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一年我刚刚九岁,刘思川一家正在搬家,正当头茬包谷进了仓的秋日里,从山里搬到我们村子里来了,住在我们村东头的两孔生产队用砖箍砌的窑洞里。那窑洞早先是村里的饲养室,后来因为另盖了养猪养牛的地方,就闲在那里不用,正好做了刘半劳一家人的临时住所。我和一群刚刚走进学堂不久的小伙伴们下午一放学,就飞快地跑到他们家看热闹,混口好吃的。一般的情况是,只要村里来了搬迁户,我们这些孩子就可以混个肚儿圆。最最要紧的问题是:我们早就听说他们家住的那座山要修建一个什么什么样子的四十一号信箱,他们那里的人只好被一户一户的迁到我们平原和川道里的村子。刘思川的爷爷那一辈就在我们村里居住过,自然就被安排到我们村定居。听老辈人说,他的祖上也曾是高门大户,骡马成群,丫鬟半院,后来好像是和土匪结下梁子了,才不得不搬到山里去。他们是怎么去的山里,又是怎么下得山来的,我们都不感兴趣,我们眼下最最关心的问题是,用一座大山建一个信箱,那信箱该有多大啊。刘思川说他也不知道有多大,搬走的时候信箱还没有开始建呢。他的回答显然让我们很是泄气,伙伴们纷纷从牛槽帮子上跳下来,打算离去。我一边向外走,一边扭回头问刘思川:“你的头发怎么那么长?难看死啦!”刘思川的头发是偏分的,一看就是他们山里人用剪子绞出来的那种,跟狗啃出来的差不多。伙伴们听我这么一说,都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专门留下的,”刘思川摸着他的头豪气地说,“唱戏用的。”
乖乖。娘哎。我的天啊。好我的你呢。我们更加开心地笑起来,就他那熊样还能唱戏?过年的时候我们村子里唱大戏,我想演祥林嫂家的阿毛都没有人要啊。我努力忍住笑,假装吃了一惊似的,怪模怪样地问他:“唱的是哪一出戏啊?”
“李玉和!”刘思川说着,把他的头一甩,头发“噌”的一跳,一看就是《红灯记》里李玉和智斗鸠山的样子。
就这一下,我们都不想走了。伙伴们谁都知道《红灯记》的故事。能演李玉和的人一定是个了不起的英雄啊。大家忽啦啦的又挤到刘思川身边,七嘴八舌问开了。问来问去,我们才弄明白他们村里一共只有三户人家,大队派下演戏任务时,全村男女老少齐上阵,有时候人手不够了,一个人还要演几个人物。刘思川就说他一场戏里演过两个角色呢。“难演得很,”刘思川一边吸溜着鼻子一边对我们说,“一会儿是解放军,一会儿是国民党反动派,脸要不停地变,一般人根本就演不了。”我们对眼前的这个矮个子大人刮目相看。你想想,人家演的戏全是些了不起的人物,啧啧啧,那这个人该有多么光荣伟大啊。但是,不知是哪一个倒霉鬼发现了一个要命的小问题,就问他:“那你们村子里的人都演戏了,谁来看戏啊?”“不出场的来看呗,”刘思川瞪着眼睛问“咋啦?”
我們大家又都嘻嘻哈哈地大笑起来,一边笑还一边说着“啊——呸”,山里人毕竟是山里人啊,哪里见过大世面,哪里能和我们村子里演戏的时候比。瞧我们村子演戏的时候,光是我们这群赖在戏台上拉也拉不下去的伙伴就比他们村子里的演员多多啦,他这个李玉和怎么能让我们跟自己村子里的李玉和比呢,给人家绑鞋带还不一定稀罕呢。一旦他在我们心目中失去了光彩,我们就变得放肆起来了。要知道我们可是一群被支书牛四叔叫做混世魔王的人。我们愣是把他连推带拽弄到饲养室过去站牛的地方,非要他唱一节李铁梅唱的“听奶奶讲革命英勇悲壮”不可。刘思川不愿意唱,竟然用野猪肉和他妈炒熟的黄豆拉拢我们,我们就一边开心地吃着,一边不依不饶地瞎起哄,还吓唬他只要他敢不唱,就把他妈拉过来唱,我们可是代表着无产阶级革命下一代要求的。他刚才还告诉我们,他妈唱过一回李铁梅。我们根本就想象不出来,一个老得快要掐不动的人能把李铁梅演成什么样子。我的二姐姐可是我们村里演李铁梅演得最好的人。刘思川闹不过我们,就对我们说:“那你们可不许笑话,我简单清唱几句。”我们吵吵嚷嚷地说不笑不笑,催着他快点唱,他就压低声音唱起来。等到他唱到“奶奶呀”的时候,我们大家伙就扯着嗓子喊:“哎!”抬起屁股哗啦啦地跑了个精光。这是我们的绝招,村里每一回演大戏的时候,支书牛四叔都要跑到学校先给我们进行一场革命再教育,答应让我们站在戏台子的角落里摔鞭子。我们就每人手里拿一根鞭子在锣鼓家伙堆里窜溜,兴趣盎然地等戏里出现打枪的场景,然后就抡圆了胳膊磕着劲儿抽鞭子,鞭子啪啪啪的声音代替了台子上演员手中的木头枪。但是我们抽鞭子有个毛病,听不得台下的观众叫好,只要有人叫好,我们就忘乎所以,常常忘了停。有时候还为了显示自己的能耐,抡着鞭杆轮到舞台中央,把真正演戏的演员吓到台子后,闹得台上的演员不会演戏了,我们还站着比赛谁的鞭子抽得最响亮。经过这么一闹腾,牛四叔就不让我们再摔鞭子了。可怜兮兮的我们没有机会显示自己的手艺,只好爬在台子边上瞅热闹。也不知是哪个伙伴的发明,只要戏词里有能让我们占上便宜的称呼,我们都齐刷刷的用上吃奶的劲抢着答应一声“——哎”,唱戏的和看戏的还有我们都笑起来,气得牛四叔肩膀上扛一根长长的老竹竿,满场子追着打我们。当然啦,只要有我二姐的戏,没有人敢故意捣乱。小伙伴们还都给我这个面子。如今我们把这一招用到刘思川头上,可见我们有多么的瞧不起他。谁让他硬要给我们吹他演的李玉和、杨子荣、少剑波呢。都是老中医了,我们可是登过台子摔过鞭子也就是打过枪的人了,还用得上你来为兄弟们开偏方,简直就是个大笑话。
大家一起往出跑的时候,我见刘思川的炕沿上还有半碗拿来招待我们的熟黄豆,就折回头干脆倒在兜里顺走了。那是我给我二姐拿的。在我们家里,只有二姐最疼我。我爹的胆子特小,在家里脾气可是最大的一个。我这个人啥都好,就是有时候手和嘴有点犯贱,难免出嘴伤个人或者用手捅个篓子,我爹就往死里打我。他打起我来一点也不心疼。我娘是个只会哭的人,爹打我的时候,她就坐在旁边哭天抹地,很少过来救我。我们家里只有我二姐敢和爹爹吵架。只要爹打我,我就向二姐的背后躲。我爹一开始并不害怕我二姐,他看见二姐从他手里夺我,就准备捎带上二姐一块打,无奈二姐是个犟脾气,气急了,牙一咬,头一梗,红着眼睛说:“你再打闹闹,我就给你上吊!”爹说皮绳就在窗台上放着,二姐二话没说一句,抓起皮绳就跑到后院,出溜出溜地上到那棵香椿树上,拣一个粗树枝捆绳子。这一下子可把我爹吓坏了,他抱着香椿树又是说好话,又是许重愿,可二姐真的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任凭爹大呼小叫,就是不下来。最后,还是我用嘹亮的哭声才把二姐叫下来的。那时候二姐刚上中学。
自从大姐的儿子赖赖住在我们家后,我的日子就更没劲了。大姐夫在保定当营长,大姐在家种庄稼。队里的活一年四季也干不完,赖赖没人管,就送到我们家里来,让赖赖随着我玩。赖赖比我小一岁,除了会趴在地上耍赖皮装死狗外,再就是会打笨架了。只要让他把我抱住,挨打的一准是我。有一次他爹爹回家探亲,给他买来一只上了发条就会翻跟斗的小猴,给我的是一只蹦蹦跳跳的小青蛙。也不知道大姐夫是不会买东西还是舍不得花钱,反正那只青蛙在我手上沒玩一天就不会动啦,气得我用牙咬坏了赖赖那只小猴的一条腿。赖赖发现后“呜——哇”的一声怪叫,扑过来把我压在肚子底下,要用嘴咬我的鼻子。二姐赶紧跑过来救我,赖赖气急了,叼住二姐的手不放口,咬得二姐的手直流血。我一见二姐的手在冒血,就毫不客气地在赖赖的手腕上啃了一只肉手表。我娘和我爹好不容易把我们从地上拉开,骂我们:“姐没姐的样子,舅没舅的眉眼,滚!都别再回来。”我才不走呢,这到底是我的家还是赖赖的家?只要我和赖赖打架,爹娘总是骂我“为老不尊”,他们哪里知道这个外甥根本就不把我这个舅舅放在眼里。我最讨厌的人就是赖赖了。
回到家里的时候,爹还没有回来,爹一定是在刘思川家的另一孔窑洞里和村里的其他大人喝绿豆酒呢。娘领上二姐三姐四姐坐在院子里,就着月光剥玉米壳,赖赖哼哼唧唧的要睡觉。我这个没有出息的外甥瞌睡特别多。娘一边骂我又疯跑到哪里玩去了一边把赖赖抱在怀里。我趴在二姐的背上说:“姐,我饿了。”二姐让我洗洗手,她给我从灶房端来了馍和菜,我本来是想在灶房把黄豆交给二姐的,但现在只好忍住不说。我给院子里的娘和姐添油加醋地说刘思川,每说刘思川一个傻熊样,二姐都说一句“是吗”,说着说着我这个臭嘴便把黄豆的事给抖落出来了。我对我那个气呀就差没有脱下鞋子抽自己嘴巴了。院子里没有灯,可我一听声音就知道二姐很不高兴。二姐说:“我就知道你走到哪里都不会学好变乖的。你看看你走过的地方,鸡飞,狗叫,小猪跑的,你的怪本事怎么就那么多?说说,干嘛拿人家的东西?”我不说,其实是我没法说。在二姐的监督下,我把黄豆放进一只瓷碗里,准备明天再给人家送回去。
第二天是个星期天,本来娘是让我和赖赖跟在放羊的后面拾羊粪的。但我讨厌赖赖,就要去给生产队的饲养室割青草挣工分。队长的铃一响,我就爬起来,拿上镰刀和绳子跟上二姐三姐来到铃下。干活的人们慢慢到齐了,队长就开始分工:你们几个干什么,他们几个干什么,剩下的干什么。就在队长说各干各的时,刘思川抬起头挺着胸走到队长面前,说还没有给他分派活哩。队长一边看一边笑,问刘思川都会干什么,刘思川说:“会唱戏。”人们“轰”的一声笑开了,队长忍住笑又问他除了唱戏以外还会干些啥,刘思川说:“还会念报纸。”队长问他地里的活都会些啥,刘思川说啥都会。“就你?!”队长疑惑地看着刘思川说:“跟上铁姑娘队割豆子去。你算个半劳。”队长说的半劳是,全劳力每天挣十分工,半劳力只能挣五分。刘思川说:“我都二十一了。”队长把白眼一翻,说:“二十一咋啦?你看看你的熊个子,跟个称锤似的,没学会走就想跑?半劳!”说完,领上一群男劳力下地去了。铃铛下面就剩下一群没有出嫁的姑娘和一堆见了面就打打闹闹的孩子,还有一个男的刘半劳。自从生产队长把刘思川的工分定位在这个半劳级别上以后,半劳就成了刘思川的另一个更加响亮的名字,走到哪里就被人叫到那里。
铁姑娘队可是我们这里远近闻名的一支好队伍。不论是干活还是唱歌还是民兵训练都了不得,他们的劳动照片还上过省城的报纸。照片上,一队年轻的姑娘头戴大草帽,脖子上挂一条雪白的毛巾,背上背一把真正的半自动冲锋枪,肩膀上挑两只大大的水桶走在青幽幽飘着香气的庄稼地里。走在最前头的当然是我二姐了,她是铁姑娘队的队长,她的脸上充满了气吞山河的革命豪情和战天斗地的革命激情。可是眼下的刘半劳让我二姐犯难了,他们铁姑娘队自打成立到现在还从来没有一个男的搅和进来,姐妹们一见到刘半劳那土里土气的土鳖模样,就抿着嘴哧哧哧的笑个没完,二姐一会儿用眼剜一下这个,一会儿用咳嗽挡一下那个,直到太阳冒起了身子,才领上她的队伍走进了村子西头的一片黄豆地里。刘半劳手里拿一把刀刃足足有一尺五寸长的笨镰刀,可怜兮兮地跟在铁姑娘队后面,和谁也不说话,任凭我们十几个小伙伴围着他齐声高唱:“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
本来使用镰刀是女人的强项,二姐他们一开始根本就不把刘半劳放在眼里,可等到刘半劳的镰刀在地面上一挥,人们才知道这家伙绝对是个在庄稼地里受过严格训练的好手。他的手看起来并不快,只是把那把可笑的笨镰贴着地面从右到左一抡,割下的黄豆就乖乖地跑到他的左胳膊里去了,左手再向后面一送,割下的黄豆杆就留在了身后,一会儿光景,他的身后便留下了一堆又一堆割倒的黄豆秆。就这样,他右手割,左手放,只小半天工夫就把二姐她们落到了身后。“好!”就连我们这群天不收地不管的割草工也被刘半劳的样子给震住了。到中途休息的时候,二姐让我跑过去叫住刘半劳。刘半劳远远地坐在一边,垂头丧气地和谁都不说话。二姐见刘半劳没有水喝,就把她的水壶给了刘半劳。
我相信这时候的二姐并没有其他多余的意思。但我更相信刘半劳这时候已经在心里打我二姐的笨主意了。那天早晨,我还在极力讨好刘半劳,夸他是个劳动模范,夸他的镰刀与众不同,我假装不懂地说你的镰刀割黄豆还行,就是不知道割草怎么样,刘半劳说没有问题,我就非要他给我表演表演不可,连哄再拽地把他弄到河滩,让他给我割了大大的一捆青草,又哄着让他替我背到饲养室。想一想,一路上我有多神气,两只小手就像支书牛四叔一样背在身后,嘴里咬一根长长的狗尾巴草根,大摇大摆地跟在看不见身子只看见一堆移动的草和一双厚实的脚的刘半劳身后,摇肩筛胯地走在田间的路上。远处,是我那一群小伙伴们,他们一个个背上背着只有拳头粗的一捆草,脸上苦不兮兮慢腾腾的向家里挪。平时,我们谁也经受不住山沟里野果、山鸡、野兔子的诱惑,漫山遍野地玩,等到发现该回家了,才知道还没有割下草,就随随便便的割一点背回家。我知道,今天等待伙伴们的一定是早饭前家长的一顿暴打。谁让他们不好好劳动呢。
二
那时候,我们一群小伙伴们都迷上了印有“为人民服务”这几个字的背心。只要谁的背心上有,非把人羡慕死不可。我们上集的时候,老喜欢看一个核桃皮一样的老头坐在集市上给别人在门帘上、背心上或者黄色军用挎包上印“为人民服务”或者是“红军不怕远征难”。但家长不给我们买那样的背心,也没有钱给我们到核桃老头那里印,气得我们一点脾气也没有。我们就想办法偷偷的在上集的时候看核桃老头是怎么做的,回来后就坐在一起连比划再总结,把我们自己说的顿时坐不住了,打算土法上马自己给自己刻印。我打发赖赖趁牛四叔睡晌午觉的时候跑到他的大队部,从墙上揭下了一张印有“为人民服务”字样的年历画,再细心地描到一张医院里拍过的片子上,再由我用一根磨尖的钢锯条慢慢刻出来。完成了这些以后,大家都急哄哄地希望先在自己的背心上面印,又都害怕不保险,万一印坏了,那个篓子可就算是捅大了,估计一顿暴打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我们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愁眉苦脸地坐在家里。那是一个细雨霏霏的下午,生产队里组织社员开了一早晨的会,下午让人们在家里休息。大人们便三三两两串门子说闲话去了。我手里端着一瓶从老师房里偷偷拿回来的红墨水,好言好语地给赖赖做工作,好话是说尽了,可赖赖就是不答应。给其他人说也没有用,大伙让我先在自己的背心上印,我才不干呢。
