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胡福明琐记

2023-07-20 03:24:28周军
党史纵览 2023年6期
关键词:文章

周军

2023年1月2日清晨6时40分,《光明日报》1978年5月11日的特约评论员文章《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主要作者、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胡福明去世,享年87岁。江苏省政协所发的讣告称他为“中国共产党的优秀党员、忠诚的共产主义战士”。听闻此事,笔者深感哀痛。在改革开放20周年的1998年和30周年的2008年,笔者曾两次对胡福明进行过专访。当年,他回眸往事,几多风险、几多心血、几多豪情。今天,笔者特将这一段往事录文如下,以示对他的怀念之情。

1935年7月19日,我出生在江苏省无锡县最北端长安乡的一个贫穷农户家庭。少年时,因家境贫寒,早早地参加了田间劳动,每年打下的粮食除交苛捐杂税外,余下的仅够全家八口人糊口。1949年9月20日,我参加了中国新民主主义青年团,还担任乡团支部委员。1951年,從无锡一中初中毕业后,我因家庭困难而辍学。

当时,刚成立的人民政府重视发展教育事业,设立了助学金制度,支持鼓励贫寒家庭子女就学。在家种了半年田的我抓住这个机遇,于1952年2月考入了无锡师范学校春季班,这所学校不收饭费和学杂费。每周六,我回家参加农业劳动,周一的凌晨4时就起身步行赶回学校。每逢风雨交加、雷鸣电闪之时,为了按时到校,我索性再提早1小时上路,赤脚撑着把破伞,等我艰难地走到学校,常常被淋得浑身透湿。尽管如此,那也是一条幸福之路,因为学校有吃、有住、有书,那简直是天堂,是“疗养院”,比在家种田的日子好过多了。

1955年1月21日,我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成了一名语文教师。不久,又被调到江苏省总工会干部学校。当年6月,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号召国家机关干部报考大学,我考入北京大学。

1959年,当我从北京大学新闻学专业(后并入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毕业时,得知自己要被分配到中央报社,非常高兴。可组织上决定送我到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研究班学习。1959年9月初,我进入人大哲学研究班,开始了3年的埋头攻读。1962年毕业分配时,中国人民大学一再挽留,但我考虑到家庭情况,最后选择了南京大学政治系(后更名为哲学系)。

1962年底,我来到南京大学任教,主讲《毛泽东选集》。1965年,南大校长匡亚明来政治系蹲点。由于我俩观点相近、性格相投,很快结成忘年交。次年初,匡校长和时任南大一年级党总支副书记的我一起来到了距离南京城100多公里的溧阳县,计划筹建南大分校。

未承想,“文化大革命”很快席卷全国,匡校长成了被打倒的对象,我也遭到批斗。1970年后,全国高校开始“由贫下中农推荐优秀知识青年上大学”,我终于又可以出来教学了。到1975年,我已经是南京大学哲学系主管教学科研工作的副主任了。

1976年金秋十月,得知党中央粉碎“四人帮”的消息,我跟一群志趣相投的老师在家里摆了一桌,用饮酒吃蟹以示庆贺。

作为一个哲学教师、一名中共党员,我敏感地觉察到“中国已经到了把‘以阶级斗争为纲这根弦去掉,另辟一条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道路”的时候。

当时,我主管哲学系的教学工作,还有授课任务。我的第一篇揭批文章是《评张春桥的全面专政》,文章在1976年南京大学第4期学报发表后,立刻引起了强烈的反响。接着,我又接连发表了《马克思主义的科学》《为建设社会主义而奋斗》《谁批判唯生产力论就是反对历史唯物论》等文章。

1977年2月7日,中央“两报一刊”(指《人民日报》《解放军报》《红旗》杂志)发表《学好文件抓住纲》的社论,第一次抛出了“两个凡是”观点。

我仔细读了这篇社论,意识到“两个凡是”禁锢了人们的思想,必须冲破这个精神枷锁。于是,我谋划着写作一篇战斗檄文。但在当时的政治气候下,我只能把自己关在屋子内通宵达旦地思考,不敢同任何人商讨,生怕连累他人。

