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影 廖天琪
第七章 转战敌后的“小长征”
随抗大向敌后转移
1939年7月10日,小雨淅沥,这是居住在干旱地区的人们最喜欢的天气。细如牛毛的薄雨把延安城的每一个角落都洗刷得干净明亮,树上的每一片绿叶都如同上了一层清油,闪着光亮。雨中,空气湿润清新,延河水清波荡漾,河边杨柳依依。
这时,震天的锣鼓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随着阵阵锣鼓,欢呼声也一同响起。这一天,延安党政军民一万余人在延河边集聚,欢送抗大向晋东南敌后转移。
为了行动方便,抗大总校对外改称“八路军第五纵队”,由罗瑞卿任司令员兼政治委员,陕北公学校长成仿吾任副司令员,张际春任政治部主任,王智涛、欧阳毅分任正副参谋长。抗大原所属大队、支队、学员队依次改称团、营、连。
洪学智所在的三大队改称为四团,由罗华生任团长、洪学智任副团长,1000多名学生准备与总校一同向敌后转移。
此前一天,中央机关已经召开了热烈的欢送大会,毛泽东出席大会并发表重要讲话。他以坚持统一战线、开展游击战争、巩固内部团结这“三个法宝”作为临别赠言,并强调说:这是同志们上前线去的总方针,是拯救中华民族、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法宝。
抗大的队伍在锣鼓声中出发了。
队伍中的洪学智向这块黄土地投出深情的一瞥——3年多的时光,使这块土地在他生命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记。他在这里经历了人生的第一次低谷,也体验了初为人父的喜悦。来陕北时他是一个人,当他离开时,他們是一家三口。
队伍从蟠龙出发,经延川、清涧、绥德、米脂,从佳县渡过了黄河。这一路的艰辛自不必说。大家在陕北的荒山秃岭间爬上爬下,走了好多天,才来到黄河岸边。
此时正值汛期,奔腾翻滚的黄河水,像一群狂暴的野兽,发出阵阵咆哮。在黄河上行船,平时就很危险,如今水大浪急,风险更大。船工们怕危险都不愿出船,经过耐心说服和动员,才有几个胆大的答应送八路军过河。
在黄河中,小木船像是漂在水面上的一片树叶。由于船太小,一次坐不了几个人,全团人马用了整整一个下午才全部渡完,所幸有惊无险。
过了河,他们在黄河东岸休息了一天,又在峰峦起伏的吕梁山中走了一天多,来到山西的汾河边。到了河边,发现渡口已被日军封锁。于是部队往回走,再次翻过吕梁山。
过白文镇的时候,洪学智与罗华生商量,将队伍拉到一个僻远的小村子里。这里已经是阎锡山的管辖区,阎锡山的部队白天和共产党讲统战,到了晚上却摸八路军的哨,搞偷袭,所以,住在集镇里很不安全。
连日的奔波使刚满月不久的女儿洪醒华病了,发烧。烧退后又得了红眼病,把张文也传染了。张文带着孩子去镇上中药铺买药,回来后,生气地对洪学智说:“这地方的老百姓挺奇怪的,居然问我这个小孩子丢不丢。这是什么话,我自己生的孩子哪能随便丢了!”
