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回诗学的“出位之思”新论

2023-07-17 04:22郭庆财
安徽师范大学学报 2023年4期
关键词:朱子学

郭庆财

关键词:方回;出位之思;朱子学;江西诗学

摘 要:钱钟书先生认为,方回作为诗人又依傍朱学乃属“出位之思”,方回称朱子的诗“本来馀事压黄陈”亦不允当。钱先生的看法基于一贯的文学本位立场,而对方回的诗学视域缺少同情之理解。方回的诗学基于弘大的文化视野,且有明显的本末、体用色彩。首先,方回持守的“斯文”理想,包括了诗学和义理之学,而以后者为根本;其次,方回诗学的“格高”理想,包含了“诗格”与“人格”,而以人格为根本;其三,方回学诗的“活法”路径,包括句法之变和心灵之活,乃以“心活”为根本。以上三对关系中,义理之学、人格之高、心灵之活均以朱子学为最终根源。由此,方回的诗思、诗风臻于新境,并激活了没落的江西诗派;而方回认为朱子诗胜于黄、陈,也是方回诗学发展的自然逻辑。

中图分类号:I206.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1-2435(2023)04-0001-09

New Comments on Fang Hui's "Thought of Overstepping the Boundary" in His Poetics

GUO Qingcai(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Shanxi Normal University,Taiyuan 030031,China)

Key words:Fang Hui;thought of overstepping the boundary;neo-confucianism;Jiangxi poetics

Abstract:According to Mr. Qian Zhongshu,as a poet,Fang Hui's attachment to neo-confucianism represented "his thought of overstepping the boundary". However,Qian criticized Fang Hui's comment on Zhu Xi's poetry,stating that it was inappropriate for him to claim superiority:"Fang Hui did not have to devote himself to writing poetry,but he surpassed Huang Tingjian and Chen Shidao." Mr. Qian's opinion was based on the literary criterion,but he overlooked Fang Hui's sense of compassion as a poet. Fang Hui's poetic thought was based on his grand cultural vision and showed its characteristics of fundamentals and representation. Firstly,Fang Hui's ideal of the "siwen" encompasses both poetics and the science of righteousness,with the latter being fundamental. Secondly,Fang Hui's poetic ideal of "noble character" was the unity of "poetic character" and "human character",with the latter as the foundation. Thirdly,Fang Hui's path of "living poetry",including the change of syntax and the mind,was based on the "change of the mind". Among the above three pairs of relationship,the study of righteousness,the height of personality,and the change of the mind all had their ultimate roots in neo-confucianism,which inspired Fang Hui's poetic thinking and style to a new level and activated the declining Jiangxi school of poetry. Therefore,Fang Hui's belief that neo-confucian poetry was superior to that of Huang Tingjian and Chen Shidao should be viewed as a natural progression in the development of his poetics.

方回是公認的江西诗派的护法和殿军,又对理学奉守始终,常以朱子后学自任。愈到晚年,方回对朱子的仰慕愈甚,认为即以诗论,朱子亦不逊于黄庭坚、陈师道等名家。他七十四岁所作的《夜读朱文公年谱》十二绝之一云:“澹庵老荐此诗人,屈道何妨可致身。负鼎干汤公岂肯,本来馀事压黄陈。”1最后一句说,作诗对于朱子而言虽只是馀事,但仍较胜于黄、陈等辈。钱钟书先生在《谈艺录·朱子书与诗》条中引用了这首诗,对之批评甚厉:

虚谷(按:方回号)晚年俨以理学家自居,推江西诗学而排江西道学。洛闽真传,言之勿怍,集中又屡推朱子为乡前辈,故遂并涪翁、后山而不之屑矣。《律髓》屡言朱子诗学后山,得其三昧,而此处忽又将朱子压倒后山,真是兴到乱道。……文人而有出位之思,依傍门户,不敢从心所欲,势必至于进退失据。2

钱先生对方回的理学甚为不屑,在同一条中甚至认为方回“秽德彰闻,依托道学,其去《金莲记》中贾儒者几希”;而作为诗人又依傍朱学则是“出位之思”,这也造成了其诗论中的门户之见和前后抵牾,比如认为朱子的诗胜过黄、陈就有些“言不由衷”。总之,对渗入方回诗学的朱子之学,钱先生的评价是负面的、否定的。对钱先生的批评,我们需要略作辨析。

