娘出乎意料地很健谈。从橘子树到桂子花,从隔壁总在屋门口洗澡的老太太到夜里叫个不停的野猫,从她的童年到她孩子的童年。反倒是林立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她自己是做什么的。说自己是个诗人吗?这未免有些炫耀似的矫情,而他每次这样坦诚,总会换来一些用赞赏来掩饰不解的眼光。他换了一种方式,问她爱不爱读书。
这是一个没有被写进台词的疑问句,姑娘顿住了,许久之后才缓缓抬起眼,带着林立从未见过的神情,说:“从来没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他们只问我,什么时候准备再生一个孩子。”
然后她快速地从刚刚的神态中抽离,回到他熟悉的随意的语态。她说自己也是爱看书的,从前她靠打零工挣下一些钱,羡慕那些读过书的说话都出口成章的孩子。她那时也不知道读什么才能最快成材,跟着村里几个姐妹买了几本看名字就很文艺的小说,好像叫什么《庭院深深》,还有《梅花烙》。她日耕夜读,勤勤恳恳地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学,结果只收获了一张湿透的枕巾,和不能停歇的少女心思。
搞文学的都是疯子,她说。她没有恶意,仅仅是因为她平凡度过的十几年就这样被那几本肠结百转的小说颠覆了。林立却听进去了,她說得对。
她对于自己所遭受的伤痕只字未提,但林立却觉得她说了很多。心里的话语和嘴上说出来的有时候并不能一致。他读大学时还只是个热爱文学的毛头小子,勉勉强强为赋新词强说愁,承蒙老师的提携有了些成绩,他很感恩地想表达些什么,可总觉得老师就是老师,要遥不可及才对。直到那次师生一同采风,深夜他们一队人走上陌生的公园,在一片漆黑里,他们没有刻意谈论米兰昆德拉,也不避讳将话题引向哪位老师的罗曼史,所有人的激情和坦率都烧得正旺,那份界限悄然模糊。他们之间没有所谓身份,只有纯粹的共同信仰,林立从来没有哪一时刻觉得有什么多话想说,仿佛这一生所有的话都要在那一晚说完。
他突然恍了神,已经有很多次了,他在看着姑娘的时候想到关于文学。
他们见了好几次面,几乎把这个小村子所有能走的地方逛遍了,但林立想起,有一个地方姑娘从来没带她去,就是她家附近那所学校。“阳光小学”,铜牌子印着这几个简单的字,规矩地挂在学校大门。简陋水泥房充当的门卫室里,保安戴着老花镜看报,没有拦住想要进去的他。一进去是操场,半腿高的狗尾巴草宣布着这里就是一片铺有沙粒的空地。林立想,姑娘没有主动提起带他来,也许是因为这里确实没有什么好逛。操场正对着教学楼,一楼的墙上粗略地画上花草样的水彩画,窗框用蓝色的漆刷过。上面还有两层。他在有两颗球形灌木和一颗铁树的小花园里坐了很久,后来放学的铃声响起,孩子们一个一个从楼里出来,他突然想,如果她的孩子没死,现在也正背着书包笑着奔向她的怀抱吧。
校门口有个男人在卖糖葫芦,立了个人高的大棒子,上头用细竹丝和粗线绳扎了结实的一大捆,冰糖葫芦一串串扎在孔隙里面,除了糖葫芦,还有红色绿色黄色的圆糖饼,还有包着水果的玻璃脆。他在城里只见过商店玻璃柜子里精致的糖葫芦,圆滚滚亮晶晶的一个个,像被捧在手心娇生惯养的小姑娘,穿着华美的衣裳,从来不吃什么苦头。而男人的这一大捧糖葫芦,就像田间挽起袖子就能插秧的农家妹子,顶着晒得黑红发皱的脸蛋,一脚踩进稻泥里。这男人看起来瘦弱单薄,脸上也不见什么血色,嘴唇上起着皱皮,像干裂的田地,但这不影响他依然笑呵呵地,问林立要不要来一根。
“你不是这村里的人吧,看你面生。是不是刚从外地工作完回来,来接小孩子啊?”男人依然笑眯眯,好像对自己的这一番猜想很满意。说完这些,他开始接不上气似的剧烈咳嗽,林立似乎能在他瘦小的身板下看到他孱弱抖动的气管。
林立也没多想,点点头。男人继续问他在外地做啥好工作。
“我是……教语文的老师。”他下意识地防备,但又因为这个男人并不具有侵略性,他选择了一个与事实最为相近的说法。男人的眼神转向敬佩,看着他时竟还有些羡慕和哀求。他笑了,仿佛引申出了些什么有趣的关联,他对林立说:“我年轻的时候追求小姑娘还蛮有一套的嘞!大家都来找我取经,我也不藏着掖着,把自己埋头苦干学的几首情诗全部教给我这些‘好学生们咯!”
