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浩岗
我的童年记忆都与毛主席有关,与“革命”有关。
我出生在河北省吴桥县一个离县城40 华里、只有三百多人口的小村庄里。最初的记忆,是被大姐抱着在村里大街上走,街上乌压压一片人,纷纷过来对我说:“你唱‘嘎拉呀兮咯若’!”我一看人太多,就扭头趴在大姐的肩上,予以拒绝。其实,我只会这首歌的开头两句:“毛主席的光辉,嘎拉呀兮咯若……”既然是被抱着,现在推想那时不会超过三四岁,应该是在1966 年或1967 年间。接下来印象深的记忆,是街上扎起彩色牌楼,上面红绿彩纸写着“满怀激情庆九大”——那时应该是在1969 年。我虽然还没上学,但听别人念,这几个字就记住了。
1970 年,我开始上小学一年级,语文课本的第一课是《毛主席万岁》。这年盛夏时节,老师让全校五个年级的学生学习并背诵毛主席新发表的“五·二〇声明”,记得是一个64 开的小红本本,最先、最熟练地背下来的同学,将到全村社员大会上展示。我虽然是最低年级,竟然被选中了。那天中午的情景,现在回想起来如在目前:烈日炎炎,社员们午休刚过,准备下地之前,都聚集在大街上,各自找个有阴影的墙根或树荫下蹲了、坐了。村支书先说了几句什么,然后教我们语文的齐万兴老师就让我出来背诵全文。我小跑过去,站到街心,一口气背诵下去,机关枪一样很少停顿,此间偶用眼睛余光看向蹲在墙根阴凉处的齐老师,他手中拿着原本在核对呢。背诵完了,我又小跑到他跟前,似乎这时有一片掌声。齐老师拍着我的后背说:“让你娘给你买个新背心!”当时我穿的是一个带破洞的小背心,原先是白色的,母亲用颜料给染成了绿色,齐老师不说的话,我还自以为很漂亮呢。
多年之后,我一直感激这位齐老师。当年父亲在外地教书,母亲一人带五个孩子过日子。我们家在村里并不吃香,什么好事也不会轮到我。但在学校,齐老师对我特别重视:小学五年,隔三差五要开各种会,常常是几个村子的小学联合召开。齐老师总是指定我为阎庄小学的“发言人”。虽然这种发言稿多靠抄报纸拼凑,但也给了我看报的机会,锻炼得当众发言不怯场。齐老师给我印象深刻的还有一件事,就是他曾用自行车驮着我,骑行十几里地去后郭村看阶级教育展览。齐老师本人文化水平并不高,现在回想他教我们语文也有教错的地方,但他给了我机会,给了我自信,这对我早年成长是最重要的!
1975 年至1978 年读中学的四年,正是中国政治风云激荡之时。我对那一时期的时事特别熟悉:能记得国内每个重大事件发生的时间,能熟练地按顺序背诵党和国家领导人名单,知道坦桑尼亚总统尼雷尔、赞比亚总统卡翁达,知道苏联领导人勃列日涅夫前面的名字叫列昂尼德……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有特殊机缘。从读初中开始,我享受了“教师子女”待遇:住在父亲的宿舍兼办公室里。父亲担任高中班的班主任,班主任有学校公费订阅的报纸《光明日报》和《参考消息》,这使我每天都能读到新报。我获取外部信息的另一个重要渠道是收音机,家里那台木壳收音机丰富了我的精神生活,打开了封闭小村庄通向外面世界的空中通道。
那时,我们家的书都放在一个黑色的大柜子里,数量并不多,却已是全村藏书之冠。这些书有的是父亲读中学和师范时的课本,有的是他省吃俭用购买的,还有一些则是学校图书资料室“破四旧”时他“抢救”回家的,上面还印着学校的红章。对我影响最大的有《自然地理》《中国近代历史故事》《世界近代现代史》《史记故事选译》,以及中国地理和世界地理的课本。对书里的插图或照片,我印象最深:《自然地理》中地球与太阳及其他行星的对比,让我知道了宇宙之浩茫、人类之渺小;《史记故事选译》虽无插图,但它有大字文言原文、小字注释和白话译文,让我有了读文言文的初步感受。那时候最喜欢读的当然是小说,但家里藏书中小说仅有三种:《播火记》、《叶圣陶短篇小说选集》和《高尔基选集·短篇小说集》。现在回看,这三本恰好分别代表了当代文学、现代文学和外国文学。大概是我十岁的时候,有一天,父亲去县城,捎回来两本白色封面上印有鲁迅灰色侧面浮雕像的新书《呐喊》与《彷徨》,我如获至宝:这是小说,又是新书啊!由于可读的书少,上述几本书我读了一遍又一遍,以至于感兴趣的段落都能够背诵。回头来看,我在《文学评论》发表的论文《重新认识叶绍钧小说的文学史地位》和《论〈红旗谱〉的日常生活描写》,与早年的阅读体验不无关系。
