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涛
摘 要:在当前高校的古代文学教学中,骈文位居诗歌、散文等文体之后,其重要性在很大程度上被削弱。因骈文本身具有内在的特殊性,这就使得它不同于一般的文体类别,如纯文学体类的诗歌。在当前各种版本的文学史教材中,关于骈文的论述都远较诗歌简略。究其原因,或许一方面是受纯文学观念的影响所致,另一方面则与骈文本身的特征有关,即注重形式美,讲究华丽的辞藻、繁密的典故、严谨的平仄格律与精工的对偶。过于注重形式,往往会忽视内容,由此招来形式主义的指责。另外,由于骈文中汇集了数量众多的典故与生僻字词,所以许多教师望而生畏,有意避而不谈,从而导致骈文在教学中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有鉴于此,教师在以后的教学中应该转变观念,勇于突破,努力创新,不断加大对骈文教学的力度,全面细致地分析研讨有关骈文的文体发展进程,阐释骈文的文体特征与美学功能等诸多问题,以期客观公正地对待骈文。
关键词:文学史;骈文教学;省思
中图分类号:I 222.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6883(2023)02-0089-12
DOI:10.19986/j.cnki.1007-6883.2023.02.013
作为“禹域所独然,殊方所未有”[1]的一种文章体制形式,骈文由传统散文骈化而成,盛行于南朝时期,经唐宋至明清仍频繁出现,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占据较重要的地位。骈文自魏晋时期初步形成,至南朝则臻于极盛,成为其时仅次于诗歌的主要文体类型。与南朝骈文创作的繁荣景象相适应,骈文理论的发表与研讨亦取得了长足进展。文士在文学批评著作(如《文心雕龙》)、总集序(如《文选序》)、史传传论(如《南齐书·文学传论》)及其他各体单篇文章中都提出了诸多与骈文有关的问题,对骈文文体展开了多层次多侧面的透视与分析,其理论阐发与批评观念对后世学者影响深远。在高校课堂上,教师在教学中对骈文进行深层次多方位的探讨,既拓宽了古代文学作品的体类范围,又还原了古代文学发展的真实面貌,且有助于学生加深对骈文文体的认识和体会。有鉴于此,高校教师必须重新审视当前忽视骈文教学的弊端,积极转变观念,摈弃畏难情绪,改革教学方法,勇于求变,真正重视骈文教学,以适应其在古代文学发展史中所占据的重要地位。
一、文学史教材关于骈文编写的现状与教学中存在的弊端及原因剖析
骈文作为一种文章形式,兴盛于南朝,若追根溯源,则来自秦汉古文,是由秦汉古文经历骈俪化后的产物,属于传统散文的变体。一般认为,骈文萌芽于汉魏,形成于魏晋,定型并成熟于南朝。按明代王志坚《四六法海·序》:“魏晋以来,始有四六之文,然其体犹未纯。渡江而后日趋缋藻。休文出,渐以声韵约束之,至萧氏兄弟、徐庾父子而斯道始盛。”[2]其说指出,四六文(骈文别名)形成于魏晋时期,降及南朝,愈益讲究藻采之美;至沈约、谢朓、王融倡导声律理论,又追趋严谨的平仄格律;后经萧统、萧纲、萧绎兄弟以及徐摛、徐陵父子、庾肩吾、庾信父子的发扬光大,遂臻于成熟。魏晋南朝时期,骈文虽有其实,却无其名,当时多称“今文”“今体”,是与古文相对而言的。又据清人孙梅《四六丛话·凡例》:“骈俪肇自魏、晋,厥后有齐梁体、宫体、徐庾体。工绮递增,犹未以四六名也。”[3]10同样指出,骈文于魏晋时形成,至“徐庾体”出现,精于藻饰、用典、声律与对偶,在形式美的追求上精益求精,骈文趋于成熟,然仍未有“四六”之名。至晚唐李商隐,始以“四六”名其骈文集,骈文方有“四六”之称谓。宋明时期,以“四六”指称骈文成为常态。至清代,骈文的别名甚多,诸如四六、四六文、骈体文、骈体、俪体文、丽体、偶体、骈俪文、骈俪、俳语、六朝文、骈文等。民国以后,“骈文”一名正式定型。
(一)文学史教材关于骈文编写的现状
鉴于骈文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所占据的较重要的地位,所以高校的中国古代文学教材在编写时都有所涉及,但总体看来,对于骈文部分的论述普遍显得较简略,完全不能与诗、赋等体类的详细程度相提并论,这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到对骈文发展及相关问题的整体认知。兹举五部影响较大的中国古代文学史教材为例,考察其关于骈文的编写情况。
其一,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中国文学史编写组:《中国文学史》(三册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出版。此书呈现出明显的阶级斗争意识,带有鲜明的时代烙印。其“魏晋南北朝文学”部分与其他部分一样,主讲诗歌,旁及辞赋、散文,根本没有为骈文设立专章,几乎无视骈文的存在,只是在对不同时期具体作家创作的论述中,偶尔提到骈文或言及骈文的特征。如论陈琳、阮瑀的文章,指出其善于征引史事和运用辞藻,句式整齐,多用排句,为散文演变成骈文做出了一定的贡献。论孔融的散文,称其辞藻华丽,多有骈俪气息。又如总论南朝文时指出,字句整齐、音韵铿锵、对仗工切和大量使用典故的骈文差不多取代了散文的地位,而最典型的骈文出现于齐、梁时期。以上说法都是符合实情的。著者有时对骈文也有较客观允当的评价,如说:“骈文本身多数是应用文字,但它加强了文章的辞藻华丽和音节和谐。另外,也有一些抒情、写景的骈文具有浓厚的诗意,取得了较散文更能感染读者的效果。”[4]關于具体骈文作家的骈体作品,此书在编写时关注不多,如刘宋颜延之的骈文成就显著,且名篇皆入《文选》,然而该书对其丝毫未予提及。至于鲍照的骈文名作《登大雷岸与妹书》与骈赋名篇《芜城赋》,此书虽有所论述,然著者仍视其为散文、普通辞赋,皆可见对骈文文体的轻视。整体来看,这部教材对于骈文基本上持否定的态度,故花费笔墨极少。