他实在憔悴,让这话失了几分可信度,但林立还是想买一根他的糖葫芦,正要付钱时,有个漂亮的小女孩拿着整整齐齐的票子,一个劲地朝男人挥着小手,男人本来盯着林立掏钱的目光一下就移开了,他腾出一只手摸摸小女孩的头,又揪揪她细小的辫子,笑得皱纹从他那张苍白的老脸上各个角落划开,像有人朝一口水沟扔了个石头,“不要付钱了,叔叔送给你吃,拿去拿去!”
他走的时候,那男人还在逗着几个围在他身边求糖葫芦的小孩。这场景让他觉得温馨,他所在的地方,不过两个钟头车程之外,在那里,孩子们的小手只能牢牢地粘贴在爸爸妈妈的大手中。他在这男人身上体会到一种舒缓的安全感,尽管他瘦弱、无力,可他的笑容和满足是真真切切的,像肚子饿了的时候吃到一口扎实的米饭,渴了的时候喝下一大杯白开水。
是谁用错了木槿紫和橘红的染料,将它们倾洒混合,再飞溅到天空西边。黄昏的颜色杂乱而又肆无忌惮,林立在路上遇到一只猫,白色的皮毛像一潭明净的池水,倒映着如五彩卵石般的霞光。它停住脚步,林立也停下来,直到姑娘在远处挥手唤他,他抬头回应,再看回去的时候,只有路尽头它不紧不慢的背影了。
他把糖葫芦放在身后,笑着与姑娘相迎,姑娘脚步轻快,林立看着那双脚,突然想起第一次遇见她时,她裸白的脚丫快活地踩着水,指甲是娇憨的粉色。这具身体铺满了伤痕,但还好留下那双脚清白无损。林立把糖葫芦伸出来,说了那句他想了很久的话:“你的糖葫芦,我帮你捡起来了。”
她的表情填满了不敢确信,然后她的杏仁眼里浮起水盈盈的光芒,涌动如潮水,她微微颤抖的手伸了出来,紧紧握住了林立。
手是冷还是暖,他已经辨别不清了,有一种感觉,从他们相贴合的手指末端漫向头脑,像一股突然被灌进身体的水流。他也不知道该看向哪里,表情又应该怎样,他表现得像一个没有任何经验的生手。姑娘忽然笑得好灿烂,一滴泪从眼眶溢出来,凄美的笑容,就这样笔直的,像一支箭,射向他。
林立在木板床上翻了许多次身,狗吠声从似远而近的地方传来,清楚而有规律,他很容易将这声音一点点忽视,又突然地再度注意。只有不平凡的事物才更有可能被记住,这一句话在他心里反反复复。
夜里很凉,手脚即使放在被子里也冰冷僵硬,但他想起身,一刻也等不了了。从离开书院路的那一天开始,他已经停笔许久,而此刻脑子里汹涌无比,支配着他的冲动。他掏出粗头铅笔,在床头柜摸出几张纸片,靠着床头坐下就开始写。
从逃离之前开始写起,他已经将这次出行落笔为“逃离”。思想枯竭的困厄时刻、灵感突现的朦胧凌晨,深夜的伏案,失意的诗稿,他垂下的手和妥协的转身,被他遏绝的所有牵绊和联络。创造总依赖于重拾回忆。直到他重新品尝了那串糖葫芦,才意识到他的热情和期待都被重新唤起,好像在这里,有某些东西为他剥开了老旧坚硬的蝉蜕,成为他的缪斯女神,这对他来说比任何事情都重要,就是在这里,在……
屋外突然有些动静,有人在说着话,声音越来越高,林立辨认出那是老董的声音,另一个是他老婆,不一会儿急切的步子就响起来了,然后他听见大门被粗暴地打开,室外有风,它敞开而又回翻,不停地发出哐哐的声响,撞击着夜的缝隙。林立走出去,没开灯的堂屋里,他老婆穿着睡衣的眼神惊骇地呆滞在那里,只有披散的头发随风而动。
“他娘跑不见了。”
