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这样。”阿森嘴巴抿起草叶,吹出哨声。我尝试几次只能喷出口水,扔掉草叶躺在河滩上,阿森也躺下来闭上眼睛。我们面向夕阳,眼前一片橙红。运河大桥的蓝色护栏锈迹斑斑,我们经常沿着倾斜延伸的基座走下去,从边缘穿过一片废弃的荒地到达河岸。河水在雨季之外总是很脏,我们见过饮料瓶和包装袋,但从未看到一条船。当我们躺在河滩上时,疯长的杂草会遮蔽视线所及的大半天空,将我们的身体封闭在一个带气孔的胶囊里。有时我偏过头,阿森的侧脸几乎也被遮住。我闭上眼睛感受他的呼吸,将自己调整到相同的频率。他的声音很重,似乎需要更多氧气来维持身体运转。
地理课讲到美国的行政区划,阿森正沉迷黑帮电影,提议我们那一伙人各挑一个州作为代号。他选的是加利福尼亚,我选了佛罗里达。我们的座位分别在教室最后的两个角落,他有时传来纸条求我帮忙。“佛罗里达,在线请回复。”我们的对话常常由此开始。然而我经常忘记那些复杂的外国地名,它们并不如蚊子、壁虎、老鼠等讲起来顺口,虽然听上去有些粗俗。
有一天我们照例下到河滩,天色昏暗阴沉,昨晚一场雨后荒地泥泞不堪。阿森听到有声音从桥洞下传来,我们一路走下去,拨开几层蜘蛛网,在枯叶堆后发现一个纸箱,里面有只花猫和两个白瓷碗。几袋猫粮密封完好,看起来应该是只被遗弃的家猫。我们呼喊几声无人应答,桥洞深邃,声音被几次反射,消失在光亮的另一端。阿森抱起猫,它并不挣扎抗拒,反而抓住衣服埋在他的胸口。没有其他提示,我们一致同意用另一个州作为它的名字。
“路易斯安那。”我们这样叫它,将它作为我们所谓兄弟会的新成员。
我们不敢把路易斯安那抱回家去,就把它养在桥洞下。虽说是养,其实也只是在碗里放上猫粮和水,隔一两天过来更换清理。几个星期后路易斯安那开始离开箱子的范围,在河滩上四处游荡,但我们呼唤时它会出现,基本上都在没过它身体的杂草丛中,白色脊背上一块棕色皮毛十分显眼,我们一直认为它是只特立独行的猫。
当我们又一次躺在河滩上时,阿森提起一些即将到来的球赛的事情,我知道他选加利福尼亚和喜爱的球星有些关系,房间里张贴多幅海报。我从父亲那里断断续续了解到一些著名球员,记下他们的球队和球衣号码,在和阿森聊天时玩一些对号入座的游戏。我们在风声中渐渐产生困意,阿森的声音越来越轻,微弱如耳语,胶囊慢慢被一些颗粒填满。再睁开眼时夕阳已经渐渐没入对岸的树林,阿森尚未醒来,路易斯安那卧在我们中间。
“该回家了。”我坐起来,视线部分被河边芦苇丛挡住,夕阳轻微抖动。
“你在这儿见过船吗?”阿森忽然问,我摇摇头。
“我见过一条渔船,船上的人穿蓑衣戴斗笠,就跟古代人一样。最奇怪的是船上还有只猫,趴在鱼篓边上,比路易斯安那顏色深一些。他们就从这里划过去,划进一片芦苇丛。”他指向下游的河面,说话有些含混不清,好似梦呓。有只白翼的鸟从水面上扑棱着飞过,爪子轻点快要蔓延到河心的绿藻,留下水坑似的痕迹。几圈涟漪在水中晕开,有几尾鱼向下游逃散。
雨季到来之前我们准备将路易斯安那转移到河滩高处,阿森担心上涨的河水会没过桥洞下的狭窄通道,将纸箱冲垮。祖父在我们选址时猝然离世,我和父母坐上列车前往更北方的另一座小城,路易斯安那只得全靠阿森照顾。回程时已过将近一周,车厢颠簸摇晃,我用毛巾遮住眼睛,缩在座椅角落沉沉睡去。迷迷糊糊中听到手机提示音响,也没有精神查看,直到快要下车时才打开。阿森发来短信,只两行:
“佛罗里达,在线请回复。”
“路易斯安那已失联。”
“左转,沿当前路段继续直行两百米。”听到猫叫声的时候我正在延安西路高架桥下,在漫长的红灯等时里转着手机寻找方向。上海的高架错杂延伸,桥上天空与桥下道路被无规则地分割,如同拼图碎片。爬山虎郁郁葱葱,缠满高架立柱。红绿灯和斑马线的对应关系需要仔细辨别,通行时间只有十几秒。
几日来我参加一个改稿会,房间窗户外面正是高架桥,十一层的高度被拦腰截断,如同从地下升到人类世界。同住的小林是个狂热的诗歌爱好者,也写小说,以前参加过一些诗会。报到那天,我们打过招呼他便独自看书。出门时我匆匆一瞥,深蓝色的封面,是个不认识的外国诗人。
从刚来时上海便断断续续地下雨,房间和道路一直被潮气包裹。酒店配备的套餐永远是一股甜味,七八个人围绕一张大圆桌坐下,有的早已熟识,互相寒暄,讨论最近写的小说或剧本。小林吃几口便跑去另一桌谈论诗歌,我低头夹菜,偶尔应付几句礼节性的询问,因为“老师”这一新称号而惶恐不安。散场后几位作家被围住签名,我回房拿伞出门。
一家医疗公司在二楼宴会厅举办肺癌研讨会,我瞟一眼竟正好看到阿森。距离太远,我只看到他的嘴巴一张一合,声音像从桥洞里传来。我从母亲口中得知阿森被F大学医学院录取,本硕博连读,明年即将毕业。河滩对岸的树林已经变成六层高的商场,新年时我在一层超市拎着两大袋东西和他迎面走过,口罩之外只有一双眼睛,我猜他并没有认出我。阿森的演讲似乎正到高潮部分,带起台下一片掌声。我偏头向屏幕看一眼,是几张复杂的折线图表。
绿灯即将亮起,旁边草丛里传出凄厉叫声。两只猫猛地窜出,有一只落地时踉跄了一下,看起来是腿有些毛病。路灯下只能看到白和黄的两团影子,白色明显因为病腿处于下风。待平静下来我才看出白色的那团是只三花,一只前爪在三分之一处弯折,拖在地上。看上去年龄不大,又瘦又小,颜色倒是很对称。另一只是橘猫,体型要大上一圈儿。我盯着猫,猫也盯着我。
“路易斯安那?”我试探性地叫出这个久远的名字,尽管它们的花色并不相像,但它好像听懂一样,一瘸一拐地凑过来,在我腿边蹭来蹭去。我感受到它皮肉之下的骨骼,比路易斯安那还要柔软一些。我将它留在原地,过马路去便利店寻一个废弃纸箱。回来后猫不见了,只有被踩塌的草叶。我呼唤良久它才从阴影处走出来,橘猫依然跟在后面。我掰碎买来的面包唤它进来避雨,它并不吃,只是闻一闻。它身上很干净,除了沾上一些绿化带里的泥土,我猜附近的大学生把它喂养得很好。面对纸箱它始终保持警惕,无法轻易对黑暗产生信任。橘猫又凑上前来,弓起背预备发动下一轮进攻。我猛一跺脚它便跑走,躲在一棵矮树后观察。
在路易斯安那之后我再不打算救助任何流浪猫,但是对这个有些冗长的名字有所反应的动物总归会有些不同。在网上发布求助信息后,我继续尝试让它走进箱子。很快有个女孩回复说可以提供帮助,就在高架桥附近。我们互换联系方式,我快速浏览她的朋友圈,有一些定位在H大学,应该是学生,但又好像不是,更多的是一些旅游照片。上个月有几张医院的诊断书,病的具体名称被隐去,只知道已经确诊。上个星期她在浦东救助一只黑猫,送到宠物医院护理一番,现在可以自如上蹿下跳。