其二,游国恩、王起、萧涤非、季镇淮、费振刚主编:《中国文学史》(四册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出版。此书第三编“魏晋南北朝文学”第六章“南北朝的骈文和散文”下专列一节“南北朝的骈文”,将南朝骈文与北朝骈文合并论述。由于受时代、政治等因素的影响,阶级斗争的意识很强烈,作者对骈文的态度不够客观公允,虽贬抑其有华丽纤巧的形式而内容却空虚贫乏,但同时也承认骈文特别注重形式美。另外,书中也认可南北朝骈文的对偶、句式、声律、用典、比喻、夸饰等形式技巧比魏晋骈文更精密;但又错误地认为南北朝骈文起源于两汉辞赋。在具体内容的设计与论述方面,书中关于骈文(骈赋)代表作家作品的论述也有不当之处,如对于颜延之、任昉、徐陵等著名骈文家的忽视。当然,有些论述也很准确,体现出较高的体悟能力。如认为骈、散文并没有绝对严格的界线,骈文体式本身不是不可以用,只是太过于讲究形式而忽视内容,这也是它受到非难的主要原因。又如论梁代骈体山水书札像陶弘景《答谢中书书》、吴均《与宋元思书》等说:“这些书札虽用骈体,但直叙白描的散行句子颇多。风格简淡清新,没有浮艳气息,可以和二谢山水诗比美。”[5]又如指出范晔《后汉书》的序论也受到当时骈俪风气的影响,呈现出明显的骈化色彩;郦道元《水经注》与杨衒之《洛阳伽蓝记》虽主要为散文,但又都杂有一定数量的对句,而后者的对句又多于前者。再如称扬庾信《哀江南赋并序》《小园赋》抒情真挚深刻、善用白描手法,具有高度的文学成就。庾信为骈文成熟时期的名家,然书中仅论及上述两篇作品,似嫌简略。至于与庾信齐名的徐陵的骈文,书中完全未予论述。又该书第八编“清初至清中叶的文学”第十章“清中叶的诗文”下专列一节“汪中及其他骈文家”,总论部分指出,骈文自六朝经唐宋至明清始终存在于文苑,到清中叶甚至呈现出中兴的气象,并与桐城派古文形成对峙的局面。在论述具体作家作品时,书中仅简略论及汪中一人,对当时的骈体大家袁枚、胡天游、洪亮吉、孙星衍等人的作品则略而不提,不能不说是一大缺憾。据实而言,较之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版本,此书对于骈文的论述稍微详细一些,但仍然无法真实反映骈体文发展的情况。
其三,郑振铎著:《插图本中国文学史》(四册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出版。此书最大的特点在于插入了大量的图片,关于其作用,著者在《例言》中解释说:“一方面固在于把许多著名作家的面目,或把许多我们所爱读的书本的最原来的式样,或把各书里所写的动人心肺的人物或其行事显现在我们的面前;这当然是大足以增高读者的兴趣的。但其他方面却更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使我们需要那些插图的,那便是,在那些可靠的来源的插图里,意外的可以使我们得见各时代的真实的社会的生活的情态。”[6]该书《自序》虽标榜要表现中国文学真实的面目与进展的历史,然而却未为骈文设立专章或专节,而是将骈文作为散文来看待,而且论述极为简略。此见著者对骈文的轻视态度。书中“中卷:中世文学”第21章“六朝的散文”,视骈文为散文,将六朝骈文附在散文中论述,而绝口不提“骈文”一词。著者虽有意避开“骈文”一词,可又承认朝廷公牍等应用文已骈俪化,并称之为“魔道”,但是对于六朝书札等抒情文(实皆为骈文)又大加赞赏。对于具体骈文作品,尽以散文视之,而且仅仅提及部分篇章,并未展开详细论述。与游国恩等人主编的文学史相比,此书虽不称“骈文”,但实际上提到的骈文作家作品要稍多一些,如谢惠连《祭古冢文》、沈约《修竹弹甘蕉文》、王融《三月三日曲水诗序》、刘令娴《祭夫文》、刘峻《送橘启》、王僧孺《与何炯书》、何逊《为衡山侯与妇书》等,皆为游本文学史所未言及者,然惜俱未展开详论。
其四,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四卷本,面向21世纪课程教材),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出版。此书第二卷第三编“魏晋南北朝文学”除前有“绪论”外,正文共有九章内容。其中,前七章完全是以诗歌为线索撰写的,根本没有涉及骈文;第九章为魏晋南北朝小说;仅有第八章则将魏晋南北朝的辞赋、骈文与散文合到一起编写,由于三者合论,从而导致骈文部分讲得也比较简略。此章的编写模式同于整部教材,也是按朝代先后顺序排开,虽共包括三节内容,其实只有第二节“南朝美文的衍化”讲到骈文。具体说到骈文作家作品,该节对于骈文发展特点的把握比较准确,具有不俗的见识。如论刘宋傅亮骈文《为宋公至洛阳谒五陵表》,明确指出其骈句增多、骈散兼行的句法特点,此为六朝骈文句式上的典型特点。孙德谦《六朝丽指》对此早有说明:“文章之分骈散,余最所不信。何则?骈体之中,使无散行,则其气不能疏逸,而叙事亦不清晰。尝欲选辑六朝人文,取其通体不用联语者,汇成一编,以示人规范。今录一篇于此。傅季友《为宋公至洛阳谒五陵表》……此篇竟同散文,几无偶句,但究不得不以骈文视之,盖所贵乎骈文者,当玩味其气息。故六朝时虽以骈偶见长,于此等文尤宜取法。”[7]8443-8444傅亮之作處于骈文初步形成之时,不用工整的对句,貌似散行,实际上却自有明显的骈俪气息。又如该教材论及自魏晋至南朝文风的演变特点说:“南朝文坛沿着魏晋以来文章追新逐丽的趋向继续发展,并带有阶段性的特点。在刘宋时代,文学本身的情采魅力再度焕发,扭转了东晋后期文学一度附庸于玄学的偏向,因而抒情体物的华章美文繁盛起来;但就文章骈化的整体过程看,宋时文风犹上接东晋,密丽而不乏疏朗之致。至齐梁以后,踵事增华,变本加厉,美文的影响力还波及北方。”[8]以齐梁为界线将南朝文风分为两种,如实彰显出骈文在南朝的发展轨迹与特点,观点客观而准确。书中对于骈文代表作家作品的选取,也体现出敏锐的洞察力与较强的辨析能力。除傅亮外,对颜延之、刘勰的代表作也加以论述,这都是此前的文学史教材未曾关注的。如指出刘勰《文心雕龙》的行文表现出卓尔不凡的骈文才力,以骈俪偶语论事析理,从而使骈文说理的艺术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出言极其精准。另外,该书后三卷在论及古文运动与有关作家时,还简略提及唐代骈文、欧阳修、苏轼的四六、南宋的四六、清中期骈文的复兴与汪中,但均未展开详细的论述。整体来看,此书视野较开阔,态度较公正,对骈文的关注面也较广,只是仍未将骈文置于首要地位加以论述,故对骈文的诸多有关问题仍然未予提及或语焉不详。不过,有一点却不可否认,就是书中关于骈文的部分论述体现出较强的辨识能力,对骈文的重视程度也超过此前的教材。
