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云
小时候,我家有个铜制的脚炉。脚炉泛着暗绿色,大多时间被母亲扔在杂物间里;但每年刚一入冬,母亲则会从阁楼里翻出来那个铜脚炉,用水泡个半日,晾干后存放好。等到下雪天或者下雨天,我们不能出去玩耍,也不能晒太阳,只能缩在家里,冻得直跺脚的时候,母亲就会搬出可爱的脚炉,在里面搁点儿灶膛未烧尽的木柴,然后盖上绿得发黑的盖子。盖子上有很多圆洞眼儿,从洞眼里隐约可见亮亮的火星闪闪烁烁的,此刻,脚炉就成了我们都喜欢的烤炉了。我们脱下鞋子,把脚搁在上面,不一会儿工夫,脚开始慢慢有了知觉,再过一会儿脚就热乎乎的,连身上都暖暖的了。
在脚炉里烤吃的是我们最爱做的事。翻出一把蚕豆,一个一个小心地埋在炉火里,不一会儿工夫,“嘭!”“嘭!”“嘭!”……烤好了。我们赶紧用铁筷子把一粒粒蚕豆拣出来,晾凉了装进玻璃瓶里,那就是我们心爱的零食,比炒蚕豆更好吃,吃的时候有点像在吃爆米花的感觉,嚼起来酥脆可口。冬天,我常会装一口袋烤熟的蚕豆到学校去,下课和小伙伴们一起跳橡皮筋的时候,脚在跳,豆子也跟着跳,于是地上就“种”起了蚕豆,大家只好一起帮忙拾豆子。烤山芋也是备受欢迎的解馋物。找几个山芋出来,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太大的难烤熟,太小的容易烤煳。我们把山芋埋进脚炉里,不一会儿就问忙碌的母亲,“好了没,好了没?”母亲说:“心急吃不了热山芋,别急!”可没过一会儿我们又去问。母亲只好拿来火钳,打开炉盖,按了按里面的山芋,“还硬着呢!”有时,大家好像都把脚炉里的山芋忘了,等母亲想起来,扒出来的山芋已经变成一团黑炭了。烤熟的山芋,只要把皮轻轻撕开,就是金黄金黄的瓤,咬一口,滚烫、软糯、香甜,真是人间美味,不过,我们一不小心就会被黑黑的灰沾在脸上、嘴上,如果用手一抹,我们就变成一个“大花脸”。母亲就会忍住笑,叫我们去照照镜子。我们看着镜中那个“大花脸”,手捧着黑乎乎、香喷喷的山芋,都笑得停不下来了。
雪一停,我们就跑去屋檐下摘冰柱玩。孩子们在村子里转了一圈,发现草房子檐下结出来的冰柱最大、最粗,于是我们都去李奶奶家摘。李奶奶一个人住,住的是全村仅有的一座草房子,她很少跟我们小孩子说话,我们也很少看见她脸上的笑意。我们一帮小孩蹑手蹑脚地溜到她家屋后,每人伸手扯下一根长长的冰柱子,便仓皇逃去,生怕被她看见了挨骂。现在想来,独自住在草房子里的李奶奶是如何忍受冬天的寒冷与孤独,我们这些孩子哪里能感受得到呢?反而觉得她不合群,怪可怕的。大家来到“安全地带”,每人一手持把“冰剑”,神气极了,调皮的孩子还会放嘴里啃一啃,冰块在嘴巴里“嘎吱嘎吱”地响着,脸冻得通红,嘴巴里也冷得直打战,可是还是觉得这就是最可口的冰棒,吃起来真是美味极了!
等到河水一结冰,胆大的男孩子就去河里溜冰,在上面滑来滑去,快活极了。我每次都只能默默地看着他们,不敢下去滑。冰面“咔嚓”“咔嚓”出现了裂痕,我们拼命喊:快上来,快上来!可他们却故意在靠近裂缝的地方跺着脚,惹得岸边的女孩子们一声声尖叫。不过我终究也不记得有哪个孩子真掉进冰窟窿过,倒是我们的尖叫声把路过的大人引了过来,有几个孩子就被自己的爸爸板着脸,提溜着耳朵回家去了。
点野火是男孩子们的最爱。我常看见弟弟偷偷把灶前的火柴盒塞进口袋,我知道,他们又要去点火了。西北风一刮,夏日里有一人高的野草就萎靡了下去,渐渐失去了水分,再过些日子,那些曾经摇头晃脑的狗尾巴草、野荞麦、荠荠菜……都变得焦黄枯干了,这个时候,就是点火的最佳时节。男孩们围成一堆,好挡着风,“嚓—”“呼—”火被风吹灭了!再来!好不容易点着了,不一会儿,田埂就变成了一条火龙,风带着火,一路狂奔,有时会顺势烧到另一条田埂上,甚至会把池塘里一大片芦苇烧尽。火渐渐熄灭后,田埂就变成了一条“黑龙”。大人们要是看见了,一准揪着他们的耳朵一个个拎回去一顿揍,因为点火很危险。我听同学说过,他们村里的孩子们点野火,把路边的稻草垛都给烧了,那可是人家一个冬天和春天的柴火啊!等到学校里,讀了“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句诗时,我的脑海中就出现了一幅画面:北风吹,野火呼呼地在田埂间奔跑,留下一条黑色的焦痕……
冬夜漫长、寒冷,我们一定会赶在太阳下山前回到家,因为实在是太冷了,西北风直把孩子往家赶。一回家,妈妈总会皱起眉头:“鞋子又弄湿了,裤脚也都是湿湿的,真不知道你们又跑到哪里去疯了,明天穿什么?”接着她会打来热水给我们洗干净脚,早早把我们赶进热乎乎的被窝。不一会儿,我们就沉沉地入了梦乡。有时我半夜迷迷糊糊睁开眼,还看见母亲在煤油灯下费劲地纳着鞋底—鞋底小小的、厚厚的,那是用旧衣服或破布浆洗过,一层层地用糨糊糊起来的,穿起来舒服、养脚,走多远都不累。有时候,我去翻房间里几本旧书,准会翻到硬纸板做的鞋样子。鞋样大大的,一看就知道是爸爸的,我用手比画了一下,唉!我的脚什么时候也会长这样大呢?到那时候,我是不是就像爸爸一样,走路会走得很快,还可以去远方工作呢?母亲手中的鞋底,不用说,那一定是我或者弟弟的,油灯闪闪烁烁的,母亲的影子印在墙上,变得很大很大。角落里的脚炉,火也烧得旺盛,此刻,上面没有我们的小脚,只有我们湿漉漉的棉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