我发送实时位置和猫不太清晰的照片,D大学的南门附近,旁边有家银行,还算好找。她问我有无猫包和猫粮,我只得回答我只是在上海短期旅行,碰巧路过。现在只有一个纸箱,猫并不肯进去,应该是怕黑。她告诉我会马上打车过来,大概半个小时,并不太符合“附近”的概念。猫卧在我脚边,眼睛里似也蒙上一层水雾,和路易斯安那比起来是一只相对正常的猫。我想起夏天大桥护栏边聚在一起钓鱼的老头儿,甩一甩鱼竿就坐一下午。他们有时赤裸上身,汗水顺着后背已经松弛的皮肤纹路流下,就像在桶里扑腾的鱼,水顺着鳞片流到桶底,在烈日下蒸发干净。有时几只野猫也会过来,躺在旁边任人抚摸,最后会得到一条鱼作为奖励。父亲偶尔也参与其中,但他的技术并不好,往往只能钓到一两条。他经常睡着,猫走上前去,试探地嗅一嗅,叼走逃离。我曾和阿森讨论过路易斯安那可能被他们中的谁抱回家去,但它似乎是从不吃鱼的。
母亲曾与我说起她目睹的一起跳河事件。那日她下班回家经过运河,远远望见围了一堆人,什么也看不清。她刚挤上前去,一个女孩便越过栏杆跳下,吓得她惊叫一声。母亲说她记得女孩怀里抱着什么东西,好像是只猫。尸体被打捞上岸,猫不知所终,当然也并没有人关心一只猫。只有到对岸树林里钓鱼的人会隐约听到猫叫,循声去找又毫无所获。有人向那方向扔一条小鱼,隐约听到草叶响动,并没有什么猫的影子。同样,那里也没有路易斯安那。
“那天下雨以后我再没见过它。”路易斯安那不见的时候荒地已经开始改造,推土机整日来回,父亲说市政准备在这里建一座公园。路易斯安那始终没有出现,猫粮丝毫未减,阿森说三天前就已是如此。我们猜想它游荡得太远迷失方向,或者从桥洞下游到对岸钻进树林。虽然我们查到猫大多不喜欢水,但它以前确实这么干过。几天后工地竖起围挡,我们再无法下到河岸。路易斯安那的纸箱之家也被封在其中,我想它应该早已被工人扔进垃圾堆,或是软烂解体。
新学期在雨季过去大半时开始,路易斯安那依旧不见踪影。公园的项目因为资金问题而停滞,石料和灯柱横七竖八地躺在修整了大半的荒地上。有小孩从围挡的缺口溜进去玩水,结果淹死在河里,到半夜才被发现,母亲崩溃大哭。有块挡板在救人时被挪开一半,我们就从那里钻进去,发现桥洞下的纸箱还在涨起的河水边缘,外观依旧完好,靠河的一侧微微发霉。我们四处寻觅,和之前一样呼唤路易斯安那,但它再未从杂草里钻出。阿森在挡板另一侧喊我过去,在工人的临时板房后我看到一具动物尸体,和路易斯安那体型相像,已经血肉模糊,无法判断毛色。还没有多少蚊蝇,看起来死去的时间并不长,不知是被此前工人遗弃的看门狗吃掉还是其他。我们不能确认它和曾经到处游荡的那只猫有多少关联,但两个月过去,我们不约而同地默认那就是路易斯安那。我们将这具动物尸体装进一个黑色塑料袋,在一块正对树林的地方挖坑埋下,用土压平压实。在那里有时能看到夕阳从两棵树正中间沉下去,构图对称和谐,是块好的坟墓。
抱走没有路易斯安那的纸箱后,剩下的半袋猫粮被我们倒进运河,随有些湍急的水流漂向下游工业区。白瓷碗我们决定一人带走一个,幻想可能路易斯安那会循着自己的味道找来。河水没过河滩上的大片草地,此前我们躺的位置已被淹没。夕阳开始落到对岸树林中,金光洒满河面,河水在视野远处拐弯向东流去。我們在土坑两边躺下来,雨水充足,杂草长得更高,如同茧壳将我们包裹。我听到路易斯安那在草丛中穿行时窸窸窣窣的响声,它的叫声断断续续,好像是在告别。阿森吹起草叶口哨,河水在半梦半醒之中慢慢涨上来,从脚开始将我们吞没。水下的世界一片沉寂,路易斯安那从头顶游过,我试图抓住,它却好像一条丝带从手中溜走。消失在被数次折射的阳光里。