外面的人声愈聚愈多,从四面八方攒起来,像一锅水在猛火之上从冒着热气到沸腾起泡。林立放下纸笔冲了出去,女人也回过神来赶紧跟上去。晒谷场已经聚集了一部分人,他才发现这个村子里的人并不少,他们大多看起来都是五六十岁,有的还来不及披上一件外套,在手电筒的阴冷色调下,林立没有看到一只惺忪的睡眼,有的眼睛已经开始搜寻。人们迅速分散成几小队,往不同方向涌,这场夜幕很快将他们吞噬,恐惧和紧张越来越浓郁,好像所有东西都有可能在这一晚上消失。
他老婆一边快步走着,一边哭了起来,在周围一圈人的安慰之下捶着自己的胸口说,老董今晚起夜的时候经过老太太的房间,感觉到有凉风从门缝底下钻出来,他打开门一看,窗户大开,老太太不见了。在其他人一句接一句的简短安慰里,林立只看到一言不发的老董,红血丝在眼白上灼烧,烘得他整个人滚烫,他的眼神像空阔草原上孤独的羚羊。
走在前头的人把手电筒的光束抛向各个角落,但他们没有人喊出声,保持着无措的沉默,没人叫得出老太太的名字,老董似乎也没记起来要說,他只是踏着慌乱的脚步走向他娘可能去的每一个地方,好像顾不上跟从的人。队伍后面,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头老太太,拄着拐杖交谈着家里那个娶不到媳妇的老大儿子,或者邻村哪个寡妇的荒唐事。林立很怀疑他们是出于什么理由随行。
他们上了堤,走到湖边。行进的人群里,突然窜进来一个模糊的影子,带着一股熟悉的甜津津的味道,林立借着闪来闪去的手电筒光试图辨明,那人低下的头抬了起来,正脸对着他,他辨别出那个眼神,是她!她也来了。
有什么东西也许正在消失,可又有些东西在生长着。林立想,他从来不是一个洒脱的人,只敢在笔下喧闹叫嚣,露出獠牙,可是在这个夜里,他们做什么都不会被发现,没有人顾得上他。
从他今夜起身写作开始他就感觉自己像醉酒了一般,像迫切地拿出笔的那一刻,他伸手牵住了姑娘,十个指头交缠合绕,紧密相连。
她在抖。他没有转头去安抚她的颤栗,因为他在月光下看见被风吹皱的湖面,他用这一幕景色来想象她的慌张,和自己的慌张。他第一次触碰女人身体时,他记得,房间的光线很暗,温度暧昧不明,遐想先于行动在他脑中演练,还没想完整,他的手指已经不自觉地张开了,伸向隐秘空白的深处。触摸和交合相贴让他同样颤栗,眼睛已经不适合再张开。现在他又闭上眼,想要止息住从身体各个地方冒出来的刺热感。他们俩被落在了远远的后面,老头老太太换了新的话题,也已经走在他们前头。
“啊!”姑娘的惊呼声,只有隔她这么近的林立才听得到,等他睁开眼,姑娘已经把手挣脱开了。
她的眼神在哪里锁定,他循着方向看过去,堤下面,湖岸上有一个背对着他们的纤瘦身影,在往桥洞打着手电筒,应该是想在那底下看看有没有老太太,但他的手电筒并不亮,林立甚至看不太清他。
接下来她说了一句话彻底解释了刚刚那一声呼叫,她声音轻缓,却让林立觉得冰冷,他的手脚又开始僵硬起来。
“这就是我男人。”像介绍一个从未见过面,但已经听过很多遍名字的朋友。
有一天他在看《动物世界》,正好播到一头正在生产的母狮和它的伴侣。母狮艰难分娩,公狮温柔地舔舐它的毛发以示安慰,小狮子好不容易生出来了,就在这时,一只看起来正当壮年的雄狮越过界限走进了它们的领地,这意味着冒犯和挑衅。公狮爸爸无论是身型还是体力,甚至连鬃毛的颜色都比不上对方,一番打斗之后,公狮伤势严重瘫倒在地,年轻雄狮一掌踩死了刚刚出生的小狮子,母狮没有犹豫,跟随着年轻雄狮一起离开。
林立看着姑娘的眼神,他在其中将那场暴力又演绎了一遍,他在姑娘脸上为她滑了两行不止息的泪。姑娘没有给予他任何回应,但他却从那淡然、冷漠,甚至绝望中获得了许可,确定了接下来想做的事。
