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圣龙
摘要:中国古诗词艺术歌曲是中国独有的音乐类型,其以中国古诗词为基础,以西方艺术音乐体裁为形式,依词作曲。因此,在中国古诗词艺术歌曲演绎中,要充分尊重古诗词的文脉特性,依照其内涵、情感、风格走向进行表现,从而实现艺术高度统一。中国古诗词艺术歌曲作为合成型的艺术样式,其演绎过程中内在美学意蕴既源于古诗词和音乐,又超脱于二者,具备全新的艺术品格。
关键词:中国古诗词艺术歌曲 文脉 依词成曲 跨领域
中图分类号:J60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3359(2023)12-0018-05
近年来,人们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关注度越来越高,一些优秀的文艺作品通过不同的形式被发掘、被弘扬、被创新。这些优秀的文化资源时隔千年魅力依旧,且释放出生机和活力。中华民族的生生不息既有赖于民族品格中的不屈不挠、自强不息,也源于中国人民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用优秀文化为民族前进点亮明灯。
中国文学,尤其古典诗词,是中华文明中的瑰宝,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载体之一。进入现当代以来,以古诗词为依据创编的中国古诗词艺术歌曲越来越得到人们的关注,其以深厚的文化积淀和现代性的艺术演绎较好地契合了中国古典文化在近现代的传承与创新。然而,在艺术跨领域交汇和形式转变中,古诗词的文脉渊源是不应被忽略的。只有正确把握中国古典文学和优秀文化的文脉特性,才能更好地弘扬和继承历史文化遗产,并通过创新形式,生产出能满足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发展需求的时代精品。
一、中国古诗词艺术歌曲的文脉渊源
中国古诗词歌曲是指以中国古典诗词为底本,以音乐伴奏演唱为载体,跨艺术种类融合而产生的歌曲类型,其本身既具备中国古典文学美感,同时又融合了现代音乐张力。
文脉,原为西方结构主义语言哲学、美学范畴,可译为语境、涵构①。在本文中,主要指文本自身的内在文化语境和构筑的整体文化内涵、美学意蕴,以及经过历史性流传后人们所赋予的人文特征、美学特征、情感特征。在中国古老的文化传承中,诗词歌赋虽然与音乐有着天然亲切的关联,但当其成为独立性艺术体系后,古诗词所具备的文化属性和美学意蕴突出表现为自身独立的美学范畴和鉴赏规则。因而,“文脉”一词凝结了文学艺术特有的规律和范式,汇聚了人们对特定领域所持有的审视、解读、创造和延续。
艺术歌曲本是西方特有的艺术形式,但进入近现代以来,人们借鉴了西式的艺术表达题材,将中国古典诗歌融入创作,最终形成了独特的歌曲类型。并且这样的类型,相较于中国古老的诗歌吟唱方式更具备时代性,更能为当今大众所接受。不可否认,这是艺术领域的幸事,至少让看到了古老的文学题材在现代舞台上再次焕发魅力,并在一遍遍的传唱中为大众所传承。但必须清醒地认识到,作为中国文化的结晶,古诗词本身有着几千年文化积淀,这种积淀几乎成为人们的思维定式。古诗词的文脉难以被切断,更不应该被过分歪曲地解读和演绎。因此,对于艺术歌曲而言,音乐形式是其华服,而诗词本身的底蕴方是灵魂。从古诗词到歌曲——艺术形式转变中的文脉渊源往往关系到藝术成败。
二、古诗词文脉是艺术歌曲风格生成的底色
古诗词的文脉特性造就了人们的文化认知和审美惯性。因此文本本身的文化内涵、情感指向、风格特点决定了艺术歌曲的演绎底色。
(一)内涵上的延续
在多数人的人生经验中,诗歌往往偏向于视觉艺术。语言文字符号是靠视觉来感受的。诗歌的意象往往也是根据人们的视觉经验得到进一步展开和渲染。因此当单线条的文字信息通过生活经验多感官想象展开,文学艺术的情感和内涵也就跃然纸上。音乐的创作欣赏是一种听觉艺术,这种听觉美感类似于诗歌视觉展开。随着音符的组合、节拍的变化、轻重音的处理等,情绪化内容被载入到声音,以听觉感官承担接受者主观化获得,并以此为线索,根据自我生活经验、审美经验进行信息解码。
中国古诗词艺术歌曲是词与曲的高度协和,是将视觉艺术转化为听觉艺术。但受到古诗词的文脉影响,视觉所体验的美感虽然从外在被冲淡,而以往阅读经验和审美感受却不会消失。因此,依词所成之曲从一定程度上是对古诗词内涵的具象化,而不是抛离。