这时,刘半劳来了。早上开会学习的时候,队长让刘半劳找些报纸给大家念,他就从我二姐的团支部借走了一沓,现在用完了,就跑过来找二姐还。二姐不在,我们却在热情洋溢地等他过来呢。大家客气地把他让进房里,有的说他的报纸念得真好,有的说他劳动是第一,学习是第一,唱戏是第一,为人民服务还是第一,像这样好的人如果穿一件没有印上“为人民服务”字样的背心,那是绝对不合适的,党不答应,人民不答应,我们红领巾队员也不答应,我还强调说绝对不答应,我们拿出刻好的片子让他多提宝贵意见。他边看边说刻得好,还问是谁刻的,大家伙说了是我以后,他就摸着我的头说:“闹闹,你姐姐知道了,保准会高兴的。”我们就要给他印,他不干。这时候哪里由得了他,大家伙一拥而上,几十只小手不由分说脱下了他的背心,硬是给他印上去了,我还意犹未尽,还在他背心的脊背上印了一个大大的“9”字。一堆人兴高彩烈地看着他穿上背心,越看越好看。等他走了以后,大家吵吵嚷嚷地争着抢着要给自己先印。这时候却听窗外一声吼叫:“闹闹,你出来!”我们從门缝里一看,刘半劳气呼呼地站在院子当中的雨地里,双手叉腰,脸上是一副要和人玩老命的样子,他身上的背心白一道红一道的早就不成样子了。
显然这件事让我挨了我爹一顿狠揍。爹问我是哪一只手印的,我说一只手根本就没法印,爹就拿一根竹板子轮流砸我的两只手。我发现赖赖躲在旁边偷偷笑,我就告诉爹是赖赖端的墨水瓶,爹不打赖赖,还让赖赖掐紧我的手。我在心里恨透了赖赖,还有刘半劳。不就是一个破背心吗,值得你给我爹说吗?是你自动跑到我家里来的,难道还是我到你家里把你抓过来的?笨熊样子的刘半劳哪里像个男的,简直没出息。
其实刘半劳并不笨。凡是庄稼地里的活他都会干,甚至还会修架子车、搓绳,做简单的木匠瓦匠活。这些并没有人给他专门教,只要让他站在旁边看上三五回就足够了。就说补架子车内胎这种事吧,那还是秋收的时候,队里的胶皮大轱辘车胎放炮后,队长只好派人到公社门口的车子铺里找来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师傅,紧紧张张地折腾了大半天才算把胎补好。因为打气比较累人,队长就临时挡住刘半劳和另一个小伙子,让他们轮流打气。刘半劳蹲在师傅旁边三看两看就学会了补胎。这以后生产队里的架子车有了小问题,或者谁家的自行车坏了,就全是刘半劳的活儿。他倒是个好脾气,谁叫他都跟着去。他这种好脾气放到我们跟前当然是非吃老鼻子亏不可的。那是牛四叔给儿子娶媳妇的事了,我们嫌牛四叔煮肉的时候不让我们啃骨头,也不答应我们替他放爆竹,就找来一把老虎钳和一把榔头,跑到拉新媳妇的大轱辘轿车旁,打算卸掉别轱辘用的生铁条。我们这里把这种装置叫油楔子。没有油楔子固定轿车轴的话,轿车走不了多远大轱辘就顾不上你是新娘子还是旧媳妇,就自顾自的跑开了。但我们怎么也拔不下油楔子,就去找刘半劳,刘半劳正一个人歪着脑袋坐在几只土炉子前负责烧开水,听说牛四叔要他换油楔子,高高兴兴地跟上我们来了,又是敲又是拧的,嘴里还一会说榔头一会说钳子,忙活得头也顾不得抬一下,一边向我们要工具,一边把油乎乎的手伸到后面等我们给他递家伙。我们早就溜到了远处,正幸灾乐祸地看牛四叔双手叉腰,铁青着脸,吹胡子瞪眼睛地站在刘半劳身后。大家那个高兴劲啊,别提了。
刘半劳确实爱唱戏,《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等这些戏词他都能背下来,他还会唱眉户剧《梁秋艳》,我们村的人都说刘半劳把梁老汉唱绝了,比电影里的还好看,特别是梁老汉唱的“贼女子,你胆子大”那一节,刘半劳在台子上披一件破破烂烂的黑棉袄,头上缠一条羊肚子手巾,手里捏一杆枣木根做的旱烟锅子,脚一跺,手一指,嘴里粗声粗气地唱到:“贼女子,你胆子大,你把老子活气炸,你背地里和男人说闲话,叫人家骂我没家法。”在悠扬的旋乐中,台下看戏的人们一声接一声叫好,刘半劳就很满足,走下台子后脸上还有挡不住的笑。我就不高兴,说他只是个配角。哪里像我二姐演的梁秋艳,主角哇。你瞧瞧我二姐,小红袄、绿裤子,小腰那么一扭,大眼睛照台下左一扑棱右一忽闪,啧啧啧,那才叫唱大戏呢。我一戳刘半劳的腰,对他说,再瞧瞧你,啥呀,标标准准的二傻子熊样一个,气得刘半劳几天不理睬我,一个人坐在他家那条牛槽帮子上吹笛子。
刘半劳把一支竹笛吹绝了。那种好听的声音居然连我这个谁也不服的人都挑不出毛病。他最爱吹的两只曲子是《新民牧歌》和《扬鞭催马运粮忙》,他那悠扬的笛声让我和我的小伙伴们心里痒痒的,我们根本想象不来刘半劳那像胡萝卜粗的手指怎么就能在一根竹子上弹跳的这么欢快。我就是从那时喜欢上了笛子的。我让爹给我买一支,爹不给,找我二姐要,二姐说等到年底分红了再给我买。我可等不及,就拉上赖赖找大姐要。我们一人抱住大姐一条腿不放,哭着闹着让大姐给我们买来了两支竹笛。等我们来到刘半劳家门口时,我那个气呀,简直不知道怎么才叫生气了。刘半劳家的牛槽帮子上竟然长出了一个我二姐,我怎么也想不通,就这么一个窝窝囊囊的刘半劳怎么就能拴住我二姐这个上过省报的大活人的心?刘半劳说:“你见过老虎吗?”二姐说:“没有。”刘半劳又说:“那你见过狮子吗?”二姐又说:“也没有。”刘半劳吭哧吭哧地又说:“那你见过豹子吗?”二姐又说:“也没有。”刘半劳停了半天才说:“我也没见过,听说老虎嘴里长了一嘴的虎牙。”我二姐就痴痴地笑。听听,您听听,这世界到底是怎么了,天底下成色不足斤两不够的货怎么尽变着法和我扯亲戚来了,这还让我今后怎么在大家伙们面前活人呀。要不是我担心冒冒失失冲进去打不过刘半劳,我早就一脚踹开了他们家的破窑洞门了。于是我只好从地上拾了一块砖,毫不客气地砸在刘半劳家的窗子上。八年后,当刘半劳把电话打到我上学的中文系,要我给他刚刚出世的孩子起一个名字时,我还对当年的他们耿耿于怀,就对着话筒说:“你从老虎狮子豹子中拣一个吧,威武刚猛得很。”刘半劳说二姐生了一个女孩,我想都不用想,说:“叫铁梅吧。”还不放心,就又重复了一遍,说:“对,就叫铁梅!”现在,我们家的铁梅已经坐在北京的一所铁道学院上大学了。
那时,我对刘半劳恨透了,我把刘半劳挡在地头的柿子树下,骂他别心怀鬼胎,白日做梦,趁早死了想我二姐的心。我说你瞧你那熊样,我二姐是谁,是铁姑娘队的队长,全省人民在报纸上都见过的人,哪里像你刘半劳,典型的白字先生,把庄稼念成压稼,还像死狗一样耍赖皮说字没有印清楚,我把刘半劳骂得狗血喷头,灰头土脸地坐在柿子树底下不吭声。我还怕不保险,就端出大姐夫吓唬他,说大姐夫腰里别一把盒子枪,身后跟着两个警卫员,惹急了我们,我大姐夫回来非得一枪毙了他不可。
但是我的努力基本上就没有起任何作用。冬天到了,村里的活路慢慢少了下来,大队就组织人们到学校排戏。二姐和刘半劳都被抽调去排戏了,晚上回来得很晚。二姐每晚上都是被刘半劳绕路送回来的,这时候的刘半劳理了一个区别于他们山里人用剪刀绞出来的新洋楼头,一看就是集市上国营理发店快退休的老头程麻子的手艺。我们这里的人不知什么原因,把各种各样的偏分头统统称为洋楼。但我越看刘半劳就越觉得程麻子的手艺放在那颗瓷不楞瞪的头上简直就是一种天大的侮辱,可刘半劳好像越来越显得有滋味了。没等我们放学,他就夹着竹笛背着二胡来到小学门前,只要有人让他弄出个声响听一听,他就多半是闭着眼睛用二胡拉一小节秦腔曲牌子,或者用笛子吹一段什么什么歌。一旦学校里放了学,刘半劳的笛子一准是《扬鞭催马运粮忙》。这一定是他们的暗号,他在那边一有声响,我们家里这边的二姐就有动静了,二姐又是梳头又是洗脸,还在脸上抹雪花膏或者润面油什么的,急于打算向外跑。娘说:“脚底下钻上旋风了,急着干啥去?”我说二姐急着给她自己交公粮去。二姐就在我的头上拍了一下,急急忙忙走了。
她走了,我也走了。我拉上我那群一起长大的伙伴们来到大队部,给支书牛四叔说好话,说我们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要努力劳动,还要到大风大浪里锻炼自己,我们说村里再唱戏的话,我们非但不捣蛋,还要义务替他维持秩序。我们的要求只有一个,那就是跟上大人学唱戏,村里现在排的戏是《向阳人家》,不是还没有小孩演员吗,我们就是啊。大伙愣是把牛四叔拉到学校的毛泽东文艺思想宣传队排练场,让牛四叔逼着团长孙大头收下我们。二姐一见我,心里那个气呀,她哭笑不得的在我脸上掐了一把,说:“不准惹祸啊。”刘半劳见了我们,想躲,我偷偷跑到他跟前嘿嘿嘿地笑着说:“我南霸天又回来啦。”每天晚上,我和我的弟兄们寸步不离跟在二姐身后,任凭刘半劳又是笛子又是二胡的哇啦哇啦乱叫唤;白天,我们一有空就缠住刘半劳跟他学笛子。刘半劳起先不愿意给我们教,于是他的笛子上就莫名其妙多了一只窟窿眼,二胡的老弦就三天两头地断。一个冬天下来,我们跟上刘半劳学会了《翻身道情》和《山丹丹开花红艳艳》。
戏是大年初一晚上演的。戏台下面来了不少看戏的人。我们几个小演员坐在二姐身边,隔着帘子听刘半劳在前台声如洪钟地唱“向阳门第春常在,幸福人家喜事多”。该我们坐在受了惊吓的马车上的伙伴们上场了,孙大头急得吵我们“快点上场哇”,我们几个人挤眉弄眼的手拉着手肩抱着肩跑到台上,让刘半劳救马车。刘半劳一口接一口的“吁”过来“吁”过去,就是把我们的马车“吁”不下来。台上和台下的人都笑疯了,只有刘半劳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的“吁、吁、吁”,声音里满是可怜兮兮的哭腔。这一次我没有挨爹的打,却挨了二姐的打。爹说大过年的,把这笔账先给我记下来,攒到日后一并清算,但二姐却不依不饶,她撵到大队部灶房的案板前,劈手打掉了我手里的猪蹄,没头没脸地在我头上脸上扇起来,连牛四叔都挡不住。
那一晚,我没有跟二姐睡,我宁愿挤在娘的土炕上,和赖赖钻一条被窝,让爱尿床的赖赖用尿把我冲跑,也不去二姐、三姐、四姐的房间了。第二天,二姐给了我一块油乎乎的狐子肉。我伤心地哭了,我知道这一定是刘半劳给的。二姐完了,二姐不可救药了,我在心里说,二姐这棵鲜嫩嫩白生生的大白菜让笨得像猪一样的刘半劳给拱坏了。
三
年还没有过完,县剧团就下来了几个人,他们来后就一屁股坐在我们村大队部的院子里,听刘半劳唱了几节戏,吹了一曲《扬鞭催马运粮忙》,再听他拉了几个秦腔段子后,就跑到牛四叔的房間说了一会儿话,然后把牛四叔叫了进去,让牛四叔尽快出一份刘半劳社会关系和政治表现材料。一个五十多岁白白净净的人通知刘半劳,三天后到县剧团参加正式招工考试。牛四叔说,那个人就是县剧团的团长,一个唱胡子生出了名的人,他能看上的人基本上也就等于被提前录取了。
刘半劳要到县剧团当演员的消息让我们村里的人吊在嘴上说了好几天,当天晚上,人们相拥着又跑到他们家窑洞里,喝他爹特意从商店买来的绿豆酒。我们也挡不住他家里热闹的诱惑,前呼后拥着跑到刘半劳住的窑洞,齐刷刷坐在牛槽帮子上,看能不能在嘴上沾点小光。伙伴们客气地叫他半劳哥,他不搭理,沉着脸说:“我叫刘——思——川。”我们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想起第一次在这里让他唱戏的热闹样子,还有他狗啃了似的洋楼头,便不由自主大笑起来。这一笑把他愣是装了一天的威风劲笑没啦,我们就乱哄哄地爬了他一身,让他请客。他从裤兜里抓出一把水果糖,每人两粒。我们嫌少,又起劲的瞎折腾。三拉两拽的一堆人就倒在了牛槽帮子底下,趁机,我在他的肚子上狠狠踹了一脚,算是还了我二姐打我的那笔账。自从我二姐那一晚上打了我以后,我就再也不明着与他们斗法了,不是我不敢,而是我斗不过人家。你想想,家里出了我二姐这样的卖国贼,我有啥办法啊。
还没有闹够,我们就被牛四叔押到另一孔全是大人们待的窑洞里去了。牛四叔让我们靠墙站好,听一听刘半劳他爹的忆苦思甜。刘半劳的爹叫刘水娃。他的脸上长着核桃仁一样的沟沟坎坎,耳朵有点背,说起话来声音特大。“娃娃们啊。”老汉说了这一句后,老半天张着一张走风漏气的嘴,好半天再也没有了下文。开始时我们吓得不敢动,但到底还是忍不住老汉那张好像是哭又好像是笑的脸,“轰”的一声笑了起来,有的人还偷偷学老汉水娃大叔的样子,挺夸张的挤眉弄眼。牛四叔瞪了我们一眼,挨个拧了我们的耳朵。我们就草稠苗稀地听刘半劳他爹的话,斜着眼睛热情洋溢地瞅他的娘。他娘正在灶台上用花籽油炸面疙瘩捏好的老鸹头。我们根本抵挡不住那油锅上传递过来的撩人魅力。在刘老汉长吁短叹的讲他家当年被一帮子土匪从我们村逼进南山里的时候,我挺有眼色地坐到刘大婶身边,一边慢条斯理地吃老鸹头,一边帮着刘大婶拉风箱烧火,一边趁牛四叔不注意的时候,给我的伙伴们捏鼻子挤眼睛。水娃大叔讲了旧社会又讲新社会,说人民政府把他的儿子刘半劳供成了高中生,现在还准备让他当演员。他说刘半劳真正的厚道啊,高中两年,跟上教唱歌的老师金黄豆吹拉弹唱了两年,白天要跟上老师和同学参加劳动,没有工夫,只好晚上学艺。说着说着水娃大叔又要哭,急得我们那帮伙伴偷偷地小声骂老头。牛四叔挡住了准备再哭一场的水娃大叔,问同样站在伙伴们旁边的刘半劳记下了没有,刘半劳边哭边说记下了。问他记下了什么,刘半劳就说他爷爷让他叫刘思川,就是想让他们一家人重新回到川道里的老家来。牛四叔不满意地问他还记下了什么,刘思川说还记下了他爷爷说以前他们家有几十亩地,三头骡子,还有一个长工一个丫鬟。刘半劳哼哼唧唧说的时候,可把我那些小伙伴们急坏了,偷偷给他递话,悄悄地教他说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笑得我坐在灶火前怎么也抬不起头来。牛四叔就披着黑棉袄给我们作最后的总结,他摸着刘半劳的洋楼头说,半劳,出了门要勤奋,更要有眼色,别给咱贫下中农丢脸。到了剧团后,就好好的学一学那些真正的演员,该压腿就要压腿,该乱叫唤就要乱叫唤。牛四叔看看再也没有什么可叮咛的了,就说:“现在,苦也忆了,”站着的伙伴们齐刷刷喊叫:“该思甜了。”一下子就乱了队形,都猴急火燎地向案板上扑。牛四叔不干,他非要给我们来一个过度不可,他让刘半劳吹笛,让我们小伙伴们跟着唱支歌。于是,伙伴们一边挽袖子一边大声唱:“天上布满星,月亮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怨申……”歌还没有唱完,案板上的一盆老鸹头就全跑到伙伴们的手里和嘴里去了。我们这些伙伴们啊,有时候真叫人没法说,哪里像我,我端上另一只装满老鸹头的盆子,给大人们一一散发过去。牛四叔看见了,高兴地咽了一口绿豆汤,赞许地说:“还是闹闹有眼色,长大了一定有出息,乔有旺这家伙行了肥猪运啦,儿女个个全是猴精。”对了,乔有旺是我爹的名字,我姊妹五个,大姐乔穗子,二姐乔缨子,三姐乔娟子,四姐乔蕊子,我叫乔南海,小名你们都知道啦,闹闹!