他从水泥阶梯走下去,每一步都走得很重,好像脚上系着烙铁,踏在自己血肉充盈的心脏上,可他每一步都没有发出声音。没有人,没有人。静谧宽阔的水面,映照着黑蓝黑蓝的夜空,幽深的湖水里什么也无法辨明,可以藏纳数不清的未知和恐惧。杨树在岸边,怪异地撩动着自己的枝条和叶片。他伸出手,对着那个单薄的背,推。
疯子,疯子。连发抖的时间都没给自己留。
那男人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像一场完美的配合。这个夜晚,不会有谁去追究湖面上的一阵水声,何况它消逝得如此之快。一群鸟,从夜晚的边际飞过他们的眼界,飞过这片湖,为他们剖开这场血色的献祭,然后迅速逃离。月亮是唯一的目击者,但它会永远沉默忠诚。没有任何东西被改变,就像在车上,那个女人原封未动的荸荠。姑娘此刻像一尊孤独的蜡像,被遗弃在有风吹过的堤岸上,面对着水波渐渐减小幅度、荡漾绵延开的位置,眼眶和张开的嘴以无法控制的弧度诠释着惊骇和无措。林立拽住她的手臂一路跑,一路跑,不知道有没有让她淤青的地方再次疼痛,这感觉像吸毒,在什么时间,他的杯子里被不知道的人倾倒了白色的粉末,等到他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无法呕吐出那些流向内脏和血管的液体。但吸毒的人同时也会体验到快感。他的脉搏在振动,为他绽开了一场烟花,短暂的挣扎之后,瑰丽的罂粟填满了他的整个大脑和世界。此刻迷离浮动的飘飘欲仙之感,就好像写成了一部他这一生最满意的作品,作为礼物进献给自己的缪斯。他们远离那片黑色的湖,林立确定自己没有什么时候如此理智的,跟上队伍,不被发现地继续走在后面。
夜晚仍然寂静,很长一段时间之后,窸窸窣窣的人声渐渐淡下来了,老头老太太也聊不动了,大家都开始认为并且接受这场搜寻无疾而终。突然跑来一个人,说在学校那里找到了老董的娘。老董急急火火赶过去,有人已经给她披上了厚外套,她蹲坐在阳光小学的铜牌子下面,皱巴巴的老脸上全是泪,像泡在水里烂掉的丝瓜。
听到老董来了,老太太一把握住他的手。
她卡着痰的喉咙,像好不容易修好的收音机,声音颤抖的,带着哀求,“还像从前那样,行吗?放学了,我给你买糖葫芦吃,你别关着我。”
林立记起他还没来得及在纸上写下的那个地名,这里是阳光垸。
老董不再将他的母亲整日锁在房间里了。其实将她关住,也不全是因为她眼瞎。老董前头有个哥哥,在城里有一份好前程,他娘对优秀的长子似乎有更多的关照,没想到,哥哥前年出了意外死了。老太太眼睛本来就不好,这一哭就瞎了。等到倚靠小儿子的时候,小儿子却留给她一把落上的锁。
但是找到老太太的那天晚上,林立看见老董,在他娘的旁边哭得像一口爆发的泉。
林立希望姑娘能和他一起离开,冬天就要来了,等年一过,一切都可以在爆竹声里破裂重来。被他丢弃的诗稿和信念,她的失去和痛苦,都能被拾回。当他憧憬着尚未发生的一切,像初次恋爱那般,姑娘却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她说她不愿意。
人生和写文章一样吗?要逻辑,要体系,要它走向必定的趋势。他已经写好了下一个情节,并且向读者保证会有幸福美满的结局,可现在事实违背了创作者的意志,那他应该怎么办?
