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骑手带孤独症儿子跑单，从10岁跑到16岁

大伟

一次家长群组织活动，让黄少礼分享经验。他说，“我没本事赚钱，就只能多花时间陪孩子，放手让他去闯，教会他善良、独立。”

在深圳地铁四号线的车厢里，人们会经常碰到黄少礼、黄志能这对特殊父子。父亲40来岁，穿着蓝黄色的骑手服装，但头上已有了白发；儿子是个年轻小伙，不爱说话，眼神里带着和他年龄不符的懵懂和局促。

2016年，黄少礼注册成了一名兼职闪送骑手，从第一单开始，他就带上了儿子黄志能。2021年，妻子郭怀英也加入了进来。

当时觉得天都塌了

黄少礼说，和孩子第一次见面，是在2007年1月18日。

“八斤八两，白白胖胖”，从护士手上接过儿子时，黄少礼觉得自己的人生有了一个新的开端。

但这种喜悦的情绪只维持了两年——黄志能两岁时，因为表现异于同龄的其他孩子，黄少礼带他去医院检查。诊断结果出来了，孤独症。

妻子哭了三天，“她觉得天都塌了，但我并不认输”，黄少礼说，“我的孩子只是行为刻板，不会说话，但手脚灵活，智力也没问题”。

黄少礼的老家并不富裕，来深圳20多年，做的大多是偏底层的活，“卖命工作就是想留在这里，给自己的孩子一个更高的起点，不要像我一样”。

攒钱、结婚、生孩子……生活虽然艰辛，但也在一点点变好。

孩子的出生，让黄少礼和妻子对未来多了许多期待，“只要有希望，以前吃得苦，都是值得的”。

但一纸诊断书，把这个家庭的梦想彻底打碎。

“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家一天也没人说一句话，大家像是丢了魂一样”，黄少礼说，一点小火星就会引来一场争吵，最终以夫妻俩抱头痛哭结束。

“但是既然都已经发生了，我們也只能接受，为了孩子我们不能认输”。之后几年，黄少礼夫妻带着儿子，四处求医、做康复训练、参加培训……

在夫妻俩的努力下，儿子小学毕业了。

“但一进中学，情况就不对了”，黄少礼说，孤独症加上青春期叛逆，孩子像是变了个人，性格焦躁、脾气火爆，经常情绪失控，对父母大吼大叫。

“可能在学校里，他也受到了一些不懂事孩子的歧视和欺负，他又不善言语，只能把火发到我们身上。孩子的性格越来越差，到最后，不愿再去上学”。

迫不得已，黄少礼只能领着儿子离开学校。

“孩子退学这件事，对我打击很大”，黄少礼说。他求助孩子的医生，得到的建议是：多接触（社会）、多陪伴，“尤其是青春期的孩子，不能把他们关在家里”。

6年多跑了3000多单

2016年7月，黄少礼注册了闪送，当时就想跑跑看，既能带儿子见世面，也能顺便赚点钱。

“第一单就是个大单，去南山区送一个房产证，单价50多。”一单送下来，黄少礼能明显感觉到儿子的兴奋，虽然他不说，但眼神总是在往各处看，感觉一切都很新奇。尤其是在地铁里，黄志能会注意观察路过的每一站，偷偷观察地铁上的每个人。

黄志能也把那次送单的每一个细节记在了心里：过地铁安检时自己手心里出的汗、把货品送到的一刻，他和父亲松下的一口气、甚至记得送到的时候，用户问爸爸，“怎么是跟着小孩一起送”……

从此之后，黄志能就喜欢上了跟父亲一起坐地铁跑单。

儿子退学后，跑单成了这对父子生活的重心——在黄少礼看来，送单这件事既能培养孩子的工作、生存能力，也是一种治愈手段：治愈孩子的病情，治愈他对未来的焦虑。

“一穿上服装，人就变了，精神了、稳重了、礼貌了，像是进入了角色”，跟商家、客户交流时，很少有人发现黄志能有什么异样。

2021年8月，母亲郭怀英加入后，夫妻二人轮流陪孩子坐地铁满深圳跑。不论酷暑还是台风天，有时间就接单，经常跑到夜里12点，甚至大年三十还在送单。

6年多，黄少礼夫妇的两个账号累计接单超过了3000单。

黄少礼算了笔账，深圳地铁日票25元，夫妻二人每月大约1500元，儿子有残疾证可以免费坐地铁，每月领国家补助400多，自己有失业金2500，加上跑单挣的钱，刚好覆盖家庭的所有支出。

