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日将尽(短篇小说)

2023-07-21 07:04:09张满昌
椰城 2023年7期
关键词:长沟树根房子

张满昌

魏七斤突然倒下了,这时距离他父亲的死,只有半年的时间。在住进县城重症病房一周后,姐夫张树根和堂哥魏浩然在病房的过道里探望他,他们之间隔着厚厚的玻璃窗。接下来,他们去了医生办公室。医生用特别轻柔的口气,向他们描述那个躺在病床上、大小便失禁的家伙。

“一部分肝脏变黑,一部分,开始溃烂,”他提出一个方案,“更换肝脏,还有一点希望。”

“医生,”张树根想象着那些幽暗的肝脏,“咋个才能弄成这个样子?”

“他是一名油漆工,几十年时间里,不做任何防护,在那个行业摸爬滚打。你们应该想到,他大口大口吸入了多少有害物质。”对着窗口,医生举着那张张树根无法看懂的片子。

“他上次出门前还好好的。”张树根不甘心。

“许多人忽略自己的身体,直到感觉不对劲。在这个基础上,如果情绪上又受到刺激,倒下去这种事就会提前。就像,”医生放下那片子,思索片刻,“我们往着火的油锅上泼一瓢水。”

“一瓢水?悬乎乎的。”弯着腰从病房退出来后,张树根向魏浩然抱怨。

“医生的话不是没道理。”魏浩然颓然地抓着纷乱的头发。

他们意识到需要冷静,不能在自己身上泼一瓢水。至于七斤的其他亲人,也经不起泼啊!张树根想到妻子——魏岚,她已经可怜到不行了。父亲刚走不久,现在弟弟似乎又离人生的终点越来越近。咋弄?

但是张树根又没办法不恼。现在,他像一个被人掐了引线的炸药包。在另外一个城市,那辆全家人赖以为生的电三轮还等着他。在他的身后,有年迈的父亲、全职太太魏岚、待业的儿子儿媳、俩嗷嗷待哺的孙女。此刻,他最应该在的位置,是电三轮的驾驶室里,他应该牢牢握紧方向盘,拉着陌生的乘客穿街走巷,换取微薄的回报。他不恨七斤,对于一个奄奄一息的人,你恨他做什么?但他必须得恨一个人,魏八斤。这个人让他持续恨了好多年了,那就如一项伟大的事业。

“你的兄弟瘫在那里,我讲给你听,你怎么懒洋洋地说,还要一个星期才回?”他在电话里数落八斤,“狗日的!”挂电话前,他又娴熟地补个后缀。

但现在魏岚无暇顾及张树根的恨,她在想,重症病房意味着什么?闭上眼,满脑子漂浮着“为什么”?

半年前,在老家,他们姐弟还碰过面的。那时七斤虽然不至于壮到像头牛,但也不能和病入膏肓联系起来呀——至少从外表上看是这样的。

那次姐弟的见面,其实是奔着父亲魏震雄去的。魏震雄患的是肝癌,晚期了。姐弟俩赶回家时,他正努力支撑着一张蜡黄的脸坐在大门口。人们猜他的肝癌是常年忧虑和怒气郁结而成,这些忧虑和怒气,自然源自八斤那幢新建的两层小洋楼。

魏岚伤感地看着魏震雄,认为他不该为债务伤神过度,以至于走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可母亲王仲英并不这样认为:“咋不气?修房的时候,八斤只有四五万,剩下的十万,全是你爸凭这张老脸同村人借的。借钱的时候,拍着胸膛,以八斤的名义保证了还钱期限,但到了期限,你那个哥哥,那个八斤,那个遭天谴的娃,一家人猫在广东过他们的逍遥日子,没有一点信给你爸。你爸的脸,往哪儿搁?”