他追着姑娘去到她家,这还是第一次,路上他在想,如果是海明威,如果是福克纳,他们会怎样来续写接下来的情节,让它们在被允许的限度里自由地发生多种可能。他们从大门进,打开门的那一刻,林立的右手突然开始抖。那天晚上的反射弧延伸得太长。姑娘開始说着一些她不能跟随的理由,但林立一丁点都听不进去了,因为在屋内大厅的角落,他看见了那根大棒子,用细竹丝和粗线绳扎成的结实的一大捆,孔隙里扎着余下的几串冰糖葫芦,除了糖葫芦,还有红色绿色黄色的圆糖饼,还有包着水果的玻璃脆……大盆里是山楂,已经不新鲜了。锅子里的糖浆凝固着,湮灭掉甜香和热温,留下暗淡腐烂一样的黄色。糖果的气味,甜津津的,从阳光小学门口飘来。他的右手抖得就像咳嗽中的气管。结局已经写在纸上。
坐上船的时候,仍然是个阴天,他准备先上城里的火车站,再决定要被火车带到哪里。
船开动时噪声很大,听不见水被排开的声音。他们在白天显得很柔和亲切的湖面上缓缓前进,驶向一条条水道。舱里很宽敞,林立一转头,发现坐在对面的那个人很面熟,而那个人好像也认识他,一边盯着他看,一边搓着自己的八字胡。他认出来了,是那天开卡车的那个人。那人走近,坐在他身侧。
“你这是要走了啊?怎么没有带上你的情人。”男人哂笑着,在轰鸣的噪声里,他的话只有林立听得见。情人,这个词太过赤裸了,但他明白这个词指代着谁。他觉得自己没必要向一个不怀好意的陌生人多说。
“嘿呀,你肯定是被她给骗了。”男人用肯定的语气留下这句结论,然后扭过头,等待林立的下一个反应。林立还没来得及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就像含着一口滚烫的饭菜,迫不及待地全部吐出来。
“没人不知道她死了孩子,也没人不以为她受了家里那位老公的打,毕竟她整天穿着短衣短裤出来现眼,逢人就哭哭啼啼。”男人一边说,一边侧眼观察着林立的反应。
“但事实完完全全是另外一个说法。我印象里那位老大哥,也就是她男人,人朴实得很,就是身子弱了点。这女人早早地嫁过来,一直在心里对她男人不痛快。不久后,他们俩生了个孩子,以为这下姑娘就能安心安意地跟他过日子了。谁知,那天姑娘出了门,她男人给孩子洗澡。男人嘛,多多少少心思粗,他做事也不像一般人一样利落,洗一半他去找孩子的毛巾,澡盆子水深,孩子一滑倒,口鼻浸水里了,他太小,也不知道扑腾,等他回来的时候,孩子已经没了气。”
“姑娘身上的伤,是她自己搞的,我挺佩服她的,对自己狠,对她男人也狠,她想让所有人知道她男人的错。大家戳着他的脊梁骨骂的时候,老大哥也不说啥。知道这事的人替他冤,想在外面解释解释,老大哥不让,说如果这样能让她心里好受一点,那也没什么。”
“说来我好像也有一段时间没碰着他了。他在阳光小学门口卖糖葫芦,你天天跟那女人到处转,看见过他吗?”
机船的引擎从刚刚那一段似是而非的寂静平缓,突然变成巨大的噪声。平稳行进的船在这时遭遇了一道伏动的浪,船摇摇摆摆,舱内的数人,都看向窗外一片白花花的水面。
林立想去干燥的北方。这次他有了靠窗的座位,在火车上,他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已经睡着了。朦胧的睡眼中,他好像看到对面坐了一个女人,那张面孔如梦般熟悉,眉毛、鼻子、杏仁眼,他一个一个确认。女人穿着素雅的裙子,漏出白净细长的脖颈和双腿,皮肤细腻光滑,没有浅紫淡红的印记,她笑着对林立说,天有点冷,借我你的外套穿一穿。
(责任编辑:王倩茜)
何媛二〇〇一年出生于湖南益阳,毕业于湖南师范大学。作品散见于《天涯》《中国校园文学》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