其五,袁世硕主编:《中国古代文学史》(上中下,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和建设工程重点教材),高等教育出版社2016年出版。此书与其他教材一样,也是以诗歌为首要文体类型并加以详细论述。关于骈文的编写,仅在第三编“魏晋南北朝文学”第四章“南朝文学”下设一节“南朝的骈俪文风”,简略论及南朝骈文。其对具体作家作品的选取,基本上沿袭袁本文学史的路径,不同之处在于言及谢庄《宋孝武帝宣贵妃诔》《月赋》,而忽略刘勰《文心雕龙》。另外,此书还概括性地提及唐代的骈文与四六、汪中与清代骈文的复兴,撰写模式亦同于袁本文学史。据实而言,与袁本相比,该书对于骈文的编写多因袭而少创见,所论亦较粗略浅显。
以上所选五种版本的中国古代文学史教材代表了不同时期的学界的水准,当然,时代不同,学术价值的高低自然有别。然而,纵观六十多年来的文学史教材关于骈文的编写情况,无疑都显得过于简略,多数情况都是在详细论述诗歌之后,简单一笔带过。文学史教材的这种编写模式很容易给学生带来较深的误解,那就是以为骈文不重要,至少重要性远逊于诗,进而产生轻视骈文的思想。
(二)骈文教学中存在的弊端及其原因剖析
与教材编写相适应,在高校课堂的时间分配上,居于首要地位的诗歌讲授占用的时间最多,以致于完全挤压甚至占用了本属于骈文教学的时间,从而使骈文教学没有真正得以实施。这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到教学质量的提高,成为制约当前骈文教学的重要因素。对于学生来说,骈文一词也就仅仅流于表面,成为一个空洞的术语。至于与骈文有关的诸多深层次问题,更是无从谈起。
造成文学史教材编写以及高校课堂教学重视诗歌、轻视骈文的倾向的原因是多方面的,窃以为或许至少存在如下三端:一者,受纯文学观念的影响所致。一般认为,纯文学是指非功利、重抒情的美文,如诗歌。六朝时期流行文、笔之说,其“文”最初是指有韵者1,不仅包括诗歌,也包括押韵的其他体类,如赋、诔、碑、铭、颂、赞等,自亦应归入美文之列。杂文学则是相对于纯文学而言的,将非功利、重抒情的美文与实用性、重叙述或说理的非美文合为一体。六朝之“笔”最初是指不押韵者,如章、表、奏、议、书、启等,且以实用性为主,属于非美文,故应归入杂文学之列。与诗歌属于纯文学不同,骈文则涵盖六朝时的文、笔两类,合纯文学与杂文学于一体,从美文的角度来看,显然不如诗歌纯正。此为诗歌的地位之所以高于骈文的一个重要原因。二者,与骈文刻意追求形式美有关。诚然,骈文为唯美文学之一种,特重外在形式之美,故刘麟生、谢无量、张仁青等皆盛称骈文为美文。按刘麟生《中国骈文史》:“骈文之美者,几如一幅图画,再加以音韵之谐美,造句之整齐,使读者易于记忆,直能包举美文中应有之长矣。……要之骈文为吾国独具之美文。”[9]3又其《骈文学》:“庾信为美文之大宗师,其誉播人口之《哀江南赋》,甚多四六之句。”[10]皆以美文指称骈文。又如谢无量《骈文指南》:“及骈散之分既定,则散文远不如骈文之美。凡为散文者或轻骈文,为骈文者或轻散文,此坐不知美文与实用文之殊耳。故今惟叙骈文,示美文之轨则焉。”[11]明确指出骈文为美文,散文为实用文。再如张仁青《骈文学》:“中国之美文多矣,诗词曲赋骈文等,无一而非美文,而美文之至者,又莫如骈文律诗。骈文律诗既准音署字,修短相侔,两句之中,又复声分阴阳,义取比对,可谓美之极致,此诸夏所独有,而举世靡与伦匹者也。”[12]570骈文之所以能成为美文,原因在于讲究精工的对偶、华丽的辞藻、巧妙繁密的用典、谨严的平仄格律以及灵活多样的句式。上述诸种艺术技巧的日益精湛化,使骈文对形式之美的刻意追求之风愈趋兴盛,至徐陵、庾信时,可谓臻于顶峰。过度追求外在形式之美,往往会忽视内容的表达,故长期以来骈文多受诟议,被指斥为浮靡华艳、空洞无物的形式主义文体。此亦为骈文受轻视、遭排挤的一个原因。三者,由于骈文作品中存在众多典故与生僻字词,而且篇幅相对诗歌而言也较长,这无疑提高了教学难度。不少骈文名篇佳作多以用典繁密巧妙见长,如任昉、徐陵、庾信之作等,这些典故的表达需要借助语词的反复锤炼才能完成,有时甚至不避生僻字词或新奇句法。另外,就典故本身来讲,有些骈文中也不乏晦涩难解的生典僻典,即使名家之作也在所难免。骈文相对较长的篇幅虽然使得内容更详细,但同时也增加了阅读量。在上述诸种困难面前,不少教师产生了畏惧心理,采取有意避开的态度,进而使骈文在教学中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
据实言之,骈文的重要性并不逊于诗歌,尤其是在其处于繁盛阶段的南朝时期,可以说,骈文和诗歌构成了南朝文学的主体。唐宋元明时期,骈文虽几经演变,但始终存在于文坛。降至清代中叶,骈文复兴,在文坛上也与传统散文分庭抗礼,成为一种重要的文章体式。以繁盛期的骈文来看,其涵盖文体范围及用途之广、题材内容之丰富皆是前所未有的。按《六朝丽指》:“凡君上诰敕,人臣章奏,以及军国檄移,与友朋往还书疏,无不袭用斯体。”[7]8427明示南朝各体文章皆已骈俪化并已演变成骈文。《文选》选录作品强调“事出于沈思”“义归乎翰藻”,入选的文体类型共有37种,其中绝大多数文体都涉及到南朝骈文。