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乌台诗案是苏轼人生的重大转折点,《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则是他这一时期的代表作。在常规教学中,教者对这首词的解读,普遍落脚在“作者以风趣幽默的笔调,表达乐观旷达的生活态度”。事实上,如何细腻而真实地解读出词人的生命体验和精神境界,不能绕过词中两处明显反常的矛盾笔法:“雨具先去”却可“一蓑烟雨”,“途中遇雨”“已而遂晴”但又觉“也无风雨也无晴”。从苏轼的生平遭遇、诗学主张、佛学浸润等方面多维探寻,深入品析两处矛盾的隽永之味,可以领略苏轼奇趣为宗的创作理念,体悟苏轼圆融自适的心胸与境界。
关键词:苏轼;《定风波》;奇趣;圆融
一、《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的背景及内容
公元1079年,御史何正臣等人上表弹劾苏轼,奏报苏轼在《湖州谢上表》中用语暗讥朝政、讽刺新法,随后又牵连出大量其他诗文为证。这次弹劾以苏轼下狱并被远贬黄州为终。此案先由监察御史奏告,后在御史台狱受审,御史台史称“乌台”,著名的“乌台诗案”由此而来。
公元1082年的春天,是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的第三个春天。这一天,原是风缓日暖,苏轼与朋友相约一起去看郊外荒田,归来途中,风雨忽至,然雨具先去,同行只得狼狈躲雨,唯他一人闲庭信步,长啸一首《定风波》。
《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原词如下: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苏轼先用小序具体交代了该词的创作缘起,接着分上、下两阕细腻刻画了自己在这由雨经晴的短暂过程中蓬勃兴发的内心感受和人生体悟。词的上阕着眼于雨中行踪,下阕抒怀雨后滋味。细读文本不难发现,词中似乎存在两处明显的逻辑矛盾,令人疑惑:既然小序已明言“雨具先去”,为何在上阕另提一笔“一蓑烟雨”?既然已有“途中遇雨”之事与“已而遂晴”之变,为何词作结语却道“也无风雨也无晴”?唯有先解决这两点疑问,方能在反常中见深意,尺幅中观本心。
二、“雨具先去”如何“一蓑烟雨任平生”
三月七日的沙湖道上来了一场阵雨。雨势突然而猛烈,风雨之中,同行狼狈躲避,匆匆行色,苏轼却“吟啸且徐行”,徜徉其间,自得无忧。依据现实情境,苏轼当吟唱“无杖无鞋轻似马,坦荡烟雨任平生”,而不是“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但他却偏偏反其道而行之。苏轼在上阙中的违反常理之语究竟有何深意,本文尝试从三个层面解读。
(一)逻辑关系层
从逻辑关系层面而言,“雨具先去”遵循的是现实逻辑,而“一蓑烟雨任平生”呈现的是诗歌逻辑。
苏轼在《书柳子厚〈渔翁〉诗》中曾提出“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1]255的理念。他认为诗歌创作应有“趣味”,不可拘于通俗日常的框架,而应在诗中埋有一二“反常”之点,即要适当违背常见的现实逻辑,艺术化所见生活场景,但这种“有趣”的反常必须合乎“道”——不能违背艺术逻辑,即合乎诗歌的审美心理。也就是说,诗歌作品的美感不依靠理性的逻辑推理,而是源自于艺术的创造与审美的感知。被苏轼大赞“诗中有画”的王摩诘,有名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红楼梦》评此句曾说,“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倒像是见了这景的”[2]622。实际上,正是这种似于现实无理的反常意象多维组合,反复映衬,才得以建构起王维的诗画王国。横漫的长河、竖直的孤烟、浑圆的落日,交织的线条,远近的方位,层叠成苍茫廓远的大漠之画。
苏轼在上阕中亦是暗借此道。“雨具先去”是现实背景,于风雨骤来之时,给读者带来一种紧迫之态——天地虽大,诗人无遮无避,袒露其中。在“雨具先去”的前提下,风雨大至,狼狈而行的同伴与吟啸徐行的诗人构成鲜明对比,拉起诗歌张力。接着,诗人用“竹杖芒鞋”和“一蓑烟雨”进一步细化了“吟啸徐行”的境界。一根竹杖,一双芒鞋,一片蓑衣,勾勒出横(蓑衣)与竖(竹杖),点(个人)与面(风雨)的线条感,丰盈了上(蓑衣)、中(竹杖)、下(芒鞋)全方位的空间感。纵与横交错,凝缩画面,锁定诗歌中心人物;点与面晕染,风雨之勢迎面而来。无遮无掩下,苏轼踽踽身影便显得分外孤直不移。反常的诗句联动,看似违背正常逻辑,却巧妙地完成了奇趣且合道的命题,将单一叙事变得画面化,视觉上给予读者简笔传神的审美体验,也在心理上“先声夺人”地氤氲出一个骤雨扑面而仍闲庭信步的诗人形象。
