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的童谣

2023-07-21 16:18唐荣尧
群文天地 2023年3期
关键词:筏子花儿黄河

“来时,身子后跟着一片布,

走后,尘世里住下(ha)一个梦。”

这不是诗,是我在黄河流经的青海东部、甘肃南部、宁夏中部、内蒙古西部地区,听到的飘荡在大河道上、附着在一茬茬朴实的庄稼地里、疯长在一代代筏客心里的声音。它有柔弱且浪漫的名字,也有青铜般的生命。它是连接青藏高原与黄土高原地段的、宛如一个刚进入青春期的少年唤出的嗓音。它叫:“花儿”!

黄河边,一抹夕阳正缓缓掠过高大的积石山,给散乱地分布在山下贫瘠乡村里的那些黄泥小屋涂上一层金黄,不时掠过田野旁的树枝,洒下斑驳的光影。牧羊的东乡族少年马乌尕德伴着一片乱噪的咩叫声,和羊群一起穿过那一道道阴影,向家里走去。

泥土的村道上,马乌尕德看见和他同龄的女子海娜正挑着水,地面上铺出一个如蕾绽放的曼妙身影,那是让马乌尕德夜里辗转反侧苦苦想着的尕女子。一股莫名的冲动,像一场八月的暴雨引起黄河泛滥,洪流冲破河床,在马乌尕德的心里翻滚,然后直冲胸腔、喉咙、口腔,一曲村里人熟悉的“花儿”从马乌尕德的嘴里奔涌而出:

六月的麦子者,黄哈了,

地里的青草哈,给压下(ha)去了;

尕妹的模样么,长全了,

皇上的正宫们哈,全给压下(ha)去了。

——《六月的麦子黄哈了》

歌声响起,就像一场春雨没被云兜住,急匆匆地从天而降后,很快就会催生一茬绿韭菜从地里蹭蹭蹭地冒出来。从少年马乌尕德的嘴里漫出的每一曲“花儿”,如春雨般飘到海娜那旱菜园般的心里,就会冒出一地澎湃的翠绿,疯长出10万只初生羔羊胡跑乱撞般的心思。大人们听到他还带着点青涩的嗓音后,心里念叨着:“这娃,长开了,知道漫‘花儿了!”

在积石山下的黄河两岸,一个少年成熟的标志之一,就是从他嗓子里能否蹿出一道声音,这个声音的发出,它既不能哼,也不能吼;既不能唱,也不能诵;既不能像初春的羔羊咩叫那么乏沓软绵,也不能像黎明的鸡鸣那么高亢激越,它来到人间有一个专属的字冠在前面:漫!

这个“漫”字和“花儿”很般配,它不仅仅是语法上的动宾结构,更是冲出嗓子的劲道,像夏季里黄河发涨的大水,带着一股蛮性与野气,漫过堤坝般地越过屋脊、田野、河面、树梢,向一个又一个更远处的耳朵奔去。

积石山下,河湟岸边,一个少年到了能漫“花儿”的年龄,将懵懂的爱情寄托于“花儿”中。他知道通过喉嗓的这一盆火,能烧开思念的水,能将滚烫的心思送到心仪的尕妹心上,那是一份少年青涩之爱最体面的表达。当然,漫“花儿”也会像一条穿山越海的龙那样,跨越人生的不同阶段,既能成为青年们在“花儿会”获得爱情的捕手,也能让一个中年人放筏长河时,通过漫“花儿”感受水阔云低、断雁北风中的人生沧桑,更能让一个人在双鬓斑白、终老炕头时,看窗外大雪纷飞,念想起“花儿”扮靓自己曾经鲜花怒马、音高嗓亮的青春。

白天,少年马乌尕德会通过漫“花儿”表达自己的情感;夜晚,他会拿出偷偷买来的笔和纸,在一盏油灯下开始画画。有人进来的时候,他展示的是自己画的山岗与月亮、耕牛与房屋、莲花与鸳鸯;没人的时候,他画的是心仪的尕妹子海娜。夜深人静时,他将画好的海娜像挂在墙上,黄土的墙面上便有了女神与宫殿、想象与甜蜜。画好一幅海娜画像后,他就会端起油灯,凑近墙边一遍遍端详。最终,还是在一声叹气中撕下画像来,继而揉碎,放在灯上烧掉。马乌尕德总觉得天下最好的画师,也难画得出海娜的俊俏模样来。但过几天,马乌尕德还是重复这样的事,画好,观赏,撕掉,再重画,这样一天天看似被复制的生活里,一段成型了的“花儿”,逐渐像熟了的小麦收割回来后摊开在麦场上,被来回翻挑着供随后而来的磙子碾过一样,在马乌尕德的胸腔里来回翻滚:

画上十五的明月亮,

再画上戏水的鸳鸯;

巧画上尕妹的俊模样,

落在阿哥的枕头旁。

——《画上十五的明月亮》

海娜的模样是海浪,马乌尕德的枕头是岸,夜夜有海浪拍岸……

两年后,马乌尕德像他的家乡位于黄土高原和青藏高原之间一样,站在了介于少年和青年的门槛上,对海娜的思念就像经过岁月的慢火一遍遍熬熟的罐罐茶,更加浓苦了。马乌尕德和海娜虽然在一个村子里,却是见个面面容易,绕个手手难,拉个话话更难,两人同在一个庄子里,却像黄河里游走的一条鱼和天河里的一条鱼一般,睁眼能看见却不能接近。

又是一个圆月之夜,坐在山坡上的马乌尕德仰望星空,觉得海娜就是看得见却远得够不着的天河里的美人鱼,一曲“花儿”不由自主地沿着舌尖漫了出来:

十五的月亮咋这么圆,

刚刚(jiang)爬上山口是半圆;

天上的月圆人不圆,

把个尕少年想成了病汉。

——《十五的月亮咋这么圆》

少年不再,青年马乌尕德得跟着庄子里的大人出去找活干、讨生活,他们要以“赶脚”的身份远走西宁城,然后继续往西,逆着湟水向高处的陌生地域走去。行到湟源一带,山体的肤色早不是故乡那位于黄河边的红色丹霞,而是被林木覆盖的一片葱绿。河谷里已经不见故乡的小麦与杂粮,在河谷和山交界的山坡上,是一片片翠绿的青稞。他乡陌生的自然环境、生活场景和民俗风情,让马乌尕德有了漫“花儿”的冲动:

百七百八上抹青稞,

二百的街(gai)道里过上了;

十七十八上寻乐和,

老来时思谋就没错了。

——《百七百八上抹青稞》

马乌尕德跟着有经验的大人們,翻过日月山去牧区收羊皮,没想到六月飞雪,胆战心惊地走在被大雪覆盖的一盘又一盘山路上,仿佛磨房里拉着磨盘转圈的毛驴。垭口处,鹰似乎都懒得起飞,群山如冻僵的巨蟒。对留在家乡的海娜的思念,雪崩般涌来,一曲《日月山的盘天路》漫得鹰惊豹慌,山醒冰裂:

日月山上的盘天路,高得很,

盘不到天河的嘴嘴里;

尕妹是海里的红珊瑚,深得很,

捞不到阿哥的手手里。

——《日月山上的盘天路》

从牧区收来羊皮与山货后,运到家乡的码头边,马乌尕德要跟着在黄河上搞运输的水把式,随着皮筏踩波浪,前往兰州、银川、包头,这让马乌尕德有了一个新的身份:筏子客。

装好货,带好十几天吃的干饼子,跨上皮筏,马乌尕德和其他筏子客要开始黄河上的生活。离开家乡不久,就是著名的积石峡,湍急的水中,皮筏子时而在浪尖上起伏,时而在漩涡里打转,时而像一支射出的箭飛速前行,时而如秋风卷起的落叶,惊恐地看着两岸荒山一闪而过。

峡谷中波涛汹涌的河水,送着皮筏快速穿过,也竖起耳朵聆听马乌尕德将憋在肚子里的青年心思漫出来:

千万年黄河的水呀不干,

万万年不塌的青天;

千刀么万剐的我情愿,

舍我的尕妹是万难。

——《千万年黄河的水呀不干》

黄河穿过积石峡中最逼仄细瘦的狐跳峡时,刚才还要远远看着的高山,像是被河流拉着往前靠近,高耸的山崖同时相向而行,朝河中央逼来,浩荡的大河变成了一道细急的湍流;狐跳峡就像一枚银针的针鼻儿,皮筏子犹如一根线,在手执划板、稳坐筏头的筏子客“指挥”下,像一位眼神好、手法稳、出手快的穿针巧妇一样,嗖的一声,快速让皮筏穿过了眼前这一头野狐能跳得过去的细峡;端坐皮筏最前端正中间的主筏客,犹如一只盘踞在悬崖上的雄鹰,雷达般的眼睛快速而精准地扫描着暗石、漩涡、浮物,眼盯着皮筏,如被关在圈里饿了几天的马放出圈后,狂奔却平安地跑赴草地,冲出峡口后朝开阔的河谷冲去。这条河仿佛听见无论是坐在后面“押筏”的马乌尕德,还是前面的两位主、副筏子客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寂寥的河面上突然飘起了“花儿”,那是告别穿峡过谷的紧张状态后,筏子客给自己熬制的一服舒缓心理紧张的“药剂”:

左边的黄河右边的崖(ai),

明白的人哎,南天门修一条路来;

我搭上天桥你过来,

有缘的人哎,

看一趟尕妹的病来。

——《左边的黄河右边的崖》

没想到,岸边有爱“花儿”的人,高声漫起了一曲“花儿”来应和筏子上飘出的“花儿”,岸边的人和筏子上的人并不认识,在匆匆而过的筏影中,以“花儿”为媒,搭建了人世间的一段声音之缘,留下了一段经典的“花儿”曲目,让岸边的、水面上的“花儿”,相逢在黄河上:

黄河的皮筏子下(ha)来了

山边的花儿们笑了

阿哥是甘露者下来了

想尕妹者要病了

——《黄河的皮筏子下来了》

行旅的骡马投奔的是店,水上奔驶的筏子寻靠的是码头,兰州城是上游来的筏子客交货、上货的重要集散地,他们会在老码头装卸完货物后,将一河暮色抛在脑后,相约着进城去逛逛,逛够了再身披星光回到码头边,拿出随身带的衣物,往干地上一铺,年轻人围坐在老筏客身边,望着盛装满天星斗的河面,眼角一抬,便能看见对岸黑黢黢的白塔山,人在他乡时的心情自然会催生老筏客嘴里的一曲曲“花儿”落在河面上,仿佛和倒映在水里的星星跪地结拜,让这凄惶的声音成为兰州城一道声音的记忆:

兰州的木塔里藏着的经,

拉卜楞寺顶上站着的宝瓶;

想断了肝花疼烂了心,

望麻了阿哥的一对黑眼睛。

——《兰州的木塔里藏的经》

告别兰州城,皮筏依次穿越桑园峡、乌金峡、小三峡、大峡、石门峡、车木峡、黑山峡,每一个峡谷都是考验筏工胆量与智慧的考场。回头时,故乡已远,兰州不见:

贵德的梨花树,循化的锅煮面,

积石峡里鱼不站;

羊皮筏子赛军舰,

“嗖”的一声过武川。

昆仑的雪在天,黄河的水打浪,

兰州城里逛一逛;

万千的女子眼前晃,

独独阿妹住在了心上。

——《羊皮筏子赛军舰》

(注:唐荣尧创作)

羊皮筏子即将进入宁夏境内的青铜峡,老筏客告诉马乌尕德这个地名时,对故乡和对尕妹思念的青年,再次让一曲“花儿”漫过逼仄峡谷里的水面:

青铜的灯盏有十八转,

降龙木刻下的是底盘;

等上个千年者心不变,

五百年修下的婚缘。

——《青铜峡里青铜盏》

一路行来,马乌尕德逐渐开始和老筏子客们比赛般漫“花儿”,让单调中不乏刺激的水上生活有了色彩,有了温度,有了快乐。

在银川靠岸、卸货、重新装货的间隙,让这些筏子客们在这座东靠黄河、西依贺兰山的城市边度过了几天闲日子,给了他们漫“花儿”的一个机会:

白花花的雪者落贺兰,

西夏的王早就化成了烟;

想起个尕妹子心里酸,

眼泪蛋蛋灌满了黄河滩。

——《想起个尕妹子心里酸》

(注:唐荣尧创作)

“花儿”飘在青海、甘肃、宁夏、内蒙古地域内的千里河面上,一次大河之旅变成了“花儿”之旅,给马乌尕德的心上种下了一颗“花儿”的种子,像一服迷药,让他此后的一生中了“花儿”的毒。快到水上之旅的终点包头城时,远处的阴山扑入眼帘,天上却下起了毛毛细雨。这情景让老筏客冲马乌尕德喊了起来:“尕子,还不漫个‘花儿来?”