如令(任昉《宣德皇后令》)、教(傅亮《为宋公修张良庙教》)、策文(王融《永明九年策秀才文五首》)、表(任昉《为齐明帝让宣城郡公第一表》)、上书(江淹《诣建平王上书》)、启(任昉《为卞彬谢修卞忠贞墓启》)、弹事(沈约《奏弹王源》)、笺(谢朓《拜中军记室辞随王笺》)、书(丘迟《与陈伯之书》)、序(颜延之《三月三日曲水诗序》)、史论(范晔《后汉书皇后纪论》)、论(刘峻《广绝交论》)、铭(陆倕《石阙铭》)、诔(谢庄《宋孝武宣贵妃诔》)、哀策(谢朓《齐敬皇后哀策文》)、碑(王俭《褚渊碑文》)、墓志(任昉《刘先生夫人墓志》)、行状(任昉《齐竟陵文宣王行状》)、祭文(王僧达《祭颜光禄文》)等。翻阅李兆洛《骈体文钞》,无疑能更详细地了解南北朝骈文的名篇佳作。至于唐宋明清骈体名家名作,更是不胜枚举。综观整个中国古代文学发展史,自六朝至清代,骈文在文苑中始终占有一席之地,并且取得了高度的成就。有鉴于此,高校教师在教学中绝对不能轻视甚至有意避开骈文,而必须面对现实,知难而进,全面深刻地分析讲解与骈文有关的诸多问题,如此则能正确引导学生加深对骈文的认知与理解,也才能准确全面地评价骈文。要真正做到这些,就需要教师积极转变教学观念,摈弃畏难情绪与陈旧教学思路,探索新的教学模式,努力创新教学方法,勇于突破,乐于钻研,加大骈文教学的力度,从而提高骈文教学的质量。
二、转变教学观念,加大教学力度,全面探讨与骈文有关的问题
鉴于骈文自身的特殊性1及其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的重要性,高校教师务必转变教学观念,努力加大骈文教学研究的力度,尽可能全面地分析讲授与骈文有关的多方面的问题。具体来说,教师在教学中需要深入讲解的问题主要包括骈文名称、骈文产生的原因、骈文的发展演变进程、骈文的文体特征及其美学功能、骈文与其他概念或文体的关系等。
(一)认知骈文名称,分析骈文产生的原因,梳理骈文文体的发展进程
释名问题是任何学术研究首先要面对的问题,骈文教学研究自然也不例外。骈文是骈俪文或骈体文的简称,其最突出的特征就是篇中多用对偶句,如二马并驾而行。前人对其名义多有解说,兹举一二以示其详。据张仁青《骈文学》:“骈文者,以通体多作偶句也,其名至清而始盛,近年尤甚,求之于古,则惟柳宗元《乞巧文》‘骈四俪六,锦心绣口之言,自此以前则未之见也。清曾燠辑《国朝骈体正宗》十二卷,以骈体名文,盖昉此。”[12]51此说不仅指明骈文的本质特征,即多用对偶句,又追溯其名之源始自唐,而且还指出“骈体”“骈文”之名多见于清代及以后。又褚斌杰说:“骈体文是中国特有的一种文体,它是从古代文学中的一种修辞手法逐渐发展形成的。从实地看,它并不与诗歌、辞赋、小说、戏曲等一样是一种文学体裁,而是与散体文相区别的一种不同表达方式。但由于它本身具有一定的格式和特点,是中国文学中的一个重要现象,所以一般地也都把它看作是中国文学中的一种体类。”[13]此处主要是从骈文文体本身的特殊性来说的,指出是由对偶修辞手法发展而来,已言及其本质特征。至于用典、声律与藻饰等特征,则是在后來发展过程中逐渐形成的,而非骈文的本质要素。
在“骈文”一名定型之前,关于骈文的称呼有多种。六朝时期,虽有骈文之体,却无“骈文”之名,时人称骈文为“今文”“今体”。按《梁书·文学上·庾于陵传附弟肩吾传》引梁简文帝萧纲《与湘东王论文书》:“若以今文为是,则古文为非;若昔贤可称,则今体宜弃。”[14]690-691其“今文”“今体”皆指当时新起的骈文;而“古文”(或称“古体”)则指昔贤创作的几乎不用对偶句的文章。又《梁书·裴子野传》曰:“子野为文典而速,不尚丽靡之词,其制作多法古,与今文体异,当时或有诋诃者,及其末皆翕然重之。”[14]443此处的“今文”亦指骈文,而裴子野喜爱古体,不尚骈文。以“今体”指骈文,并与“古文”相对的说法,至晚唐时仍可见。据《旧唐书·文苑下·李商隐传》:“商隐能为古文,不喜偶对。从事令狐楚幕,楚能章奏,遂以其道授商隐,自是始为今体。”[15]李商隐初好古文,不喜对偶,后来转向而致力于骈文创作。唐代古文运动兴起后,“古文”之名出现,因其不讲究对偶、声律,多以单句行文,时人遂称注重对偶的六朝骈文为“骈俪”。如柳宗元《乞巧文》之“骈四俪六”,将“骈俪”与“四六”并举,其“骈俪”即骈文之别称。自晚唐至宋元明清,骈文又被称为“四六”。晚唐李商隐名其骈文集为《樊南四六》,此为最早称骈文为“四六”的明证。按《六朝丽指》:“四六之名,当自唐始,李义山《樊南甲集序》云:‘作二十卷,唤曰《樊南四六》。知文以四六为称,乃起于唐,而唐以前则未之有也……使古人早名骈文为四六,义山亦不必为之解矣。”[7]8425另据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16载,晚唐薛逢也有骈文集《四六集》一卷;五代十国时期,南唐田霖也有骈文集《四六集》一卷。时至宋代,骈文多被称为“四六”。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卷16曾明言:“骈俪之文,宋人或谓之四六。”[16]此时的骈文集或骈文话皆以“四六”命名,如熊克《四六类稿》、李刘《四六标准》、王铚《四六话》、谢伋《四六谈麈》、杨囦道《云庄四六余话》等。另外,元人陈绎曾有骈文话著作《文筌·四六附说》,明人王志坚有骈文选本《四六法海》,马朴有骈文集《四六雕虫》,李日华也有《四六类编》。清代以“四六”称骈文者也较常见,如黄始《听嘤堂四六新书》、李渔《四六初征》、蒋士铨《评选四六法海》、孙梅《四六丛话》、彭元瑞《宋四六话》等。明清时也有称骈文为“四六文”者,明代如王志坚《四六法海·序》即称骈文为“四六文”;清代如吴鼒《八家四六文钞》、张寿荣《后八家四六文钞》、王先谦《十家四六文钞》等。骈文在清代的别称还有不少,如“丽体”(陈维崧《丽体金膏》)、“俪体文”(陈维崧《湖海楼俪体文集》)等,但使用最广泛的是“骈体”“骈体文”与“骈文”。以“骈体”命名者如:曾燠《国朝骈体正宗》、张鸣珂《国朝骈体正宗续编》、汪灏《汪太史骈体新编》等。以“骈体文”命名者如:李兆洛《骈体文钞》、陈均《唐骈体文钞》、刘开《孟涂骈体文》、曾燠《赏雨茅屋骈体文》、孔广森《仪郑堂骈体文》、李慈铭《越缦堂骈体文》、张之洞《广雅堂骈体文》、屠寄《国朝常州骈体文录》、董祐诚《兰石斋骈体文》等。