回到家里的时候,二姐还没有睡觉,她挡住我问东问西,我睡不成觉,就添油加醋的对二姐说刘半劳的傻样,说刘半劳给我们介绍他家里的骡子丫鬟和胶轱辘大马车,绫罗绸缎,油泼辣子细长面,气得二姐蹬了我一脚。
第二天一大早,村里的人们被一阵鬼哭狼嚎的叫声惊醒了。我昨晚睡得晚,所以赶到的时候,打麦场的东南角上已经站了黑压压的一堆人,全都伸长了脖子向下边的砖瓦窑上看。刘半劳一个人站在那里,身上穿着红彤彤的秋衣秋裤,梗着脖子低下头,鬼哭狼嚎的怪声就是从他的嘴里发出来的。有些人闹不清他在干什么,就悄悄说刘半劳多半是高兴疯了,这么冷的天敢穿秋衣秋裤的一般只有两种人,一种是要饭的,另一种就是疯子。刘半劳显然属于后一种情况,就有人心疼地说商品粮把好好的一个娃给害了。二姐听了很生气,说刘半劳那是在吊嗓子,唱戏的都那样,天天早上一起来脸都顾不上洗就先吊嗓子,啊啊啊咿咿咿的。上了年纪的吴奶奶还是不明白,就不服气地说要吊嗓子就好好的吊,怎么还要装神弄鬼吓唬人,要是剧团里的人都这样,那剧团还不成了狼窝啦,谁还敢过去看戏?二姐被吴奶奶问的不会说话,气呼呼地拉上我往回走。我问二姐是不是让我回去牵狗,二姐气的在我脸上恶狠狠的抽了一把,跑走啦。
吊完嗓子后,刘半劳没有马上就走,他从地上拿起带来的家伙,先是笛子后是二胡,把肚子里知道的东西都翻江倒海过了一遍。说实话,特别好听。我和人大们站在那里,静悄悄地听他演奏,直到他收起家伙,穿上挂在柿子树上的棉衣棉裤后,才心有不甘地回了家。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就是不喜欢刘半劳和我二姐好。二姐那一晚上打了我以后,我还和过去一样跟上刘半劳学吹笛。我们一堆人天天下午坐到他家的牛槽帮子上,手里捏一根竹笛,跟上他嘟儿嘟儿地吹。刘半劳在过去饲养室专门记割草员工分的黑板报上给我们教简谱,我们对这个没有兴趣,不愿意听他的,他就说教他的那个音乐学院毕业的金黄豆老师在学生没有认识乐理前,就不让学生碰乐器。我们不管不顾,自顾自的吹,一会儿是《南泥湾》,一会儿是《解放区的天》,刘半劳边听边说停停停停停,这里不对,那里也不好。我们吹得多热闹啊,谁还会听他的,你以为你是谁啊。
吃完中午饭后,刘半劳手里提上一斤点心和一瓶绿豆酒,跟上牛四叔到我家里提亲来了。二姐肯定知道这事,早早就把她的房间收拾好,还在她的辫子上绑了一条雪白的手帕。牛四叔到我爹娘房里说事去了,刘半劳就坐在二姐的房间里,他给了二姐一块红纱巾,二姐也悄悄还了他一双鞋垫。鞋垫是二姐绣的,正中间各有一只啃竹子的熊猫,肉乎乎的,但我敢保证刘半劳肯定不会用。我让已经忘光了拼音的三姐背过二姐,在二姐辛辛苦苦完成的鞋垫上熊猫头那个位置绣了几个拼音字母:这不是笨熊!二姐打了我以后,不爱说话的三姐就和我的关系越来越好,我让三姐干什么三姐就干什么。我对刘半劳说,我也想学戏,学一学吊嗓子,将来也想考县剧团。可能是在我面前吃的亏太多了,刘半劳一开始将信将疑,小心謹慎的提防我。但经不住我的热情夸奖,就对我的远大抱负表现出十足的赞赏,说他完全可以教我。我立马就要跟着他学,赖赖吵着也要学,刘半劳为难地说吊嗓子要到野外去对着空旷的原野吊,在家里实在是没法吊。我说只是让他给我们教一教他从金黄豆老师那里学来的方法,摆一摆口型就行啦,又不是让他像早上在砖瓦窑上那个样子,好像是铁铲刮锅驴叫唤似的,哪里不能教?肯定是不想教我们就乱找了一个并不高明的借口。他见我们学习心切,就站在地上张开嘴给我们摆口型,先是没声音,后来就慢慢的有了声音了,一会儿就变得越来越大。我和赖赖对着门他对着我们,三个人你一声我一声的叫开了,比早晨他在砖瓦窑上练嗓子还要热闹。二姐气得在灶房里又是咳嗽又是敲锅盖。牛四叔生气地从爹娘的房里走出来,还没有来得及走到我们这边,四姐乔蕊子就抢先跑过来吵开了:“大过年的鬼一样的嚎叫什么,要嚎到你们家嚎去!早上人还没有丢够,跑这里引狼来了?”四姐可是我们家里有名的黑蝎子,她轻易不发火,发起火来天不怕地不怕,没人敢惹。这里四姐一吵,牛四叔只好领上可怜兮兮的刘半劳回去了。我爹让我把刘半劳提来的点心和绿豆酒给他们送回去,这就标志着这门亲事我们并不愿意。我一手提点心一手提上酒,到灶房问二姐送还是不送。二姐一句话也不说,拿起手里的锅铲子跳起来撵着打我,差一点就撵到刘半劳家的牛槽里。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刘半劳就一个人上路走了。当我们在被窝里被他的《扬鞭催马运粮忙》吵醒时,外面的天空还是黑乎乎的一片。我想他这是给二姐打招呼。也许他交公粮的车坏到半路上了,我们一点也听不出笛子声音里的喜悦,二姐把头蒙在被子里呜呜呜的哭个不停。
刘半劳这一去就是两个多月。村子里的人都说刘半劳被县剧团正式录用了,一天到晚跟上剧团山南海北的跑,唱《沙家浜》的时候,刘半劳唱的是刁德一,唱《智取威虎山》,团里只给他分配了一个座山雕手下的小喽啰兵角色。人们说刘半劳在村子里唱戏还行,但在县剧团里就不怎么的了,比他演得好的人多的是,海了去啦。对我们一家特别是二姐来说,最要命的是我们听到人们说县剧团里一个女演员看上了刘半劳,缠着他哭哭啼啼非要嫁给他不可。这话二姐最不爱听,我听了也不怎么好受。虽说我不愿意让二姐和刘半劳在一起,但真的让我们听到刘半劳找了一个商品粮户口的小女子当媳妇,我的心里还是不好受的。自从跟上刘半劳在我家里吊过嗓子后,二姐就真的不理我了,也不大理睬四姐。那时候四姐正上高中,那一段时间被学校组织起来到县上的造纸厂学工去了。高中生就是好,三天两头的进工厂、下田地、学工学农,哪里像我们小学生,我们学校里喂了几头笨猪,每天下午让我们几个学生割几笼草就算完事。刘半劳走了以后,我们的笛子队伍因为没有人管,就慢慢的不成队伍了,一群小伙伴便跑到河里摸鱼,上到树上掏鸟窝,有时候我们坐在河边的石头上还说起刘半劳,说起他就免不了说他那狗啃了一样的洋楼头和让我们热闹开心的事,赖赖最喜欢学刘半劳在戏台上被我们折腾的傻样,笨手笨脚地模仿刘半劳的样子,嘴里夸张地说“吁吁吁”,惹得我们一阵大笑。
两个月后,刘半劳回来了,我们就拉帮结伙地到他家里去看他。大人们都在他爹住的窑洞里坐上一会儿就走了,并没有喝绿豆酒。我们就坐在他那孔窑洞里的牛槽帮子上,想让他讲一讲热闹的县城和剧团,我们对外面的世界永远都抱有浓厚的兴趣。当然,我在心里也还想看能不能混点好吃的。可刘半劳躺在炕上一句话也不说,眼睛瓷愣愣地看着窑洞上方,根本就是一副拒人千里的架势。没意思的我们只好离开了没意思的他,出了门大骂刘半劳“狗东西吃上商品粮了就看不起人”,骂他是我们贫下中农的叛徒。但后来才知道是我们误解了他,我们听大人们在背后说县剧团不要刘半劳了,说是他一开始考倒是考上了,但他的年龄偏大,不能当真正的演员了,他就赖下不走,只好当了一名副业工。大人们说在剧团里刘半劳什么都干,登上台子唱戏,下了台子就掃地抬道具,坐在乐队的池子里不是吹笛子就是拉二胡,戏演完了,他还一个人拿块绸子坐在一堆娇气的西洋乐器里擦铜号,用松黄煨一根又一根粗的细的弓和弦。就这样,刘半劳还是被剧团撵回来了。我们听牛四叔说刘半劳是被一有后门的副业工演员给顶替走的。
我们一群人又跑到刘半劳住的窑洞里,对还在看着窑洞上面的刘半劳说,县里有啥了不起,剧团又怎么啦?狼呆的地方,一堆臭狗屎,全是大粪,没有一只好鸟。回家后我把这话给二姐说了,二姐把我拉到她的怀里,用手掌在我的瘦脸上摸来摸去,以表示我们的和解和她对我的感激。
但刘半劳的笛子和二胡再也没有响起来。我们都以为开春后农活忙,刘半劳没有工夫吹拉弹唱了,都没在意。我们还和过去一样,下午放学后拿上镰刀提上笼,到田间摸鱼、到河边抓虾,上到树上掏鸟窝,满世界疯跑浪颠去了。
有一天早上,我们在学校门口看见了刘半劳,他胳膊上夹着他的笛子,脊背上背着他的二胡,一个人站在我们四年级门前的柳树下,大家就很稀奇,跑过来问他是不是又要排戏了。他神气地摇了一下头,没有开口说话。他这个熊样子动作让我们看不惯也高兴不起来,大家就借故已经打了上课铃,纷纷跑到教室,其实是不愿意理睬他。一会儿,我们的校长和支书牛四叔进来了。校长等我们安静下来以后,就让牛四叔给我们讲话。牛四叔说为了贯彻上边“请进来走出去”的号召和精神,村上为我们请进来了一位根红苗正的老师,他让我们拍手欢迎新老师给我们上第一堂课。我们就高兴地拍起小手,教室里哗哗啦啦的掌声响个不停。
这时,刘半劳昂起头挺起胸走进了我们的教室。我们吓了一跳,我冲着刘半劳喊道:“嗨嗨嗨,这是教室,你来干什么?”我的话引来了校长的不满,校长拧着我的耳朵,把我拉到教室后面,让我站到那里上课。校长对我们说:“这就是新来的老师。”校长刚刚说完话,教室里马上就“轰”的一声炸了窝,同学们都放肆地笑起来,我那些小伙伴们边笑边说怪话:乖乖。娘哎。我的天。好我的您哪……
刘半劳却不笑,他一本正经地说:“尊敬的革命小同学们,我叫——”还没等他说出名字,我们一群男孩子就齐刷刷地喊:“刘——半——劳!”教室里又一次闹腾开了,我那笨熊样的外甥赖赖净干笨事,也不看校长和牛四叔的脸已经拉得老长老长了,就“噌”的一下子跑到讲台上,怪声怪调地唱“向阳门第春常在,幸福人家喜事多”。和我一块登过台子唱过戏的伙伴们有的跑到过道里,有的干脆就上到桌子上,两只手在空中挠痒痒似的乱抓乱摸,嘴里还不停地叫:“吁、吁、吁”气得校长和牛四叔拧上耳朵把他们一个一个都送到我的身边。一会儿工夫,教室后边全让男生站满了。牛四叔和校长走的时候,顺手在悄悄冲着刘半劳抠鼻子剜眼的赖赖头上敲了两个只响却不疼的爆栗子。
刘半劳脸上的自信在我们的闹腾下慢慢不见了,他的鼻子牛一样吭哧吭哧出粗气,眼睛又可怜又可气地在教室里转来转去。但他又能怎么样呢?我见他实在可怜,眼里好像蓄满了泪水。我就从门背后拿上扫帚把,跑到讲台上说:“别吵啦,谁再吵闹我就对谁不客气了。”为了证明我说得出做得出,我就把扫帚把恶狠狠的在讲桌上敲了一下。教室里顿时安静下来了。我客气地叫他半劳哥,他不答应,说:“叫老师。”我真的生气了,可一想这里是教室,出了事一准是学生的错,我就没好气地说:“刘老师,让他们坐到座位上上课吧。”我总不能让我的那些小战友们站在那里上课吧。刘半劳同意了,他说先给同学们拉一支曲子,名字叫《赛马》,说着就坐在讲台上,抓起弓自顾自地拉起来了。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听到的《赛马》,欢快的声音让我直到现在还想起童年时代的田野上,一群孩子狂奔乱跑的身影。
我们都被刘半劳的二胡吸引住了,教室里静悄悄的,优美的旋律让我们浮想联翩,直到他在黑板上写满了字,我们才知道他要教我们唱歌。歌的名字叫《火车向着韶山跑》。这也是一首足以让唱过的人记一辈子的歌。只可惜我和我的小伙伴们记住它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我后来的二姐夫刘半劳把“呜”念成了“鸣”。想一想,这是一件多么丢人的事啊,放学路上,我们班的同学们趾高气扬地走在我们古老的巷道里,扯着嗓子开火车,“鸣”的一声,小小的心儿随着喉咙翻山越岭的跑向韶山,那里诞生过一个时代的巨人和历史的伟人毛泽东。后来,我从第一回真正坐上火车开始,就对火车的叫声有一种近乎本能的反感,一听见火车的叫声,我就想起了还在家乡教书的二姐夫。
但是,在近两年的时间里,刘半劳用他的笛子和二胡把我们紧紧地吸引到他的身边。五年级的时候,公社里组织了一次文艺汇演,我们学校的上百支笛儿大出风头,我们的小嘴吹着《翻身道情》和《山丹丹开花红艳艳》,从刘半劳家的牛槽帮子上一直吹到地区的群众大礼堂。在那里,我和我的老师也就是我未来的二姐夫刘半劳合奏了一曲《新民牧歌》。听说二姐把我们得的奖状一直挂在她家那孔慢慢变黑的窑洞里,这毕竟是我们第一次获得的最高奖项啊。在还没有真正认可知识的年代里,刘半劳除了经常念些错别字以外,并没有太大的错误。支书牛四叔却特别高兴,我们这群让所有的大人们头疼不已的小学生终于在刘半劳嘟儿嘟儿的笛子声里变得安静起来了。牛四叔一趟又一趟地跑公社盖公章,在我们准备到公社旁边的中学上学前,他终于给刘半劳拿回了一张民办教师资格证书。
刘半劳就是从那个柳絮飘飞的早晨开始了他终生为伴的教师生涯。
四
爹和娘常说,不怕虎生三只眼,只怕人长两条心。我有时候想,胆小怕事的爹和娘也能整理总结出生活的哲理,这太让人不可思议了。
他们说的人长两条心是指我二姐的。自从刘半劳提上点心和绿豆酒到我们家提亲不成后,我们两家人除了我和赖赖还常常到刘半劳家里找他学吹笛子外,基本上就再没有任何来往了。刘半劳被请进学校当老师和拿到民办教师资格证后,水娃大叔在家里请村上的人喝绿豆酒时,单单就没有叫我的爹。我们这边有了啥热闹和高兴的事同样也不会叫刘半劳和他的家人。那一年四姐考上省电力学校的时候,我们请村里的人来家吃席喝绿豆酒,也没有叫刘半劳和他爹。我们全家人都以为二姐与刘半劳之间再也没有瓜瓜蔓蔓的事了,可谁知二姐还是要嫁给刘半劳。我们全家人那个气呀,恨不得把二姐生吃了。我们一直闹不明白二姐到底看上刘半劳什么了,刘半劳可是一个除了会吹笛子和拉二胡以外什么都不会干的人啊。要说笛子和二胡还算风光过的话,那已经是老黄历了,现在谁还稀罕玩这些破玩意。爹和娘苦口婆心,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劝说二姐,可根本没有用。被二姐逼得一把老泪的爹在一个漫山遍野像火一样红的柿子树笼罩下的秋天的早晨,悄悄地踏着青草上的露珠,跑了一趟县城里的邮政局,第一次神情尴尬地打电话请回了我们家的大官、已经在保定当上了团长的大姐夫。那时大姐和赖赖已经随军去了保定。大姐乔穗子和大姐夫当着我们全家人的面,说保证给二姐找一个部队上的军官,还愿意给二姐制一套足以让村子里的人羡慕到死的嫁妆。二姐看起来是真的铁了心了,她油盐不进,水火不浸,谁的话都不能让她回心转意。从二姐的房子出来后,大姐和大姐夫一句话也没说,扭过头马不停蹄地回保定去了。