连环画是我童年、少年时期精神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内容。我生平做过的唯一一次“生意”,就与连环画有关。记得是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春节前,母亲让我到集上去卖一只公鸡,事先告诉我底价不得少于六毛钱。一大早起来,吃过饭后,母亲将公鸡的腿绑好,放在一个竹篮子里,上面盖上一条毛巾,让我携着去卖。走到半路,鸡在篮子里叫了几声,后面跟上来一个老头,他问:“小孩,这鸡是卖的?”我说:“是。”他问:“你卖多少钱?”我按母亲的嘱咐回答:“你给多少钱?”他说:“我给你七毛,卖吧?”我二话不说,掀开毛巾,举起篮子说:“你拿走吧!”老头给我点出七毛钱,我拿在手里,携着空篮子一溜小跑,直奔街上唯一一家小书店。由于时间太早,书店还没开门,我就坐在门前等。等开了门,我进去后就直奔连环画玻璃柜,看中一本《沙家浜》,一问,一毛七分钱。我毫不犹豫地买下,也不进街里赶集,仍是一溜小跑赶回家去,将剩余的五毛三分钱如数交给母亲。本以为母亲会责怪我花这么多钱买小人书,但母亲只是说:“傻行子不知道跟那老头再讲一下价钱!”我答:“我比你说的多卖了一毛呢!”后来,母亲对别人说:“俺小华不馋,赶了回集连块糖都没买。”
这些连环画的作用,一是拓展了我的空间想象,二是弥补了可阅读的“字书”资源的不足。这些连环画大多以英雄主义为主题,它们与当时的电影、样板戏、语文课本一起,塑造了我的英雄主义价值观。
童年和少年时期,“样板戏”也是我精神生活中的一部分。样板戏风行的1970 年至1976 年间,正是我七岁到十三岁之间。我敢说,在同年龄段中,我对样板戏是最熟悉的:我基本可以将《红灯记》《智取威虎山》《沙家浜》从头唱到尾,包括对白、音乐前奏和过门,都能说下来或哼下来。许多年以后,曾和有样板戏记忆的同行比赛对台词,偶有输给比我大三四岁以上者,但从未输给同龄者。这大概与我家里有那台收音机有关,更重要的还是出于强烈的兴趣。
有一件关于唱《龙江颂》的趣事:上小学时,三伏天老师要求学生们午饭后在学校午休。有一天午后,我在教室里睡不着,就跑到了院子里,坐在窗台底下阴凉处,不觉间唱起《龙江颂》中盼水妈的大段唱腔“旧社会,咱后山十年九旱”。唱得情感有起有伏,声音有高有低,节奏有快有慢,唱到动情处,竟热泪盈眶。正自我陶醉、忘乎所以,忽听窗内一声大喊:“好!”原来窗内正是齐老师的卧室,把他吵醒了!我以为肯定要挨训了,不料窗内他接着说:“唱得好!唱得好!”并无责备的意思。
1975 年1 月,我升入初中。在班上,我担任板报小组组长,负责选稿、设计版面,画报头、标题和花边。这算是掌握全班“舆论阵地”的位置。我因此每天读报,了解重大新闻。“评《水浒》,批宋江”时,得以首次通读绿色封面的《水浒全传》。那时父亲枕头底下还压着一本《红楼梦》,我也偷偷挑着读。父亲发现我读“闲书”,把书锁进了抽屉,我又想办法找到钥匙,打开了继续读。不过那时感觉《红楼梦》远不及《水浒》吸引人,说的尽是些鸡零狗碎,令人不耐烦。后来,我又从父亲枕头底下发现了没有封面封底的竖排版《三国演义》,虽然文字半文半白,比《水浒》又深奥些,但由于以前读过相关连环画,特别是觉得《三国》里的英雄比《水浒》里的更厉害、更让人有想象空间,也特别迷恋。由于读的课外读物比别的同学多些,平时和同学说话时不觉加进一些书面语,有同学就戏称我为“阎教授”。
初中时,我的语文成绩虽然在班上领先,但没有什么相关的特殊记忆。进入高中后,教我们班语文的洪中星老师是河北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性格豪放,在当时的乡村教师中视野很不一般:就在教我们语文期间,他曾亲赴京城,参加教育革命大辩论。学校文艺汇演时,他朗诵自己创作的诗,或表演单口相声。他上课时说过的一句话我一直记得:“阿尔巴尼亚有个谚语——母鸡的理想只是一把糠!”意在教育我们要有远大的理想。恢复高考的消息传来,他给我们描绘考入大学后的情景:教室里是毛玻璃的黑板,地面光可照人;给你们上课的,将是全国知名的教授……听得我对“大学”无比神往,将其想象为天堂。洪老师对我个人成长影响最大的有两件事:一是作文课上特许我不按老师命题,自拟题目。我的作文常常被他当作范文在课堂上朗读;二是学校举行作文比赛时,他力保我为第一名。当时获得第二名的,正是我父亲的得意弟子,他的文章词汇更丰富、辞藻更华丽,但洪老师更赞赏我于朴实中透出的真情实感与自然化文采。这使我加强了自信。