以“骈文”命名者如:王先谦的《骈文类纂》、孙星衍《问字堂骈文》、姚燮《皇朝骈文类苑》、胡念修《问湘楼骈文初稿》、阎镇珩《北岳山房骈文》等。“骈文”一名在清代较多见,至民国及以后,这一称呼基本定型,无论骈文集还是骈文研究著作,几无例外使用此名。民国时期的如李详《学制斋骈文》、孙德谦《四益宧骈文稿》、王文濡《清代骈文评注读本》、刘麟生的《骈文学》与《中国骈文史》、瞿兑之的《中国骈文概论》、金秬香的《骈文概论》、钱基博的《骈文通义》、谢无量的《骈文指南》、蒋伯潜与蒋祖怡合著的《骈文与散文》等。当代的骈文研究著作皆以“骈文”命名,台湾的如谢鸿轩《骈文衡论》、陈耀南《清代骈文通义》、成惕轩《骈文选注》、张仁青《中国骈文发展史》《中国骈文析论》《骈文学》《历代骈文选》《六十年来之骈文》、江菊松《徐陵庾信骈文之比较研究》、廖志强《六朝骈文声律探微》等。大陆的如姜书阁《骈文史论》、于景祥《唐宋骈文史》、尹恭弘《骈文》、莫道才《骈文通论》、钟涛《六朝骈文形式及其文化意蕴》等。
综上可见,骈文在不同时期甚至同一时期都有不同的称呼,它反映出人们对骈文特征的认识逐渐走向明确、深刻的事实。对于骈文名称演变的问题,教师在教学中若不讲清楚,那势必会影响到学生准确全面地了解骈文文体的发展情况。
骈文产生的原因也是骈文教学研究中的一个重要问题,教师在授课时绝对不能略而不谈,而应该加以详细分析解释。骈文的产生有多方面的原因,概括而言,大致应包含如下数端:其一,汉语言文字的特性为骈文产生提供了良好的语言基础。“夫文字由语言而来,有语言始有文字,中国语音为单音,一字一音一义,可以单独存在,联合即成语句。西方语音单音少复音多,合数音始成一字一义,中西语言不同,所形成之文字自异。”[12]7从音节来看,汉字是单音节文字,一字一音,音节结构简单,界限分明,声调响亮,易于形成字词的对称、句子的对偶和声调的和谐;从字形来看,汉字以若干笔画组合而成,属于方块字形,在视觉上也易于形成整齐的对偶;从字义来看,汉字有一义多字的特点,这种特点也有利于骈文的对偶、藻饰和平仄格律搭配的形成。“由于中国文字具备一字一音、词性无定、一义多字之基本性格,故容易形成对偶之句法。……盖欲使文辞句度停匀,声律和谐,必需一字一音而又多同义字之语文始克胜任,而吾国语文最为具备此种条件,是以中国文辞常有骈偶化之趋势。”[12]9“中国语文之特质,为孤立与单音。惟其为孤立,故宜于讲对偶,惟其为单音,故宜于务声律。”[12]1另外,汉语词汇与词汇之间具有灵活的结构形式,可以随意变换位置,自由搭配,这种语法上的灵活性对于骈文精工对偶与严谨格律的形成无疑也具有重要意义。其二,阴阳二元对举的传统观念促成了偏爱对偶的民族文化心理,堪为骈文产生的思想基础。在《易传》等传统文化经籍中,阴阳二元对举的观念占据重要的位置,这种观念广泛渗透到人们对自然界和万事万物的体认中,由此产生了一种普遍的偏爱对称的民族文化心理。前代不少学者在解释骈文产生的合理性时,都从阴阳二元对举、奇偶并存的角度出发。如李兆洛《骈体文钞序》:“天地之道,阴阳而已,奇偶也,方圆也,皆是也。阴阳相并俱生,故奇偶不能相离,方圆必相为用。道奇而物偶,气奇而形偶,神奇而识偶。孔子曰:‘道有变动,故曰爻,爻有等,故曰物,物相杂,故曰文。又曰:‘分阴分阳,迭用柔刚。故《易》六位而成章,相杂而迭用。文章之用,其尽于此乎。”[17]又曾国藩《送周荇农南归序》:“天地之数,以奇而生,以偶而成。一则生两,两则还归于一。一奇一偶,互为其用,是以无息焉。物无独,必有对,太极生两仪,倍之为四象,重之为八卦,此一生两之说也。……一者阳之变,两者阴之化,故曰一奇一偶者,天地之用也。文字之道,何独不然。”[18]此见骈文的对偶源于一阴一阳的天地之道,两两相对,实为造化所赋。李、曾二人皆借阴阳以立说,为骈文的产生找到了理论支撑。其三,社会生活的需求推动了骈文的产生。古人生活简易,传达事件或学问多依靠口耳,也就是说必须依靠记诵,为达到易于记诵的目的,故文章中多有意用对句。他们还注意到用韵有助于记诵和流传,所以为文也常常讲究用韵。对偶和用韵的大量使用,遂推动了骈文的产生。按章太炎《国故论衡·文学总略》:“古者简帛重烦,多取记忆,故或用韵文,或用耦语,为其音节谐适,易于口记,不烦记载也。战国纵横之士,抵掌摇唇,亦多积句,是则耦丽之体,适可称职。”[19]其言骈词俪句有利于记忆,故能使生活与工作变得更容易。范文澜对此也有高论:“古人传学,多凭口耳,事理同异,取类相从,记忆匪艰,讽诵易熟,此经典之文所以多用丽语也。凡欲明意,必举事证,一证未足,再举而成。且少既嫌孤,繁亦苦赘,二句相扶,数折其中。昔孔子传《易》,特制《文》《系》,语皆骈偶,意殆在斯。又人之发言,好趋均平,短长悬殊,不便唇舌,故求字句之齐整,非必待于耦对;而耦对之成,常足以齐整字句。魏晋以前篇章,骈句俪语,辐辏不绝者此也。”[20]可见,从文章多偶对发展成骈文,社会生活的需求也是重要原因。其四,文学的自觉与审美意识的增强,促进了骈文的产生。魏晋六朝时期,文学摆脱了附庸于儒学的状态,获得了独立发展的地位,真正迎来了自觉时代。文人在创作时有意从深层次发掘文学本身的特质,于是充分运用各种修辞技巧如对偶、藻饰、用典、声律等,极力寻求文学的内在美质,从而使得审美意识急剧增强。在这种风气影响下,作为美文典范的骈文应运而生且大放异彩。诚然,骈文产生并兴盛于六朝美文意识觉醒的时代绝对不是偶然的,而是有其内在的原因的,也就是说,还受到文学自身发展的内在规律的影响。据实而言,探讨骈文产生的原因是一个较复杂的问题,非三言两语可尽,故以上所论仅举其要而言。教师如此讲授,则可使学生大致上了解骈文产生的主要促动因素。
关于骈文文体的发展演变进程,历来学界的看法虽有小异,但大体趋同。晚清羅惇曧《文学源流》叙骈散文之演进曰:“周、秦逮于汉初,骈散不分之代也。西汉衍乎东汉,骈散角出之代也。魏、晋历六朝而迄唐,骈文极盛之代也。古文挺起于中唐,策论靡然于赵宋,散文兴而骈文蹶之代也。宋四六,骈文之余波也。元、明二代,骈散并衰,而散力终胜于骈。明末逮乎国朝,散骈并兴,而骈势差强于散。”[21]622-623张仁青《骈文学》据此将骈文的演变进程划分为六期:第一期自唐虞以迄于嬴秦,为骈散未分之时代;第二期自西汉以迄于东汉,为骈文之胚胎时代,亦骈散角出之时代;第三期自魏晋以迄于盛唐,为骈文之全盛时代;第四期自中唐以迄于赵宋,为骈文蜕变之时代,亦骈散并驰之时代;第五期自蒙元以迄于朱明,为骈散文之衰落时代;第六期为有清二百余年,乃骈散文之复兴时代。谭家健《历代骈文名篇注析》亦将骈文的演变进程分为六个时期:萌芽期、形成期、大盛期、骈散反复斗争时期、衰落期、中兴期。一般认为,骈文文体萌芽于先秦两汉,形成于魏晋,成熟并兴盛于南北朝,变异于唐宋1,衰落于元明,至清代则趋于复兴。