后来我们渐渐不再提起路易斯安那,阿森依然喊我佛罗里达。三个月后公园终于建好,我们再不用从倾斜的基座下到河岸,锈迹斑斑的蓝色栏杆也被换成不锈钢,上面的金属圆球没几天就被人偷走。只不过晚课延长到九点之后,我们再难继续躺在河滩上看夕阳落到对岸树林中。再次分班之后,阿森搬上五楼,将目标定在P大学医学院,每晚统一额外增加半个小时,于是我便自己骑车回家,但习惯上楼从后门望他一眼。兄弟会名存实亡,那些代号也被我们渐渐遗忘。有时我会穿过黑夜无人的公园步道下到河滩,路灯只在靠近马路的一侧亮着,河岸与水面揉成一团深蓝。“路易斯安那——”声音穿过桥洞消散在夜色中,另一头好像真的有两个州之间的距离那样遥远。两岸的平台被扩大一倍,开发出一些健身器材,头顶的车流声也被放大。土坑上长出杂草,树林成为辨别的主要依据。
某个短暂假期的傍晚我走过大桥,钓鱼的老头儿刚刚收摊。阿森站在土坑旁,我在桥头一棵树后蹲下,从栏杆的空隙中远望。他转身走向公园时我喊道:
“加利福尼亚——”
他抬头寻找声音的来源,我从树后走出向他挥手,他回应道:
“佛罗里达——”
“我还没找到路易斯安那——”紧接着他又喊道,指指桥洞,又指指对岸的树林。路易斯安那不在那个土坑里,我们始终都明白这个事实,或许它曾经回到桥洞下,寻找那个属于它的纸箱之家。我们希望它被前主人抱走,更希望它沿河岸北上游荡,毕竟它是一只特立独行的猫。我们在河岸待到天完全黑尽,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一些流传的校园话题,以及抽屉里被他丢掉的多张纸条。他鼓励我考去同一所学校,我想那和找到路易斯安那一样困难。
下个雨季到来之前河上出现了不止一条船,它们整日作业,清理绿藻和堆积的淤泥,桥洞下的蜘蛛网和腐叶也被打扫干净,两边通道改成木质,贯穿城市的运河彻底变成一条景观带。高三后我与阿森慢慢断掉联系,有时下晚课后我爬上五楼,透过后门玻璃看仍坐在最后一排的他。从走廊上可以看到大桥在路灯下隐约的轮廓,我在楼梯拐角处写下路易斯安那的名字。
“可能还要一个小时。”女孩附上一张照片,说出租车堵在高架上动弹不得。我将纸箱挪一挪,路易斯安那警觉地跳开,后爪已隐入草丛。手机电量即将耗尽,我不得不原路返回。橘猫不知去向,我对女孩说已经留下纸箱和胶带,起身离开。路易斯安那拖着瘸腿试图跟上,在人行道边缘退却停住。它的叫声微弱,很容易便被车声掩盖。我在迷宫似的道路里又迷失一次方向,弯弯绕绕走过几个路口,终于看到酒店外墙上的发光屏幕。
我等电梯到十一楼,有人站在后面打电话,声音轻柔,和唤路易斯安那时是同样的语调。我向上拽拽口罩,待电梯门开自动站到角落。阿森拎着两个食品袋站在斜对角,我听到他说电梯里信号不好,随后挂断电话。到八层只有几十秒,我们一同盯着逐渐变大的楼层数字。
“你到几楼?”他忽然开口,我才注意到亮起的只有一个按钮。
“十一。”我压低声音,又觉得有些自作多情。
他离开后我拽下口罩大口呼吸,里面已被呼出的水汽浸湿,有些食物残留的香气同时涌进鼻孔。我走进房间开窗透气,高架上刹车灯红成一片,反方向空空荡荡,几辆车呼啸驶过,掩盖淅沥雨声。小林和我打个招呼,依旧看那本蓝皮书。我有些头晕,站在窗前注视远处雨幕中的高楼。胃里依旧空空如也,剩下的面包留给了路易斯安那,现在想来有些暴殄天物。小林已经开始洗漱,我倒在床上,回想電梯里阿森的侧脸,不知不觉沉沉睡去。醒来房间里一片黑暗,打开手机有两条未接视频,都来自三个小时前,再后面是她的消息:
“怎么不接?”