洪学智对正忙着给孩子洗脸上药的妻子深深看了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
休息两天后,队伍继续东进,由彭绍辉、罗贵波率领一二〇师三五八旅七一四团和独立第一团护送,越吕梁山,涉汾河,翻云中山,到达忻县以南、太原以北的磨庄、豆罗一带。这里是敌占区,据点林立,同蒲线两侧已被严密封锁。此时罗瑞卿带领的纵队本部也到了。
敌情严重,不能贸然行动,只能等待时机。
这天外出侦察的同志带回了情报,部队决定当晚行动,越过日军封锁线。
下午,全纵队各团分头开会,进行动员,详细布置行动的计划安排。
洪学智在动员会上反复强调,我们面对的是比国民党更凶残的日本鬼子,必须做好应对突发情况的思想准备。
看着面前一张张年轻、稚嫩的脸庞,洪学智心头很是复杂。队伍中还有许多年轻的女学员,无需置疑,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是怀着一腔爱国报国的热血、经历了种种艰难险阻、冲破国民党的层层封锁来到延安的,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还从来没有经历过真正的血火考验,也不了解对手的凶残。
为了利于行动,进行了分班。女生队分散成几个小班,每一个男生队带一个女生班,行军中大家互相帮助,保证不让一个人掉队。
分班完成,洪学智带着大家庄严宣誓:坚决完成中央给予的光荣任务,如遇非常危险,宁肯义死,决不变节。
行动开始。这是个黑沉沉的夜晚。出发前,罗瑞卿表情严肃地站在队列前,明确要求所有带孩子的母亲,要绝对保证孩子不哭、不闹、不暴露目标。
他甚至下了死命令:如果孩子发生问题,唯大人是问。造成影响的,处以战场纪律。
这是一支5000多人的队伍,除由少数战斗骨干组成的、配备有步枪的小分队有较强战斗力之外,其余人员都是学员。这些学员虽然在进入抗大后学过一些军事知识,但完全缺乏行军、作战的实际经验。他们大部分人手无寸铁,少数人只有一颗手榴弹作为防身武器。这么多人的队伍,即使一个人出一丁点差错,其后果也不堪设想。
命令传达下来,队列中的每一位父亲和母亲都听到了。看着站在队伍里的妻子,又看了看妻子怀中粉雕玉琢般的女儿,洪学智的心中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忍痛丢下心爱的女儿
在准备过同蒲铁路时,问题真的发生了。
时令已是盛夏,草密林深,长长的队伍无声无息地急速行走着,各小队靠旗语传送命令。夜色里只听见细碎稠密的脚步声,仿佛穿过丛林的阵阵夜风。
洪学智带着指挥旗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张文骑着马走在队伍中。由于牵马的勤务员不熟悉马性,在下一个陡坡时,张文连人带孩子从马上摔了下来。孩子立刻大哭起来——
刺耳的哭声在寂静的夜里乍然响起,洪学智几乎在第一秒钟里就听出来了,是自己的女儿在哭。他心里说了声“不好!”转身大步急跑,只片刻就来到坡沿边。
即使在如此深黑的夜色里,他也看出来,妻子惊吓过度的脸是苍白的。
张文反应很快,她迅速把奶头塞进孩子的嘴里,孩子的哭声暂时止住了。她还没有回过神来,耳畔传来洪学智低沉的声音:“把孩子留下吧!”
张文的眼睛一下子睁得很大,丈夫的声音虽然低,但她听起来却仿佛惊雷。泪水一下子从她的大眼睛中涌出,她哽咽道:“你,你怎么忍心……”
四周一片漆黑,身边的队伍还在连续不断地走着。洪学智用手中的小旗向前方指一指,低声道:“这里离铁路只有不到20里路了。夜里安静,声音会传出很远。这么多的同志,如果出问题就麻烦了!”
张文拼命摇头:“不不……不能丢下孩子,我会带好的,我不让她哭……”
此刻,孩子仿佛明白了父亲将要对自己的安排,再一次大哭起来,任凭张文怎么哄还是不住地哭闹。绝望的张文泪如雨下:“不要哭,不要哭了……”
孩子的哭泣让洪学智下了决心。不能再犹豫了,他从张文手里一把抢过孩子:“我们不能为了自己的一个孩子,影响了整个部队的行动。跟我走!”
说完,洪学智扭身就走,头也不回——他不敢回头去看妻子……
张文紧张地跟在他的身后。
黑暗的旷野中,只有这两个跌跌撞撞的人影在移动。远处什么地方似乎传来一两声狗吠,村庄却连影子也看不见。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还是不见人家。洪学智的心抽得越来越紧——他是带队干部,不能离开队伍太长时间,可是,找不到人家,总不能把孩子放在野地里啊!
正在焦灼中,视线里一闪——不远处出现一点灯火。
看到灯火,张文的泪水又涌出来了。
那一点灯火与其说是让洪学智心头一喜不如说是一酸,有灯火肯定有人家。他一言不发,把怀中的孩子在手中更紧地向胸口贴了贴,向灯火的方向奔去。张文紧紧地跟在后面。
近了。
更近了。
站在門口了。
这是一间草房,窗子是被东西掩着的,但是因为没有遮严,从窗户角上露出了一星灯火。
洪学智顾不得许多,把门一推就进去了,张文紧跟着进了门。
屋里只有一对夫妇,点着一盏小油灯,男主人坐在一条板凳上,女主人跪在炕上,正往墙上的小神龛里放什么东西。面对突然破门而入的不速之客,屋里的主人十分紧张,女主人立刻转过身用背挡住了身后的神龛。
男主人惶惶地站了起来,上下打量着来客,因为不知深夜突然到访的人是什么来意,他看上去很慌乱。洪学智迅速地四下打量了一下屋里。油灯昏暗的光晕照出空空的、因而更显得黑乎乎的房屋,看得出老乡家徒四壁,是个穷苦人。
“老乡,别怕。”走得气喘吁吁的洪学智尽量十分和气地说,“我们是八路军,是到前线去抗日的。”
他回身用手指了指站在身后的妻子:“这是孩子她妈,也是队伍上的。”
听了这话,男主人平静了些,点点头。
“我们要过铁路去打日本鬼子,可孩子太小,要哭闹,影响部队行动。所以,我们把孩子留给你们吧。”
张文走上前,从丈夫怀里抱过女儿,接着丈夫的话说:“老乡,我们把孩子留下,你们就收下吧!日后革命胜利了,我们忘不了你们的恩情。”
张文嘴上说着,手里却放不下,眼睛盯着孩子的脸,眼泪一颗颗落在孩子的脸上。
洪学智说:“两位老乡,收下吧。如果我们在战争中牺牲了,那你们就把孩子当作亲生女儿吧!”