先秦时期,文章奇偶句并行,不分骈散体,无论经书还是子史之作,都有一些偶句融于奇句之中。钟涛分析这些偶句的特点说:“首先,大部分都是句意相偶,而非结构相偶。其次,多数偶句与其说是对句,不如说是排比句,与骈文对句的性质并不相同。最后,即便是这种并非严格意义的偶句,在一篇文章中,所占的比重也不大。具有一定数量偶句的文章,在先秦散文中所占的比例就更少了。”[22]按《文心雕龙·丽辞》,这些对句皆属自然而成,非如后世骈文对句之刻意经营。两汉时期,出现了骈散分途的迹象。西汉赋及散文的骈化程度相对还浅一点,而到东汉,骈化程度明显加剧,特别是赋,几乎全篇骈化,赋以外的散文,骈化的程度也超过西汉。若仅从西汉来看,罗惇曧《文学源流》认为司马迁与司马相如正代表了散、骈两种不同风格:“西京巨子,溯两司马。子长原出《左》《国》,俊宕其神;长卿系出《诗》《骚》,丽密其体。别其外貌,未能强同,要其材力冠绝,通闳相征,一为散体之宗,一为骈文之祖。”[21]622若从两汉史传文来看,司马迁《史记》与班固《汉书》亦可显示出汉代散、骈两种不同文风开始出现分歧,并且对后代的骈文与散文都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关于东汉散文骈化加剧的表现,一在于注重文辞的整齐华美,二在于用典的数量明显增加。骈文在两汉虽未形成,但文章句式益趋齐整,骈化幅度逐步增大,已预示着骈文之体式即将形成。时至建安魏晋,散文更加讲究对偶、用典与藻饰,骈化势头较之东汉有增无减,骈文已初步形成,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当数曹植的赋、章表、书信以及陆机的赋、连珠、表、论、序、颂等各体文章。东晋时期,由于受玄学思潮的影响,诗赋与散文往往注重说理的内容,雕琢之风有所减退,文章的骈化势头有所削弱,但也有一些作品显示出较浓的骈俪气息。魏晋时骈文虽已初步形成,但数量很少,所以文章仍以散文为主。南北朝以迄初盛唐,骈文成熟并逐渐走向兴盛,数量大增,势头盖过散文。自盛唐张说、苏颋的骈文不务华辞丽藻,少用典,以典雅凝重、浑化自然见长,实用性逐渐增强,预示着骈文形式即将发生变化。中唐韩柳古文运动兴起后,骈文受到压制,陆贽对其形式进行改革,基本上不用典,一扫繁缛复杂之习,明白晓畅,平易自然,气势充沛,切于时用。经过陆贽改革后的骈文,骈偶形式虽未改变,但经世致用的功能大大增强,审美功能则明显削弱,散文化因素趋于增多。北宋古文运动以后的四六文实际上承接了中唐陆贽改革后的新体骈文,它不再追求精切的属对、繁密的用典及华丽的辞藻,而是散行气势逐渐增强,实用性也更突出。如欧阳修的四六文不用古语、故事,不求对仗精切,以文体为对,重叙述,融散文的气势于其中。苏轼则深得欧阳修以散入骈之法的精髓,经过进一步开拓与完善,创造出与六朝、唐完全不同风貌的骈文。南宋四六,前期文风与北宋欧、苏相近,属于散文化倾向明显的骈文;而后期则又追求谨严的格律和精工的对仗,虽归于工整,但气格卑弱,形式凝滞僵化,故无足称道。自宋以后,骈文非但无新意可言,而且愈趋狭隘。元、明时期,已极度衰落。《四六丛话·凡例》论及这一时期的骈文发展状况说:“四六至南宋之末,菁华已竭。元朝作者寥寥,仅沿余波。至明代经义兴而声偶不讲,其时所用书启表联,多门面习套,无复作家风韵。”[3]11元代俗文学较发达,骈文于是不振,这除与文章发展规律有关之外,异族入主中原,轻视汉族的传统文学也是一个重要因素。时至明代,骈文仅用于科举考试,故习骈文者纯为应试,况且多是根据题目敷衍以成文,毫无生趣,遂使骈体陷入粗陋不堪的境地。刘麟生说:“元以异族入主中原,……曲子最擅胜场……至骈文则阒焉无闻,以四六论,可谓一浩劫也。明代文学称盛,而模仿之作居多,创造之意为少,以言骈文,粗制滥造,庸廓肤浅,虽有作品,难登大雅之堂。”[9]94骈文自宋代以后即趋于全面衰落,偶有少量作品,也乏善可陈,时至清代则出现了复兴的局面。言其复兴,只是与元明骈文的消沉状况相对而言,作家作品数量增加,甚或有名篇佳制出现。若以创作成就而言,清人骈文基本沿袭六朝或唐宋的艺术技巧,几乎没有独创,因此难以超越前代。梁启超曾说:“清人颇自夸其骈文,其实极工者仅一汪中,次则龚自珍、谭嗣同。其最著名之胡天游、邵齐焘、洪亮吉辈,已堆垛柔曼无生气,余子更不足道。”[23]即使如此,却不能抹杀清代骈文的起衰振弊之功。
骈文文体在历代的演进情况大致如上所述,教师在课堂上若能对其加以细致的梳理与阐释,显然有助于学生从整体上把握这种文体对文学的贡献及其在文学史上的地位。
(二)阐释骈文的文体特征与美学功能,理清骈文与其他概念或文体的关系
骈文的文体特征及其美学功能也是骈文教学研究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教师在讲解时也应该做到准确全面。骈文作为一种特殊文体类型,其体制特征自然有别于其他文类;又骈文作为美文之一种,固然具有显著的美学功能。关于骈文的文体特征,亦即其形式要素(或称形式技巧、修辞手法、修辞形态、审美形态、表现手法、构成要件),历来论者皆无异说,均围绕对偶、用典、藻饰、声律四要素发论。这四种要素在散文中有时也会出现,只不过骈文对此更加讲究,尤其是成熟期的骈文。四要素并非同時出现,对偶最早,用典、藻饰、声律后出。至骈文成熟时的徐陵、庾信之作,对四要素的追求精益求精,甚至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骈文的形式美亦臻于极致。对偶为骈文的质的要素,文中的对句数量必须占据压倒性优势,否则不能称为骈文。