就在我们老乔家全家人愁眉苦脸、一筹莫展的时候,刘半劳的家里却是另一番热闹的景象。他们一家人正在欢天喜地、大张旗鼓地准备给刘半劳娶我二姐了。他们请人搬走了窑洞里的牛槽,买了几袋纸浆灰,把那个已经变得黑不叽叽的破窑洞重新粉刷了一遍。刘半劳光着两只大膀子用瓦刀和泥抹子在墙上一遍又一遍的抹灰,我那不争气的二姐头上戴一顶草帽、肩膀上搭一条毛巾,用铁锨把和好的灰铲到刘半劳的身边,两个人的嘴里还不时哼上几句热情洋溢的戏词。他们住的饲养室硕大的院子里,刘半劳的爹水娃大叔正吵吵嚷嚷地引上一堆前来帮忙的人在杀一头圆滚滚的猪。
本来二姐是想等到四姐国庆节放假回来后再举办婚礼的。可四姐说,她放假不回来。四姐写给二姐的信里只有任谁看了也会心寒的三个字:对不起!二姐看到四姐的信后,一个人坐在他们几个姐妹住过的闺房里哭了大半天,然后把头一梳,脸一洗,就自己把自己嫁到了刘半劳的家里。
他们准备结婚的头一天晚上,我一个人悄悄从学校翻墙出来,找到刘半劳,把他叫到村外的柿子树下,对他说,假如他让我的二姐受了苦受了累,那我和他之间一定会要有一个人缺胳膊断腿的,我让他最好还是把他那把足足有一尺五寸长的笨镰磨快点,省得到时候使不上劲,最好再放到他可以随时拿到手的地方。我不知道我这是在吓唬他,还是真的想这么做。我飞快地在刘半劳的腿上踢了一脚,兔子一般在月亮高悬的夜晚又跑回到十几里以外的中学。第二天早上天还没有亮,老泪纵横的爹来到学校,让我回家代表我们老乔家去参加二姐乔缨子的婚礼。我和三姐陪二姐坐在过去我们一群小伙伴经常去的窑洞里,窗外是一片吵吵闹闹喝绿豆酒的人群。二姐拉着我和三姐的手说:“以后常到二姐这边坐坐,没事了多陪爹妈说说话。”姊妹三个人在二姐的婚礼上流下了一母同胞的热泪。全家人当时在劝说二姐婚事的时候,二姐说刘半劳有一身的好苦,我没有好气地问她有没有毛驴的苦好,二姐又说刘半劳能教书,我就歇斯底里地唱:“鸣,车轮飞,汽笛叫,火车向着韶山跑。”从二姐的新“房”出来,我和三姐走在回家的路上,我长吁短叹:二姐这棵好白菜被猪拱了,气得三姐一边哭一边用手掐我。
那是我上初一时候的事了。这时的学校里上高中再也不认贫下中农推荐这一茬了,高考也恢复了一年多了。我和我那些在河滩和田埂上跑大的伙伴们,可怜兮兮地接受让我们不得不接受的现实:要改变我们从泥土里带来的命运,只能坐在教室里啃我们一直所不齿的书本,我们的学习热情在现实面前一下子变得分外高涨。几乎所有的人都在一瞬间放下了手中的竹笛,所有的中学都仿佛在一夜之间就看轻了考试以外的其他科目。
也是在那一年,一辈子小心谨慎的爹被牛四叔吓唬干了一件改变了我们家的面貌,并且后来让我们全村人跟着一哄而上热心效仿的惊天动地的大事情。为了贯彻上级的号召,变成了乡政府的公社号召各个村庄发展经济作物,还没有徹底摆脱饥饱问题的村民们哪里愿意把好端端的土地挪作别用,牛四叔动员了全村也没有任何结果。为了完成上级分配的指标任务,牛四叔就看准了胆小怕事的爹,他把我爹叫到大队部,让我爹带头做个样子。老实巴交的爹不敢说做更不敢说不做,就哭丧着脸问牛四叔发展什么,也是一头雾水的牛四叔低下头吭哧吭哧了大半天,猛一抬头看见他大队部墙上的一张年画,就稀里糊涂地说我爹:“就那个,西瓜,种西瓜!”爹只好和娘领上不爱说话的三姐在刚刚分给自己的两亩责任田里,心不甘情不愿地贯彻牛四叔的主张。人们幸灾乐祸地看着我们一家人哭丧着脸,在地里埋瓜籽。几个月后,当家家户户的人们正忙着收一年一茬的麦子时,我们那让村里所有的人谁也没有想到谁也没有看好的西瓜地却把我爹和我娘吓得关紧门窗夜里不敢睡觉,老两口胆战心惊地坐在炕上,抱着他们这一辈子也没有见过的那么多卖西瓜得来的钱又哭又笑。四姐通过高考用一张省电力学校的录取通知书为自己买下了一张区别于农村人的商品粮户口后,爹和娘澎湃着最让他们耿耿于怀的尴尬的希望,他们让我最少也要在将来能通过参加高等教育考试当上一名吃商品粮的公办教师,并能通过我来羞辱一下刘半劳一家人不知天高地厚的脸。爹手里拿着存款单对我说:“闹闹,听爹的话,钱我们现在就有,豁出去二分地的收成,只要你能考上学就行。爹真的不愿意看水娃那骚货的老脸。”
水娃是刘半劳爹的名字。二姐把自己嫁到刘家后,我们两家人的关系并没有得到一星半点的改善。相反,水娃大叔见了我们家的人就跟见了仇人似的,到处说二姐是自己跑到他们家里来的,死乞白赖要嫁给他的儿子。这件事成了我的爹娘的心病和耻辱,也成了刘家的笑柄。婚后,爹娘无可奈何地原谅了二姐,却坚决不让刘半劳走进我们的家门。二姐回娘家的机会其实并不多,刘半劳家里的穷酸样比我们实际想象的要坏得多,她一有空闲时间就领上刘半劳到砖瓦窑上做砖瓦坯子,一心一意想给自己家盖院新房。村里把土地承包下去不久,开始卖能卖的东西的时候,牛四叔让水娃大叔要么挪窝要么买窑,水娃大叔既没有钱又没有房,就睡在饲养室窑洞门口的地上不起来,说他是贫农,骂牛四叔是土匪,是比过去国民党年代里的土匪还要土匪的土匪。
刘半劳在教了两年小学后,因为在所有的文艺表演中都取得了好成绩,乡上就推荐他到已经改成市的县城里参加市教育局组织的培训班。培训班两个月一期,他不知怎么的被分配到化学班进修。培训班结束后,学得一塌糊涂的他,由于小学没有化学课,就阴差阳错地被分配到我们中学教我们班的化学。我真的不知道刘半劳的脑子是什么做的,那么简单的分子原子原子核让我看也能看个八九不离十,他就是颠三倒四说不清、记不住,一张死记硬背的元素周期表两个月后他只能背出前四位元素。说他笨吧,他在琴上的手艺能吓死人,红萝卜粗的手指像母鸡一样连撇再刨,电子琴上就流淌出了悠扬的《西班牙斗牛曲》;说他聪明吧,他在教室丢的那份人啊,我那固执多情的二姐你嫁谁不好,偏偏要给我捣腾出这么一个宝贝姐夫来,你说我亏不亏,我真的没有招过谁惹过谁呀。
那是一个星期一的中午,我刚在教室里和数学老师为一道面积题能否存在另一种更简便的方法来解决而又说又画的忘了吃饭的时候,村子里一个童年的小伙伴给我端来一碗油糕,我连想都没有想就一口一个吃完了。童年的伙伴挤眉弄眼的把我拉到开水灶旁边的一间房子里,把我交给了坐在办公桌前的刘半劳跟前,刘半劳讨好地对我说:“闹闹,油糕还好吃吗?”我没好气地说:“好吃,就是太少了。”刘半劳从桌子的抽屉里取出几块干馍,说::“灶上没有多余的饭了,我想打两份都没有,你就将就着再吃点馍打理一下。”听听,你听听,我的姐夫都学会打理了,这才两个多月哇。我把打理了他的午饭让他没有打理成肚子的内疚深深地葬在心里,问他又干什么来了。刘半劳认真而自豪地说:“上班啊,教你们班的化学。”我叫苦连天地熬到了下午的化学课,想看看我们的刘老师能在班上给我们弄出什么新鲜的玩意来。教室里,他一边介绍化学实验在学习化学知识方面的重要意义,一边真诚地抱怨学校里没有实验室对我们学生是多么大的损失,所以他只能凑合着给同学们演示一下最最基本的东西而已。刘半劳一边说一边取出了一只打了半边的破碗,向碗里放了几节黑乎乎的镁条,伸手划着一根火柴,让同学们仔细观看镁在空气中的燃烧特点,我们都饶有兴致地看他做实验,突然,眼前“突”的一阵眩晕,刺眼的白光让我们像看魔术一般不知他把手里的碗变到哪里去了。第二天上课的时候,刘半劳前一天捏碗的大拇指上缠着厚厚的纱布,衣袖上有几个只有经过火的燎烤才会出现的小洞。同学们比昨天还要兴奋地跟着他,让他把从培训班老师手里要来的金属钠放到水里试验一下。刘半劳就在教室里给同学们念了半天钠的化学习性,特别强调了金属钠一定要保存在煤油里,否则遇到空气就会发生意外。然后他就领上站了四路纵队的学生,兴冲冲地来到大院里的水池旁边,从他的房间里拿出一只罐头瓶,让学生轮流抱在手里,看一看金属钠的模样,再用一双筷子从瓶子里夹出喜鹊蛋大小的一块钠,远远地丢在早已经盛满了水的池子里。水池中立刻就传来一声天摇地动的“咚”声,坐在锅炉房门前眯着眼睛听收音机的师傅撒了脚丫子似的向操场跑去,边跑边喊叫锅炉爆炸了,教室里正在上课的学生有哭的有喊的,纷纷从教室里跑到大院,从不见慌张的老校长也转脸失色地跑过来问怎么了。学校里一下子乱了套了。
两星期以后,我们的教室里来了一位新的化学老师。
刘半劳又开始带他的音乐课。但这时候的他再也找不到过去前几年的成就感了。他给学校建议开设一个音乐兴趣班,老校长对他的想法立即表示了极大的兴趣和支持,也愿意给他的兴趣班腾出一间教室作为活动场所。他先是出了两次小黑板报,又给每个班主任打了招呼说了好话,然后就是利用早点和晚饭的时间,跑到广播室,早上吹笛,下午拉二胡,坚持了十多天才好不容易招来了一两个学员。他又找到我,希望我能看在亲戚和过去的份上,把以前那帮伙伴们召集到他的身边。他不找我还好,找我就是找不自在来了。也不知是谁把我和他的关系说了出去,同学们有时候就故意在我面前取笑和奚落他,常常还把我扯进去,说瞧你姐夫,实验做得多好,千古一绝啊。气得我就和同学打架,已经打了四次啦。我第一次在刘半劳面前低下了桀骜不驯的头,我可怜兮兮地让他饶了我:“放我一马吧,你长着两只手,干什么不行?非要待在学校里不走?你还不如回去给我二姐和泥做砖瓦坯子,盖点房子吧,你总不能让你爹天天睡在地上耍赖皮玩老命吧?你们家可是拥有过丫鬟骡马成群良田过百的大户啊。”说的刘半劳眼泪兮兮的,他对我说:“闹闹哇,我的好兄弟,你等着,哥到商店里给咱赊一瓶绿豆酒去。”我说看看你那可怜样子,真有钱的话就给你媳妇买双尼龙袜子吧,“我二姐上一次见四姐穿着尼龙袜子,眼都快看直了。”
他的课越来越显得不值钱了,学生不好好上,其他的老师还跑过来和他抢着上。刘半劳成了我们学校里课表上有课实际上并没有课上的老师。
但校长给他找了个活。学校里接到上边的通知,要派一位老师到北京开个会。老校长不论派谁,谁都有一大堆不能前行的理由。其实,老师们不愿去的原因很简单,说起来是公费报销,可学校里没钱,去年出差的费用直到现在还没有报销。也不是人们真的不想去,只要你给预支钱就成。老校长几乎找了所有的人也没法,就只好逼刘半劳,说是政治任务,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刘半劳连夜跑回家和二姐商量,二姐问他钱在哪里,刘半劳就吭哧吭哧地给二姐出主意,让二姐到爹娘跟前借一些。二姐没好气地说:“刘半劳,你还是把我卖了吧。”刘半劳就不吭声,吓得也不敢到学校去。老校长撵到家里给二姐做了半天说服工作。二姐脸一沉,脚一顿,躲在窑里偷偷哭了一顿,就一大早和刘半劳拉上半大不小的猪到集市上卖了,再从三姐那里借了三十块钱,凑合了二百来块钱,再给提了一大袋晒好的干馍,就打发稀里糊涂的刘半勞进京开会去了。直到到了北京,刘半劳才知道是国家少工委召开优秀辅导员代表大会。他在北京抠抠掐掐地待了十多天,最后抱着一张国家少工委发的优秀辅导员证书回来了。水娃大叔开始还准备请人到家里喝绿豆酒,但一听说刘半劳花了家里二百多元钱后,老头子气得把一碗绿豆稀饭全泼在刘半劳的身上。我娘知道后,让三姐悄悄把二姐叫回来,背着家里人给了二姐一百元钱。
五
从北京开会回来后,刘半劳的日子并没有多大的改观,他还是在学校当音乐老师,当得苦不堪言。自从人们认可了用考试选拔人才后,学校里慢慢就有了三教九流的悬殊,吃商品粮的公办教师工资噌噌噌地涨了上去,一下子比民办教师高出了许多。课程上也出现了明显的变化,变化最大的当然属于音乐绘画这些“副课”了。前几年的活动多,笛子二胡和锣鼓家伙都成了主流,能吹会打的老师活得多滋润啊。现在文化课又成了最紧要的学科,音乐绘画这些过去热闹的课则不被人们看好了。刘半劳是个民办,又是音乐老师,自然就成了学校里无足轻重的人了。有一天,刘半劳把我挡进他的房间,问我主课中什么课最好学,我说化学课好学又热闹。刘半劳知道我在取笑他,就非常认真地说:“闹闹,我现在哪有心思和人开玩笑。都是一样的老师,我咋就不如人呢?我真的想回去和你二姐做砖瓦坯子,可这……我真的丢不起这人。本来还指望过上几年能有转正的机会,到时候挣一份工资。可带主课的民办都转不完,啥时候能轮到我的头上。我真没指望了。”我进了他的房间就觉得哪里不大对劲,看来看去才发现问题出在刘半劳的头上。我新鲜地说:“你啥时候把你的洋楼推倒了?”刘半劳那一摔一“噌”的偏分头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没有格式的校园头,他苦笑着说:“你再别笑话我了。”我看了会刘半劳,说:“那你准备怎么办?”刘半劳说他想到城里进培训班学英语。我吓了一大跳:“就你?”要是搁在过去,我早就说乖乖娘哎我的天一类的话了,可我今天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刘半劳的精神头十足,蹬着一双大眼睛说我:“数理化这些课我是真的不行,上高中的时候我们主要是学工学农,根本就没有学下个张道李胡子,语文你是知道的,也就那个熊样,英语可就不一样了,不是说一张白纸上好画画吗,我没有学过英语,但那我想它不会太难,再难还能难过《新民牧歌》和《赛马》?”我挡住兴味十足的他,说:“你没病吧?”那时候,英语并不是学校里必考的科目,高考中考都不考它,有的学校缺英语老师,就干脆没有开设。刘半劳不管我,仍然兴趣十足的说:“闹闹,你听我说一句话,英语将来保险会吃香的,国家都改革开放了,英语一定会成为一门主课。我这次到北京开代表大会,教育部的人就说过类似的话。你再看看北京,天安门,大会堂,火车站上到处都是外国人,多的跟虮一样,一绣一疙瘩,黑的白的啥人都有,屁股蛋子全都大大的,头发乌麻绿道,说起话来跟哑巴吵架一样。”刘半劳显得分外兴奋,唾沫星子四溅。我更看不惯他的样子了,不高兴地说:“你算了吧,你不饶过我不要紧,你总该替我二姐想想吧。我二姐跟上你有多亏,你再给她整出一个哑巴来,还让不让她活呀?”刘半劳说:“我就是为你二姐才要去学英语的,英语变成主课后,转正就有希望了,到时候我挣一份工资,再把你二姐的户口一转,想办法调到城里,也让你二姐过上两天城里人的日子。”他还打算设想下去,我却没有工夫听他啰嗦,就说:“你老人家还是用笨镰把我杀了吧。”