例如在“八七版”电视剧《红楼梦》中,王立平的作曲被人奉为经典,其原因之一便在于实现了古诗词文脉的充分保护和渲染。《红豆曲》是贾宝玉与人宴席之间所作,道尽了贵公子在精神上的无奈、辗转。其凄婉、雅致、哀而不伤,王立平先生的作曲充分照顾到原词所传递的情绪,因此以拖腔、回环等形式表达求而不得、无可奈何的纠结与无奈,全曲舒缓张弛结合,低吟与哀叹交替,艺术内涵上高度融合。
(二)情感上的统一
《毛诗序》中说:“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诗歌与音乐虽分属于不同的艺术种类,但从其诞生根源而言,又有着十分密切的联系。歌唱之于作诗,是情绪的进一步放大,是打破了整饬的束缚,超脱了平和后内心情绪的爆发。
中国艺术歌曲的情感在表现上是对文本情感的进一步放大和具象化。将看的情绪以声腔的轰鸣倾泻而出,直击人心。运用声乐艺术高音、低音、音长的长短变化、气息的强弱处理,古诗词能够得到更细腻化演绎。
如余惠承教授在《白头吟》的处理上就充分实现了词与曲与情感的高度统一。《白头吟》一诗相传为汉代卓文君所作的诀别诗。才子司马相如名动京华,以一曲《凤求凰》使卓文君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她不顾父亲阻拦,毅然决然委身相许。然而,好景不长,轰轰烈烈的爱情最终并不能长相厮守、相濡以沫。在得知司马相如要纳妾后,卓文君强忍内心的悲愤和不甘,挥手写下《白头吟》,以示断绝。诗歌以比兴开头,前两句道出自己对爱情的期许:“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紧接着两句直接道明意图:“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从平静的诉说变为果决的断绝。余惠承老师在处理过程中将前两句层层递进,语调缓缓上升,然后在归音咬字上圆润饱满、干净利落,尽显一派内心汹涌而外表冷静的形象。“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四句处理,既有着放下过往、放过自己的自我调节,又有对爱情存疑又希冀美好的不确定。
在第二段演唱中,情绪表达更加饱满,张力十足,这使得原诗的情感再次得到强调和升华,从而彰显了人物内心的复杂变化。
(三)风格上的相承
艺术歌曲的演唱特色是在汉语语言特点基础上形成的,具有独特的韵味。依字行腔、字正腔圆,这两个是演唱艺术的基本要求,充分体现了中国传统声乐的声腔美、意味美,表现了我国艺术歌曲的腔词律调和精气神韵。②从艺术风格演绎而言,中国艺术歌曲的风格往往是根据古诗词的文脉风格演绎。仍以王立平先生在《红楼梦》电视剧中的作曲为例。《分骨肉》展现了探春离家远嫁时的悲恸与无奈,同时也暗示了家大业大的贾府到此关头实则已经开始大厦虚空、根基不稳了。曹公在诗中写道:“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
王立平先生在编曲过程中采用了羽调式写成,羽调式音乐不仅有西方小调式暗淡柔和的色彩,更带给听众一些凄婉哀怨之感,更加符合探春即将离开众亲远嫁他乡的凄凉场景。③在诸多演唱版本中,虽有细微的差别,但大起大落的高低音转换、一唱三叹的委婉折回,甚至是接近于啜泣的沉吟低唱,无一不烘托出令人无法排解的悲剧风格。
三、中国古诗词艺术歌曲演绎中对文脉的超越与升华
(一)具备更直观的情绪表达
对于文学艺术而言,声乐艺术感官性更强,人们能够获取到的细节性信息更多。听者可以通过声音变化直接感受到作品所表达的情绪状态。
在中国古典诗词审美中,含蓄的表达往往被认为是比较高级的表达方式,比如李商隐的诗歌《锦瑟》:“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从字面意思而言,读者并不陌生,但是通过字面去体验作者背后所要表达的情绪是难以直接获取的。因此历代的文人墨客对于此诗的解读也存在颇多版本。每一个版本所透露的追问是不一样的,获得也是不一样的。对于这首诗的写作背景似乎也从来没有定论,很难说谁的理解是更好的,谁的理解是更加接近于原作者的。本文以互文式的解读法进行分析,同时也进行追问。
从诗的逻辑上分析的话,语句之间的联系性并不强,也很难将其划归为某一具体的情感内容。但当追问的时候,本诗的命题仿佛变得清晰。锦瑟为什么有五十条弦?为什么一弦一柱能让作者想起自己的华年?庄生又缘何梦迷蝴蝶?望帝为何托身杜鹃?
