吻是她给我的歉意

2023-07-19 18:16榛生
女友 2023年6期
关键词:老师

榛生

我们这样谈得来却没成为情侣

星期一,办公大楼玻璃门打开,空气森凉,电脑、复印机、文具、盆栽、化纤地毯,都如古墓的殉葬品,恍然有灵。走进去,有时会觉得像阿里巴巴误入的山洞,闸门打开,财富与金钱、地位与权柄,皆在此处。只能骗自己,那是流着奶与蜜的应许之地,不然何以有勇气走进永恒的格子间去。

然而那些其实与我无关,一日不作,一日不薪,不作而薪是为贼,日语里称小偷、盗贼、只拿工资不积极工作的人为“どろぼう”——“泥棒”,那时,我和暴暴就是两条快乐的“泥棒”。

可是没有工作可做又不是我们的错,从老板到经理,没有人指派任务给我俩。

事实上,经过一番裁员之后,部门只剩下经理、暴暴和我。經理四十多岁,最近惶惶如丧家之犬,如果下一个裁的是他,他的日子会比我们更不好过。

我和暴暴没心没肺,既然没停工又没被辞退,每天还是朝九晚五尽一个“泥棒”的本分。一上午枯坐,翻遍各大新闻热搜话题、每一个APP里的有趣视频,最开心的是中午寻宝一般吃遍周围商圈每一家的商业午餐,评头论足、指点江山。饭后进行长长漫游,说着各种话题。

真奇怪,我们这样谈得来却没成为情侣。

我喜欢的女人

“那时候每周三次,我和家教老师约在我家附近的咖啡馆,带着书和错题本,通常是他早到,替我点好咖啡,然后我到达,坐下。他辅导我数学,讲完会让我试做几道题。我做题时他便伸手过来抚我的后背,在胸罩的扣结那里,尝试隔着T恤解开。我旋即依偎到他怀里,偶尔咖啡馆人少、店员昏昏欲睡的时候,我们还会接吻。当时我十七岁,他二十五岁,这样的年龄有什么问题吗?他未娶,我未嫁,甚至他除我以外也没有谈过别的女朋友,我也没有其他的交往对象。这样的两个年轻人有问题吗?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咖啡馆见面都偷偷摸摸,就好像是一对奸夫淫妇。要说怕我爸妈知道倒也合理,毕竟他们花了一大笔家教费不是让我来谈恋爱的。但是对于周围的陌生人,我们为何也感到困扰呢?明明没有人追打我们审视我们啊!”

“是牛顿在审视着你们啊!”我说。

暴暴笑起来:“哈哈哈哈,牛顿不喜欢我,我高考数学65分!”

午餐的时候我们就这样闲聊,有时候也会聊到心底去。谁让她是我最好的“泥棒”拍档,她交待了她的,我也奉出我的吧!

说起我喜欢的女人,暴暴肯定不是。首先长相就差异太大,虽然暴暴也很可爱。我喜欢清秀的女人,脸要很平很小,没有一点点突出的颧骨,要足够瘦,而且,要看起来带着一种文弱,像中文或历史或钢琴老师那样的气质。

我真的遇到过。在我二十岁出头还有点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我去帮一个历史系的哥们替课,就是冒充他,如果碰巧老师点名或提问到他,我就成为他。就在那天我见到他们系中国古代历史文献选读的女老师,她太美了,她讲话的样子、写板书的姿势,她的一举一动,她的发型,她的连衣裙,她的手表,她的珍珠耳环……她所有的一切都长在我喜欢的点上,刚刚好,没有多,也没有少。

要不是我来替课,我可能永远不会知道我的女神就在这里。何其有幸!她并没有点名,也没有看出五大三粗的我和我那哥们的区别。阶梯教室坐满二百多人,她用扩音器讲课,她戴耳麦的样子也很美,是那种文弱的性感。

我如坐针毡,我的脑袋像一盏就要烧着的灯笼,很可能就要爆掉了。

她没有提问,我却冒死站了起来,“老师,我有一个疑问。”她看了我一眼,欣然接受我的提问:“你请讲。”我一个化学系的败类上哪儿找出一条精彩绝伦的历史系问题,让这位年轻美丽的老师对我刮目相看啊?

结果我说的是:“我不是历史系的,我是化学系的,请问我可以来听你的课吗?我很喜欢这门课。”

紧张容易使人坦白,讲出全部的真话。除了“我很喜欢这门课”,我说的都是真话。她愣了愣,笑了一下,“可以啊。”她也许有些失望,我赫赫然站起来问的只是这样一个小学生问题。

脆弱的往往是男人

一朝天子一朝臣,办公室没有不可被取代的职位。如同瓦尔登湖旁红黑两支蚂蚁大军的决死之战,此时,作为黑蚁一方的两只蚁族,我们被四十岁的经理告知:新上司将于下周空降——黑蚁们赢了!原来我们的对手红蚁,是那个西装皱褶也如笑纹的旧上司啊。

十九世纪中叶,28岁的亨利·梭罗在瓦尔登湖边盖了一所房子,总计花费27.94美元,他觉得一年只需工作六周就足够支撑生活所需,于是以自由、独立、澄净去从事自己的志向,拒绝做一名社畜或蚁族。

我们换办公室,我一只纸箱装下全部家当。暴暴正相反,收拾了三只旅行箱(她特意带了家里的旅行箱来搬办公室),我不得不帮她抬了三次箱子,她则请我喝一杯工蚁快乐水——瑞幸的陨石生椰拿铁。

“后来你和那老师怎样了?”我坐在暴暴格子间的桌面上,一边看她一 一拿出玩偶、靠垫、粉色鼠标、无线键盘、化妆盒、小绿植等,一边跟她闲聊。

她答:“我的第一次哦。”

她看看我,见我并没有反应过度,就继续说:“但我很快发现我真的没有那么喜欢他,他只是在特定的场合里出现的一个比较好的人,就好像关在一个60cm×50cm×40cm的笼子里的仓鼠们,肉桂色的一只看起来确实不错,那是在没有见过帅气且永远不会被人类驯服的黑腹仓鼠之前。”暴暴把“真的”“特定”“比较”这三个词说得很重。

“哦,那你就把他像鼻涕一样甩了?”

