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郎
铜的留白
炉火的刺目光亮
破坏了身体和灵魂的完整性
也破坏了我和铜之间的情分
铜有它自己的族谱
藏着祖先留下的箴言和风骨
它有思想的闪电,故事的华彩
它在水里幻化成鱼,在天上羽化为鹰
它在其他身体里,拔高骨头的纯度
一块块铜垫起,一些高贵的灵魂
就连一件铜器的阴影
都在时光里质地纯粹,满腹经纶
比刻在树上的名字还意味深长
它把多余的空白,留给了时间
让空掉的酒杯,再次斟满
空空的白纸上,反复抄写六字箴言
每一封无法回复的信件
都成为拎在手里的孤独
守夜人读着读着
就被掉落的烟灰烫伤了自己
观众们投来的掌声,饱含泪水和温度
接近一首诗的黄金质地
也许世界就是一块铜
铜就是一支父亲的烟斗
有时候,铜被锻打成一枚
异乡人思念的胸针
别在离心最近的地方
铜的心事
一块历经风雨的铜器,也许就能把
一个虚无四散的灵魂聚拢和扶正
一场雨会爱上它的沉默
只要足够坚硬
具有足够的延展性
就能听见前世的歌声
在今生的生活器具里一一奏响
我在无数个场景里寻找铜的身影
可是,我在很多时候丢掉了骨头
丢掉了故乡
我用旧马车
驮走旧日山河
车轮宛如一道符咒,铺展了无数个轮回
一只铜器成为我未来的墓穴
它足够收留我残缺的背影
一只蚂蚁曾经爬上它的身体
猜测来历,寻找族群的历史
时间在它的身体上结痂
它藏起了残缺的部分
却敞开了历史的鞋带
是把心思系得越来越紧
不肯走漏一点点曾经爱过的风声
它的身躯间环绕的小情绪、大恩怨
像老家门前那条河一样来历不明
所有关于故乡的旧址
都指向身体里最脆弱的部分
书写一次
疼痛一次
整夜炼铜的人
淬炼成为一把剑、一支矛、一身铠甲
依靠或挂在墙上
都能把天空的清澈倒影
你成为亮色系、暖色调、正统的证词
而我在你的阴影里简单地做一个
花光积蓄,都要来到你身边的孩子
最动人的场景,无非是你我彼此包含
却看不清对方的面容
最美的画面,无非是你怀抱着一件
莲花底座的铜像,枕着我的名字入眠
我和一件铜器的距离,正好是我的年龄
寒风永远也打不开我僵硬的诗句
多年以后,神把我的诗歌收回
放在炉火中再次提炼
充满隐喻的雪,就会再次落下
拖着小尾巴的省略号
在我的尘世间砸下了六个黑洞
有些时候,想要冒险
从炉火里炼出一段神话
手执长剑的屈原,站在我们对面
酒樽里冒着热气,痛快地说
喝了这杯酒,赶快去山前
打仗正酣,何不马革裹尸还
多情的日月,曾经光顾过
你的琴台、瓦砾和茶水
醉酒的李白突然醒来
挥书疾呼
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
赧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
可靠的铜
我曾经在一堆煤块、乱石、杂草中拣出了你
把翠绿的铜锈还给了大地
把多余的水分还给了河流
把你还给应该拥有它的人
让勇敢的少年有足够的自信
在这个可靠的夜晚执笔写信给璀璨的人间
让饱含美和忧伤的词语在白纸上慢慢走
再慢慢走,和身后的夜晚一起
沉陷于墨水的边缘,稿纸的边缘
让多情人提着自己的影子
落入虚弱的时空
多次说起铜
父亲的铜、淬炼工人的铜、心口的铜
或有关沉默的铜、奔跑的铜
再或者屈原的铜、关羽的铜
它们骨骼耸立、声音洪亮
像小调里绵长的尾音
那匹跃身而起的铜奔马
踏着飞燕的背脊
带着蛰伏在云层里的乌金闪电
激起一整个湖水的波澜
時间宽恕了脸上的皱纹
河流放低了自己的身段
碑文总是说一些最动情的场景
被抽取筋骨的孤独
再也不是孤独
而我,和这个世界有着
两两相忘或者不离不弃
一切的铜的景象
带来了宽阔、深沉和背影的不甘心
衣 郎 土族,七十年代末生人,故乡青海互助。文学作品入选多种全国年度选本。曾获得第二届青海文学奖、第七届青海省政府文艺奖、第五届青海青年文学奖等。著有诗集《夜晚是我最后的家园》《蓝调的刀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