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美莲
一阵清凉的风,把杯中升刚腾起来的袅袅茶香送入鼻孔,我深深地呼吸,享受这退休后悠然静美的生活。
气候宜人,茶香醉人。享受之、近嗅之、品尝之、豪饮之,不管怎样操作,总觉得缺少了点什么。而这缺少着的,是一种我记忆中喝茶必不可少的香味。
于是,我换一种茶,认真地咂一口,闭目慢慢含吞之,回味搜寻时,冥冥之中,脑海里浮现出了老宅大门口那三棵高大苍劲的老槐树。于是,我恍然大悟,我苦苦追寻的,是在农村的老屋里爸爸用小茶罐慢慢簸着把槐树籽焙香后合着茶煮出来的那股清香回甘的特殊味道!
寻着槐树籽的糊香味,我想起了位于昝家屯村子里,已经卖给邻居居住着的我家的老屋。
我家的老屋由坐北朝南的一间正房和坐东朝西的两间厢房组成丁字形的住房主体。正房是和我大妈家的两间正房同梁合柱的。房屋是土木结构的两层老式标准建筑。在我家的老屋里,我最钟爱的是楼上木窗外平平的一米左右的月台,我童年的梦几乎都在月台上。有时爬上月台躲猫猫;有时爬上去帮奶奶晒阴辣子;有时趴在月台上把手伸出去接冰凉冰凉的雨水;梦里还经常把机枪架在月台上,和电影里的英雄一样,以窗台做掩体,扣动扳机,向敌人猛烈扫射。可惜,梦里的子弹就是打不死敌人,越打敌人越蜂拥而来。有几次,我还上过刺刀准备跟敌人厮杀呢。当然,这些事都是我童年的秘密,因为我是女孩,家教里是不允许女孩爬高上低,做有失风化之事的。我在梦里舞刀弄枪,打战厮杀的事情不敢告诉家人,但跟小伙伴秘密商量过,最后的对策是:“衣服做枕头,力气大如牛。裤子也加上,力气大如象”。遗憾的是:不管用。
其实,我家的老屋,是祖上传下来的。我问过年过七旬的我的小脚奶奶。奶奶说,老屋是她的公婆建盖的,因為我奶奶嫁给我爷爷时候就住在这里了。所以,这老屋,我曾祖父曾祖母住过,我爷爷奶奶住过,我父母住过,我们姊妹兄弟八个住过,我的侄儿侄女和女儿也偶尔住过。
在老屋里,我们每天放学回家,推开房门,总能嗅到饭菜的香味,这是我的小脚奶奶每天为我们精心准备的。因为奶奶的脚是封建社会奴役妇女造成的标准的“三寸金莲”,走路都走不稳,摇摇晃晃的,所以奶奶不能下地干活,只能在家为我们做饭和做些家务事。都说事物具有两面性,奶奶的小脚,其实也让我们的童年比村里的同龄人幸福了许多。
想起了老屋的大门。
老屋的大门很高,大门是古代大宅院的标准建造模式,共两层楼阁,门顶楼阁上雕有祥兽。村里人称我家的大门为“新大门”,只要听人说去“新大门”就知道是来我家大门外了。大人的事我记不清了,但哥哥们经常让我“放哨”,他两翻上大门楼去掏鸟蛋或者掏雏鸟。有一次,我小哥还捉到一条蛇,这些事,我记忆犹新。到了晚上,我家大门外是村民们纳凉,聊天的集聚地。大家海阔天空的聊天和互相调侃,有时争得面红耳赤,有时笑得前仰后合,非常开心。我家的大门一般要等聚集的人散去后才关闭的。关闭时,双合大木门从里面用大门杠横杠起。
老屋大门口,有三颗很高很大的槐树。高到比我家的两层老屋高许多,大到我们躲猫猫时候两三个小孩蹲在树后很难找到。
爷爷那辈的男丁在还没有我的时候就相继去世了,我奶奶也就顺理成章成了我家的权威长辈。我奶奶不仅性格平和,聪明勤劳,还识字。在国家危难时,我奶奶做主让她的大儿子去当兵,一去无回,牺牲在了抗日前线。新中国成立后,我奶奶送她的小儿子(我的父亲)出去参加工作。我奶奶和我妈妈一起挑起家庭的重担,不仅把我们兄弟姐妹八人拉扯长大,还坚持供我们上学。
奶奶很崇拜大门外的三棵大槐树,她说槐树老了是可以成精的,人敬重老槐树,就可以保佑平安、健康,还可以驱邪护宅。她还悄悄告诉我们,新中国成立前,每逢初一、十五,村里的人都是要来我们家门口给三棵老槐树敬香烧纸钱的。奶奶还告诉我们:现在不准信迷信了,但对老槐树也要和对老人一样敬重。
我们对奶奶的话深信不疑。不仅时常看护着老槐树,不让人去刻树、剪树、折枝、还不让人爬树。
随着季节的更迭,老槐树在顶端挺拔的树枝上发叶、开花、结果。我们在树下嬉戏、玩泥、爪子。哥哥们绕着树滚铁环、爬老虎子、丢窝、打硈。春天捡花瓣做小饭,夏天捡树叶当金币,秋冬捡树籽(茶果果)送爸爸做茶。年复一年,老槐树护卫着我们成长。
可是,在一个月黑风高,雷电交加的夜里,我家门口的老槐树毫无征兆地连根翘起,倒了一颗。天亮时候奶奶看着倒下的老槐树,默默地流泪。我们不知道老槐树翘根预示着什么,看到奶奶哭我们也跟着哭。两个月左右的一天夜里,刚参加完中考,我的如花似玉的大妹妹小会突发疾病,送医无效,突然去世了。
又过了几年,其余两棵老槐树也在不知不觉中老去。看着老槐树被岁月侵蚀得空瓤瓤的树干,我想起了“枯藤老树昏鸦”,我的心紧缩着,莫名地生出几分担忧。
果不其然,当老槐树的身躯变得轻盈飘浮的时候,我家的两层楼阁——“新大门”被连阴雨淋倒了,大门从此变成了院墙上的一个缺口。又过了几年,我敬爱的奶奶和亲爱的母亲也相继离开了人间。
随着老屋易了主人,新居洋楼落成。我奶奶的子孙们分别进入了繁华都市生存。
城市人造的风景里,舒适的空调下,闪烁的霓虹灯前,我相信,老屋、老槐树身上承载的亲情和感悟,一定真切地存在于每一个子孙的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