1978 年的夏天,我尚未升入高二。这是因为,此前农村的学制都是小学五年、初中和高中各两年,每年年底毕业,年初升级,而1978 年开始由冬季升级向夏季升级转轨,所以本年度的高一都延迟半年升级。那年有高一跳级参加高考的名额,跳级者可以与高二毕业的考生一起参加高考。大概这是为满足农村里的优秀生想早上大学、早毕业、早挣工资的需求吧。跳级名额只有一个,需要高一四个班三百多名学生竞争。父亲希望我早挣工资、早给家庭经济作贡献,让我参加跳级竞争。我的语文、历史、地理、政治成绩占优,数学尚可,理化成绩差。所幸学校决定考的是语文、数学和政治三门文理必考科目。三门中我两门有把握,数学相对也不太落后,最后总分第一,争取到了跳级名额,参加了1978 年夏季的高考。高考的结果,我的语文、历史、地理、政治成绩较好,数学却只考了百分制的22.5 分。原因是其他几科没学过的课程我可以自学,数学却不可以。这样,高考数学试卷中高二以后的内容我只能眼巴巴放弃。大概一个月后,县里有线广播公布本县高考成绩,我的总分位列全县文科考生第八名。
这个成绩,肯定不能被前几个批次录取。等待的时间是漫长的,也是有些尴尬的。秋季到来,我只好回到学校接着读高中。此时原先的高一已升为高二,重新分班。学校没有按文理分班,而是按“快慢”(即优秀和一般)分。我被分在快班,这个班选择学文科的只有五六人。于是,每次上物理或化学课时,我们这几个“异类”就被“驱逐”出去,到学校刚建的阅览室里自习。这虽有点被歧视的感觉,但我们终于可以自由阅读,合法地看“闲书”了!在这期间,我通读了浩然的《艳阳天》,厚厚的三大本,用三四天时间夜以继日地读完。之所以夜以继日,不是因为勤奋,实在是被情节吸引,拿起就放不下,记得读完之后还累病了几天。
1979 年,本文作者摄于沧州师专
入冬后一个周末的傍晚,天已擦黑,我在父亲的办公室里,尚未回家。这时,教导处主任徐老师敲开房门,递给我一封信,信封上印有“河北师范大学”的字样,里面是我的录取通知书。我马上一路小跑着往家里赶,还记得脚下灰蒙蒙的乡间土路起伏着往身后飞的情景。到家时,全家正在准备吃晚饭。我带来的“新闻”,总的来说令全家高兴,但我和父亲二人还是有些遗憾和犹豫:虽然录取通知书上的红章是“河北师范大学”,但正文中“河北师范大学”后面又有“沧州地区师资专科班”的“后缀”,性质就不同了:是专科,不是本科,而且报到地点是沧州,不是石家庄。如果不服从分配、拒绝报到,明年跟着高二班按正常程序再考一次,即使考中也有可能被取消资格,而且万一考得还不及今年呢?最后决定还是去报到。
1978 年12 月,我进入河北师范大学沧州地区师资专科班中文专业学习。后来知道,这正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的时候。
所谓“河北师范大学沧州地区师资专科班”,实际就是当时的沧州师范学校,是中师的升格。我们入学时学校仍保留有中师班。同学们原本期待河北师大的老师来给上课,后来得知学校只是借了河北师大的牌子和红章。后来,学校改称“沧州师专”,正式升格为大专,如今则叫“沧州师范学院”,是二本院校。2010 年我们老同学聚会,查学籍档案,在沧州师院查不到,后来在河北师范大学查到了:看来名义上我们一直算河北师大的学生。我们1978 年12 月入学,1980 年12月毕业,但1980 年的6 月就离校去实习了,所以在校时间仅一年半。课程表上的课程与本科的中文系所设基本一致,但开课时间短,老师讲得匆忙,而且老师多是从原中师或高中调上来的,学术视野有限。不过,老师们毕竟都是“文革”前毕业的正规大学生,还是引领我们初步进入了中国语言文学研究的学术天地,起码我们都知道了本学科每门课程的概貌。我们那届学生年龄差异很大,最小的我入学时十五岁,而班上最大的“老三届”毕业生三十多岁,有的同学已是两三个孩子的父亲或母亲了。我童心未泯,上课时常走神,例如古代文学老师讲唐诗时,我不记笔记,在本子上画了一幅幅诗意画。