未来的一天,自己会站在儿子的對立面,大声地斥责和诅咒他,这在王仲英过去的岁月里,是从未预想到的。

魏震雄的脸一天天陷下去,像大地上形成的那些巨大漏斗。深夜,他用嘶哑的嗓子,要求王仲英给自己一碗老鼠药,以便逃离病魔。王仲英知道他时日无多,再次含泪央求八斤回家一次。

“回来见见你们爸。”她对每个孩子说。

几天后,这家人有了一次珍贵的相聚。魏家的三个子女都回了,村人们也跟着松了口气,说现在魏震雄可以了无牵挂地拍屁股走人了。

村人也聊七斤,说他是长沟村的稀客,说想不起究竟有多少年没有和这位“瘦猴儿”说过话了。十年?二十年?搞不清了。这些年里,关于他的消息倒是零星的听到。他的行踪总是给人们流浪侠的印象:这一年人们说他在福建,下一年说他在广州,后来又说他在成都。村人这次见他,问他从哪儿来,他扬起满脸胡须的脸腼腆地说:江苏。回答完,继续用手机上网。眼睛在某部修仙小说的页面上滑动。

七斤低头玩手机的时候,王仲英试着向八斤布置一项任务。

“八斤,去,给你爸洗脚。”她用嘶哑的声音说。

八斤站起来,懒懒地走到魏震雄跟前,犹豫地盯着盛热水的木桶,围着转了一圈后,发出抱怨:咋洗?魏震雄不说话,脸上挂着淡淡的笑,仰头看着常年不归的儿子。

大家一致认为,这大概是八斤这辈子到目前为止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为他的父亲洗脚了。既然如此,那便是不由推辞的事了。

但八斤还是推辞了。“七斤娃儿,过来,洗脚!”。他对七斤吼道。

没有人把这种狂吼当回事。打记事起,他就用这种口气对七斤讲话。七斤总是少有抱怨的,最强烈的反抗不过是回一句“又让我做”。

七斤坐的那个位置有些阴暗,大概是因为整幢房子没有装修的缘故。这幢等待装修的毛坯房是暗色调的,每寸阳光都被狠狠地吸进了粗糙的墙壁。当你走进这幢房子,会看到凌乱陈旧的桌椅、裸露的门框、洞开的窗户。而当你去洗手间时,会更加犹豫,因为连那儿也是敞开的。简单地说,你就像置身荒凉的战场,而非拔地而起的新房。一幢寒酸的房子,简直和一个脑子空空的人相似极了——有时候人们会抱以怜悯和嘲笑的。

而大家就是在这样阴暗的房子里注视着七斤的一举一动,每个人都屏住呼吸,像等待一幕剧的高潮部分,或者期待一部小说接下来的疯狂转折。最后七斤选择了像小说里的突然转折那样,但并不见得疯狂。他拒绝了哥哥的指令,转而埋怨地说“为什么又是我”。不仅如此,面对已经卷起裤管的父亲的腿,他也做出了和哥哥一样的动作——围着木桶转了几圈。那种表情,就像一只并不怎么饿的狗,围着两根蜡黄的骨头犹豫着。

“洗个脚,好难的事吗?”魏岚接过了俩兄弟的活。泪水滴在桶沿上,顷刻就被白色的水汽淹没。那天晚上,魏震雄感觉很好,身体在寒冷的冬季开始慢慢回暖,深入骨髓的疼痛像接到了鸣金收兵的号令一样,从身体里退得干干净净。他把先前一切的折磨,归咎于对子女的思念。现如今家人的相聚,就是一切症状的最好药方。他甚至将八斤叫到床前,告诉他关于归还债务的雄伟计划。长夜过去后的清晨,人们再去看他时,他依旧熟睡着,脸上洋溢着温暖的笑。但王仲英说,老头子从来没有睁眼睡觉的习惯。“好好睡吧。”说到这里,她伸手去摸他的额头,沿着他的额头,用干涸的手,为他合上眼。

“你爸心里有事,眼睛里有东西。”王仲英说。

魏岚一直记得王仲英给她说的这话。

“为债?”她问王仲英。

“为你弟。”