1977年7月上旬,文章的主题、观点、布局已基本形成,我开始动手收集研究材料、拟定提纲。这时,家里偏偏又出事了——我妻子被检查出肿瘤,准备手术。

病中的妻子需要补充足够的营养,但那时市场上副食品供应相当匮乏,我只得利用课余时间不厌其烦地穿行在南京城中,采购西瓜、鱼虾等难得的时鲜食品。

白天,女儿和儿子轮流去医院陪护,晚上则换我去陪护。夏天的南京,素有“火炉”之称。空气燥热,更兼牵挂着要写的文章,使在医院陪床的我难以入睡。我把《马克思恩格斯选集》《列宁选集》《毛泽东选集》等大堆原著分批带到医院,晚上就在病房走廊的灯光下查阅,做笔记。下半夜,把两、三张凳子拼在一起睡一会儿,醒了再继续写。一周后,妻子出院时,我2000多字的文章提纲已写好,此时正逢暑假,我用了一周时间写成文章初稿。8月底,8000多字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几经修改后成文。文章的主要论点都引用经典著作原文:第一部分谈“只有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标准”;第二部分谈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等都是用实践来检验自己理论的模范;第三部分批判林彪的“句句是真理”,特别是“巅峰论”和“天才论”。

文章写成了,寄给谁呢?我想到了这年5月认识的《光明日报》哲学编辑组组长王强华。当时,中共江苏省委党校召开一个理论讨论会,我作了题为《唯生产力论是历史唯物论的基本观点》的发言,在会场引起轩然大波。因会议难以继续,大会主持人只得宣布暂时休会。这时,王强华找到我,并为《光明日报》约稿。

于是,我在南大门口的邮局将稿件寄给了当时位于北京市永安路106号的光明日报社。不料,文稿寄出如泥牛入海,杳无音讯。我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一种什么样的命运,也不知道这篇文章将会在中国社会引发一场怎样的地震。

后来才知道,王强华去上海出差了3个多月,当他回到北京读了稿子后,立即排出了小样,并于1978年1月19日给我写了信表示道歉,信中写道:“……这篇文章提的问题比较尖锐,分寸上请仔细掌握一下,不要使人有马列主义‘过时论之感的副作用。文章请尽快处理寄来,争取早日刊用。”我便着手按所提意见对文章进行修改。

1978年4月上旬的一天,在光明日报社,一张刊有《实践是检验一切真理的标准》的“哲学专刊”(文史哲专版)第77期大样,由理论部送到新任总编辑杨西光手中。按工作流程,他将履行最后裁决权,审定之后于4月11日见报。

杨西光那年60岁出头。1977年底,刚刚得到平反的杨西光只身来到北京,参加了中央党校粉碎“四人帮”后举办的第一届高级干部培训班。在胡耀邦倡导“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地评价历史”的鼓舞下,中央党校思想相当活跃,高级干部培训班讨论热烈,这对杨西光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读毕大样,杨西光陷入沉思。

随即,他让秘书陶凯把王强华叫到办公室,说这篇文章提出的问题很重要,并对文章的处理提出了两点要求:一、像这样重大主题的文章应放在第一版刊登,在专刊上发表影响小,太可惜了。文章宜从“哲学专刊”上撤下来,要放在头版的重要位置发。二、这篇文章还要作大的改动,要针对理论和实践关系问题上的一些混乱思想,作比较充分的论证,进一步触及影响冲破禁区的一些现实问题,提到思想路线上来评析和阐述。

王强华马上落实了第一条。但对第二条,王强华却感到为难。因为按杨西光的意见,文章要做很多修改,而我又远在千里之外的南京,如果通过书信交换意见,肯定是来不及的。而如果在修改时不征求作者的同意,又担心我会有意见。

王强华把这个想法跟杨西光谈了以后,杨说:没关系,改出来可以用你的名义发表。

杨西光考虑的是大的问题,只要文章能够尽快发表,用谁的名义则是次要的。但是,王强华认为自己作为文章的责任编辑,把约来的文章改成自己的名字,是不合适的,不能这么做。

正当王强华两难之际,我从南京到北京来参加国家教委召开的哲学教材座谈会。杨西光很高兴,嘱咐王强华赶快把我接到报社来。听说中共中央党校理论研究室主任吴江和孙长江也准备撰写一篇主题与《实践》一文差不多的文章,杨西光还让王强华把孙长江也请来,和我们一起讨论文章的修改。

4月13日,王强华吃罢晚饭,就到朝阳门的一个招待所,把我接到报社,然后,又到阜成门外去接孙长江。我修改一稿,然后是杨西光、马沛文(当时为光明日报社分管理论部的主任)、王强华再做一次大修改。最后,由孙长江执笔定稿。在我离京后,这篇文章又经过了数次修改,与此同时,题目被改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加上“唯一”二字,增强了理论力度,文章的主题进一步深化了。

杨西光将改定的稿子呈交中央党校的内部刊物《理论动态》发表。胡耀邦审阅后,决定由《理论动态》首发,再以特约评论员名义在《光明日报》头版发表。

5月10日,中央党校《理论动态》第60期全文发表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篇洋洋洒洒7000多字的檄文,并未点名,但明眼人都看得懂,字字直指“两个凡是”。