“所谓对偶,就是用语法结构基本相同或者近似、音节数目完全相同的一对句子,来表达一个相对立或相对称的意思。”[24]关于对偶的类型,《文心雕龙·丽辞》提出言对、事对、反对、正对四种,并对其难易、优劣加以区分,认为言对易、事对难、反对优、正对劣。清人程杲《四六丛话序》则提出单对、偶对、长偶对、借对、巧对、虚实对、流水对、各句自对八种。无论使用哪一种对偶类型,从美学功能来看,都是为了追求均衡美、对称美。按王瑶《中古文学史论集·徐庾与骈体》:“骈文是一种表现形式美的文体,对偶所呈现的感觉是一种意态和感觉的均衡,是对称的美。”[25]莫道才《骈文通论》则从古典美学的和谐理念出发,认为对偶技巧也体现出和谐之美,其说或亦有理。对偶作为一种修辞技巧,对于美化骈文、增强表现力无疑具有一定的积极作用,但过分讲究、规定过严,反成为文之弊,甚至将骈文创作化为文字游戏。另外,如果一篇文章中通篇运用对偶,也会显得凝滞僵化甚至文气不通。用典非骈文专有,在诗、词、曲、赋、散文等各体文学作品中都可见到征引古人古事之例,但骈文最注重用典,有时甚至是一句一典或一句数典,如此一来,用典繁密就成为骈文的一个突出特点。陆贽骈文用典极少,加之不重雕藻,故后世骈文选本不承认其为骈文而不予选录。一般来说,骈文用典包括用事(事典)与用词(语典)两种,具体方法则有明用、暗用、反用、借用、活用等。骈文用典的作用在于以少概多,以简驭繁,即用简洁的文字表达复杂的意思,赋予作品以含蓄性、象征性与趣味性,从而提高其文学价值。骈文用典具有突出的美学功能,它可以使文章显得凝练、含蓄、典雅、委婉,体现出较高的美学价值。骈文用典贵在适当,意在言外,妙于融化,灵活贴切,高妙自然,虽多而不繁,毫无饾饤堆积之弊,此为用典之上乘境界。若用典不当,不仅难得其美,反而会严重影响表达效果。骈文为美文,自然特重华辞丽藻,这也是后世学者斥责其为浮靡华艳、空洞无物的形式主义文体的根本原因。以修辞技巧言之,讲究雕琢华丽辞藻,亦可称为藻饰。魏晋六朝时期,崇尚华丽、讲求形式美的文风盛行,骈文于此时产生、发展并趋于成熟,自然不可避免地注重藻饰、追求文采。文家着意于炼字炼词,殚精竭虑,刻意经营,极力寻求色泽浓艳、富艳无比的语词。藻饰的具体方式不一而足,如色彩藻饰、形态藻饰、数量藻饰、比拟藻饰、摹状藻饰、铺排藻饰、代字藻饰等。无论采取哪种藻饰方式,从美学功能来看,都是为了获得辞藻上的华丽之美。恰当的藻饰固然可以增加骈文的美感,但也要考虑到表情达意的需要。如果是“文艳质寡”“繁采寡情”“文尚声华,渐爽情实”,一意驱遣华丽辞藻,不顾情感抒发或表达旨意,则不可取。有鉴于此,六朝文学批评家刘勰、萧统等人都提倡文质相称的境界。声律亦为骈文之一要素,如果说藻饰为“炼色”,那么声律则为“选声”。六朝骈文的上乘之作既重“炼色”,又重“选声”,如庾信、徐陵等人之文,莫不如此。文章对声韵之美的追求是随着声韵学的发展而逐渐走向严格的。一般所说的声韵包括句末押脚韵和句中讲平仄两方面,对骈文而言,虽有句末押脚韵的,如诔、碑、颂、赞、箴、铭诸体,但更多地还是指向句中的平仄格律。自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提出详细的平仄格律规则后,骈文创作遂开始注重严谨的格律,至于徐、庾,对声律的讲求日臻完美,真正做到了音韵调协。从美学功能来看,通过句中节奏点上的字的平声和仄声的相间相对、交错搭配使用,于此获得了声韵和谐的音乐美。
教师在授课时若能详细分析诠释骈文的每一种文体特征及其相应的美学功能,则可使学生从深层次认知骈文的体制并真正领会其之所以为美文的原因。
理清骈文与其他概念或文体的关系,也是骈文教学研究中需要探讨的问题。除骈文外,常见的概念或文体还有韵文、散文、古文、辞赋、小说、戏曲等,辨析骈文与这些概念或文体之间的关系,无疑也是很有价值的。韵文一般指押脚韵的文类,如诗、词、曲、赋等,再参照六朝文、笔理论,有韵为文,无韵为笔,其文是指押脚韵的文体,即韵文,结合时人的理解,自应包括诗、赋、颂、赞、箴、铭、诔等。诗、赋以外,后几种文体多押脚韵,只是有时骈体行文,有时散体行文,在不同时代呈现出骈、散两种体式,而在六朝时期,后几种文体的文章多属骈文。由此可见,骈文与韵文有重合部分,存在交集。关于散文,学界的理解有两种:一为古代意义的散文,是指奇句单行、不讲对偶与声律的文章,又称散体文,据此可知,骈文与散文是平行的两种文体,二者不存在重合的部分。二为现代意义的散文,是与诗歌、小说、戏剧并列的一种文体,这就意味着将古代散体文与骈文都归入散文范畴,这是一种广义的散文观念。从这一层意义上来看,骈文显然应隶属于散文。古文是指古代意义的散文(散体文),即如中唐古文运动中的那种奇句单行风格的文章,据此则见,骈文与古文亦为平行关系,没有交集。骈文与辞赋有着密切的关系,当然,这与辞赋善于铺陈描写、雕琢辞藻的特点有关。按刘熙载《艺概·赋概》:“赋起于情事杂沓,诗不能驭,故为赋以铺陈之。斯于千态万状,层见迭出者,吐无不畅,畅无或竭。”[26]朱光潜也解释说:“赋侧重横断面的描写,要把空间中纷陈对峙的事物情态都和盘托出,所以最容易走上排偶的路。”[27]185“意义的排偶和声音的对仗都发源于词赋,后来分向诗和散文两方面流灌。”[27]196正因辞赋易于铺陈雕饰,故最容易骈化,而这也恰好符合骈文追求对仗藻绘的特点。由上可见,文章的骈俪化现象最早是从辞赋开始的,而后延伸到辞赋以外的散文。魏晋六朝时期,两汉古赋演变为骈赋,骈赋除必须押脚韵外,其他特征完全同于骈文(骈文可以不押脚韵),此见骈文包含骈赋。其实,自骈文、骈赋形成后,二者即相互影响、相互渗透,致使许多骈文都呈现出明显的赋化倾向,如陆机《辩亡论》、鲍照《登大雷岸与妹书》、孔稚珪《北山移文》、刘峻《广绝交论》《东阳金华山栖志》等。骈文自形成后,其骈俪形式、善于铺陈描写及讲究藻饰等对唐代的传奇小说、宋元话本及明清小说都有直接的影响,尤其是在小说中的场面描写、环境渲染和人物刻画方面,都可以看到明显的骈文因素。此见小说创作对骈文技巧的借鉴。另外,骈文对元代杂剧、明清戏曲的影响也是不言而喻的,细观戏曲中的骈语俪句,则可知其详情。