魏岚有些意外。最初,她猜测,父亲的遗憾,莫过于八斤建房欠的那些债。一个人背着一身的债走到生命的尽头,不可能走得了无牵挂。至于七斤,父亲有什么担忧的呢?单身?不,父亲也许一生都期盼七斤在五十岁之前有个家,但对这个身型单薄矮小的小儿子,他能说些什么呢?即便是旁人,都能看得出,在这样需要胆识和勇气的时代,一个腼腆的男人离心仪的女人是多么遥远。七斤早已用他的沉默寡言和无根漂泊告诉了世人:这辈子,他成家的几率渐渐为零了。

“难。你在农村有了房,对方也不愿意。如果那房子在城市里,不管是你租的,还是买的,找到对象的机会也会大些。让女人跟你回农村?农村的女人,出去了不愿再回来。”七斤坦露了他的无奈。魏岚觉得他的话有许多漏洞可以攻破,觉得女人跟不跟一个男人,全在这个男人能不能给人信心。比如张树根,当初见他时,多清爽的小伙子,但是转念一想,张树根现在也不清爽了,整天的怨天尤人。是看人,还是看物,她也没把握了。

那么,魏岚想,父亲的担心,自然不应该是成不成家的问题了。到底是什么呢?

对八斤,村人是这样评价的:一家人呆在广东挣钱,他休息,日子舒坦着呢。在无聊的生活里寻找安逸的空隙,这是八斤與生俱来的本事,村人对他了若指掌。

从五十岁有了孙子开始,八斤便成了在家里照顾孩子的男人。除此外,还参与赌马。村人们说他的儿子和老婆都从心里瞧不起他,这个一辈子吃不了苦的男人很早就撂下了支撑家庭的责任,转而偷闲过自己的惬意日子。而那个进门没有几年的儿媳妇,更是指着鼻子骂他是没用的老东西。

第一次面对这种指责,八斤展现了出离的愤怒,他要求儿子将这个女人赶出家门,而作为婆婆的尹娥衣也气晕倒地。不过,这种指责并未停止,从那以后,这家人渐渐习惯了媳妇对公公的指责。有时候,连尹娥衣也加入这种声讨。

面对指责,八斤把它当歌谣听,甚至表现出愉悦的神采。“老子福气好,娶到好老婆,娃也有出息。”他总结到目前为止的惬意人生。

但魏震雄把八斤的为人看在眼里。悉心教导,但那棵叫儿子的树彻底长歪了。知子莫若父,在他死后不久,这幢新建的房子里开始有了新的风波。

对父亲的离开,八斤更多表现出的,是埋怨。老头子当初答应为他筹款修房,现在留下一个烂摊子不说,还留下快到五十、仍旧单身、仍旧要占用一个房间的七斤。尹娥衣说,娃大了,得娶媳妇,得占房间,形势紧急,趁着七斤在家,得摊牌了。所以,尹娥衣忙不迭地回到了长沟村。

“妈,给您商量个事,”一家人去坟头给魏震雄上完香后,尹娥衣将王仲英拉到了一边,“您看我也经常回老家来住,和七斤住同一层楼,怪不方便,让他搬到楼下去住吧。”

“这楼下没多的房,他住哪儿?”

她们并排站在魏震雄曾经挣扎过的那张床前。王仲英猜测,尹娥衣是不是让七斤住这里。

尹娥衣指着幽暗的厨房过道:“那间房,一直空着。”

那间房当然是空的。那是一间堆满锄具和柴火的房。在施工的时候,魏震雄就是把它当作柴房来设计的。所以,它并未像其他房间一样,设计成规则的长方形。在这块巴掌大的三角形房间里,没有窗户,也没有电路,更别说放下一张床了。

“我早说过,七斤迟早得吃亏。”现在轮到王仲英埋怨死去的丈夫了。如果当初不是老头子极力赞成八斤的主意,七斤又怎能落到现在这样让人排挤的地步?

当初为了修建这幢价格不菲的房子,八斤首先想到了向弟弟求援。

“你的钱借我,当是投资,房子建好,有一间房一直是你的。”他对七斤这样说。

“和哥哥一家人住在一起,总比一个人孤孤单单要好。”所有人都是这样看的。就连尹娥衣和他的儿子们也是这么说的:“将来有我们吃的,一定让你饿不着。我们给你养老。”

但现在,八斤夫妇的话锋转了。七斤显然毫无防备。他知道得抵抗,不退步。所有人都支持他,不要让步。很不妙,这种抵抗换来更猛的攻击,最后八斤干脆不遮掩了,对他吼:“搬出去!”