李商隐的诗歌中郁郁寡欢的格调并不鲜见,这与诗人的经历有关,也与个人性格有关。该诗名为《锦瑟》,实则无题,其题目是人们为了阅读、传述方便,取其句首二字得来。据记载,在作此诗之时,李商隐已近晚年。想来生平之中的科考失意、仕途波折、中年丧偶等等不幸是难忘的,但时过境迁,也只剩追忆。庄生晓梦正像此时此刻的李商隐,脑海中是当年的历历往事,眼下是片刻的安然恬淡,仿佛一切没有发生,但确实曾经存在,且生出了望帝托心一样的悲情。然而追忆往昔,此时此刻于事何补呢?不追忆往昔,烦恼又为何无端袭来?“无端”一词入自然而然之境,“惘然”一词更点出人生常态。
本诗的众多编曲常常以大提琴、钢琴或古筝的结合作为伴奏。大提琴低沉而抑郁的节奏,在极短的时间内便能将人带入情境,而钢琴或古筝的灵动又给人以新鲜感。歌曲前四句是以平静的情绪讲述和追问,后四句则以密集的音符变化,或缓或急地向上推进,顿时让人心胸畅快。
以民族唱法演唱过程中,通过对吐字、轻重音的处理,歌曲的情感流露更加层次清晰、变化自然,仿佛一曲之中道尽玄机。
(二)叙述层次更加多样化
古诗词艺术歌曲的歌词与古诗词本身一个重要差别是,由于出现的载体不同,词的长短并不相同。古诗词艺术歌曲会有意地将原词进行重复、回环、强调。因此在古诗词艺术歌曲演绎过程中,诗词本身的长度被拉长。配合音乐递进,古诗词艺术歌曲便具备更强的叙事效果。
不同的艺术种类对于叙述表达总是有各自的规律。但不可否认,古诗词艺术歌曲本身所表达的情绪和事件仍然是以诗词作为核心,只是出于自己更直观的优势,在铺陈、叙述、演绎方面有了更大的发挥空间。
(三)艺术风格得到丰富扩充
“艺术风格就是艺术家的创造个性与艺术作品的语言、情境交互作用所呈现出的相对稳定的整体性艺术特色,风格是艺术家创造个性成熟的标志,也是作品达到较高艺术水准的标志。风格既包括艺术家个人的风格,也包括流派风格、时代风格和民族风格等。”④对于诗人而言,其作品一旦形成,艺术风格便时常被烙印,所以读者往往容易受到固化话语影响。然而,当古典诗词转化为艺术歌曲,创编的过程则是它的第二次艺术风格绽放过程,每一个不同的人的演绎也是一次全新的风格塑造过程。
1943年,刘雪庵为《红楼梦》中的一首诗歌作曲,名为《红豆词》,歌曲意境委婉平和、规律整齐。旋律节奏紧凑,音调呈环绕式上升。在这一版本中,语境层层递进,哀愁缓缓展开。而后来王立平的作品《红豆曲》在整体风格上偏向挣扎、抑郁,节奏长短、高低变化明显。在借鉴地方小曲的基础上,融入更加细腻的情感和更加强烈的冲突。
这两首歌曲都是依据《红楼梦》中的同一首诗创作的,在风格表现上却呈现出一定的差异,但是这两首歌曲都成为声乐艺术作品中的经典。由此看来,从文学艺术转向声乐艺术,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表达方式和美学诉求。在此背景下,文学艺术经由创作成就了风格的多样化。
再举一例。王立平作曲版本的《红豆曲》先后有不同的人进行演唱,其中最为著名的是电视剧中分别进行的男声演唱和女声演唱。男声演唱出現在贾宝玉前期锦衣玉食、生活富足时,与一众公子行酒令,字正腔圆,既有不得意的无奈,也仿似莺歌燕舞后的闲愁。自然吟唱中饱含着富贵气。女声版的《红豆曲》出现于贾家抄家之后,此时的歌声已经更加纯净,字句处理更加细腻清晰,甚至有微微的颤音,苍凉的意境让人再无丝毫轻慢,只剩下惋惜。
总体来说,艺术歌曲不同于古诗词本身,其创作对象的不同、演绎对象的不同都可能会展现出不一样的风格。因此从古诗词到古诗词艺术歌曲,随着艺术传播载体变化,艺术风格本身的丰富性也会得到充分激发。