日子不算宽裕，但夫妻俩要求不多，只要不停有单送，孩子开心了，日子就顺利了。

“表面上是我们带着儿子跑，实际上是儿子在带着这个家往前跑。”

2017年，二孩政策开放，黄少礼夫妇迎来了他们的第二个孩子，是个“正常人”。

去年10月，由于政府照顾，黄少礼一家搬进了龙华区的公租房，小两居，干净整洁，月租金1300元。

转机，总是在不经意间，无声无息中发生。

他脑子里装着整个深圳地铁

早上8点46分，黄少礼开单了，这是一个送往深圳龙岗区的蛋糕。在他高兴地嚷嚷时，儿子已经换上了服装，推开家门，催促父亲赶紧出发。

下楼时，黄志能已经帮父亲规划好了路线，“先去蛋糕店取件，搭轻轨去四号线清湖北，在会展中心下。”

不同于其他城市，在禁摩限电的深圳，地铁是许多闪送骑手的主要交通工具。

刚好，黄志能对地铁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喜欢。

黄少礼说，“从12岁之后，他就离不开地铁了，每天都要坐，越远越好。”

今年16岁的黄志能，喜欢抱着手机，研究地铁路线和导航。他的短视频账号，记录了自己拍摄的深圳地铁花絮，和日常跑单的经验分享。

日积月累，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账号，有了近7000的粉丝。黄少礼说，儿子喜欢被关注，也享受被关注。

如何换乘，从哪个地铁口上去最快，在车头还是车尾上最方便，哪里有升降梯……黄志能几乎没走错过，黄少礼说，儿子的脑子里装着整个深圳地铁线路图。

“我最爱远单大单，单价高，赚得多，还能坐地铁……”说到地铁，黄志能兴奋起来，“深圳的400多个地铁站，我大部分都去过，不信你可以问我爸。”

黄少礼说，两年前，他带儿子做过智商测试，“得了127分，比正常人还高出一截”。

除了记忆力，黄志能的方向感也异于常人。有些大型公寓，陌生人一进去就晕头转向，半天找不到收货地址。但黄志能的跑单日常里，很少遇到类似的情况。

将来我走了，也是放心地走

黄少礼所在深圳孤独症家长群，大部分人生了二胎。

家长们最常讨论的是，当自己老了或者不在了，谁来照顾孩子，是留给弟弟妹妹吗？

黄少礼对这个问题的担心，正越来越少。

在夫妇二人的带领下，6年多的时间，儿子对接单、打电话、取单、送单、沟通客服等一整套流程，都已相当熟练，“只要这个行业还在，他就能独自接活，靠跑单养活自己”。

很多孤独症家长，看到黄少礼在朋友圈分享儿子跟着跑单的视频，都很羡慕，因为不是每一个孤独症孩子都有这样的能力。

黄少礼说，他认识一个家长朋友，每月花在孩子身上的康复费用就有5、6万，但孩子依旧只能关在家里，“怕放出去闯祸”。

一次家长群组织活动，让黄少礼分享经验。他说，“我没本事赚钱，就只能多花时间陪孩子，放手让他去闯，教会他善良、独立。”

在地铁口看到成片倒下的共享单车，黄志能会一辆一辆扶正。碰到公交站台等车的老人，他也会主动帮忙安排路线。

妻子郭怀英没有丈夫那么乐观。“跑单时很正常，一旦单量减少或者好单被人抢走时，志能会变得躁动起来。”她认为，儿子依旧是个“病人”，还需要更多锻炼，才能独自在深圳立足。

最近出了个让夫妻俩头疼的新问题，黄志能越长越高，饭量大得惊人，有点控制不住体重了。

2月中旬，深圳气温升至20多度，一趟跑下来黄志能的额头满是汗珠。母亲一边帮儿子擦汗，一边开玩笑地说，明天爸妈就不陪你跑了，你一个人可以吗？

“爸爸妈妈累了，可以停下来休息，让我来跑。”黄志能说。

余沈阳摘自“中国人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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