骈文与其他概念或文体之间的关系即如上述,可以说是异同互见。其中,骈文与韵文有相同的部分,存在交集,属于相交关系;骈文与古文、古代意义的散文都是完全不同的,属于对立关系或平行(并列)关系;骈文与现代意义的散文属于被包含关系,即前者包含于后者之中。骈文与辞赋的关系极为密切,与赋以外的散文相比,赋最早骈俪化,并演变成为骈赋(骈文),此见部分骈文是由辞赋发展而成。一旦骈赋、骈文形成,二者之间又相互影响,除骈赋必须押韵、骈文可押韵可不押韵外,二者的体制特征基本上趋于一致,从关系来看,骈文显然包含骈赋,而骈赋却不能包含骈文。骈文于六朝时期成熟之后,其对偶、藻饰等技巧深刻影响到后世的小说、戏曲等文体,故在小说、戏曲中常常见到大段的排偶句,这些句子完全可以视为骈文与小说、戏曲的相同(重合)部分,此见骈文与小说、戏曲也存在相交关系。此类问题属于骈文教学内容的延伸,仅靠学生自学是不够的,所以就需要教师在课堂上细致讲解,才可能收到较好的效果。
其实,教师在骈文教学研究中需要解决的问题很多,以上所论仅仅是选取了少数几个方面予以概括分析。另外,关于骈文文献、骈文理论、骈文流派、骈文作家、具体骈文文体、骈文与地域文化的关系等,都是值得深入发掘的问题。教师在骈文教学研究中应该尽力拓宽学生的理论知识面与阅读范围,引导他们在学习与阅读中积极思考,培养学生学习骈文的主动性,从而不断提高效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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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flections on Parallel Prose Teaching in the History of Literature in Colleges and Universities
LIU Tao
(College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 Hanshan Normal University, Chaozhou, Guangdong, 521041)
Abstract:In the current teaching of ancient Chinese literature in colleges and universities, parallel prose is ranked behind poetry and prose, and its importance is weakened to a large extent. Because of its inherent particularity, parallel prose is different from other genres, such as poetry, which is of pure literary style. In the current editions of literary history textbooks, the discussion of parallel prose is much briefer than that of poetry. The reason for this is perhaps due to the influence of the pure literary concept on the one hand, and the characteristics of parallel prose itself on the other hand, that is, focusing on the beauty in form, gorgeous rhetoric, dense allusions, strict tonal patterns and refined couplets. Too much emphasis on the form often results in the neglection of the content, thus attracting the criticism of formalism. In addition, many teachers are intimidated by the large number of allusions and unfamiliar words and phrases in parallel prose, and intentionally avoid talking about it, which leads to a lack of attention to parallel prose in teaching. In view of this, in future teaching, teachers should change their conceptions, have the courage to make breakthroughs and strive for innovation, constantly increase their efforts to teach parallel prose, analyze and study the development process of parallel prose in a comprehensive and detailed manner, and explain the stylistic features and aesthetic functions of parallel prose in order to treat it objectively and fairly.
Key words:history of literature; parallel prose teaching; reflections
責任编辑 温优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