首先是方回的理学。方回故家在歙州紫阳山下,是朱子的旧籍,基于同乡关系他对朱子或有推尊过当处,但绝非钱先生所讽的“依托道学”的“贾儒者”。他十八岁时阅读真德秀的《读书甲记》等著作,系统学习性理,二十六岁时又师从徽州知州魏克愚(魏了翁之子),对朱学的造诣更深。3其晚年系统探讨朱子思想的篇章有《晦庵集钞序》《徽州路修学记》《润学重修大成殿记》《有有堂记》等,于朱子读书法、中和说、仁说等皆颇有心得,并非陈词滥调。此其一。其次是“本来馀事压黄陈”这句诗,是方回晚年的说法,笔者认为“黄、陈”二字不可死看,宜视为包括黄、陈在内的江西诗派。我们这里不对朱子诗与江西诗派分出轩轾,而是想考察方回由早年的推尊黄陈到这里的推尊朱子,是否体现了诗学观念的逻辑演进,而不是像钱先生那样仅斥之为“进退失据”。此其二。钱先生又指出,朱子学对于诗人方回而言属于“出位之思”,似乎是方回误入歧途而败坏了诗学,对此更须认真辨析。这涉及方回思想体系中朱子学与黄陈诗学能否相容相贯的问题,这也是方回诗学中带有根本性的问题。此其三。

为此,本文将从“斯文”(方回的文化理想)、“格高”(方回的诗学理想)、“活法”(方回的学诗思想)三个角度,考察方回思想体系中的朱子学与黄陈诗学的动态关系,对钱先生的说法亦有所反思。

一、“斯文”理想中的朱子与黄、陈

钱先生一向秉持文学本位的立场,即注重辨析文学和道学的边界4,对道学(亦即理学)向无好感,因而对方回的诗学相对缺乏同情之理解。方回并非一位纯粹的诗人,他身为江西诗派护法又自居为朱子后学,与其说是“出位之思”,不如说是基于一种弘大的文化意识,即对宋代文化的坚守和继承,尤其是宋亡元兴、宋文化中衰背景下对“斯文”的继承意识。

“天丧斯文”是宋末士人的常见论调,如深受理学和家学影响的刘将孙,以及深受方回影响的陈栎、张之翰、袁桷均好称“斯文”,表达了“斯文”不与政权俱亡的心愿。5方回更把宋文化的衰落追溯至庆元党禁以来,其表现有二:一是朱学失传以及理学的衰落和俗化,理学失去了批判色彩而沦为抽象的教条和高调的真理,方回指出,“晦庵老寿,不究其用,乃有伪党之祸。及三大儒(按:指朱子、吕祖谦、张栻)皆沦谢,……假道于是者,以剽窃哗世取宠而行不至,微言绝大义乖,孰有能振斯文而起之者乎?”1对理学的世俗化和教条化感慨系之。二是江湖诗派的大盛。诗派中人多为江湖游士,经常伏谒于权门,以诗为荣身之具,甚至以詩为商品去讨生活,难免受到正统士人的非议。从诗风而言,他们作诗大多效法晚唐的许浑、姚合,诗风琐细、柔靡、熟套,一言以蔽之即“格卑”。诗格的卑下说到底乃源于人格的卑琐,其“工”“丽”诗风则是媚俗型人格的外在反映。方回对此指斥颇多,比如:

炎祚将讫,天丧斯文,嘉定中忽有祖许浑、姚合为派者,五七言古体并不能为,不读书亦作诗,曰学四灵,江湖晚生皆是也。呜呼痛哉!2

值得注意的是,方回论及道学的俗化和江湖诗派的盛行时均用了“斯文”一词,隐含了“斯文不传”的忧虑,将文人才士的心术蛊坏归为宋代儒学文化的沦落。相反,程朱理学和黄、陈诗学皆是“斯文”的重要内容,是宋代文化中最有活力、最具创造性的部分。如果说江湖诗学和理学末流的弊病在“俗”,而朱子学和黄陈诗学的共同品质即在“不俗”,是对当下庸俗世态、诗风的对治;进而言之,两者不仅最重统绪和“学法”,而且大体同源、同步、同道,因此成为最重要的“斯文”载体。