“猫已经带走了,正在去宠物医院。”
我努力保持清醒,从她零散的文字片段里拼凑出关于路易斯安那的所有信息。一只公猫,大概六个月大,还未绝育。腿伤严重,只能截肢。我难以想象截肢是种怎样的情景,更何况还是一只猫。我向她道歉,并询问路易斯安那的最新情况。她很快回复说猫的情况复杂,要等一两天才能手术。我打出一些挽留的话又删掉,路易斯安那的瘸腿已经很严重,截肢与否并没有太大区别。更何况我的意见并不能左右她的选择,也无法更改路易斯安那的命运。
颁奖仪式在二楼宴会厅进行,昨日肺癌研讨会的海报正被撤下,场地大而空旷,又多了两张圆桌,据说是邀请了作协的某些负责领导。饭菜如出一辙,我沉默鼓掌。前日演讲台上阿森面前的桌子也被搬走,我想他应该早已离开。饭后小林照例去找新认识的几位作者,我想问问女孩路易斯安那的情况,或者只是拍一张照片也好。
“晚上好,猫怎么样了?”她没有回复,我只庆幸还未被删除好友,路易斯安那没有再次消失。
小林回来时已将近十二点,身上带着些酒气,说和他们聊得兴起,又去吃了烧烤,天南地北地胡侃。我向他借来那本陌生的蓝色诗集,随便翻几页又放下。女孩在这时回复说下午手术已经完成,受伤的前腿保留了一部分。我问起会不会送到救助站,她不再说话。我点进她的朋友圈,只剩下一条横线,仅三天可见。我忽然预感路易斯安那又将不辞而别。
早起她仍旧没有回音。我退房离开,与小林在地铁换乘站道别,搜索前往最近的宠物医院的路线。上海九月的午后阳光依旧毒辣,我拖着行李箱在曲折的弄堂中穿行,忽然记起大概是最后一次见到路易斯安那的那天。我们试图将它带到阿森家中,但离开河滩越远它便越发不安,一直弓起脊背。我们只得把纸箱抱回河岸,它跳出来窜进杂草之中,险些抓伤阿森的手臂。
改稿会结束当天上海终于放晴,下午我们穿越过江隧道到达浦东。黄浦江缓缓流过,夕阳洒满江面。江岸是规划齐整的绿地,并没有杂草。回酒店时大巴驶上高架桥,我们穿梭于高楼之间,每一幢都密密麻麻排列无数窗口,好像卫生间里的马赛克墙砖。经过前晚的路口时我向下张望,被层层叠叠的车道挡住视线。
午后两点,我走上外滩观景大道。正是黄浦江拐弯处,江水浑浊,泡沫浮泛。水下有个影子一闪而过,看上去应该是条鱼。货轮汽笛声低沉悠扬,远远望去,长江大桥几乎隐没于天际。我从未见过如此宽阔的水面,此前南方水系只是一个遥远的想象,雨季涨水的运河就已是全部。
我将买来的猫粮放一些在花坛角落,抓起一把撒进江中。路易斯安那并不在那家宠物医院,医生说最近送来的只有打架负伤的狗,他建议我坐两站地铁去一家救助中心,被送去的流浪猫都会有详细记录。我道谢离开,走到门口时一个男孩抱一只白猫进来,说是来做绝育。它紧紧抓住男孩的衣服,眼睛很像路易斯安那。我感到与路易斯安那的联系正在变得微弱,它所有的特质正被拆分重组。
“如果要起名字,可以叫路易斯安那。”我在和女孩的聊天框中又打出一行字,像是在自言自语。有家公司在观景大道拍摄宣传片,员工排成一排跑向镜头。江风渐起,货船轻微摇晃。我想起梦到和阿森坐船在雨季的运河之上漂流,杂草长得和船顶一样高。至于河水流向哪里,我并不知道。有只鸟扑棱着飞过水面立在船头,路易斯安那卧在耳边,亮晶晶的眼睛望向船外积云的天空。阿森立在船头,像一道虚拟投影。我们漂入一片芦苇丛,路易斯安那轻叫一声,跃入河中,我看到它背上那块棕色皮毛慢慢被河水淹没。阿森的身影消失,芦苇丛将船围拢。
列车开动,再次发送消息时已经变成红色的感叹号。没有照片,我不知道路易斯安那截肢以后怎样,最终又去了哪里。车里冷气开得很足,我找出外套披上,天色昏暗阴沉,我在大雨来临之前离开上海。
作者简介
刘闻远,南京大学戏剧专业(创意写作方向)硕士研究生在读。
责任编辑 张范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