“只有柴房,”后来王仲英一遍遍地对魏岚诉苦,“柴房哪儿能住人,所以给他出主意,让他争口气,重新建一幢自己的房。”

长吁短叹了几天,七斤认可了王仲英的提议,他打算建一幢属于自己的房子,就修在八斤的房子旁。

“要修得比他的好。”当房子终于开始动工,七斤表达了复仇一般的愿望。从那时起,他把行李甩上肩膀,再次外出打工。俩兄弟的感情也到了从未有过的冰点——七斤以收回借款为搬出房子的条件。

收回了借款,加上手上的两万元钱,房子开始破土动工了。在考虑到还有至少八万元的空缺时,他将督促修房的任务交给了王仲英。

“钱不够,就一边建一边想办法,他不能等到房子建好再出去,家里等着他拿钱回来。”王仲英向村人解释。

七斤的新房终于落成了,在他看来,这是这辈子干得最成功的一件事。但那些欠缺的钱,即便在工地没日没夜干,也不能在半年之内挣到。在他外出的这段时间,王仲英重走了丈夫的老路——向村人借钱。

她向他们保证,等一两年,七斤就会将钱还清。人们用质疑甚至愤怒的眼睛看她,因为魏震雄向他们借的钱还没有还清。他们想了所有的办法从八斤家里搬东西变现抵债。每过一段时间,他们便会守在八斤那幢没有装修的房门前逼她还债。在得到抱歉的回复后,他们便将房子里但凡值钱的东西一一搬走。而现在,这家人又要来借债,还可能吗?

“八斤的两个儿子已经在广东开厂了,还养了工人,为的就是早点还你们的债。七斤,他还年轻,几万块,我保证,两年还清,”末了,她垂着泪补充说:“请看在他被赶出去的份上。”

仿佛已经铁石心肠、无比绝望的村人,再次将钱借给了王仲英。一家凑一点,用他们的话说,不能让龟儿子魏八斤看兄弟的笑话,更不能让外边的人看长沟村的笑话。

这年12月到了,七斤仍杳无音讯。到腊月,他给留在家里的存折汇了九千元。他让王仲英及时去镇上的银行查证是否到账。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只说了一句话:“这钱有急用,不要动。”

事实上七斤有些天真。他以为九千元钱是笔莫大的数字,但当他倒在自家院子的那一刻起,才明白,那不过是引不起任何涟漪的一笔钱。

七斤几乎没有住过他的新房子。

当他拖着虚弱的身体,在这年的腊月回到长沟村时,迎接他的,是冬日午后灿烂的阳光。王仲英在门口迎他,和他一起站在平整的水泥坝子上。和他所期望的一样,新房比哥哥的好太多。外墙贴了小方块的米黄色瓷砖,内部刷了洁白的石灰。两层楼都有洁白的洗手间。最夺人眼球的,还是每个房间的床。

“崭崭新新的房,崭崭新新的床。”七斤看着以大红为主色调的床,忍不住仰头睡下时,王仲英得意地对他说。

睡在新床上时,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七斤好像看见了父亲和母亲坐在贴满“囍”字的房间里,而红色的被套和床单上绣满了金黄色的飞龙和凤凰。可惜父亲不在了,不然,得牵着他老人家的手,慢慢走进来,告诉他这里有一个房间,没有债务,没有担忧,供他安稳住到终老。

新房给了王仲英另外一种希望。她之所以竭盡全力,在风烛残年的年纪里,拖着患病的双腿将七斤的房子建得这样考究,是因为那些在心中好像已经死亡了的希望,如今又重新燃烧了起来。那些燃烧的火苗,就像这崭新的大红色被子和床单。