首先,就统绪来说,不论朱子学还是黄、陈诗学,皆流脉绵远,均可溯源至上古三代。方回不但把朱子视为周敦颐以来的道统“七君子”之一3,且认为朱子学是通向尧舜、孔子之道的不二之途:“学尧舜者必自孔子,学孔子者必自朱子。”4论及江西诗派,方回也有一个类似的“诗统”谱系:“雅衰风息离骚降,迩来此道尤荆榛。少陵一老擅古今,学所从入须黄陈。”5“上饶自南渡以来,寓公曾茶山得吕紫微诗法,传至嘉定中赵章泉、韩涧泉,正脉不绝。”6综合方回的诗统说,江西诗派的传续脉络为:杜甫→黄庭坚→陈师道→吕本中→曾几→赵章泉、韩涧泉,而其远源则是《诗经》的风雅正音。他将此诗统称为“正脉”。三代的风雅传统和周孔传统是“斯文”之源,而江西诗学和程朱理学均为“斯文”正统。

其次,就时势来说,程、朱理学与黄、陈诗学的兴衰是基本同步的,两者的兴盛在北宋元祐至南宋乾、淳之间,衰落则在南宋嘉定、绍定之后,且与国运密切相关。元祐是北宋文治昌明的时代,乾、淳则是宋文化的中兴时期。而延至南宋嘉、绍时期,一方面是韩侂胄、史弥远、史嵩之等奸臣柄命,浊乱天下,一方面是江湖诗风盛行,文丐奔竞,共同造成了“斯文”的中断衰落,方回诗云:“乾淳以后学无师,嘉绍厌厌士气衰。何等淫辞《南岳稿》,不祥妖谶晚唐诗。三风盍遣郑声放,一日忽惊周鼎移。”7甚至将刘克庄的“晚唐”诗风视为郑卫之音,是亡国的先兆;宋元鼎革更将国运与“斯文”一起斩断,故方回对“斯文”的思考尤为沉痛。他以一种综合融贯的文化视角,寄望于朱子学与江西诗学的融会共生,是对“斯文”的接续和弥缝。

就程、朱义理之学和黄、陈诗学而言,方回又是有所偏重的,“义理之学”才是“斯文”的根基。他说,汉唐以来的传注、古文、词赋、制度考究等学问,“虽各自名家,而求其言之合于义理,号为知道君子,则鲜其人”。“今之为士者一切不讲,惟诗辞之学仅存。予朱子之乡晩出者也,仕而归老,去朱子之没未百年,求所谓义理之学者不一见焉”。8这里所说的衰敝的“诗辞之学”所指有二:首先当然包括江湖诗学;此外,宋末的江西诗学末流,也与义理之学愈发疏离和隔膜。如江西诗派的后期代表赵蕃本为刘清之门人,并从朱子问学,但朱子“与语道理,如水投石”9;与赵蕃齐名的韩淲也已浸染了晚唐格调1。再如方回所推崇的江西诗派后学张良臣,反倒成为晚唐诗风的代表2。相反,程朱理学一系的义理之学,以“学为人而求见道”为最终诉求,乃是复兴宋文化的基础。它虽然排斥单纯的诗艺追求,但在人格修养方面的探索和对庸俗士风的鄙弃,成为滋养诗人心灵的重要源泉,也会增加诗歌的深度和厚度。此前,叶适、刘克庄等人对理学末流颇有非议,斥之为“洛学兴而文字坏”3,将文学的衰落归咎于理学,但方回恰恰相反,他认为“文字坏”的原因恰在于诗人们割弃了义理之学,而专骛于“诗词之学”。鉴于江湖诗派“组丽浮华”、溺华忘实,“义理之学”对江湖诗派乃至没落的江西诗派均有针砭意义。

总之,“斯文”观是一种宽广的文化视阈,既有现实批判色彩,也表现出文化传承和整合的意识,肯定了江西诗学与朱子理学在文化传统中的重要地位。无论是朱子学所承的周孔之道,还是江西诗学延续的风雅传统,共同的精神简言之即是“不俗”,且与卑俗的士风相对,尤其是程朱所代表的义理之学,在宋元之际士风不竞的时势下更是改造人心、复兴“斯文”的基础。