在沧州期间,正是新时期初期乍暖还寒的“早春季节”。关于十一届三中全会的新闻、真理标准大讨论中各路大员的纷纷表态,我们都是通过高音喇叭听到的。得知第四次文代会的盛况,除了通过报纸和广播,还因在北京亲自参会的诗人雷霆到沧州探亲时,给我们作了一场专题报告。记得雷霆作完报告离开后,主持会议的李校长马上“消毒”,说:“雷霆到这里放毒来了……”我那时听得懵懵懂懂,不知“毒”在何处。毕业离开沧州后,我回到本县在乡村中学教书,又重归“前现代”环境。虽然每天读报、听广播,知道城市里有关于人道主义和异化问题的讨论、知道“清除精神污染”、知道有“潘晓之问”的讨论,也有共鸣,在自己订阅的《作品与争鸣》上读到了《绿化树》《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没有纽扣的红衬衫》等作品,但是我的思想观念并未发生根本变化。可以说,1978 年至1986 年这八年,是我思想观念的渐变或过渡期。除了不曾近距离接触思想前沿人物,主要还是个人经历与生命体验及地理环境与社会环境使然。这八年是我大量阅读古今中外文学作品原著的时期,由于上述原因,我该时期的阅读还是以古典的、传统的和革命的作品类型为主。那时,沧州师专的图书馆虽然只是几间大平房,我从这里借阅了《红旗谱》《创业史》《林海雪原》《高老头》《欧也妮·葛朗台》《悲惨世界》《鲁滨逊漂流记》《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名著,毕业后故乡任教六年间,又按照古今中外文学史的线索阅读了大量作品。外国长篇中最震撼我的是《悲惨世界》,几年间陆续读完先后出版的全部五册。不过,我这一阶段所读作品仍以现实主义或浪漫主义作品为主,比较“正统”。1984 年,我被评为吴桥县优秀教师,在表彰大会上发言,谈到对我人生观影响最大的几部书时,我列举的是《浮士德》《悲惨世界》《怎么办?》《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此前,袁可嘉等选编的《外国现代派作品选》在《光明日报》刊登书讯,我邮购了其中的第二册,从中读到了意识流作品,对现代主义有了大致了解。
1987 年,本文作者摄于南开大学
有一件事能够说明我当时阅读的广度与缺失:1985 年冬,我应考南开大学文艺学专业硕士研究生,其中有一门大综合,百分制,每题一分,共100 个小题。我考了97 分,没有答出的三个题,一个是《精忠旗》的作者,一个是格里高利·麦列霍夫是哪部作品中的主人公,一个是《尤利西斯》的作者。这三题中《静静的顿河》虽也算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但属于其中的“异端”,肖洛霍夫在中国还曾被当作修正主义批判过;我虽读了现代派作品选,但当时对《尤利西斯》这个书名几乎没有印象。
还有一件事能够说明我当时价值观念的“前现代”性质:1985 年,我在县文教局电视室里看了电视剧《新星》,很有共鸣,很钦佩“青天”李向南大刀阔斧的精神。后来在《作品与争鸣》上读到批评该作“清官意识”的文章,很是不解,心想:难道清官还不好?也在《文学评论》《当代文艺思潮》《文艺研究》上知道有“85 新潮”,但没有和自己的感受与思考共振,没能真正理解。
回顾来路,思考今朝,我发现:如果超出人文知识分子的小圈子,我们很多普通国民的观念和意识,仍然基本停留在我在80 年代初期时的那个阶段,也就是说,他们不曾经受“启蒙现代性”的洗礼,生命体验不到位,即使接触到相关信息也会无感或不见,何况相当多的人无缘接受相关信息。但我以为所接受信息是主要因素,因为单从生命体验来说,启蒙现代性观念与人的天性更为贴近。
