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慧
在失业率这个数据表现上,日本称得上“优等生”。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rganisation for Economic Cooperation and Development,OECD)综合统计的各国失业率显示,在疫情3年期间,日本的失业率都没有超过3%。战后历史上,日本失业率只在两个时间段里曾超过5%—泡沫经济破灭之后带来的持续影响期,以及雷曼危机影响期。
日本的失业率一直处于低位,表现优于很多发达国家,但这个看起来很诱人的结果是由很多要素构成的。
各国统计失业率时会基于国际劳工组织(International LabourOrganization, ILO)的基准与概念,但各国口径略有差别。在日本,这组指标都加上了“完全”二字以示区分。“完全失业者”是指15岁以上适龄劳动人口中有劳动能力、正在求职过程中,但目前没有获得工作机会的人。这个数据在疫情3年间略有上升,但10年来整体处于下降趋势。日本2022年完全失业者平均约有179万人,它也是统计完全失业率的“分子”部分,“分母”为劳动力人口,2022年约为6902万人。
在国际劳工组织的定义中,失业率指标不统计那些完全没有劳动意愿的人或不愿外出工作的人,这类人群在日本被称为“非劳动力人口”。在疫情期间,很多原先打零工的人因担心感染或为保护家人而不愿外出工作,所以日本的非劳动力人口曾在2020年短暂上升。虽然这个人群数值在日本大趋势处于下降状态,2022年平均仍有4128万人。其中,哪怕最近10年间,日本15至44岁没有上学也没有负责家务的无业者年均超过90万人,在生活观感上他们常被看作无业,但统计时并不会被计入完全失业者范畴。
需要注意的是,非劳动力人口当中一旦有人重新拾回“劳动意愿”并开始找工作,就有可能重新被计入“完全失业者”,从而进一步拉升脆弱的完全失业率指标。
另一个要考量的指标是歇业人口—有工作但未在工作的人。疫情期间,日本零售、制造、物流、服务等行业受到极大冲击,一些公司或店铺不得不暂时停业,2020年的歇业人口比上年增加了81万人。这些人也没有被计算在失业人口里。随着疫情缓和,这个数值在2021年与2022年又回到相对稳定的状态。
数据来源:《令和4年 劳动力调查年报》,日本总务省统计局
“雇佣调整补助金”制度是让公司们在疫情期间不解雇歇业人口的一个重要原因。日本政府允许在疫情中歇业的事业主,在一定条件下向政府申请一个有上限的资金补助,以维持雇佣关系。在申请期间,各事业主提交了超过791万个申请,日本政府为此支出了约6.35兆日元(约合3225.74亿元人民币)雇佣调整补助金,资金池则主要来源于公司们承担的雇佣保险费。
此后,日本各个政府部门为评估这个政策的效用,纷纷提交了调研报告。厚生劳动省预估,在2020年4月至10月期间,“雇佣调整补助金”制度对失业率的抑制效果约为2.1%(即没有这个制度的话完全失业率会比目前实际数字高2.1%);内阁府在这个数据上进一步加以调研,推算此政策在2020年4月至6月期间的失业率抑制效果为3%左右。
但也有学者指出,这个推算的比较基础是“无此政策时假定公司会立刻解雇员工”—实际上,未必所有公司都会这么干,因此有夸大效果的嫌疑。它在短期内抑制了大量失业人口的出现,但庞大资金的支出容易引发财政是否可以持续供应的担忧,一旦失衡,抑制失业率的目标也会受到影响。
失业率也由此很容易变成一个“数学游戏”—控制数据的流动,就能得到一个更体面的结果。日本大和证券首席经济学家末广彻在商业杂志《东洋经济》网络版撰文表示,日本将人们按就业状态分为“就业者”“失业者”“非劳动力人群”三类,所以政策的本质就是抑制就业者向失业者的流动。
他认为,在失业者的数量变化中,失业者向就业者的流动体现了就业的难易度。研究了总务省的数据之后,他发现2019年10月开始,失业者向就业者的转化率就一直在下降,说这明再就业没有那么容易。反之,虽然通过政策遏制了“就业者变为失业者的转化率”,因为失业率总体没有太大变化,反而证明再就业转化率下降一事未能得到缓解,“劳动市场处于非常脆弱的状态”。
另一方面,即便疫情期间有特殊处理措施,日本仍在长期区间内保持了相对稳定的失业率数据,这确实建立在坚实的就业人数基础上。日本的正式员工人数并未受到3年疫情的冲击,在2020年4月各地依次发布紧急事态宣言之后,正式员工人数仍连续3年刷新2013年以来的最高纪录。
与欧美职场盛行的能力至上主义不同,日式雇佣关系里,终身雇佣、年功序列、产业工会是三个逃不开的关键词。在经济高速成长期,这些策略帮助企业留住了人才,也在薪酬谈判中发挥作用。1990年代泡沫经济破灭后经济长期不景气,公司们要求可以雇用性价比更高的非正式员工,针对派遣员工的行业限制逐渐放宽,非正式员工相关的社会保障法律法规也逐步修正。日本公司终于迎来了更灵活的用工方式。
但实际上,即便是经济不景气、社会总人口不断减少的年代,日本的劳动力总人口却相对稳定。因为在这些年间,日本的退休年龄从55岁逐步提高到6 5岁,更多女性也愿意留在职场赚钱以增加家庭收入,所以1993年到2014年之间,日本劳动力市场多数处于供大于求的买方市场状态,而工资却没有什么变化—甚至从1992年到2021年这30年间,日本人平均年收入一直稳定在400多万日元,2021年的平均年收入443万日元,比1992年的455萬日元还要低。
疫情之前,日本劳动力市场一曾度回到人手不足的状态。单看供求比这种平均值可能会造成一定假象,实际情况则是建设、介护等领域人手极度不足,行政、会计、设计等行业仍处于供大于求的阶段。而此时的日本劳动力市场,早已和由大量正式员工支撑的经济高速发展期大不一样。根据日本总务省公布的数据,2022年日本公司雇员中有4成是非正式员工。女性、高龄人群、非正式员工薪酬更低,当他们充实了就业市场,也会客观造成正式员工薪酬收入无法提升,而他们自身的劳动权利也面临诸多问题,需要得到保障。
这也就构成了日本劳动力市场的独特现象:人手不足却又不涨薪酬,灵活用工方式竞争激烈,正式员工数量又保持坚挺。在低失业率的美好数据之下,背后是更深层的社会治理问题。
而疫情这个变量带来的工作方式变革,可能也会影响日本未来的各项统计数据。疫情期间,“远程办公”已被不少公司接受,目前有4成公司导入了远程办公的系统,在新冠大流行结束后,89%的公司计划维持这个制度。也有公司甚至在此基础上采取了更加灵活的招募方式,退掉部分办公室,节省办公成本,允许员工选择在外地生活。这些新的工作方案,可能会让更多人愿意留在公司,或者让一些原先没有工作意愿的人、无法外出工作的人能够进入职场,最终稳住失业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