二、“格高”说中的朱子与黄、陈

一般讲方回诗学思想,绕不开的是其“格高”思想,方回认为“夫诗莫贵于格高”4,又说:“诗以格高为第一。”5对于方回“格高”说的内涵和渊源,学者已有较多讨论,查洪德先生更由唐宋人“以格论诗”的先例探究其渊源6。笔者则认为,虽然唐宋人的“以格论诗”可能是方回“格高”说的源头,但格高作为诗品、人品所共具的“不俗”品格,乃是方回“斯文”理想的题中之义,其直接渊源则是黄陈江西诗学和朱子理学。我们先从方回论“格高”的文字看起:

予乃创为格高、格卑之论何也?曰:此为近世之诗人言之也。予于晋独推陶彭泽一人格高,足方嵇、阮;唐惟陈子昂、杜子美、元次山、韩退之、柳子厚、刘禹锡、韦应物;宋惟欧、梅、黄、陈、苏长公、张文潜,而又于其中以四人为格之尤高者:鲁直、无己,上配渊明、子美为四也。7

陶渊明、杜甫、黄庭坚、陈师道四者诗风各自不同,或“自然质朴”“诗体浑大”,或“瘦硬枯劲”“恢张悲壮”,均被方回视为“格之尤高”者,说明“格”并不限于某一种风格,但均有端正、不俗的品性。

首先,“格”应是基于用字、句法、意象等形式因素,又超越了具体形式的美学品格,“格高”实以“不丽”“不工”为特点,或说是对“工”“丽”等世俗审美趣味的超越。如从句法方面而言,方回反对刻意对偶;若从用字来说,方回主张于助词或虚词多加考究;从情景关系而言,方回反对刻意摹画景物,而主张以情意为主;就风格而言,“格高”之诗又以瘦硬枯劲和自然平淡两种风格为主,而这正是江西诗派的主导诗风。对此学者多所论列,无须详述。

其次,“诗格”是由作者的“人格”之所显发和决定的。人之“格”主要包括创作者的品格、识见和胸襟,尤以儒学之“道”为根基且修养深醇所致。方回论陶诗:“不纯乎天理,公论不尽;不拔乎流俗,人品不高。……必知此者,始可与语渊明之诗也欤!”8又评价江淹、韦应物,认为他们学陶仅得其形而未得其神,关键在“人格”之不同:“江淹为人,又岂可望陶之万一哉!”韦应物“本富贵宦达之人,燕寝兵卫,岂真陶乎?”1“天理”“人品”云云,蕴含了儒学的价值观和美学观,它超越了形式乃至风格层面,而关乎儒者的出处进退大节,成为宋元士人精神风貌的表征和价值论的内涵。

就以上两个层面而言,江西诗派和朱子学为之提供了重要的思想资源,两者在儒者之“道”的层面上大体一致:人格、人品、襟怀,说到底都源自对“道”的学习和体悟,学者学为人、学作诗,都是“学以明道”的行为。理学固然是“道学”,江西诗学则“诗”与“道”兼修,如黄庭坚就并不以单纯的文人自居,终其一生都对道德涵养表现出极大的关注,曾对理学宗师周敦颐“光风霁月”般的人格推重备极,且有着匡正世道人心的强烈使命感。陈师道对俗学、俗文的厌恶和至死不渝的凛然之操均有似于黄庭坚。此外,曾几、吕本中、赵蕃皆为道学弟子,又卓然于诗。2从理论表述来看,江西诗人和朱子都多以根本和枝叶为喻来论文道关系,强调诗人胸襟、人格、操行对写作诗文具有根本意义。黄庭坚说:“文章虽末学,要须茂其根本,深其渊源,以身为度,以声为律,不加开凿之功而自闳深矣。”3“文章乃其粉泽,要须探其根本,本固则世故之风雨不能飘摇。”4这种修养主要指养治心性的功夫,以读书为重要法门:“岷山之水滥觞,及其成江,横绝吴楚,涵受百谷,以深其源本故也。学而知本者,盖可以求师友于书册矣。”5黄庭坚所说的读书包括经史著作和先贤诗作,长期阅读对自我性情和文学才华自会有所启沃,人和诗文的品格也都会有所提高。朱子亦然,而且他的根本枝叶论更为明确:“道者文之根本,文者道之枝叶,惟其根本乎道,所以发之于文,皆道也。”6这里的“文”当然也包括了诗在内。落实到作家本人,诗文应该是从作者的性情中流出:“有那情性,方有那词气声音。”7他又说:

贯穿百氏及经史,乃所以辨验是非,明此义理,岂特欲使文词不陋而已?义理既明,又能力行不倦,则其存诸中者必也光明四达,何施不可。发而为言以宣其心志,当自发越不凡,可爱可传矣。今执笔以习研钻华采之文,务悦人者,外而已,可耻也矣!8

这段话的基本理路和黄庭坚一样,都是“读书→心灵→诗文”学诗进路,讀书以滋养此心,涵育自我的性情和品格,此为“诗格”的基础,因此也可简化为“为人→为诗”两重。方回“格高”说的两个层面与他们具有高度的一致性。

不过,黄庭坚作为著名诗人,其修养论与其说以“道”为最终目的,毋宁说是以“诗”为目的。上引黄庭坚的根本、枝叶论,意谓修养心性以深其根本,其最终目的在诗文之高明。这种逻辑和朱熹“诗文道流”的说法是相反的。在黄庭坚等江西前辈那里,用力于诗歌的句法、意脉、字眼,与儒学品格修养之间是并行的,两者虽统一于“不俗”,但道德追求和艺术追求毕竟是二元关系。相比之下,朱子作为理学的集大成者,其“理一元论”由早期儒学的“伦理”“义理”而上达于精微的“性理”,并提供了“学以致道”的具体方法,仅读书法即可归结为“循序渐进”“熟读精思”“虚心涵泳”“切己体察”“著紧用力”“居敬持志”等六条9,都远较黄庭坚细密。在此基础上,朱子以本末、体用、内外论道与文的关系,可谓极深研几;由心性存养外发为诗文,自然格调高远,显示了“体用一源,显微无间”的高度圆融。这不但为方回诗学提供了本体论的视野,进而影响到方回对诗学主体品格的强调。

综上,朱子诗学与江西诗学均以“道”为根源,诗人的品格、节操、胸襟也是“诗格”的根本,这是方回“格高”理想的渊源和思想内核。不过,“学道”与“学诗”两者是并行关系还是体用关系,何者才是诗人努力的重心,乃是朱子学和江西诗学的分歧所在。比较而言,方回自青少年时即受朱子学的影响,其影响远大于黄、陈;随着他对朱子读书法、中和说、太极说等思想愈有心得,其诗学重心也逐渐下移至“道理”和人格心性层面,其论诗有云:“反求乎根柢之所在,而无徒掇拾菁英以事其外焉。”1他又认为相较于诗歌的音韵、典故、语料等内容,“心之所主有高于此者,贵乎见之一,守之一”。2这些言论均有重内轻外、重道轻法之意。他论江西诗学,也更突出其“道理”和“心灵”层面,而淡化其“技”“法”的色彩,意在将诗派拉回到人格本位上来,从而营造一种健康而深刻的诗歌路径。

三、“活法”说中的朱子与黄、陈

明确了方回“格高”说的思想渊源后,须进一步探究的是如何达致“格高”,即如何“学诗”的问题。既然“格高”包括了“诗格”与“人格”,相应地,学诗亦应内外并进:一是诗歌句法、字眼、意脉方面的学习锻炼以致不俗,二是学诗者心性修养和胸襟识见的不俗。两者均可归结为一个“活”字。前者指句法方面的突破常规,不主故常,此为诗歌的形式之“活”,后者指向作者心灵之“活”;前者与江西诗派的“不俗”追求具有一致性,后者则体现了方回对江西诗法的超越,乃深受朱子理学思想的影响。

首先是江西诗法之“活”,即一种变化不常、圆活流转的诗学追求,主要体现在方回作于中年的《瀛奎律髓》中,其中所设的“变体”一类尤为典型。“变体”与精巧匀称的“常体”相对,包含了情景、物我、轻重、虚实的错综互换,也突破了江湖诗人周弼宣称的“四实四虚”的格套。江西派诗人是“变体”的楷模,他评黄山谷:“变之又变,在律诗中神动鬼飞,不可测也。”3评曾几:“盖斡旋变化之妙。”4评赵蕃:“江西苦于丽而冗,章泉得其法能瘦,能淡,能不拘对,又能变化而活动,此诗是也。”5拘于格套则难免卑俗;以意为主而变化不常则通于格高。这种“变体”即是一种“活法”,尤其是黄、陈等人的造句谋篇本无一定之规,活化流转,乃是源于诗人的“心胸气力”:

此等诗不丽不工,瘦硬枯劲,一斡万钧,惟山谷、后山、简斋得此活法,又各以其数万卷之心胸气力鼓舞跳荡。初学晚生不深于诗而骤读之,则不见奥妙,不知隽永。6

“心胸气力”,也即胸襟、学养、识见等心理内容。但问题是如何涵养得此“心胸气力”?黄庭坚等江西前辈虽有论述,但并不详明,他们的一些说法如“学者若能遍考前作,自然度越流辈”7“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8“词意高胜要从学问中来尔”9等等,均容易让人忽略“读书→心灵→诗文”中的“心灵”一环。其实,句法的“工”或“不工”均属纸上工夫,算不得真正的“活法”;作者的心灵才是最大的变量。每论诗到此,方回必祈灵于儒学的心性论,因为这才是其诗学的生命和源泉。他晚年曾说:“吾儒之学上穷性理,下缀诗文,必得活法。”10

把儒者的性理和诗文联系起来讲“活法”,乃得力于朱子学的沾溉。作为格物之学中最重要的内容,朱子读书法的目的在发现天赋的性理,以德盛仁熟为旨归,“活”则是将道理体验纯熟后的心灵状态:

凡人看文字,初看时心尚要走作,道理尚见得未定,犹没奈他何。到看得定时,方入规矩,又只是在印板上面说相似,都不活,不活则受用不得。须是玩味反覆,到得熟后,方始会活,方始会动,方有得有受用处。1

读书若不能浃洽自得,则所得知识、道理只是死板的教条;而熟读浸渍,终至心与理一,理成为活的理,此心亦臻于活泼泼之境。因此读书不仅仅是求知,也是治心养性之法。朱子诗文中所谓的“水到船浮”2“此日中流自在行”3云云,就是对此“活泼泼”心灵的隐喻。而且,朱子晚年好以“言志”论诗,“志”以正大的圣贤人格和道理为目标,“志”发为诗,是从心中自然流出,这个过程亦是“活泼泼地”。朱子《答杨宋卿》云:“诗者,志之所之,在心为志,发言為诗,然则诗者,岂复有工拙哉?亦视其志之所向者高下如何耳。”4意思是说“志”有高下,学者应志于光明正大的道理;诗以言志为本,是心灵内容的自然外发,朱子称为“真味发溢”5,工拙并非关键,反倒是专意于诗、计较工拙往往妨碍了为学工夫,才是理学家的大忌。方回晚年论诗亦好称“言志”,所秉持的亦是由格物积学而自然外发的路径:“古圣人作,民有康衢之谣,君有歌,臣有赓,皆所以言其志,而天机之不能自已者也。”6

以“活法”说诗并不新鲜,出入江西诗派的吕本中、赵蕃乃至杨万里等人对此均津津乐道,其中尤以吕本中的“活法”说影响最大。针对江西后学斤斤于规矩而不知变化创新的弊病,吕本中亦曾有过批评:“近世江西之学者,虽左规右矩,不遗余力,而往往不知出此,故百尺竿头,不能更进一步,亦失山谷之旨也。”7他用“规矩备具而能出于规矩之外,变化不测而亦不背于规矩”“有定法而无定法,无定法而有定法”来讲“活法”,主要是指“有意于文者之法”8,重点是关于用字造句方面的问题9。其所谓“胸中尘埃去,渐喜诗语活”10“笔头传活法,胸次即圆成”11的说法,也只是指此心的神明变化,属于心灵的作用而非心性本体,并无关乎道德属性。另外,如何掌握“活法”,他和韩驹、曾几、杨万里等人均好言“悟”,周必大也说“诚斋万事悟活法”12,实则掺入了禅学而太过玄虚。但方回的“活法”则明确以性理之学为根基,显得端正而稳实,且体用圆融:一者朱子学提供了由格物积学而“活”的为学路径,故有径可循;二者“理”作为心之主宰,乃是心灵活动的道德依据,故“活”而无偏;三者此心体认到天理流行,亦洒落活泼,故有鸢飞鱼跃之高致,对诗人的构思和抒情均是一种解放。所以方回关于“学诗”之“活法”,仍是对江西诗学与朱子学的融会。他那里既有浅层次的句法之“活”,又有更深层面的心灵之“活法”,其诗学思路是由“用”而探“本”,由“纸上之活法”透至“胸中之活法”。13故其着力点不在诗法技巧,而是转向了创作主体的心性。作诗求变只是表象,根本在于心灵的真正启悟,后者乃有赖于格物积学的长期工夫。这些都是方回吸纳了朱子学而对江西诗学品格的提升。