“脆弱的往往是男人。”暴暴下一个定论。我能想象那个以泪洗面、以自杀相胁的男人,在夺走了女孩的贞操后发现他居然被抛弃了,他接受不了,几乎疯掉。

吃顿好的,为我饯行

昏昏沉沉的下午,大雨终于如一张灰色大网降下,几步之遥的办公室新上司电召我到他那里去。他不抬头也不看我,对着窗外的大雨,忽然说:“这种雨就是安迪逃出肖申克监狱的那种大雨吧。”

他难不成是邀我来一起赏雨和进行影评的?但是浸淫职场十多年的“泥棒”,深知说越多错越多的道理,便一言不发,看窗外大雨咆哮着给每一棵树冠以响脆掌掴。

“我觉得你不是很适合这里”取代了“你被解雇了”,我连最起码的为什么都没问,很好,“泥棒”终于可以去找一处山川隐居,做中国梭罗了。只是红黑蚁族大战之后,胜方居然还要清洗巢穴,这样的手段我也激赏,看来东家发狠维新,愿他能东山再起吧。

我走回工位,暴暴凑过来:“喂,你真的要走了?”我点点头,她忽然不舍地挽住我胳膊,“请你吃顿好的,给你饯行。”

我们去吃日本料理。这家馆子在街角偏僻之处,门口有一丛幽竹,门内有白色的小小假山、小小池沼。走进去,灯光晦暗,乐声细细,着木屐与和服的店员前来引路。

和暴暴还是第一次这么正式地对坐。要换成平日,她已经开始抱怨菜价高、菜量少、服务员做作,但此时那个俗气的小土鳖暴暴不见了,她只是埋头看着桌上的漆碗。

一汁三菜——味噌酱汤,头盘、煮物和烤物。之后是小吸物,八寸、酒。最后是汤斗和香物。香物,其实就是萝卜腌菜。

“后来我真的每周去听中国古代历史文献选读,她或许根本不知道我坐在阶梯教室里,她只是在讲课,这是她的工作。讲完课她拿起讲义和保温杯就走,而我会回忆那堂课她所有的动作、神态、身姿和声音。”我讲给暴暴听。

“你们并没有什么交集。”暴暴说。

“并不是。”我苦笑了一下,“有一天,大概是在我上了六七节课之后,我忽然接到一个电话。我一听就是她的声音,她跟我说的事情很简单,请我吃饭。”

“你知道我是个电话恐惧症患者,那天接完她的电话,我腿抖得厉害,又害怕她会再打来,不知道她会跟我说什么,也不知道跟她说什么好,我甚至把要说的话都写在纸上,打好草稿,以免接通时失语。然而她并没有再打来。”

吻是她给我的歉意

“傍晚六点,我来到她说的餐厅,是一间西餐厅,我看到她早已到了,坐在订好的桌前。我走过去,捏一手汗,坐下来,挪动一下椅子,椅子和大理石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她说‘你是叫徐山河吧,我看你每次课都来听,我回答是的。她并没有像别的老师,或我预想的那样问我‘你为何会对我的课有兴趣或‘看来你很喜欢历史,她让我以后不要来了,不要浪费时间。

“牛排上来了,她垂下眼睛切割着肉,她的睫毛像草蛉的翅膀,影子是透明的,她有淡淡地化过妆。她说她知道我来是为了看她,她专注地看着我的眼睛,我才发觉,她是一个比我大、比我聪明也比我勇敢的人。抛开性别,仅仅说人,她是一个比我成熟、比我完好的人。她劝我不要这样,她结婚了,也有孩子了。

“我低下头,一下子就哭了,哭得很伤心,大概那是我人生最后一次大哭。从那以后我好像免疫了,成了一个嘻嘻哈哈的人,不会有什么事令我伤心。她递给我纸巾,等我哭完,劝我把饭吃了,然后她埋了单,领我出去,我上了她的车,她载我到海边,说看看大海会好很多。我站在海边的沙滩上,还是很想哭。她靠近我,对我说,‘你真的很喜欢我吧?你可以吻我,就当这个吻是我给你的歉意。她抱住我的脖子,仰起脸,很温柔地主动拥吻我。她像月神伊什塔尔,她用她的吻打捞我、拯救我、唤醒我。”

“这太美了,这个吻好美好美!”暴暴说。

遇见可爱的你,三生有幸

晚餐結束,我们一起叫车回家。我们有一段顺路,之后我先下车。

坐在出租车里,暴暴靠着我的肩膀,恍恍惚惚地说:“你这个人这么好,没把到手,我好遗憾啊。”她有点喝多了。

“后来在大学里,我谈了四场恋爱,平均每年一场。每一个男生都很好,但是我好像不属于那种要把谈恋爱和人生挂钩在一起的人。谈恋爱可以谈一辈子,而人生本身又是一辈子。”

“我明白。”我拍拍她的头说,“你是神奇女侠,有两个一辈子。”

车子在大暑的晚风里缓缓开过满是街树的路口,蝉鸣衬出一树碧无穷。

“等过了这个红灯,我们就不顺路了。”暴暴说。

再见了暴暴,职场十年,能遇见可爱的你,三生有幸。

此后,我将去往我的天地,你也会继续你的可爱人生,别怕,我永远是你的老友,随叫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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