几年后,刘半劳的预言就真的变成了现实,不论是大考还是小考,英语毫无疑问都成了一门不可缺少的科目。那次谈话后不久,刘半劳怀揣一张老校长给他开写的证明材料,也怀揣着一个巨大的梦想,再一次来到了市里的教师进修学校,进了刚刚开设不久的英语培训班,和几乎清一色的女老师坐在一起,开始了为期半年的英语教师进修培训。走的那一天早上,他的爹水娃大叔正在和牛四叔为那两面饲养室的窑洞激烈争吵。牛四叔又带着人到他家里收生产队里已经卖给自己的窑洞来了,水娃大叔就又骂牛四叔是土匪,牛四叔说骂也没有用,今天就是说到天上地下也要把窑洞收回来。水娃大叔就拿起放在窗台上的笨镰,一个人躺在窑洞门口,在自个儿的头上一下一下地敲,敲得满脑袋冒血泡,把牛四叔和来的一干人马吓回去了。刘半劳和二姐把水娃大叔抬到村里的诊所,对二姐说:“缨子,我把爹就交给你了,我一定会用优异的成绩报答你的。”说完,他就挡了一辆进城的三轮车,一溜烟地走了。这中间他回了几趟家。在他那孔又慢慢变得黑乎乎的窑洞里,他用手指着一张方凳对我说:“闹闹,森当。”见我不明白,他就高兴地说:“英语,坐下的意思。”我问他们哑巴班的事,他就高兴地给我说了一些“碗、土、斯锐”之类的英语,还拿出他们的书让我看。在书的缝隙里全是他寫的汉字和拼音,“三克油”“mai书认多”“里木”“体车”“午门”“秧歌午门”,密密麻麻的到处都是。二姐说:“让你姐夫给你念一段吧,和小狗叫唤一样。”刘半劳不高兴地白了二姐一眼,看着书念了起来,我越听越觉得难受,他却高兴地说这就对了,英语就是这样,慢慢听就习惯了。第二天是个星期天,他又早早坐在砖瓦窑上念英语,引来了一群老头老太太跑过来看热闹。有人说怎么吊嗓子改成这个样子了,过去是猫叫春,现在成了和尚念经文。就有人解释说这是外国的吊法,外国人唱起戏来嘴张得大大的,能塞进去两个鸡蛋,嘴里的声音就像猫叫春。听的二姐不高兴,夺下刘半劳手里的书狠狠地丢进前面的沟里。几个月后,我们放寒假的时候,刘半劳从培训班里回来了。他心不在焉地过完了年,还没到开学时间就来到学校,关起门来备了几天的课。开学后,教育局不知从哪里给学校分来了两个英语老师,女的,于是他们三个人就成立了外语组,都进班带课。只带了半个月,老校长就对刘半劳说:“你说话太慢了。”刘半劳说:“英国还有口吃的人!”校长不再说话,把挂在墙上的笛子和二胡取下来,替他擦去上面的浮土,再塞到他的手上,走了。刘半劳气愤地在床上翻白眼。他又抄起家伙,给学生上音乐课了。
这期间,刘半劳的房里来了一个人。就是当年到村里招刘半劳去县剧院工作的那位五十多岁白白净净的人,他是剧团的团长。一坐到椅子上,富态的团长便忍不住老泪纵横。辉煌了几十年的剧团一夜之间被电视和舞池挤兑的没法活了。从剧团成立的那一天就在舞台上抡胳膊踢腿的老团长,终于在一个冬日里的下午,和所有的演员坐在剧场里,就像当年刘半劳他们山里人一样,自己给自己演唱了一夜的戏。当第二天的暖阳照在剧院大门口的时候,他们把门口那块经历了岁月沧桑的招牌摘了下来,走完了舞台人生的演员们开始各奔东西,也开始了他们人生舞台上的演出生涯。一辈子只会唱戏的老团长领上一群同样只会唱戏的演员,走进了村镇小巷,为一个又一个走完了生命道路的亡人们吹吹打打,我们这里把团长他们现在的职业叫“鼓市”,把他们坐在棺材旁边的吹拉弹唱统统称为“王八戏”。团长的眼泪显然勾起了刘半劳对过去和现在的无限感慨,他的眼睛在团长感慨万端的陈述中,慢慢变红了。“团长哇,”刘半劳带着哭腔说:“这到底是怎么了啦?”我对他的表现非常理解,但也非常不满。我不愿意让他把自己的不幸倒给一个曾经让他不幸现在又比他更加不幸的人,就趁替他给团长倒水的机会,在他的脚上使劲捻了一下。但这个暗示并没有阻止住刘半劳的嘴,他还是把自己的经历特别是现在的不幸说给了老团长。其实又能怎么样呢?这个世界上原本就没有能让你欢乐一辈子的好事,也没有逼得你活不下去的日子。团长用他的迫于无奈的勇气和精明证明了天底下一个简单又深刻的道理,那就是:人可以适应一切。团长对他们现在的处境很满意,说是“鼓市”的收入远远大于当初的工资,他热情高涨地拉刘半劳入伙。我相信刘半劳是不会跟上团长前去“鼓市”的,团长现在所从事的职业,千古以来就是一种被人看不起的,在作践自己当中赚钱的职业。
团长走后,刘半劳又夹着他的笛子、背着二胡走进了教室。他好像是跟什么人赌气似的,从这一天起,刘半劳把二胡的弓换成了一把硬弓,弦扯得紧紧的,二胡的声音就高出了许多,拉起来满校园都是他的声音。每到有他的课的时候,也许是怕其他别的老师抢了他的课,他就早早来到教室门口,或者有时候干脆提前坐在教室里,只要是给学生教唱新歌,他就先在房间里查字典,认识的不认识的全查。他再也不给学生用嘴唱谱子了,而是改用二胡拉,让学生随着他的二胡声唱。音乐课大部分时间都在下午,校园的下午基本上都让他的二胡声给包围了。这样就出现了不满的学生和老师,他们就悄悄地找了校长,校长便把他叫去,给他做了一顿饭工夫的帮教工作。人们不知道校长都对他说了些啥,但刘半劳回来后,就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嘴里不停地说:“把人气急了,我就去给人鼓市,吹唢呐,埋人!”这话让水娃大叔听到了,就说:“快点去,咱们家里没有钱,省得埋我的时候还要破费。”刘半劳的二胡和老师的职业早已经成了水娃大叔在众人面前炫耀的资本。老汉现在只有两件事,千方百计从牛四叔的明争暗夺中守住两孔窑洞,再就是对人说他培养了一位到国务院开过会并受过国家领导人挨个儿接见的好儿子。这时候的刘半劳又和过去一样,夹着笛子和二胡去上课,但当有人要他的课堂时,他再也不与别人争抢了。只要有人要他的课,他总是一句话不说,转身就离开了教室。
不久,学校里的地理老师病了,刘半劳知道后就跑到校长那里要求代课。校长答应的和过去任何时候一样痛快。“行啊,你去上上看。”但校长给他加了一项艰巨的任务:“现在上边都开始实行启发式教学了,你就试着在你的课堂上给学生们启发启发,成功了的话,你就去带语文。”刘半劳气短心虚地说:“咋启发啊?”“就是给学生提些问题,让学生跟着问题学习。当然还可以借助一些教具什么的”。刘半劳一听,原来启发式教学就是这个呀,他高兴地说:“给学生提问题呀,这谁还不会问人说话。”他的鼻子尖上立马就高兴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一个人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会儿是老师,一会儿是学生的练习。等到上课的时候,刘半劳就雄赳赳地走进了教室,问学生:“地球是什么样子的呢?”“圆的。”学生的回答异乎寻常的热烈。“有多圆?”“和你讲的一样圆。”刘半劳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梨,问学生:“这是什么?”“梨。”“像什么?”“像水果。”教室里就嘻嘻哈哈地传来了学生们穷开心的大笑。刘半劳又说:“再好好想象一下,这只梨像什么?”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敲敲他在黑板上写下的两个大字:地球。下课后,他把那只梨送给了我。我一口就咬掉了大半个世界。第二节课上,刘半劳怀里抱一个地球仪,和校长一块来了。他急于让校长检查检查他启发式教学的成果。站在讲台上,他一手压住北极的山山水水,问学生:“同学们细心地看看,今天我们教室里多了个什么东西?”学生们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校长。”刘半劳又问:“校长是东西吗?”学生异口同声地回答:“校长不是东西!”“那我问的是教室里多了一个什么东西?”“还是校长。”刘半劳一看急了,就用手使劲地敲了一下地球仪。问道:“这是什么?”“烂塑料片。”他把地球仪敲碎了。下课后,校长脸红脖子粗地说他:“你可真会启发啊。”刘半劳灰头土脸地回到办公室,收拾好教材,等着校长过来拿。到了下一节课的时候,刘半劳坐在房间没动,学生却跑来找他上课。地理是副课,校长准备让刘半劳凑合着上一阵,直到原来的老师回来上课为止。
刘半劳很感激校长的大度和宽厚,他讲起课来非常卖力。学生也在取笑完刘半劳后,心里有了几分内疚,上起课来再也不变着法折腾人了,毕竟刘半劳的课堂还能让他们开心地大笑几回。刘半劳的地理课真正成了我们校园里最热闹的课堂,从头到尾都笑声不断,学生们觉得与那些整天一本正经一句闲话也没有,不是着急地打骂训斥就是冷嘲热讽地挖苦学生的课堂相比,刘半劳的课堂毫无疑问就是一出轻喜剧。刘半劳也在挖空心思地想办法,给学生编个小快板或者把地理知识编成歌词,如:“秦岭山,漫无边,地理位置最优先,走向南,没有见过雪花面,到了北,大雪弥漫北风吹。”虽不十分准确,倒也听起来亲切,记起来顺口。到了期中考试的时候,刘半劳学生的地理成绩出奇的好,以至于有人怀疑刘半劳提前知道了那一次的考试题。校长就像发现了宝贝一样,让刘半劳继续在语文课堂上搞一搞启发式教学。刘半劳太高兴了,他终于带上主课啦,就离转正的日子不再遥远啦,他仿佛已经看见了未来的某一天,组织上给他转正定级,然后他把家属名正言顺地带到城里的美好情景。他高兴地买来了一瓶绿豆酒,跑到校长的房间感谢校长的知遇之恩。从校长房出来后还意犹未尽,又大晌午的骑上自行车一溜烟跑到家里的责任田里,他要把这个好兆头告诉给他的家人。二姐正在那里拿一只小铲子种西瓜,刘半劳兴奋地对二姐说:“我的好媳妇呀,咱们的好日子就快有盼頭了,你可以给咱们生个大胖小子啦,嘿嘿嘿,向阳门第春常在,幸福人家喜事多。”
过年的时候,爹在牛四叔的说合下,终于同意了让刘半劳到我们家里来走动走动。这也就是说,老乔家终于同意接纳这个人了。这毕竟是女婿啊,爹拿出大姐夫孝敬他的白酒招待刘半劳。娘坐在旁边问二姐怎么到现在还不生育,刘半劳说为了事业,他们打算再过几年才要孩子。爹那个气呀就不打一处来,忍了半天也没有忍住,爹用筷子指着刘半劳的鼻子骂:“还事业呢,你看看你过的那叫啥熊日子,狼撕狗拽的,你屁不顶一个不打紧,还要闪忽掉后代吗?”那时候,爹和村上的人已经知道了刘半劳在学校的地位,就老在二姐跟前骂着让他回来种西瓜,让刘半劳实实在在地干点事,赚点钱秋后好好盖几间房子。爹说养儿为了防老,你看看你老子刘水娃现在在村里成了啥人了,“长长短短争点气吧,再不要让你老子那老熊丢人现眼耍笨镰当死狗了。”刘半劳抽抽噎噎地说:“丈人爸,我一定记住你的话,努力工作,带好学生的语文课,决不辜负亲人们的殷切期望。”他还要说下去,爹烦躁地一摆手,骂了几十个“滚”字。
刘半劳的脸上又有了多情自信的笑,下午放学后,他就和没有事的老师一起坐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声情并茂地来一段笛子或者二胡,一会是《扬鞭催马运粮忙》,一会儿是《赛马》或《新民牧歌》。一天又一天的紧张学习,让我们这些学生们也觉得身体和心情都莫名其妙地累得慌,就常常跑到他那里,像小时候一样吵吵闹闹地夺下他手里的家伙,自顾自的心猿意马一番。刘半劳边听边喊停停停,说这里不对,该停顿的没有停顿,那里不好,该延长的没有延长,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岁月。到了晚上,他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认真备课,一会儿查字典,一会儿抄解释,一会儿在书上的空白处写参考书上的要点。他有时候也会说:“我怎么就没有发现语文原来并不难教啊。”在教室,他大胆地借用地理课上的成功经验,比如说教《回延安》,他就把二胡带到课堂上,一遍又一遍地拉《山丹丹开花红艳艳》,在他故意放缓了的节奏声中,学生们用我们关中方言吵吵闹闹地念原文。他大声对学生说:“信天游,咱们陕西的民歌,就不能用北京话念。”这是刘半劳教学生涯中最精彩的一页。老校长和学校的老师们对他刮目相看。他也变得越来越自信。教《梅岭三章》的时候,他本来还打算到剧团里借几身唱戏时新四军穿的戏服,后来考虑到剧团早已经散摊了,就不无遗憾地取消了打算。老校长对他说要好好干,争取早一点转正定级。刘半劳豪气地说:“我会努力的,为了教育事业我不计较个人的一切得失。”他又要到商店去赊一瓶绿豆酒,好好和校长喝上几口,校长挡住了他,说市教研室知道了刘半劳课堂上的新鲜活泼情景,很感兴趣,就想组织全市的语文教师过来观摩一下刘半劳的课,看看能不能总结出一点有用的经验,供大家在今后的教学活动中参考应用。刘半劳吃惊地瞪着大眼睛,嘴里说乖乖,我的天。老校长和刘半劳讨论了一早上,最后定下了讲《董存瑞》。刘半劳为难地说:“老校长,这一篇课文根本就没办法拉二胡。”校长说:“谁要你拉二胡了?这是教学活动,又不是去唱大戏。”刘半劳底气不足地说:“那怎么教啊?”校长说:“该怎么教就怎么教。你没看过《董存瑞》的电影,多好的爱国主义素材啊。”刘半劳还想说啥,老校长一拍他的肩,给他壮胆似的说:“困难是有的,但我相信你能克服,你也别担心来的同行多,他们都是向你学习来了,你不是唱过戏吗,舞台上的事你都不怕,还怕这个?好好干,完后我请你喝绿豆酒。”