七斤仰躺着,直勾勾地盯住高高的房顶。房顶上如鱼鳞般密布的瓦片让他做出了新的决定。

“明年,再打一年工,挣足钱,给房子吊个顶,那就更好看了。”他下定了决心。

他从短暂睡过的床上起来,和王仲英下楼,往院子里走。

“再去院里好好看看它。”他对王仲英说。

此刻,整幢房子正沉浸在冬日温暖的阳光里。门厅上方,崭新的灯笼等待春节的到来。

“总算有自己的房了。”走到院里,七斤说了这样一句话,然后抬头看闪着阳光的整幢房子。在闪着阳光的房子面前,他柔软地倒了下去。

七斤最先是被人们运到长沟镇的医院的。医院告诉王仲英,说七斤的肝部有一半已经变成了黑色。他们给了她有希望的方案:可以换肝。

但他们又给了她绝望的条件:需要几十万。

王仲英感到孤立无援。她一生穷尽所有,养育了三个子女,现在他的女儿背负重重负担,一家人在城市辗转打工多年,只得以勉强糊口。而八斤,那个将亲兄弟赶出家门的儿子,现在已然和家人在广东享受天伦之乐。一年当中,这家人几乎不回来看她一次——即便老家已经修了新房。以前是一幢,现在是两幢。当她独自守着两幢新房度日时,她感到每个夜晚都那么清苦,每个时刻好像都有人试图破窗而入,要盗走这个家里所剩无几的东西。

有好几次,当风吹着卷帘门哗哗响的时候,她甚至认为那是魏震雄再次回到这里。农村里流行“收脚步”的说法。说死去的人,灵魂会重走世上走过的路,此后,便再不返回人间。王仲英认为,时日已久,魏震雄的“脚步”早该收完了,是时候彻底解脱离开了。曾经是恩爱的夫妻,但现在,她不再欢迎他的灵魂,她拿着菜刀站在卷帘门后发抖。

“你进来,老子一刀砍死你,老子啥都不怕,都活到这个岁数了。你要走,就好好地走,不要再回来!” 她对着严密的门吼。

她托魏浩然分别给两个子女打了电话,告诉他们七斤面临的境况。自从这家人去不同的城市打工后,魏浩然就成了唯一可以帮忙的人了。但她觉得魏浩然已经为她做得够多了。他凭一己之力,从无数个冷清的家庭里找来了五十岁、甚至六十岁的单身汉——找寻强壮的年轻人已是不可能——然后与他们合力,将七斤抬上救护车。不仅如此,在自己慌乱不知所措的时候,他在医院的走廊和病房之间穿梭,为七斤办理住院手续。

忙完一切,他还亲自给魏岚和八斤打电话,要求他们回来共同面对家庭突如其来的灾难。

“婶婶腿脚有毛病,颈椎病一直折磨她。现在,七斤能指望的,就是你们了。当然,还有我这个做堂哥的。我们是一家人。”他在电话里对他们说。

对魏家俩兄弟,张树根是抱着不同的感情的。他把同情给了七斤。同情里许多成分,来自八斤从小对弟弟的欺负。他甚至扬言,八斤这样的人,他会见一次打一次。这些年他们倒是见过几次,每一次魏岚都紧张得要命。但会面总是那么一幅场景,八斤压根儿不理会张树根,张树根却总是在某个角落脸色铁青。

面对岳父家窘迫的境况,在成都,张树根觉得自己也将被掏空了。而完全被掏空,好像是迟早的事,因为八斤如果躲得远远的,不承担赡养老人的责任,无疑自己将面对沉重的负担。而他自己,还有已经九十岁的父亲。

现在,七斤病倒了,对他来说,无处诉苦。妻子要照顾公公和孙女,哪有时间回长沟长时间照顾七斤?

唯一期盼的,就是八斤一家能回来,回来一个人也好。那些日子,他无比期盼八斤一家的回归,这种期盼超过了以前的任何时刻。

但八斤的回复让人沮丧,他甚至在电话里直呼自己的名字:“张树根,老子没钱给他治病!”

