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文
想起来,为了儿女,母亲在这个世上活得有多努力!
母亲离世整三年,自她离开以后,常觉恍惚,近日,有三次,似又在人间遇见母亲。
一次,是在上班路上。
那日,晨起,雨,急急地往单位赶的路上,茂盛路口遇一妇人,罩着墨绿雨披,骑着一辆旧式脚踏车,身形小而巧,看样子是上了年纪。大概觉得减震带太高了,她右腿向后划了个半圆,下车,准备推行过去。但小汽车太多,黑的白的红的黄的,一辆辆“嗖嗖”地过去。她努力了几次,脚踏车前轮已有半个过了减震带,又小心翼翼地退回。
看她穿著雨披仍显小巧的背影,看她耸着肩膀奋力向前推脚踏车的样子,看她谨小慎微人畜无害的姿势,我一下就想起了母亲,也是这么小巧,也是这么奋力,也是这么人畜无害。母亲在世时,我是坐在脚踏车后座上的,没有这么拉远了距离细细地观察过。想起来,为了儿女,母亲在这个世上活得有多努力!
我把车停在她身后,没有按喇叭,没有催促。我等着她终于把两个轮子都推过了减震带,终于左脚一踏,右腿一蹁,上了车座,努力左右摇摆着骑过路口后,这才右转方向盘,努力控制着鼻腔中的酸涩,向着单位赶。
又一次去医院看病。
也是一早,挂号窗口队伍很长。一早起来的,大多是老年人,不会用自助挂号机。我不排队,去机器前,插卡,点挂号,点“针灸推拿科”,机器“嘀嘀”两声,“咔咔”地吐出一张窄窄的挂号单。自助机上几秒钟的事,排队要半天。旁边一位穿着斯气的妇人,六十出头,很慈善的模样。母亲在世时,也是这个年纪。离世后,留在我记忆里的,便一直是这个年纪。看见这个年纪的妇人,便总感觉亲切,像遇见亲人。
她很羞涩,和母亲一样,不太擅于与人打交道。等终于开口,声音诚挚,“这位小兄弟!能不能劳烦你帮忙挂个号!”
我接过她递来的卡,插卡,读卡,屏幕上跳出卡的主人是“高素芬”。我吓了一跳,仔细确认,真是“高素芬”,这三个字与我母亲的名字一字不差。六十三岁,年纪也相仿。我转头看她,她正认真地看着屏幕。那个模样,和不识字的母亲看我做作业是一个神情。虽然一字不识,但很认真。我感觉越发亲切,问她哪里人?哪里不舒服?
她是南阳人,竟与我母亲同出生地。她是右肩不好,扎阳伞久了,累的。我母亲过去挑花边,也经常右肩疼。我把卡和挂号单递给她,她接连着说,“谢谢小兄弟!”
看着她的时候,真的像又看见母亲。离世多年,母亲竟然喊我“小兄弟!”而我,张了张口,却无法喊那一声“母亲!”
还有一次在梦里。
母亲患阿尔茨海默症多年,离世时,已不识人,不懂吃喝拉撒。昨夜梦里,又遇见她,她仍扎着麻花辫,仍穿着花布棉袄,往前走时,仍是黑色的布鞋白色的袜子,仍以小碎步,急匆匆地走。她总这么急性,走路,说话,干活。挑花边时,拉个线,都会“啪啪”作响。在世时,她用自己的急,喂养了我的慢。在这世上,有人替你急,你才能慢。如今,没了母亲,我只能独自急急地在这个人间奔跑。
分别多年,又遇母亲,想和她说说话,想再喊一声“母亲”!我急急地追上去,但她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走得更急。我大声地喊她,她听不见,也不回头。只急急地走。想伸手拉,又够不到。我急得满头大汗,从梦中惊醒。
一个人傻傻地坐在那里良久。回想起来,还好:在梦里,母亲依然那么饱满、新鲜,走路急得像一阵风!
肖米摘自《杭州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