洪学智哽咽了,再也说不下去。
他们心里都很清楚,抗战什么时候结束,没有人知道。革命什么时候胜利,也没有人知道。战火连天,九死一生,就算他们能活下来,这个地方的条件这么艰苦,环境这么复杂,孩子还这么小,能等到他们来接的那一天吗?日后还能再见面吗?这种希望真是太渺茫了。
张文心如刀绞,泪如泉涌。
男主人很同情地说:“那就留下吧!”
时间紧迫,容不得他们多停留。洪学智低下头,脸在孩子脸上贴了一下,又在孩子额头上亲了一下,把孩子交给老乡,一把拉着张文扭头就走出门去。
出了门,洪学智就松了手,一个人头也不回地走在前头。
悲伤中的张文没有看到,丈夫脸上两行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扑簌簌地落下。
转过山脚,天上有一弯残月,还有一缕轻纱般的薄雾半掩半遮。洪学智抬头看了看天,他分明在弯月里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女儿圆洁如月的小脸。
锥刺鞭打般的疼痛感清晰地、尖锐地穿过他的胸膛,他不由得弯下了高大的身躯。
很多年里,洪学智一直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这段情景。没有人知道,从那个晚上起,在无数个不为人知的子夜,当他抬头看见天边的一弯月亮被一缕薄雾笼罩的时候,他就看见一张孩子润洁如月的小脸,看见自己抱着襁褓中的孩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黑咕隆咚的旷野……
他们很快追上了队伍,洪学智立刻回到指挥位置上。
队伍一直在移动,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一点也不知道,就在十几分钟前,他们的领队人之一,为了全体人员的安全,将自己亲生的第一个孩子丢在了这乡野中一个素不相识的老乡家中。
“这是什么地方?”他轻轻地问。
急速行动中的队伍中有人回答:“东西坊山。”
夫妻二人默默记下了这四个字,又朝四周看了一下,想尽可能多地对周围环境留下印象,以便有朝一日寻找。但是,周围黑黢黢的,看不出任何地理特征。
天亮后,过了封锁线,队伍停下来在山坡上休息。
一夜的急行军后大家都累坏了,很多人倒头就睡着了。洪学智等几个干部正在和罗瑞卿查看地图,突然又听见了哭声。他回身一看,只见张文跪在自己的马前,手里捧着女儿的一块尿布,失声痛哭。
罗瑞卿叹了口气,拦住要去劝说的洪学智:“这里还算安全,让她哭一哭也好,不然会憋坏的。”
过了一会儿,洪学智走到妻子身边,挨着她坐下。
他把手伸进口袋,想找个手巾布什么的,但是却摸到了几张纸币。他沉重地叹息一声,自己只顾着去赶队伍了,也没有问这家老乡姓什么、叫什么,口袋里还装着几块钱,也忘记留给人家,就这样把孩子给丢下了。
良久,他说:“别难过了,等抗战胜利了,再回来找孩子吧!”
洪学智查了查地图,根据行军的路线和速度,确定那个地方在东西坊山的大屿、小屿。
谁知这一分离就是十多年。1950年,洪学智奉命入朝作战。洪学智去朝鲜后,张文在组织的帮助下,于1951年辗转找到了当年丢下的女儿洪醒华。
此时,洪醒华已经12岁。
洪学智一生一共养育了3男5女8个孩子,他对孩子们都很严厉,唯独对洪醒华,无论多么生气,却从来没有高声说过话。(待续)
(责任编辑:章雨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