我的观念发生实质性变化,是1986 年至1989 年在南开大学读硕士研究生的三年。虽然我的导师张怀瑾先生是典型的思想比较保守的人物,在我入学之前的那个学期他刚刚在南开大学主楼小礼堂作了题为《现实主义路漫漫》的报告,但我在校内接受的信息不仅仅来自导师。各种信息的强烈冲击,使我自幼形成的价值观念受到质疑和撼动。我开始对人道主义思想产生强烈共鸣,同情“纯文学”观念。其思想结晶,就是我的硕士毕业论文《论艺术目的》和后来发表在《理论与现代化》上的论文《文学与人道主义:不解之缘》,后者在新世纪以后被收入了《河北新文学大系》。
然而,我在逐步接受启蒙现代性价值观的同时,并未彻底否定自己原先的价值系统,只是对其偏颇和缺失予以反思。我仍然对自己过去曾经激赏的革命文学作品抱有敬意。应该说,最初的强烈阅读体验具有决定性。如前所述,我写出关于《红旗谱》和叶圣陶小说的研究论文,与童年少年时的阅读体验分不开。在此,要特别提到姚雪垠的《李自成》。我最初接触这部小说,是通过收音机里的“小说连续广播”,那应该是1977 年的事。在故乡教中学时期,我又骑车二十里,到县文化馆借阅了该作第二卷三册,又购买了第三卷三册。从1981 年第三卷出版,到1999 年姚雪垠先生去世,十八年间我一直关注着小说最后两卷出版的消息。当初的阅读令我如痴如醉、神往无比,所以后来学界即使有多少对它的质疑乃至否定,也不能撼动我对它的欣赏;文学史对它的轻视或无视,我更不能认同。需要强调:我后来对它的评价,是以专业研究的、文学史的眼光予以审视的结晶。对《艳阳天》的评价,同样离不开早年的沉浸式阅读:一部长达一百二十余万言而能使我三四天一口气读完、最后累病了的作品,肯定不会是单凭概念虚构空想之作。
2003 年,本文作者在北京师范大学博士毕业时留影
启蒙现代性话语与革命话语在我精神深处的对话,决定了我学术研究的个人角度。我主持的第二个国家社科基金项目“20 世纪中国土地革命叙事研究”,体现的正是两种话语之间的对话、冲撞与融合。为此,我特意在结项成果名称里加上了“多面之词”四字。
阎浩岗:《“红色经典”的文学价值》
从1989 年硕士毕业,到2000年考博,十一年间我一直是高校文艺理论教师。我从文艺理论研究转向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是出于对个人具体情况的考虑,也有特殊机缘。在90 年代,我虽然发表过几篇文艺理论论文,但总体感觉发理论文章很难。1991 年,我偶尔写的一篇当代小说研究论文《也论新写实小说作家的心态》,投给《艺术广角》后却很快得以发表,而且被人大复印资料全文转载。到1996 年,天津首位现代文学专业教授邱文治先生一语点醒梦中人。他问我:“在文艺理论界,你觉得你算老几?”我眨眼一想,前卫的文艺理论批评家都在北京或上海,整个天津都没几人!邱先生接着说:“跟着我搞现代文学吧!”他正承担了天津市“九五”重点项目“中国现代文学流派艺术研究”,我于是欣然参加,从此开始了自己的“双重职业生活”:课堂上我是教文艺理论的,发表的文章却大多是中国现当代小说研究方向的。
2000 年考入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读博之后,我终于正式成为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队伍中的一员。这首先要感谢我的博士生导师李岫教授,还要感谢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曾给我学术上以启发导引和直接帮助过我的各位老师!感谢读博三年间各领域众多前沿专家的讲座给我的学术启迪!感谢给我发表文章和出版专著的各位责编或主编!
我在“前线”亲历了新潮理论与概念术语“大轰炸”、以“新”为最高价值的80 年代,又在90 年代中期开始逐步由文艺理论转向文学史研究。虽然“背叛”了文艺理论队伍,但从宏观考虑问题、量化分析时不忘基本性质判断,这是原有学历导致的思维习惯。我坚决反对从理论出发、演绎概念的思维与行文方式,始终将文学文本阅读置于首位,坚持从阅读中发现的实在“问题”出发。近年也越来越感到一手资料、独家资料占有的重要性,这又是向各位现当代文学研究前辈、同辈和晚辈同行学习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