(四)意象与节奏的运用更加灵活
中国古典诗歌的产生和发展具有悠久的历史演进过程。在儒释道文化交融和冲突中,中国人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审美观念。《风》与《骚》是中国诗歌的两座泉眼,在数千年写作范式里,“风骚”精神始终滋养着后世作家。君子比德,借物抒怀;文人含蓄,以象喻理。因此,在中国诗词文化中,意象的使用和分析往往有着共识性默契。
唐诗宋词是中国文学的两颗明珠。诗至唐宋,平仄、押韵、对仗之法越来越严谨,时人之在意近乎癫狂。因此,无论是唐诗还是宋词,在它们的发展演进中,文化内涵和规则范式的丰富,从一定程度上显示了高超的语言文字操控能力,但也限制了艺术本身的更多可能性。
中国古诗词艺术歌曲打破了律诗等节奏,以个性化、抒情化的方式演绎出更加接近于心理波动的艺术之声。字词之间的拉长、缩短、重复,打破了规则和整饬,使情绪变得生动鲜活、感染力更强。原本饱含深意的意象经过艺术化处理更容易被捕捉,对于突出思想主题、强化语境表达是极好的方式。
王超作曲、张宇演唱的宋词《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作者是宋代著名女词人李清照。全词描绘的是作者酒后乘舟误入荷塘深处的平易事件。全词清新秀丽、自然真率。
这首词在演唱过程中单元节奏被拉长,在各单元之间以委婉、缠绵的转音铺满,词的韵味感明显增强,而音高的迅速顿挫也使得人物情绪更加饱满,形象更加生动,仿佛看到了活泼俏皮的少女,在酒后微醺的状态下,憨态可掬,俏皮可爱。
四、结语
古诗词艺术歌曲作为古诗词与现代音乐碰撞的产物,它的出现丰富了当下的艺术创作形式,产生了良好的示范效应,一些脍炙人口的优秀作品更成为教育教学和大众审美的范本。诚如学人李磊所言:“艺术跨界拔除了横亘于各艺术门类间的藩篱,建立了艺术交叉共生的可能性,带给艺术家更多的创作自由与空间,这对于整个社会文化艺术生态的调节有着难以估量的积极作用,但这并不意味着跨界便是艺术获得新生的唯一出路,更不代表说任何跨界皆是成功且完美的艺术创新之举,因为自艺术跨界诞生之日便伴随着坚守艺术纯粹性的艺术家或艺术批评家的质疑与批判,更何况众多的艺术跨界尝试中不乏失败案例,所以,需冷静客观地看待艺术跨界现象。⑤”
古诗词艺术歌曲的创作与演绎要尊重古诗词的文脉渊源,继承和弘扬民族优秀文化遗产中的积极因素,尊重中国文学典雅性,把握好几千年来文化解读赋予古诗词的文脉精神,用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象谱写新时代艺术史篇章,创造出更多无愧于时代的经典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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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项目:本文为2023年洛阳市社会科学规划项目,项目名称:河洛文化在蒙学教育中的运用与创新;项目编号:2023B613;本文为洛阳理工学院2022年思想政治工作研究课题项目研究成果,项目名称:高校公共艺术教育的思政功能与开展路径研究,项目编号:20220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