以上方回的“斯文”说、“格高”说、“活法”说,均体现了其对朱子理学与江西诗学的融合,也是我们深入理解方回诗学精神的三条入路。首先,方回持守的“斯文”理想,包括了江西诗学和义理之学,而以后者为根本;其次,方回诗学的“格高”理想,包含了“诗格”与“人格”,而以人格为根本;其三,方回学诗的“活法”路径,包括句法之变和心灵之活,乃以“心活”为根本。以上三对关系中,义理之学、人格之高、心灵之活均以朱子学为最终根源。这使方回于江西诸子与朱子之间不能不有所偏倚,就其整个体用兼备的思想体系而言,朱子的地位当然根深蒂固。

四、朱子学与方回晚年诗作风貌的变化

我们再从方回的诗作考察一下:在江西诗风与朱子诗学之间,其诗风有无畸轻畸重的变化。大致而言,江西诗派和朱子在为诗方面有艰苦和自然之别。江西诗派往往将创作划分为两个阶段:一是推敲锻炼、尚奇尚难的阶段,二是技法纯熟乃至豁然贯通后的自然平淡阶段,这是一条由艰难而至于平易之途。不过黄庭坚多留意于前者,诗作至晚年亦未真正达到自然平淡之境。1陈师道的苦吟则更为人熟知。率意为诗容易流于“俗”,而苦思锻炼则是“免俗”的重要保证。朱子则不然,他一向认为高明的诗歌应从胸中自然流出:“诗须是平易不费力,句法混成。”2因此对黄庭坚的诗多有訾议,“知他是用多少工夫。今人卒乍如何及得!可谓巧好无余,自成一家矣。但只是古诗较自在,山谷则刻意为之”。3为诗乃是“学道”之馀事,或者说“学道”之法就是学诗之法,不必分出精力专门学诗,他还说过“作文何必苦留意”4的话,这里的“文”当然也包括了诗。用力于诗是舍本逐末,反倒会分了为学工夫。

受到朱子“活法”的影响,方回晚年的诗学观念、诗风均有过重要调整,其六十二岁时曾反省此前“所作诗滞碍排比,有模临法帖之病”,于是“翻然弃旧从新,信笔肆口,得则书之,不得亦不苦思而力索也”。而这种转变的原因在于长期的读书致知,他将读书的路径总结为“五经一圣之言以为律令,九贤之言以为格式”5。“九贤”,即周代的颜、曾、思、孟,宋代的周、张、二程、朱子,朱子更是新儒学的集大成者。同篇文章中他又指出:“既而亦于子朱子有得,追谢尾陶,拟康乐,和渊明,亦颇近矣。”6

与朱子理学趣味最近的乃是陶诗,朱子既推崇陶渊明的人品,亦崇尚其诗作7,而崇陶也是方回晚年的重要诗学取向。其晚年有诗云:“崛强轮囷谓绝奇,刮摩剔抉更多疑。彭门峻步勤除道,栗里高风晚得师。乃后容赊十年死,定应全废一生诗。”8“栗里”是陶渊明的故乡,方回说自己晚年方悟到陶诗的高明,颇有悔其少作之意。“崛强轮囷”“刮摩剔抉”即太过于刻意,隐然指向自己早年所归依的江西诗学,而后期心态变得从容和平,诗风趋于平易淡然,暗合了陶诗的风味。如《七十翁吟五言古体十首(其一)》寄寓了深沉的人生感喟,既哀叹治生乏术又有君子固穷的坚守,诗风浅易,颇有陶诗格调:

无妻牧犊子,带索荣启期。予亦年七十,幸犹未至兹。颇亦似陶翁,粗有五男儿。乃父休官早,致汝恒苦饥。挂冠六七闰,方当挂冠时。治生了无策,惟耽酒与诗。室人愧交讁,虽寿夫奚为。后死信无益,固穷谅何悲。9