5月11日,这篇历时7个月、前后修订10次的文章在《光明日报》一版下辟栏位置以特约评论员的名义正式刊出,5月12日《人民日报》《解放军报》《解放日报》《新华日报》《福建日报》《河南日报》和两家省会城市机关报《广州日报》《长江日报》全文转载。《南方日报》《辽宁日报》等15家省区党报紧随其后也进行了全文转载。如此迅速、步调一致地转载《光明日报》的文章,当时也是十分罕见的事,立即引起了全党、全国人民的关注,盼望早日冲破“两个凡是”思想束缚的人读了此文,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多年之后,我才知道当时这篇文章承受了多大的压力。风雨欲来时,我在家中默默关注着事态的发展。

1978年6月2日,文章发表的第22天,邓小平在全军政治工作会议上发表了重要讲话,明确指出“实事求是,是毛泽东思想的出发点、根本点”,号召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打破精神枷锁,使我们的思想来个大解放”。第二天,《人民日报》在头版以《邓副主席精辟阐述毛主席实事求是光辉思想》为通栏标题,《解放军报》在头版用套红大标题,详细报道了邓小平在全军政治工作会议上的重要讲话。6月6日,《人民日报》和《解放军报》又在头版全文发表了这篇讲话。

8月19日,邓小平在接见文化部负责人时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我说这是马克思主义的文章,是驳不倒的。实际上是强调实事求是,一切从实际出发,理论联系实际,我在全军政治工作会议上讲了,同意这个观点和文章。这是一篇坚持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好文章,它提出了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问题……

我深知,当时,如果没有邓小平的支持,不要说我个人的命运如何,全国也不会再有真理标准的大讨论,更不会出现一个思想空前解放的运动,中国的现代化建设也不可能开创这样令人振奋的新局面。我不知道最后标题中的“唯一”二字,到底是胡耀邦添加的,还是杨西光或孙长江添加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由于中央党校和《光明日报》的同志参与修改,并做了大量的工作,文章的质量大大提高。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文章,它里面凝结着许多人的心血,是合作的产物。

胡福明聊到这里,满足地笑了:“在今天来看这篇文章,这是顺应时代的需要,顺应人民的愿望而诞生的,它是许多同志共同努力的结果,是个集体创作。这也是我这辈子最好的一篇文章,我此生再写不出同样高度的论文了,不可能!我也不希望再写这样一篇文章!它是那个特定时代的产物,催生这样一篇文章的乱世再也不要有了。”

后 记

时间是真理的女儿,被颠倒了的是非,最终还是会被重新颠倒过来的。

记得1998年笔者在南京对胡福明采访时,印象最深的一点是他对自己知识分子的身份有着强烈的自省自警。

据胡福明自己的回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一文发表之后的1979年春天,胡耀邦要他到中宣部工作,组织部调令都下了。但他不愿意离开南大,觉得自己是個知识分子,还是待在学校里好。后来,在中共江苏省委宣传部一再催促下,1982年11月,胡福明去了省委宣传部任副部长,1984年底又当选为中共江苏省委常委。此后,出任过两届省委常委,当过10年的中共江苏省委党校校长,兼任过5年的江苏省社科院院长。他一直强调,自己由一名普通的哲学系教师陡然间被提拔成一个省委宣传部副部长,除了那篇文章,找不到任何其他的理由。

2008年4月12日,改革开放30周年前夕,这位已73岁的老人利用亲临浙江人文大讲堂探讨新命题的间隙,应约与笔者在西子湖畔的西湖国宾馆进行了一次穿越10年时空的对话,思想解放的话题历久弥新。

胡福明告诉我,2001年夏天起,他便卸下了主持省政协的一切官方事务,开始了退休生活。每天除了读书看报,他还有必做的3件事:一是去办公室看文件;二是去菜场买菜;三是去学校接读书的孙子回家。生活清闲了,但脑子不会清闲,就连买菜、接孙子时,都会有意识地与周围接触的人天南海北地聊天,了解一些以往在机关无法得到的信息。

确实,作为一名中国的知识分子,在论政报国这一点上,胡福明的一生可以说是非常圆满了。

2018年,胡福明获得“改革先锋”称号,获评关于真理标准问题的讨论的代表人物;2019年,获“最美奋斗者”个人称号;2020年,荣获南京大学哲学系“最高贡献奖”。

抚今追昔,后辈典范!他尽到了中国知识分子的责任。愿“改革先锋”胡福明先生,一路走好!(题图为晚年的胡福明)

(责任编辑:章雨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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