全市的语文老师过来听课,这对我们这个学校和刘半劳来说,都属于一件破天荒的大事。为了能保证观摩课的效果,学校专门请了电影队过来,给师生放了一场电影《董存瑞》,还让语文组的所有老师们都帮着给刘半劳出主意想办法,大家从设计好的几套教学方案中选出了公认为最好最保险的一套,打印成册。但在导课这个环节上语文组的人却争论不休,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怎么也定不下来。最后,老校长让刘半劳自己挑选,他说刘半劳你可以用大家的,也可以用自己独创的,反正要给人留下忘不掉的印象。“就像電影电视的序幕一样,必须吸引人。”老校长最后说。
刘半劳又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一边没黑没明地备教案,一边设计导课的新鲜方法。听课的前一天,他跑过来向我借我自行车上拴东西用的细火绳。我不无担忧地说,你可不要再用金属钠当手榴弹扔啊。我知道他桌子底下的罐头瓶里还有两块金属钠。刘半劳很生气,一边从我自行车上解绳子,一边说:“你会不会说话?我上的是语文课。”他拿上绳子后,又跑到体育组借标枪,体育组只有一个坏了把的标枪。刘半劳没办法,就到仓库里借了一根长长的竹竿。然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叫也不开门。
第二天,学校里来了两汽车听课的老师。在校长的引导下,听课的老师们一个跟着一个走进了教室。挺大的教室一下子就显得分外小了,连桌子中间的过道里都挤满了人。教室里不断传出学生们嘹亮的歌声。上课后,人们都用眼睛盯着教室的门。只听见窗外一声大喊:“为了新中国的解放,冲啊!”紧接着,教室的门被“哐”的一声撞开了,先是进来了一条黑乎乎的用火绳捆起来细看有点像炸药包的被子,下面是长长的竹竿,和双手像紧握冲锋枪一样握着竹竿冲进来的刘半劳。刘半劳的脸上是一种经过了夸张后的豪迈表情。他飞快地跑到讲台中央,把竹竿向地上一戳。竹竿太长,立不直,刘半劳只好用脚踏住下端,用右手把竹竿拉成斜角,竹竿上头黑乎乎的被子顶在天花板上,划拉下一层陈年的老灰尘。刘半劳气定神凝地对教室里的人说:“同学们,当年,董存瑞就是这样冲向敌人的碉堡的。”
“轰”的一声,教室里传来了人们忍俊不禁和极力压抑又压抑不住的大笑。
六
老校长气得浑身发抖,用手指着刘半劳的脸,嘴唇哆哆嗦嗦了老半天,一句话也没有说出口。刘半劳扛着他的竹竿和用被子做的炸药包,站在教学楼下,目送着两辆大汽车载上兴致勃勃前来听课的同行们在观看了一场蹩脚的滑稽戏后,矜持而又开心地笑着离去。汽车多情地给我们的校园打了两声“嘚嘚嘚”的招呼后,“呼”的一声从眼前消失了。
这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了。直到现在,家乡的人们还在有鼻子有眼地加工着这个曾经让我和我们学校里的师生们羞于启齿的一幕。
刘半劳用一只自己制作的“土炸药包”把他从语文课堂上炸出去了。这一次,他没有要任何人过来取教科书,他自觉地把教材放到老校长的窗台上,打算离去。院子里的人太多了。刘半劳开了几次门都没办法走出去。这个白天注定是不属于他的,他只有选择晚上没人时偷偷离开。“闹闹,我是真的,真的想把课教好啊。”刘半劳的脸上,也和当年他的父亲水娃大叔沟呀坎呀的脸一样,让我一时间判断不出是哭还是笑。我越来越发觉我在刘半劳面前的无可奈何,既没有了说怪话的激情和勇气,又没有了说实话的力气和天赋,也越来越闹不清楚这个曾经让我一次又一次开心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人。我心里无限悲哀。我急于离开这里。学校里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都知道了我和刘半劳之间的关系,常常我正在走路时就能听见有人说:“看前边那个,刘半劳的小舅子。”我的学习很好,可我从没有在人们面前刻苦过。非但如此,有时候在课堂上还爱和人较劲,根本就不管你是老师还是同学。我们的数学老师,一个脾气古里古怪的老人终于受不了啦,他从教桌前跑到我面前,指着我说:“原来你就是刘老师的妻弟呀,你们家里怎么净出些个性鲜明、别出心裁、与众不同的人?”我一生气,小时候的老毛病又犯了,和我一直挺敬重的数学老师在课堂上大吵大闹了一顿。但我不可能和所有的人打呀吵呀的,我只有选择逃避的份了。半年以后,我用一份优异得让我差点忘乎所以的成绩来到了城里的关山中学。本来我是想上中专的,但已经毕业并在华山脚下的一家大型发电厂工作的四姐乔蕊子坚决不干。她那黑蝎子一般的脾气一旦发作起来,家里的人是没有不害怕的。她咬牙切齿地对我说:“闹闹,你要是觉得你还是这个家族里的男人,就给我考大学去;不是,就去学刘半劳,吹唢呐顶碗唱王八戏去。”后来我才知道,品学兼优的四姐那个时候正在像一只孤独的野狼一样,独自品尝着因为中专学历而受到影响的人生仕途升迁。
于是,我上了高中。
刘半劳并没有离开学校,他是被憨厚的老校长挡下来的。我自认为这不是一个优秀的校长,但一定是一位温存善良的好家长。他对刘半劳说,留下吧,民办转公办的机会越来越多了,说不定哪一天就能解决你的问题。再说学校里也少不了干些杂活的人。于是,在老校长提来的绿豆酒的作用下,刘半劳半推半就地打开了已经卷起来的铺盖卷。但他真正成了学校里一个多余的人。音乐课已经有人代替他了,话说回来,这时候让他带他也不好意思带学生了。学生们之间已经在热烈而又悄悄地流传着一首关于他从化学实验开始一直到《董存瑞》结束为止的顺口溜。出于我们家族脸面的原因,我厚着脸皮把这一节掐去,不提了。
每天,刘半劳在学校里自己给自己找活干。他什么活都会干,修剪冬青、锯多余的树枝,清除操场上的杂草,安装教室里被学生打碎的玻璃,修换坏了的桌椅板凳,装订从邮电局送来的报纸。渐渐地,人们对他熟视无睹,见了他也好像没有见一样。他好像也习惯了这种角色,不声不响地呆在一个没人的地方,一刻不停地活动着。笛子和二胡再也不到他身边来了,静静地待在墙角,二胡的老弦如同一张松弛下来的老脸,松松垮垮地垂吊下来,有时候被风一吹,发出一两声低沉的鸣叫,像是在诉说着什么,又像是无意中的一声咳嗽。
二姐终于在这个季节变得忍无可忍了。她不顾一切地回到娘家,任谁说也不愿意再回到那孔已经完全变黑了的窑洞里。二姐拿上婚前的几件衣服,又在他做姑娘时的闺房里安营扎寨了。她哭着说她的眼睛真的被鸡啄瞎了。她跟上刘半劳几年来没有过过一天省心的日子,没有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就这样还不算,还要忍受公公水娃大叔的指桑骂槐。水娃大叔把刘半劳的不幸和没有房子住的尴尬全部赖在二姐乔缨子的身上了。他认为是二姐这个扫帚星把他们家搅成现在这个样子的。我的爹这一次是真的生气了,他领上我娘跑到水娃大叔住的窑洞门口,壮怀激烈地和水娃大叔恶狠狠地吵了一次架,并且不顾一切地揭了刘水娃家的老底。爹说你老子抽洋烟执骰子折腾光一份好端端的家业,川道里呆不下去了才溜到山里,还大言不惭地赖土匪。爹越骂越生气,越生气越不顾一切地骂:“看把你说得亲的,你先人见过没见过土匪?”水娃大叔又要用笨镰敲脑袋,被牛四叔挡住,牛四叔对他说:“老刘哇,你慢慢升级吧,今天抡完了笨镰,明儿个你咋办呢?”牛四叔已经不当支书了,在我二姐搬回到娘家后不久,就领上他的四个儿子牛大头牛大耳牛大蹄牛大角硬是从水娃大叔的笨镰下面收回了二姐和刘半劳住的那孔窑洞。如今他和水娃大叔当邻居,两家人天天鸡一嘴鸭一嘴的把吵架当饭吃。
爹在丰收了几茬西瓜后,腰杆子一下子在村里变得硬朗起来了,胆子也跟着变壮实了,他先是用五千元到城里给我三姐乔绢子买了一个商品粮户口,又通过熟人请客送礼给三姐在过去叫市棉纺织厂,如今叫临河市棉纺织有限责任公司找了一份工作。只要不让他想二姐,爹的心里就是甜的。他们认为二丫头乔缨子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是一桩失败的婚事,他们极力反对这门亲事。但出乎我们所有人意料的是,二姐闹离婚的事遭到了来自于爹和娘的猛烈反对,他们说宁可拆掉十座庙也不拆散一对人,还对二姐反复强调说这是古人说的话,也是他们的一贯主张等等。因此,爹打发人到学校里把刘半劳叫回来臭骂了一顿,又出主意让刘半劳抓紧时间盖点房。他背过我们家所有人的面悄悄塞给了刘半劳三千块钱。爹在这一点上没有我娘有主见,我的娘一直是想办法从她的几个闺女手里要钱花的人,她秉承了我们这里传统意义上儿子属于自己的娃,是他们老境时最可靠的保证这个古训,她骨子里最大的心愿就是将来能给我置办一次最排场最讲究最让邻里和亲戚称好传唱的婚礼,所以她提早就为她唯一的儿子开始进行未雨绸缪式的攒钱活动了。我爹威风凛凛的让没有地方住的刘半劳住到我们家里。二姐坚决不要,为了更进一步表明自己不要刘半劳的决心和信心,二姐又像小时候一样用死来威胁老爹,二姐对爹说:“你要留他,我就上吊死给你看!”这一回爹根本就没有怯火,他二话没说一句,抓起窗台上的皮绳跑到后院,搭上梯子在香椿树上找了一根粗壮结实的树枝,捆好皮绳后就對二姐喊:“缨子,爹给你把皮绳捆好啦。”二姐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边哭边吵“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呀”,没办法,二姐只好打开房门,看见门口站着的刘半劳,就拿起门背后的顶门棍在刘半劳的身上没头没脑地打起来。
爹和娘最终撮合好二姐两口子后,就把剩下的多余时间全部投放在砖瓦窑上,爹专门从南塬上请来了一个烧砖的高手吴跛子,让吴跛子烧二姐和刘半劳做好的砖瓦胚子,他则抱上收音机坐在柿子树底下一边监督吴跛子的工作,一边喝消暑的绿豆汤或者酽茶。他看见刘半劳的手腕上戴一块黑乎乎的电子手表就不高兴,就阴阳怪气地说:“发奖金啦?”刘半劳赶紧撸下手表装进口袋。爹让刘半劳蹴在他的身边,低声问:“你两口子准备驴年还是马年要孩子?”刘半劳说:“以后再说吧。”爹就小声骂开了:“还为你的事业?看看你那熊样子,再不要胡吹冒撂了,踏踏实实的过几天日子比啥都强。”“唉……”刘半劳听到爹的骂,就把头夹在两腿之间没有任何反应。气得爹又骂了几十个滚字,刘半劳就勾下头回了学校。
刘半劳在学校呆的时间越来越少,起初他还给老校长请个假,后来就慢慢的不请了。原因是校长说的话。老校长说:“家里盖房子是大事,人一辈子能盖几回房?家里忙的话就隔三岔五的来学校看一下,看看有啥活能干就捎带上干一干,完了就快回去盖房去。”于是刘半劳就三天两头的回去了。可二姐说刘半劳回来的并不勤。我们没有多想,一个老老实实的人还能干出什么事呢,总不会是出去悄悄请老师学什么课程去了吧。直到有一天,我从一个童年的伙伴嘴里才知道,二姐夫刘半劳竟然悄悄跟上过去剧团的那个团长给人“鼓市”去了。
我们一家人吓得既不敢吭声又不敢不吭声。如果刘半劳的事让单位知道了,玩不好可能就会被开除。因此,在全家人密谋了好几个晚上后,爹不好意思地让三姐找的对象、一个在银行储蓄所当小主任的小伙子找来一辆双排座汽车,闻着刘半劳的踪迹来到了北塬上一个靠挖煤变富裕了的村子里,远远的就看到刘半劳他们在演“王八戏”。那个富态的团长身穿一套《三娘教子》中老管家穿的戏服,嘴巴上安一撮假胡子,两只眼睛用痱子粉扑得雪白。团长的肩膀上扛一杆用柳树枝做成的摇钱树,上面缀满了纸糊的金溜子元宝方孔钱,他一个人走在队伍的最前边,丑态百出地扭秧歌。他的身后是八杆唢呐,吹唢呐的人身上都穿着戏台上小丑的衣服,帽子又高又尖,都鼓着腮帮子瞪着大大小小的眼睛起劲地吹,他们的身后是十二个长号短号和一面洋鼓组成的现代乐器队,身穿类似于电影中袁世凯登基时穿的那种肩膀上垂着流苏的服装。只听见一段悲悲切切的哀乐过后,刘半劳从唢呐堆里钻了出来,他站在看热闹的人群搬来的一张桌子上,怪声怪调的用唢呐吹奏《百鸟朝凤》,他的头上和两个肩膀上被旁边看热闹的人不停地放碗,高高的三摞碗在他的一会儿蹴下去一会儿又站起来的动作中摇摇摆摆。一会儿他放下嘴里的唢呐,又拿起别人递过来的另一杆唢呐,一个鼻孔塞进一根,嘴里反叼一根烟,吹出一股烟雾和密稠的唢呐声,在看热闹的人大喊大叫声中,刘半劳操起二胡,拉了一节秦腔曲牌。他累得气喘如牛。看热闹的人则不依不饶。团长拿起话筒给看热闹的人打气说:“给我们来自于省戏曲研究院的资深琴师鼓掌。再来一节要不要?”得到许可后,刘半劳就像港台演员唱到中途说谢谢时一样,很牛气很不要命地说了句“谢谢”,就站在电子琴前又刨又撇的弹奏《西班牙斗牛曲》,弹得摇头晃脑。全身乱颤。身穿孝子衣服的哭丧者赶忙给刘半劳的口袋里塞钱。