(二)意象选择层
从意象选择层面而言,此处“蓑衣”并非实物,而是诗人内心选择的一种外化与投射。“竹杖芒鞋”“蓑衣”,除去工具意义,更附有情绪价值。
众所周知,在雨泥环境中,着草鞋、披重蓑、扶竹杖,显然不是最佳选择。因拖泥带水,略显笨重,所以只好“徐行”,但苏轼却偏偏要说此举“轻胜马”。此处“轻”的内涵必然不是行路轻快、身体轻便等实际体感,而是内心轻松的深意表达。结合创作背景和人生阅历,不难读出:“马”式的快节奏行程象征着紧迫的官场氛围;“竹杖”“芒鞋””蓑衣”作为平民化的衣着,象征着远离政治与权力中心的谪居生活。苏轼在历经宦海沉浮后的心态可见一斑:骏马疾行的官场生活虽光鲜,其间的波谲云诡却时时令人身心疲惫;黄州之境尽管冷僻偏远,倒能让人卸下心防,惬意畅然。
其次,蓑衣具有遮蔽风雨之用,与其说“一蓑烟雨任平生”不若说“一蓑(以)任平生风雨”。蓑衣成为了苏轼得以抵御外扰的工具——诚然,这里的蓑衣并不存在,但在经历人生的“乌台”风雨后,苏轼从内心外化出一件这样的工具,来配合芒鞋、竹杖,来隔绝纷扰是非。此时无论是现实中的雨打风吹,还是官场上的明枪暗箭,都不能令词人狼狈躲避,因为他手中有“竹杖”——可攀险地,可探前路;脚下有“芒鞋”——走的是贴近民间、造福百姓的路;肩上有“蓑衣”——风雨难扰,尘嚣隔绝。
(三)叙事结構层
从叙事结构层面而言,“一蓑烟雨任平生”的出现,不是独立章句,而是为最后“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的点睛蓄势,埋下终章的伏笔。
“蓑衣”这一意象,在中国传统诗意系统里,有其独特的象征意味。蓑衣的材质特性和用途属性使其常常出现在田园边、农家院。如“百沸缲汤雪涌波,缲车嘈囋雨鸣蓑”“农妇白纻裙,农夫绿蓑衣”,它象征一种朴实且充实的乡村生活,可与前句“芒鞋”一起构成远离官场、深入民间生活的载体。当然,在此词中,它并非实有,而是虚写一笔,上文已有说明,不再赘述。同时,由于作诗为词的人不是真正的农人,“蓑衣”也就成为一种诗化的精神寄托,如“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一竿风月,一蓑烟雨,家在钓台西住”,这里的“蓑衣”已成为“渔父”形象的重要一环,而“渔父”是文学典故中高洁隐士的化身。
苏轼在上阕一笔雨中“蓑衣”,下阕一句回首“归去”,这其间滋味不得不让人深思。实际上,苏轼不止一次表达过“隐逸”之志,如《减字木兰花》(贤哉令尹)“不如归去。二顷良田无觅处。归去来兮。待有良田是几时”[3]149,《行香子》(清夜无尘)“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3]725。更甚,“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1]2515,直接表露了自己的人生追求是以田园之祖、隐逸之宗的陶潜为标杆。这一切都指明,苏轼怀有一个“归隐”梦,不过苏轼终其一生也未真的归隐田园,他的归去更多是从庙堂走向江湖,从天子臣归到百姓翁。“归去”对他而言更像一种精神上的寄托、心灵上的疗伤,让他找到一点实事、一些慰安,在宦海波澜中自由静谧。正因有如此的“归去”,上阕中看似矛盾无理的“蓑衣”成为了一枚亮眼的“明珠”。
三、“途中遇雨”“已而遂晴”为何却“也无风雨也无晴”
本词读到此处,已经不难解出途中所遇之雨不仅是现实中的一阵风雨,更是人生路上的政治风雨。明明有雨却说“也无风雨”,只因脚下有路,心中有“蓑”,凄风苦雨不能动其心性,苏轼之旷达疏朗油然而出。但是,“已而遂晴”并有山头斜照温暖相迎,这本该一片灿烂光明的前景在苏轼眼中却仍是“也无晴”,又该作何解释呢?答案可以从“回首向来萧瑟处”中剥丝抽茧。
于时光的近处回首,是刚刚晴明的天色,温暖恬静;是突如其来的骤雨,令人措手不及。而在骤雨之前,仍是平静如常的晴朗或阴云,天意总无常,忽晴忽雨;天意总有恒,或雨或晴。对于降雨施晴的天而言,对于承受风雨晴照的人来说,晴天之后,必有风雨,风雨之后,终将拨云见日。如此这般循环往复,在词人看来,风雨与晴照又有何差别呢?