当然,对朱子本人的诗风亦应饱参熟味。方回晚年的《诗思十首》之九专拈朱子诗:“生年同孔氏,传道仰文公。烂却沙头月,谁参到此中。”1“烂却沙头月一船”本是朱子的诗句,诗思深远,颇有大道不行、闭门待尽的无奈,后世诗人却鲜能体会其道理和深致,方回不禁感慨系之。但以上仅止于朱子诗思和诗风的影响,其实朱子学包含的“活”的精神对方回诗学的影响更大,主要指心灵的活泼而满蕴生机,以及诗歌的意味舒徐。方回现存诗作均为五十七岁解职以后所作,从体裁来看,古体诗较之律诗更多,且大多写放荡湖山之间的生活情态,多以“偶书”“杂兴”“即事”“排闷”为题,此外写雨、春景、午睡的诗均明白如话,很难见到方回自谓“虚翁亦嗜诗,瘦骨枯崚嶒”2的风貌,和江西诗派瘦硬枯劲的典型诗风亦不相似。相较来说,学江西则难免摹其形迹,诗风略似;由朱子所获致的是心灵的透脱,发于诗作,则未必专似朱子。比如方回的“直到全无马粪处,山僮竹箒扫松钗”(《三竺道中》之二)“不如斟月入杯中,诗酒肠吸杯月空”“山头拏月月愈远,尘里抉诗诗不出”(《俞鉴山月歌》)等诗句中也显然能看到苏轼、杨万里等人的影子。可见他晚年并不拘于江西门户,涵纳众家,但更崇尚自然平易的诗风。

综上,方回的“格高”“活法”说均是整合了江西诗学和朱子诗学的思想资源,而由于强调“人格”“心性”对诗歌的始基作用,以及儒学的浸渍和读书自得,朱子学成为方回诗学中越发浓重的底色,也影响到方回学诗的“内转”趋向:从苦思锻炼达到“不俗”,不如修养心性以达致“不俗”——前者是黄陈诗法,后者乃是朱子诗法。明乎此,再来看方回晚年评朱子时所说的“本来馀事压黄陈”亦并非奇怪,无论从诗风的自然高明而言,还是格高不俗而言,认为朱子较胜于黄、陈,乃是方回诗学发展的自然逻辑,并不像钱先生所说的,是方回的“言不由衷”。

五、结 语

钱钟书先生一向坚持文学本位和艺术审美的标准,对方回的诗学背后的文化融合视野、体用思想较缺乏同情之理解,故指方回詩学为“出位之思”“倚傍门户”,这都是欠公允的。我们认为方回晚年确实对朱子学的体悟更深,且以朱子学为思想坐标,充实和改造了没落的江西诗学。从风格而言,方回本来和黄庭坚一样,强调“平易中寓艰苦”,晚年则从原来讲求“艰苦”“推敲”转向了平易自然,而“自然”“平淡”恰是江西诗派的最终诗学旨归,只不过黄、陈是由琢磨锻炼而臻于自然,朱子则由心性的涵养中和而臻于自然,两者在“格高”“不俗”方面可谓殊途同归。方回晚年受朱子影响更大,他凭借朱子学的助力,在把江西诗派更加理学化的同时,也将没落的江西诗学激活了。

钱先生一向反感宋代理学家和他们的诗,甚至认为“有时简直不是诗”3。其《宋诗选注》中理学家的诗只选了刘子翚一人,连朱子之诗都没有选入;对深受朱子影响的方回晚年诗作则评价更低:“其六十前诗不可得见,然六十后遽败坏至此,则早年拟议临摹之未有真得,可知而已。卷二十七《赠叶宗贵一山》自负近诗‘颇通大道合自然,拙朴有馀巧不足,吾睹其拙而滑矣,未睹其朴也。”4不可否认方回后期确有少数枯燥的诗作5,但“拙”或有之,朴率自然之作更多,“滑”则绝少,浮滑率易之风与方回标榜的“格高”截然相反,方回是始终持以为戒的。其晚年诗“退为平易”,但并没有流于率易,琢磨推敲的功夫当然是不可少的,他曾说自己晚年诗作“中有阆仙之敲而人不识也”6。钱先生对方回后期诗风的评价难免包含了一定的偏见。如上所述,方回所盛推的江西诗学和朱子诗学均含有程度不同的性理思想,方回对此的深刻体认非但没有造成诗学的偏狭,反倒启发自己摆脱了门户之见,在诗思和诗风方面有了新的进境。对此我们应作出公允的评价。

责任编辑:钱果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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