马乌尕德的河湟口音,在阴山下飞荡了起来:

毛毛雨下者罩阴山,

水红花罩住了塄坎;

若要咱两个的因缘散,

除非九道的黄河水干。

——《毛毛雨下者罩阴山》

任何一条两岸有人居住的河流,都有自己的口音,“花儿”就是黄河从青海经甘肃到宁夏、内蒙古的口音。筏客们变成了水上的歌者,传唱着那些经久不衰的“花儿”曲令,自青藏高原的东北角顺流而下到黄土高原。

一趟水上筏运结束后,他们就像村头的那棵杏树上的枝条被掰扯了一下后重新弹回原状,又返回了积石山下的家鄉,那片枯焦的地方实在连基本的生活都保障不了,哪里还能为一个贫困青年的爱情提供保障?比马乌尕德家境更好的人家去尕妹家提亲了,想起苦苦恋着的尕妹或许就要成为别人的新娘,马乌尕德只能用“花儿”表达自己内心的酸楚与无望:

积石山根里的一眼泉,尕桶子担,

桦木的勺勺舀不干;

要得么我和尕妹的情谊断,

青冰上开起一朵红牡丹。

——《积石山根里的一眼泉》

马乌尕德服了兵役,在此期间“花儿”成了马乌尕德压在心底的一份干粮,成了旋绕在他头顶的一朵云彩,那些和他一起被征集的新兵们,在想家的时候,大伙儿会起哄,让马乌尕德漫上一曲“花儿”:

黄河沿上的孤路雁,

石头上蹲了两千年;

人家们成双(者)我打单,

阳世上活下得可怜。

——《黄河沿上的孤独雁》

在遥远的玉树草原驻守时,高海拔地区、陌生的风俗、难服的水土,让马乌尕德的心里越发放不下故乡和他的尕妹,在澜沧江上游扎曲边的一杯清茶里,他遥望黄河“漫”起了一曲《清茶熬成牛血》:

清茶(哈)熬成牛血了,

茶叶(哈)滚成个纸了;

浑身的白肉(哈)想干了,

只剩下一口气了。

马乌尕德生命中最后的一段时光,就停留在了玉树的冬天。在一场激战中,他不幸被子弹击中。看着血不住往外流,他明白,生命的丧钟已然敲响,在这尘世,还有什么不能放下的呢?他在激烈的枪战声中想了很久,最终发现放不下的就是“花儿”。

一股高腔穿过枪炮声、呐喊声、哭喊声构成的杂乱音河,像一叶踩着星星的扁舟,缓缓地驶过高原冷冰的夜空,像后来的长途火车进终点站时播放《回家》的萨克斯曲,像在江苏听到《茉莉花》和在安徽听到黄梅戏 《夫妻双双把家还》那段经典一样,在场的人听到了“花儿”中传唱最经典的那一曲:

花儿(么)不是隔夜的话,

不唱者非得瞅一哈;

就算刀架到脖子下,

走到哪,这不死的花儿漫到哪!

刀子(哈)拿来头割下,

不死就是这个唱法。

——《花儿不是隔夜的话》

如今,听到这首“花儿”的人都知道,这最后两句本应像是碾场时拿木锨要扬到天上去的麦粒,是能覆盖住星星之眼的两行飞雪,也是能把天空钻两个窟窿的长枪头。然而,唱到第三句时,马乌尕德就明显感到气不够用了,整个胸腔里是棉花般的云彩在软绵绵地回荡,喉咙里总有什么被堵住似的,让他无法唱完最后的几个字。那是被裂开底的木锨,是凝固在半空中的雪粒,是哑弹的长枪。就像阿Q 临终前要努力画好那个圆一样,马乌尕德一次次努力,试图把最后那句唱得破了天、裂了地、碎了耳、分了心。然而,马乌尕德失望了、绝望了。很快,随着死神的逼近,他连失望、绝望的机会也没有了。

马乌尕德没来得及唱出他理想的最后一个词“唱——法”,像突然被拦截到半空中凝滞的气团,只有马乌尕德看得见:那是那时的“花儿”在青藏高原上飘得最远的地方。

(作者简介:唐荣尧,文化学者,作家,诗人,编剧。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写作学会会员。甘肃省文联专业作家,银川市作协主席,西北师范大学传媒学院硕士生导师,宁夏大学文旅学院校外导师。中央广播电视台特聘编剧,《中国国家地理》签约作者,曾被评为“中国十大校园诗人”“中国十大新星诗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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