于人生的近处回首,是突遭冷箭的宦海低谷,飞来横祸;是少年得意的打马看花,踌躇满志;是悲痛难抑的丧母扶柩,心肝悲催……这一切悲喜分明,却又反复无常,但静观其变,又恍若得以窥见一丝清明。人生似峰峦相接,起伏连绵,看似得意,殊不知扬起的头颅投下的阴影正酝酿一场“阴谋”,不可避免的祸端又焉知不是养精蓄锐的“帷幕”,福祸相依,正如晴雨交错。如此这般,在词人心中,得意与失意又有何差别呢?
苏轼这种心境并不是无端涌现,其家学深厚,重礼学文之外还世代参禅礼佛。在此间成长,苏轼的诗文创作和为人心性不可避免地受到佛学熏陶。他不仅跟随禅师研习《楞伽经》《维摩经》等佛教经典,还善以禅心观世界,“有如兔走鹰隼落,骏马下注千丈坡,断弦离柱箭脱手,飞电过隙珠翻荷”[4]892。这段《百步洪二首》中的“博喻”,就是暗引了佛经的“大乘十喻”。佛经中常有各种精辟妙喻来阐释真谛的例子,尤其是禅宗,善以佛偈来启悟世人,如“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5]20,就是用譬喻的语言让人放弃对一切欲望的渴求,于诸法上念念不住,做到心中不执无碍。《大方广佛华严经随疏演义钞》(卷二十五)曾云“若圆融无碍,则即一即多,即有即无。有是无家之有,无是有家之无。多是即一之多,一是即多之一。有无即事理无碍,一多兼事事无碍”[6]149,又云“若不差别不能遍也,圆则不要差别而能周遍,能周遍之法一一圆融。故云无差别,一别一切别,即圆融遍一切”[6]221。在佛教宗义中,一多、有无、得失、晴雨,皆是无差无别,之所以人心有感雨之狼狈,晴之欣悦,得之满足,失之怅然,全因人心早有分别之念,心存挂碍。在世人眼中,天气有好坏之别,晴朗自如坦途,风雨则是歧路;于佛家眼中,人世无所分别,晴即雨,雨即晴,圆而周遍,终是如一。所以,尘与非尘、扫与不扫,只在心中是否碍于此道。心碍,处处尘埃,须得处处扫;心中无碍,是尘非尘,两者无别,又何必纠结扫不扫呢?
这正合苏轼的人生境遇,在此之前他只见过得意的“无尘”,是光洁明媚的求学为官之始,如今被冤的“尘埃”“风雨”使他尝尽另一番滋味,他自然有过“有恨无人省”的心灵困顿阶段,所以在上阕中想象出一件遮风挡雨的蓑衣在身,尘嚣隔绝。但风停雨住之后的晴明反而给了他新的启示:风雨之后有晴明,那么,晴明之后焉知不是另一场更猛烈的风雨?于是,“回首向来萧瑟处”的苏轼,回顾、沉思、省察、凝结……百感交集,汇成一念。
风雨自然无碍,晴照未必可喜。雨和晴,本无分别,只是自身对它们的感情有所分别。因有所分别,于是有所执,继而有所苦。“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世间风雨晴照没有停止的时刻,但可以有心中无它之人。只有放下对晴和雨的执,才能“归去”,才能不再纠缠一朝得失,才能真的居庙堂则忧君、处江湖则忧民,才能真的走向众生、踩进民生。
黄州的风雨晴照让苏轼洗去浮尘与重彩,为他的玲珑之心添上一笔梵香佛偈,而苏轼也用智慧与坚守为黄州带来了新风甘霖。在黄州的5年,苏轼高质量创作出753篇(首)诗词歌赋文札作品,其中既有豪放派开宗之作《念奴娇?赤壁怀古》,也有“二赋双珠可夜明”的《赤壁赋》《后赤壁赋》,还有三大行书之一的《黄州寒食诗帖》。在黄州的5年,他荷锄躬耕,自食东坡,完成苏轼向苏东坡的蜕变。他设置善堂,拯救弃婴;苦研药方,力战瘟疫;躬耕问稼,济民救困……他以无执无碍的圆融心包裹起命运给予的考题,感受、体味、沉淀、凝结、迸发,他使之成为一枚无色无臭的种子,垦荒、浚渠、建桥、开井、救儿,抗疫……日夜深耕,终在这片土地上开出长盛不衰的文化之花,民生之花。一位具有伟大思想、伟大心灵的人历经风雨晴照,在这里破执重生。
“雨具先去”却言“一蓑烟雨任平生”,是苏轼对诗意王国的建构,对柔软心灵的规划与呵护。遇雨、见晴,却仍道“也无风雨也无晴”,是苏轼对内心的剖解、袒露、和解,在天地与人生的矛盾间走向精神的圆融。点滴可查深意,尺幅可观千里,《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正是如此。当我们真正深刻理解了《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中的上述两处矛盾笔法,我们也就自然“走近”了那时的苏轼,“读懂”了那时的苏轼。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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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惠能.坛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6]澄观.大方广佛华严经随疏演义钞[M].台北:财团法人佛陀教育基金会,1994.
(作者:李欣鑫,江苏省南京市东山外国语学校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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