“我是你姐夫,我的名字是你能叫的?”他难以接受八斤的无礼。到头来,已经没有人再去关心七斤的病因和治疗方案了。因为谁回长沟,两家人在电话里开始了无休止的争吵。魏岚则暗自抹了许多回泪。

仍旧是魏浩然平复了张树根的埋怨,然后以考虑周全的口吻让他好好地听自己的建议。

“这个时候,和八斤那种人争吵无济于事。”

“回来看看七斤,把病情摸清,带点钱。”

“第三个提议,他可能需要转院,去更好的医院复查,确诊后商量治疗方案。”

听了魏浩然的几条建议,张树根平静了下来。他们在镇医院汇合,第二天,七斤被转到了县医院。

八斤的归期仍没有确定。张树根和魏浩然每天去探望七斤,接下来能做的,就是在县城瞎窜一通。大多数时候,七斤都是睁着眼的,直愣愣地望着白色的天花板。

有几次,他们去他身边,和他说几句话,聊简单的话题。带着氧气罩的七斤,思路清晰,表情温和。越是这样,张树根越是难受。多鲜活的生命,曾像月亮那样明媚。但现在,四面八方的云慢慢上来了。被子和衣物有时候会被七斤弄得很脏。当粪便和尿液混杂的恶臭越来越频繁地散发开来,他能感觉到,不久之后,七斤要走完他的路了。

从长沟村到县城,四十公里,不远。但对王仲英来说,那是一段艰难的路。她得拖着疼痛的腿,在别人焦灼的注视下,缓慢登车。长沟是通往县城的几个中间站而已,对司机来说,她是陌生面孔。颈椎病弄得她无法抬头,当她向司机打听县医院地址时,司机只好对着她头顶,一遍遍重复相同的回答。

张树根建议王仲英不要在医院苦守,从身体和经济上说,都不允许她那样做。

“那就麻烦你们了,”她费力抬头,对着他们挤出一丝笑,“我这个做娘的,没法救他。只好指望八斤了。”

“娘,你慢慢回,有我在。”张树根安慰她。

“有我们在。你只管把这些衣服背回去,给他洗得干干净净,然后托人捎上来,你小儿爱干净,等着穿呢。”魏浩然上前轻拍她的肩膀。

他们送王仲英去车站,在检票口将装着七斤脏衣物的背篓递给她。车子离站很久了,他们仍坐在站外的街沿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谁也不说话。

腊月二十八,七斤寄回的九千元钱所剩无几,几乎不够支付这一天氧气的费用了。医生希望有人能站出来,告诉医院他们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这一天,八斤终于出现在这个曾被自己赶出房间、后来一心要为自己建座房子的弟弟身边。

魏浩然说他看见八斤的眼圈红了起来。张树根说他不信。

“他骂七斤的时候红了眼圈。”魏浩然说。

“他好意思!骂的啥?”

“找钱找钱,你这些年在外头瞎弄个啥,把自己弄成个鬼样子!”魏浩然学给张树根听。

在問了这句话的第二天清晨,当血红的太阳将医院走廊照得通亮时,八斤从他满嘴东倒西歪的牙齿里挤出了两个字:摘氧。

所有人都盯着八斤,张树根、魏浩然、医生、护士,他们带着诧异的表情看这个刚刚归来的病人的哥哥。

“早想好了!我料到他有这步棋。”张树根喘着粗气。魏浩然碰碰他的手臂,对他摇头,然后递给他一支烟。

十一

面包车载着七斤,在通往家乡的道路上疾行。二十九年前,他就是从家乡出发,沿着这条宽阔的马路走向无数个五光十色的城市的。人们还记得那时候他淳朴的梦想。他说:挣钱,修房,娶婆娘。

人们还能想起当年他是怎样一副样子。他十九岁外出,决心做一名油漆工,以辛苦的劳作来粉饰心里的梦。就像那首儿歌里唱的那样:我是一个粉刷匠/粉刷本领强/我要把那新房子/刷得很漂亮……