水娃大叔实在看不下去了,他从车上“哧”的一声溜下来,边往外走边从屁股蛋子上抽别着的笨镰,立马要向人群中冲过去。爹拉住水娃大叔的袖子说:“亲家,还是把人叫回去再说。在这里打太丢人了。”水娃大叔说:“我把这条老命不给了他,我就不是他爹!”爹拉住不放手,水娃大叔就一使劲,给爹丢下了他的一条褂子,光着膀子提上笨镰就跑进了人窝。爹吓得不敢看。我是爹特意叫过来给他们护驾壮胆的。我说加上水娃大叔后,这台王八戏就更热闹了,被爹一个抹脖子抽了过来。水娃大叔到了团长面前,问团长:“你们忙完了没有?”团长正忙得不可开交,连回头看的时间也没有,顺嘴就说:“快啦,咋啦,有啥事吗?”“你们还能不能再埋一个人?”团长一听说有生意,不无遗憾地说:“太忙啦,明天后天都让人预定出去了。你是啥时间的?”“现在的!”团长一听话音不对,这才回过头看了看来人,戒备地问:“你老有啥事吗?”水娃大叔梗着脖子说:“我想让你们把我也埋了!”水娃大叔说着说着就拿出笨镰在自个的头上敲了起来,敲得他血花子四溅,吓得看热闹的人乱叫。刘半劳早在水娃大叔向团长问话时就看到了他爹,赶忙撂下手里的家伙向人堆外跑,没跑两步又回过头来挡水娃大叔,被水娃大叔用笨镰在脊背上狠狠一敲,立时趴在地上动弹不得了。
在对待刘半劳“鼓市”这件事上,我们两家人的态度异乎寻常的一致。当爹一开始让我到水娃大叔的窑洞里认真地诉说了这件事后,水娃大叔当天晚上就手提绿豆酒和一斤上好的家乡特产南糖进了我们家的大门。“对不起你和缨子哇,老亲家……”老头子脸上的沟沟坎坎全是纵横交错的泪水。两家人就在刘半劳“鼓市”的过程中和好如初。两位家长期期艾艾地关起房门开始了有增无减的计划。从南塬叫回刘半劳的当天晚上,两家人就悄悄地齐聚在我们家里爹娘的房间,关起门来管教刘半劳。本来爹是不要我参加的,但水娃大叔说给后边的人看看是怎么教育刘思川的,也好让他们走得更好一些,我就成了这场思想教育工作的陪客,不情不愿地坐在离刘半劳不远的小凳上。水娃大叔说:“咱们两家可是出了大人物了,你给咱们先人把脸面子挣足啦。”二姐没好气地说:“是刘家的先人,没有乔家的事。”水娃大叔使劲地咽了一口唾沫,回头对我说:“闹闹,你给我取些碗来,给这熊货顶上去,咱们两家人坐在这里看王八戏。”刘半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嘴里说:“爹,丈人爸,我再也不去了。”水娃大叔不听,继续对刘半劳发号施令:“掌柜的,场子够不够?一夜得多少钱?”刘半劳吓得面如土色,颤颤抖抖地说:“我真的再也不去了。”水娃大叔一把抓起笨镰,照刘半劳的身上猛打过去,边打边骂:“刘思川,你是我爷!”爹和娘一堆人赶紧抱住水娃大叔,极力劝解。爹说:“老亲家,你不要打到娃的脸上去。明天他还要去上班。”水娃大叔歇住了手,对刘思川说:“说!好端端的阳关大道你为啥不走,偏要出去当王八。”刘半劳不说,见他爹又要抓笨镰,才一股豁出去的架式说:“我不想当老师了。”这个问题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我们一下子就没有了声,刘半劳不管不顾地说:“当老师挣不下钱不要紧,可你们哪个人到学校过一天我过的日子试一试,狗不理猪不叫,我咋啦?哪一天不想好好干,哪一天不想让家里人跟上我过几天好日子?可我就是干不好。我现在提起到学校去,比进刑场挨刀子还难受。”
接下来,两家的家长又给刘半劳做工作。水娃大叔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有总比没有强吧?学校里挣的钱是少,总是在凉房子底下吧,哪里像……”他看了我爹一眼,不说了。刘半劳说:“那房子啥时候才能盖起?”爹说:“只要你不再出去给人鼓市,差的钱先从我这里拿。”刘半劳说:“你都给了我三千啦。”爹恶狠狠地咬了一下牙,没有说话,悄悄地看娘,我娘正在悄悄的用眼剜老爹。爹说:“盖房的事以后再说。明早晨先去上班。”
第二天,刘半劳跛着两条被他爹打肿的腿到学校去了。学校里的老校长正在等他。我们两家人担心让人知道的事最后还是被单位里的人知道了。刘半劳被老校长关起门来骂了个狗血喷头,扣了两个月的民办教师工资,写了一份深刻的检查和一份保证以后再也不干有辱教师为人师表光辉形象之事的保证,才算把“鼓市”这件事交割清楚。老校长对他说:“以后再也不准你请假了,除非你家里死了亲娘老子才能请假。因为到那时候你就不会上桌子翻跟头顶碗吹唢呐了。”
刘半劳又在校园里找活干了。他还不知道,一件让他高兴得能唱“向阳门第春常在,幸福人家喜事多”的好事正在向他一步一步地走来。
七
中考结束的时候,上边传达下来一份文件,根据组织的安排,我们这里又要解决一部分民办教师转正的问题了。顿时,学校里的民办教师一下子热闹了起来。有哭的,有笑的,有见了人就喊着要吵架打架的,还有一个民办教师吵着要杀人放火玩老命的。只有刘半劳不哭也不笑,他自觉地把自己放在了这次民办转公办的圈子外,眼睛老在校园里瞅过来瞅过去,看看哪里有活需要他做。天热了,刘半劳穿一条短裤,戴一顶草帽,脖子上搭一条毛巾,手里提一把短锯在校园里转来转去。
正在转悠,遇到了老校长。刘半劳嘿嘿一笑就打算离开,却被校长一把抓住了短锯。刘半劳吓了一跳,以为哪里又做错了,他不安地看着校长。校长也好像记起了似的,问他:“你不是去北京开过会吗?”刘半劳一听,还以为校长要给他报销当时的差旅费,边点头边说:“我给你取发票去,就在我抽屉里放着。”老校长说报销的事以后再说,“我现在问你一件事,你是不是有一张从北京拿回来的奖状?”刘半劳听到不是报销他的差旅费的事,就失去了谈话的兴趣,有口没心地问:“不是奖状,是全国少工委先进工作者个人证书,咋啦?”校长说:“你说的证书,就是荣誉证呀”刘半劳说:“那就算是。”校长急切地问:“现在在哪里?”刘半劳说:“早就撂得找不着了,也说不定被我媳妇拿上剪了鞋样子啦。现在谁还要那个,又不能当钱用。”老校长说:“谁说不能当钱用?那可是国家级的奖状,能转公办的。”刘半劳不相信,被老校长拉到房间看文件。文件上说这次民办转公办,优先保证受过国家级奖励的先进个人。校长高兴地拍着刘半劳的肩膀说:“半劳,你傻小子的鳖命就是好,这先进个人就是你,你就是先进个人。”刘半劳瞪大了吃惊的眼睛,还是不相信地问:“你是说……”老校长说:“对啊,这一张奖状把你奖到公办教师的队伍里来啦。想当年我派你去你还不愿意,这时候不知有多少人后悔当初的小聪明呢。”
当刘半劳终于意识到他就要时来运转后,先高兴地叫了一声“我的天”,接着就飞快地跑到商店买了一瓶绿豆酒,一袋五香花生豆,一袋话梅。“我给你说,”无与伦比的兴奋让刘半劳的话变得比平时多了好几倍,他拍着老校长的大腿说:“这叫什么?这就叫幸运不在起三更,好事来临无先兆。想我刘思川,为一个公办教师今天绸袍子明天光屁股的一会儿起来了,一会儿又下去了,费了多大的事,到头来怎么着,让一张奖状给救啦。谁能想到这一回能轮到我?你说说,这不叫唱戏叫什么?像不像电影里的故事?这世上有几个人能编下这么好的故事。可这样的好事情就偏偏跑到我刘思川的跟前来了,拉都拉不走哇。哎哟哟,天底下的事太怪了,有命长在骨头里啊……”
刘半劳民办转公办的消息让我们两家人高兴得无法睡觉。爹挡住要买绿豆酒的水娃大叔,取出大姐夫捎回来的衡水老白干,特意允许刘半劳坐在桌子下首。两家人慢条斯理地喝因为没有任何征兆就扑面而来的幸福酒,在酒精的作用下,这件事让我们的这一夜变得更加温馨浪漫。经过一场变故后,和好如初的两家人来往得更加频繁。水娃大叔一有空就叫上爹到他那孔窑洞里坐一坐,或者跟到砖瓦窑的柿子树下,就着收音机里传出来的高喉咙大嗓门与我爹喝酽茶。现在,他们用一种近乎虔诚和膜拜的神情仔仔细细的端详二姐翻箱倒柜,甚至是挖地拆墙才找到的优秀辅导员证书,感叹这么一张轻飘飘的厚纸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改变一个人的身份和命运,并让两家人絮絮叨叨无法入睡的奇遇。两位老人一方面唏嘘感叹地回忆过去教训刘半劳的及时和正確,一方面又严厉而慈祥的希望刘半劳要对得起学校和政府的厚爱,再也不能犯迷糊悄悄跑出去跟上那个混账王八蛋团长去顶碗“鼓市”当王八,沟沟坎坎的水娃大叔张着缺牙走风的嘴说:“思川啊,政府对你可不薄啊,想一想你都干了什么,就这样还受到政府的信任,受到国家领导人挨个儿的接见。”一张被岁月和贫困修改得棱角分明的老脸,这时候多情地抖个不停。二姐在听到老公公说儿子被国家领导人接见时,偷偷地斜了他一眼,不屑地对我说:“天底下的牛都快被他爹吹死完啦。”刘半劳也好像一下子变大了似的,再也没有像过去那样要么站在墙角要么低头坐在不引人注意的小凳上,而是稳稳当当地占据在饭桌的一角,给他爹和我爹发经过二姐允许才特意买来的一盒红塔山牌香烟。在两位老人的笑声和骂声中,刘半劳表决心似的说他要在学校干一行爱一行,把一辈子的光阴交给已经让他又爱又恨的教育事业。
“放心的给咱们生个大胖小子吧,好媳妇,咱们的好日子真的来了。”和二姐回房间的时候,刘半劳像是给二姐更像是给父母说,转公办和当年当演员一样,都是他人生道路上的一个伟大目标。现在公办的问题解决了,还有什么呢,那当然就是儿子了。刘半劳就是这么实际啊。但儿子并不是说有就一下子会有的,刘半劳只好强压住急于当父亲的热心,在和二姐经过了一夜的细心商量后,第二天在上班前,他特意跑到父母的窗台下,底气十足地说现在砖瓦也烧好了,他们打算盖房。
当天晚上,水娃大叔又拿出绿豆酒招待全村人喝。人们听说刘半劳成了公办教师后,就一个劲的瞎起哄。让水娃大叔再加菜。二姐便和炸完老鸹头的刘大婶一块炒莲花白。我说还好,这毕竟不是白菜。被二姐听到了,就用锅铲子在我的头上敲了一下。水娃大叔走到牛四叔的跟前,说:“死老牛,你一定要吃好,省得明天撵我时跑不动了。”牛四叔嘿嘿嘿嘿地笑着说:“你这个老东西啊……”
整个暑假,我们两家人都忙碌在二姐家的工地上,像所有厚道的庄稼人一样,喝过了绿豆酒的村里人纷纷跑过来帮忙,牛四叔没有计较水娃大叔在酒桌上对他的奚落,热情高涨地指挥村里的男人和工匠干这干那,抽空便逮住水娃大叔让他在新房盖好后马上腾窑。刘半劳在干活的间隙,不停地站在几十步开外的地方,双手插腰,很领导的样子,瞅平地上冒起的砖墙,然后把他爹和我爹叫到跟前,说门房的平板上应该再盖个二层,院子里的墙面应该贴白颜色的瓷砖,院子的中央还可以栽几棵倒槐杨。他挡住抱砖的我,说:“闹闹,考考你,你给门脸上拟个牌匾内容吧,会不会?”我不假思索地说:“向阳门第!”刘思川一听,知道我在奚落他,就不吭声了。但刚从外面回来的二姐听了,又扬起手准备打我。
开学前,二姐家的新房终于盖成了。当我一个人扛着一床铺盖卷到近一百里以外,坐落在市里郊区一片庄稼地里的关山中学上学时,二姐的新院子里正在鞭炮齐鸣声中迎接自己的主人。刘半劳穿一件那时候所有的机关干部都偏爱穿的的确良短袖,手腕上戴一块延安牌手表。用厚道和跳出庄稼地以后的随和眼光招待前来祝福的人们。听说学校里来了一群老师,都穿着区别于我们村里人的衣服,矜持地说着笑着,有的女老师从随身背着的提包里拿出卫生纸,撕下一绺擦她们要用的碗筷、桌子和凳子,就引来了一群村里人羡慕和吃惊的眼光,有的人就“啧啧啧”的称赞说:“吃商品粮的就是讲究。”也有人说啥呀,笨狗扎着狼狗势,她们拿的纸主要是用来擦屁股蛋子的,这些人嘴和屁股不分,人们就嘻嘻哈哈地笑。刘半劳在每个桌子上放一盒金丝猴牌子的香烟,给水娃大叔和我爹动情地介绍老校长。水娃大叔热情地端来一碗馄饨,说你可是我们家的贵客啊,吃饭你可不能作假。经过了民办转公办后,所有的人都把当初对校长逼刘半劳到北京开会时的不满和谩骂当成了是没有远见卓识的无知,二姐一边跑进跑出地忙,一边忙里偷闲地和老师们老熟人似的说说笑笑,开一些不伤大雅的玩笑。
八
刘半劳现在变得话越来越多。上班后,他还和上学期的大部分时间一样,在学校里干这干那的,但他再也不像过去那样不声不哈。他穿着与过去截然不同的衣服,嘴里哼着这样那样的小曲,在干活之余与其他老师一起站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说一些比如工资涨得太慢了物价上涨的太快了的话。过去的那些个经历已经变成了被岁月浸泡打磨得没有任何痛苦的酽茶,被大家一边细心地加工一边热切地调侃、传播。刘半劳当然并不生气,也会用同样的方法说着中间某一位同事当初的尴尬或可笑的经历:“你还有心说我炸锅炉的事呢,你看看你,咱一介书生总不能在教室对学生说,有些同学肚子里没有装下货,还要硬说是我这个当老师的没有使劲。就说你不主动,我鼓的劲再大,到头来你的肚子里还是没有货。听说派出所把你叫过去铐在桐树上打,打得你呀呀老子的乱叫唤。”一堆人便开心地笑起来。刘半劳放下手里用罐头瓶作茶具的杯子,在大家的邀请下拿上笛子或二胡分发给人堆里的某一个会吹或会拉的人,一起演奏一节。放学后的校园里又被他的音乐声包围了。