七斤大概没有算过,在过去的二十九年里,他去了多少城市,粉刷了多少陌生人的房间,装饰了多少人的梦。但这些年里,他一定没有忘记,终有一天,要用刷子装饰自己的梦。

不过现在看起来,他好像没有机会了。命运留给他的,只剩下喉咙里不断发出的嘀咕嘀咕的声音。那种嘀咕声甚至能让你形象地想到,他的喉咙深处是一汪想要喷薄而出的浑浊的水柱,而有什么东西,将那水柱死死地盖住了。

人类总是有这样一种伟大的秉性,那就是只要生命一丝尚存,就不会停歇对理想的追逐;但人类又总是表现得太义无反顾,他们几乎忘记,在追逐理想的道路上,是需要一副健全的身体的。许多人还未到达理想之岸,却已经被生活的艰辛早早夺去生命。最后,留下的,只是无尽的叹息。想一想,现在的七斤,何尝不是在独自品尝这样的苦果。

在漏风的车厢里,张树根心有不甘地看着小舅子。自从摘掉氧气,七斤几乎都处于昏迷的状态,原先惨白的脸变得通红。在少数醒来的时间里,他试图用手去掐自己的脖子,那手沿着脖子一直往下巴移动。但那个时候,他已经无力。而就在他拼命去挤自己脖子的时候,眼睛却盯住八斤看。八斤并不关心他要说什么。对他来说,七斤张开又合上的嘴,就是破败的喇叭,任你怎么努力,也听不清一个字。

“越折腾,越没命。你闭上嘴,行不行?”八斤鼓着他那双没有光亮的眼睛看着七斤,张树根试图阻止他的责骂,却引发了战争。八斤抡起了拳头,在他的拳头挥到张树根左脸之前,张树根一脚将他踹回座椅,而这个时候,七斤再次陷入昏迷,八斤喘着气,指着张树根:“老子没钱,他死了,丧事钱,你出!”

“不要脸的东西!你赶他出门,逼他修房。这么多年,你一直欺负他,欺负他。他是你兄弟!你亲兄弟!我要把你的心挖出来,看看,它到底是啥颜色!”张树根弓着腰扑了过去,魏浩然将他抱住。

“别闹,别闹,停下,树根,为了七斤,这个可怜的娃儿!”他说。

张树根松开了捏紧的拳头,八斤半仰着躺在座椅上:“没钱,反正没钱,我连自己都养不活。”他向张树根展示了他的决心。

十二

七斤再次醒来。这一次,他做了无数次努力,张树根不得不将耳朵凑近,才听清楚他发出的微弱声音。

“把我运回家。”他说。

张树根转达了他的愿望。八斤大声地告诉他,车就是往家开的。说完,他降低声音,让司机将方向盘对准镇医院。

王仲英等在镇医院的门口,提着洗净的衣物。当张树根告诉她七斤的愿望时,她祈求地望着八斤。但八斤以不能撼动的态度回击了她。

“你愿意他死在没有住过人的新房里?”他问。

“让他回,那是他的房,让他正儿八经地住一次。”王仲英说。

“不,那房得卖,替他还债。他住了,谁买?”

王仲英認输了。这辈子,八斤从来不曾顺从过自己。医院已经遗憾地表示,无能为力,但八斤告诉王仲英:“想他多活,就回去给他准备点吃的过来吧。”

张树根和魏浩然在医院的走廊里头碰头地陷入酣睡,王仲英坐面包车回了家。车子刚刚到院门口时,他们不得不调转车头,八斤在电话里告诉她:七斤没了。

十三

后来八斤说,七斤的死亡时间,他无法给出准确的答案。因为在那之前,七斤突然清醒过来,以温柔又遗憾的语气对自己说了几句话:

“妈呢?”

“姐呢?怎么没有来?”

“我死后,把我烧了。我这一辈子不清净,烧了,一了百了。”

最后一句话是:“下辈子,还做兄弟。还要回来盖房娶老婆,生一大堆孩子。像你一样。”

“他们都在来的路上。”站在瘦弱得像个孩子一样的弟弟面前,八斤意识到,是该给他安慰的时候了。

人们再次聚集在病床的两侧,沉默地看着七斤。他的长头发耷拉在耳朵两旁,眉头紧锁。那是腊月二十九,再熬一天,新的一年就要来到。

十四

八斤有些懊悔,不该惹怒张树根。显而易见,对于七斤的丧事,张树根是铁了心不愿意搭把手了。而他八斤何时见过这样的阵势。按照农村的规矩,在年长的死者灵堂前,是应该有孝子的。眼下他的两个儿子都在广东,而且有生意要忙,没有必要为了个已经死去的人风尘仆仆地赶回来。这样,还是只能从张树根一家想办法了,这让他想到了张树根的儿子张于阳。

其实那时张于阳已经在赶回老家的车上了,但八斤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他在电话里吼:“你舅舅没有子女,这个孝子就该你来当。你必须一直跪着,为他守灵。”

而这天当张于阳赶到长沟时,七斤新房院子里已经摆满花圈。八斤仍旧是当年那个咋咋呼呼的八斤,张于阳刚站在七斤的遗像前,八斤已经迫不及待地命令他戴上孝布,跪在神神叨叨念叨的道士们身后了。

张于阳去拿了香,点燃后走到七斤遗像的面前。但他不敢靠得太近,因为那是一张让人胆寒的遗像。照片中的七斤头发竖立,胡须浓黑。像是经年没有洗漱的流浪汉一样,让人一下子就能闻到那满身的恶臭。

最让人心悸的,还是那双眼睛。在七斤四十八年的人生里,张于阳看到的,永远是那双柔软、羞涩、落寞的眼睛。但这张遗像,在他留给世人最后一面的遗像里,有着一双充满愤怒、仇恨的眼睛。张于阳以为那是角度的问题,试着往左右挪动了位置,但无论站在哪儿去看那双眼睛,发现那仍旧是一双充满愤怒和仇恨的眼睛。

除此外,在这双眼睛里,你看不到其他任何东西。

十五

道士们用很享受的声音超度七斤的灵魂。在院子的另一侧,村人已经在五张麻将桌上欢声笑语地打起了麻将。而八斤,像个快乐的监工一样,会时不时地提着茶壶走到张于阳面前,告诉他好好跪,是尽孝的时候了。

冬夜的长沟很冷,从田野吹过来的风,让人真正感受到什么叫寒风刺骨。前半夜,张树根嘱咐儿子先去睡一会,然后再来替他。张于阳去了魏震雄曾经睡过的房间,躺在他曾经挣扎的地方,安然睡去。后半夜,张树根去了八斤的房间,紧接着就听见八斤高声地喊:你是谁?你要做啥!

张树根捂住嘴跑下了楼,和张于阳并排坐在摇曳的白烛前边。

“他为啥叫?”张于阳问他。

“我揭被子准备睡下去,他嗖地就从床上弹起来,天知道他在怕啥?”

第二天是送七斤骨灰上山的日子。清晨五点,送葬队伍喊起了号子。人们抬起盛着他骨灰的小小的盒子,在微光里一步步向前走。骨灰盒上掐破了鸡冠的大红公鸡在黑夜里不断的引颈高歌,一声高过一声,像要将漫长的寒夜撕破,迎接隐藏在天边的清晨的红日。

抬着小小的骨灰盒的那些老单身汉说,那是好的兆头。

十六

世上再无长沟的七斤了。但多年后,人们仍偶然想到他。

人们辗转得知,他在死前的半年,就只能靠进食一点米糊度日了。在艰难的半年里,房子是他活在世上唯一的信念。

“他和我们一起上工,做一样强度的活。晚上,他捂住嘴趴在床头。”那些痛已经种在了工友心中。

村人在七斤从未住过的那幢房子前感叹,再过些年,人们都将淡忘当年那个带着梦想、从长沟走出去的十九岁少年。人们会忘了他曾经青涩、忧郁、瘦黑、苍老的面孔,直到忘记他的名字。

但是,八斤知道,即便远离家乡,岁月老去,终究无法忘记七斤临终时的那句话:“下辈子,还做兄弟。”每当想起这句话,他就看见自己白皙的手正颤抖着伸向氧气瓶。

“刽子手”,他觉得自己永生永世也无法抹去这样的恶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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