他现在除了干些杂七杂八的活以外,还到教室带一两节音乐或地理课。这是他主动要求带的。开学分课的时候,刘半劳找到老校长,说学校里的杂活他一个人包圆了,但他受党的教育多年,没有给党做出什么贡献,党却给了他许许多多的恩惠和巨大的荣誉,他不会给党的脸上抹黑的,非但不抹黑,如果他不给党好好工作那他还算人吗。老校长接过了刘半劳特意要求靠攏党组织的申请书,给他分了两个班的音乐和地理课。第一堂音乐课上,他给学生教了一首《唱支山歌给党听》,他拿笛子吹一句歌谱,学生就跟上音乐的节奏唱一句写在黑板上的歌词。开始的时候学生还唱得磕磕绊绊的,快到下课的时候就唱得十分匀称了。满校园都是他和学生嘹亮的笛声和歌声。地理课上,他还沿袭过去启发式教学的方法,只不过再也没有拿过梨也没有拍过地球仪。他把以前给学生整理的儿歌快板顺口溜又翻出来,经过重新的修改和整理,自己用蜡版刻好再印出来,给每个学生分发了一份。他让学生又记又背,于是,教室里就传来了刚刚从小学升上来的孩子们还显得过于稚嫩的声音:“我中华大无边,九百六排第三,民族就有五十六,各个历史都悠久,青藏高原在西南,世界屋脊拉雅山,西北地区山最多,天山阴山昆仑山,巴颜喀拉不一般,格拉丹东有源头,黄河从这里开始流……”到了年底,刘半劳被单位评为先进个人。刘半劳高兴地回家给家人报喜时,我们两家人又吵架了。
世界上的事有时候就是奇怪,一悲一喜,一喜一悲,永远没有让人如意的时候。过去,刘半劳为了事业,说什么也不愿意要孩子,现在想要了,却怎么也要不来。二姐的肚子就和二姐当初要嫁给刘半劳的脾气一样固执己见,老是不见有什么动静。先是我娘坐不住了,她要悄悄领上二姐到北边的雨山烧香拜佛,求观音娘娘。那里有一座被我们当地人传得神乎其神的观音庙。但二姐不去,她根本不相信那些,二姐说那都是迷信,二姐偷偷拉上刘半劳到我们临河市人民医院的妇产科做了一次检查,医生看完化验单后,说是没有问题。可二姐的肚子依然故我。这一下刘大婶也慌了,找到我娘哭着说刘家可不能到了刘半劳这一辈断了根。刘大婶就和我娘两个人不间断地想办法,给二姐打听来许许多多的土方子和一大堆苦不兮兮的中草药,两个打算做奶奶的老女人每天神秘而又神圣地监督着二姐吃药休息,就像看管犯人的监狱长一样负责任。他们把能想到的办法全用上了,但二姐的肚子还是那么有个性,说不长大就是不长大。水娃大叔慢慢就有了抱怨,到处骂骂咧咧地说我们家里的坏话。他说二姐本来就是个扫帚星,给他们家惹了许许多多的麻烦事。水娃大叔气咻咻地骂,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说想想他刘水娃英明一世,到底还是没有看穿乔有旺一家人的阴谋诡计和险恶用心,愣是上了我们家人的当了。水娃大叔还说他其实早就看出我二姐有不对劲的地方,不然的话,为什么我二姐会一个人不坐轿,没有要人娶就跑到他家,为什么我们一家会在他儿子当上公办老师时赶紧给他们家盖了一院房子,贱货呗,阴阳呗,害怕他们不要我二姐呗。二姐不干了,像一头发怒的母狮子一样,扛一把镢头要拆房,和水娃大叔吵了一下午的架,伶牙俐齿的二姐数落水娃大叔和刘半劳的种种劣迹。水娃大叔吵不过,就说有本事的话要个娃叫人看看。我爹和我娘听到他们吵架后,二话没说就进了他们刚刚盖好院子,吆五喝六的加进来吵架。水娃大叔更加吵不过,又一时半刻找不着笨镰,就把头塞进我爹的怀里,大声叫嚷着有钱人欺负革命干部的爹了,土匪打人了。我爹骂他说刘水娃你狗日的好吃懒做怕动弹,我今儿个非要当一回英雄为民除害不可。爹红着眼睛说:“打死抵命,打伤看病。”一边骂一边照水娃大叔的腰上夯了一拳,水娃大叔趁势向地上一滚,口吐白沫,牙关子紧咬,不动弹了。爹照准水娃大叔的脸上吐了一口唾沫,说:“死狗!”就拉上二姐班师回朝,凯旋而归。晚上,刘半劳从学校来到我家,说看看你们都干了些什么,说他一天到晚没死没活地挣工资养活家人,又是学校又是家的两头跑。“可你们倒好,日子过得舒服的在家里高高兴兴打群架。”他站在爹娘的房间说:“一边是我爹,一边是你爹,中间再加上一个你乔缨子,你们这哪里是打架?是要我的命!我爹就是那样的人了,丈人爸你又不是不知道,再看看你,杀呀剐呀的,我咋就遇到你们这些人。”气得爹指着刘半劳的鼻子骂:“刘老师,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你尿泡尿照一照你那熊样贼眉眼,瓷锤笨脑的,你是狗吃屎碰着豆子了,你狗熊货可不要把运气当本事使唤,滚!”刘半劳就低了身子一般,和过去一样蹴在地上出粗气。
这一架再也没有让两家人走到一起。水娃大叔三年后咽气的时候,对刘半劳和我二姐说,他死了也不想再见到我爹娘的面孔。这话让牛四叔传到我们的耳朵里,爹娘就没有过去。出殡的那一天,爹娘坐在我们家看大姐乔穗子探亲时给他们抱回来的电视机,听着外面剧团以前那个团长领上一群原来的演员吹吹打打唱王八戏,爹说:“水娃这老熊害了一辈子人,死了死了也不让人清净一会。”那次吵架后,二姐是说什么也不回新盖的家了。他又想在我们家里安营扎寨,被爹娘赶出了家门。二姐没有办法,只好跟上刘半劳住到学校。下午下班后,她搬个小凳坐在院里的梧桐树下,和人们说说闲话。有时候看到别人家的孩子满世界乱跑,刘半劳就说:“缨子,还是给咱们抱一个孩子吧?!”二姐不愿意,二姐的心里还是想生个自己的孩子,就对刘半劳说,你只要敢给我抱个人家的孩子回来,我非给你掐死不可。刘半劳就不吱声了。二姐在学校住了一阵子后,便对商品粮们的生活失去了兴致,她说出了门一个比一个新鲜,都人五人六的,但回来就抠得要死要活,床上铺的太平洋床单天天都是新的,弄了半天原来是晚上睡觉时再在上面铺一条破床单。见了人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可一到大街上吃饭就不想掏钱,一边用筷子捞稀饭,一边用眼睛瞅别人的碗,咋了?害怕自个早早吃完得掏钱。别人掏了钱,还要虚情假意地推让半天。二姐说:“什么呀,真让人受不了。”她就想回去,又不愿意和水娃大叔在一个锅里搅稀稠。没办法,只好呆在学校里,一天摔摔打打的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不给刘半劳一点好脸色。
刘半劳还是那个样,上完课后,就自顾自的在校园里找活干,没事了就和别人说说闲话。他现在干什么事都显得很老道,一副气定神凝的样子。只是有时候坐在房子里长叹一声,说想要孩子的要不来,不想要孩子的怎么老怀孕。他也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并不怎么着急似的,其实是对当父亲已不再抱有希望和幻想了。
九
高二开学的时候,我在我们这里最好的高中遇到了刘半劳。说真的,过去所有日子里关于刘半劳的一切经历,已经让我越来越害怕这位姐夫了,只要他在我附近出现,总会给我带来一些让人脸红的尴尬经历。所以,当我在这里遇到他的时候,我尽力回避。但我真的无能为力,想避也避不开。我就显得很尴尬,问他有什么事。他还和过去任何时候开始做一件事时一样,用唯唯诺诺的口气对我说:“你还不知道吧,我调到你们学校来了。”一时间,我再一次痛苦地闭上眼睛,气不打一处来。我恶狠狠地说:“尊敬的刘半劳姐夫,我们到底该下你什么了?怎么我走到哪里你就撵到哪里”刘半劳很不高兴,沉下脸说:“闹闹,怎么说话呢?你把我当成啥人了?我可是教育局名正言顺地分来的。”他还说,要不是二姐坚持让他找我,他才懒得理我呢。
上学期放假的时候,学校里推荐刘半劳当上了市教育系统的先进个人。他的照片被贴在政府大院里专门分配给教育局的橱窗里。由于教育事业的迅猛发展,我们这所高中的学生就越来越多,教师一下子显得不够用。开学前,我们学校向局里要老师,刘半劳就被教育局送过来了。教育局本来是把刘半劳当做音乐老师送过来的,但学校太缺老师了,学校一看刘半劳的档案,说既然地理课上得这么有个性,还是让他带地理吧。刘半劳知道后,不敢上,学校里就给他做工作,說文史方面的知识以多记忆为主,让他先带上课,完后根据实际情况再做进一步的调整。那时候高中还是两年制,分文理科班,地理在这里是绝对的主课,学校就很重视,刘半劳也很高兴。他安顿好二姐这个家属以后,就满世界找我,说二姐特意为我包了饺子。我不想去,却被他和二姐硬拉到房间吃饭,他一边吃一边问我学校里的事。我没兴趣说别的,就对他说这个高中里的能人实在是太多了,让他不要头大,再闹出啥笑话就不好了。我说他:“高中和初中不一样,你可再不要拿上个苹果梨啥的糊弄学生。我真的害怕你了。”刘半劳说:“闹闹,我的工作还要你来教?”我说我是害怕他被全市人民惦记。
他带的班是个补习班,补习的学生中有些是典型的“老补”,这些人门门课都记得滚瓜烂熟。老补们除了高考成绩不怎么样以外,其他的一切都怎么样得很。这些老补属于学校里最难伺候的主儿。这些人谁都不怕,上起课来三纲五常头头是道,三皇五帝个个门清,生猛海鲜样样都熟,煎炸水煮门门都精。他们这些站在大学门槛外却怎么也跨不进来的血性男女,骨子里都把进不了大学校门的不满和委屈全部转移到身边的人身上,课堂上既敢提问题,又敢争问题,还敢向上反映问题。仿佛他们的高考成绩不理想都是因为学校没有给他们配下合适的好老师。我们在学校经常听到补习班又把老师换了的话,我们的物理老师就是被老补们气得哭着离开那里的课堂的,那可是一个课堂上非常精明的大好人,就是和我一样,嘴有些臭。我们这些应届生经常笑话补习班时就一句话:城头变幻大王旗。
这些是刘半劳不知道的,话又说回来,就是知道了也没有办法。不知怎么的,我老觉得我们学校这样安排一个刚刚从初中过来的老师是别有用心,可能是不满意教育局的调配吧,刚来的老师都无一例外担负着最繁重的教学任务。
刘半劳和他任何时候一样,很想在一开始就能露一手,他把自己关在套间里,又编又写又抄的整整折腾了一天。上课的时候,他大步流星走上讲台,胳膊上带的手表一晃一晃非常耀眼。他在黑板上写下了四个漂亮的大字:西南地区。忘了对大家说啦。刘半劳的字是非常出彩的。接下来,他又从讲义夹中取出精心编写的顺口溜,在课堂上对他的补习生抑扬顿挫地念起来。还没有念完,就有学生提问题了:既然我国西南地区有这么这么丰富的矿产资源和天然的水能,为什么国家又没有在这里建起水电站和工业基地呢?刘半劳傻眼了,这可是一个超出教科书上需要单纯记忆的问题,他徒劳地站在讲台上,又是翻书又是翻讲义的,没有办法,学生提出的问题是必须回答的。刘半劳吭吭哧哧的说:“为什么呢?因为国家经济还不发达,没钱。”
“哈哈哈……”教室里传来了老补们又心酸又开怀的笑声。
第二节课,教室后边坐了一些听课的人,有领导,有地理组的老师。
第三节课下后,校长把刘半劳叫到办公室。两个小时后刘半劳低着头回到了房间,把上课用的教材叠在一起,交给了跟来的教导处主任。
到了第二星期,学校安排刘半劳管理男生宿舍。他领上二姐搬到了宿舍楼口一楼的一间小房里。晚上熄灯铃响后,刘半劳先拉下门背后的电闸,整个楼就一片黑暗。刘半劳又拿上一只手电筒悄悄地走到一间又一间宿舍门前,对里边还在说话的学生隔着门说:“抓紧时间快睡觉吧,明天还要上课。”或者说:“节约点精力吧,把时间用到学习上。”宿舍里的学生听见他在外边说话,马上起了喧哗,整个楼里的学生好像是商量好似的,几百张嘴在同一个时间唱起了一首不怎么的的三句半:刘半劳,名思川,地理课上教挣钱,宿舍里面长点权,关电!接下来就是一阵用筷子敲洗脸盆的声音:“蹬蹬锵,蹬蹬锵……”
不久,刘半劳又被安排到仓库当一名保管员。他又领上二姐搬到了仓库旁边的一间小屋。安排好以后,他对二姐说:“这里好,没有人吵闹,清净。”
那时,我正在教室里上课,走进大学是我们和全国所有考生的梦想。大学里再也不要农村推荐的学生了,工厂也不要贫下中农推荐的优秀子女。我们这些来自于农村的学生们,不得不承认一个基本的事实:只有通过高考才能改变我们的命运。人们都卯足了劲发狠学习,没有啥时候比现在让人们觉得知识的重要性的,重要到足可以改变一个人的一生。有什么办法呢,所有想改变命运的人们,从高考中看到了一条通向理想的捷径。包括当年的老三届在内,都浩浩荡荡地挤在这座独木桥上,既充满兴奋和希望,又充满忧伤和绝望的一年不行就两年三年的补习,直到被年龄挡在高考的考场外为止。我的身后就坐着一位已经参加了四次高考的男同学。四年后,当我从北京一所大学毕业后回到母校看望老师的时候,我的那位男同学还在拿着一张落第的通知单仰天长叹:中国人民用八年时间赶跑了日本鬼子,我用了八年的时间却没有撬开大学的校门。我们这些年级生都把老补们的可怜经历当做我们最实际的教训,时刻告诫自己,只要不好好努力。明年的老补队伍里又会丰收一个我。当然,我更加努力的学习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我想快一点离开这个学校。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人们又知道我和刘半劳的关系了。所以,我根本就顾不上刘半劳那一张又变得越来越苦兮兮的脸。
二姐在我的母校关山中学那间仓库旁的小屋住了几个月以后,就固执地搬了出去。我相信依二姐的性格,她搬出去的真正原因就是不愿意看见刘半劳在单位里的窝囊相,眼不见心不乱啊。二姐从那间仓库旁的垃圾堆里捡到了一台破破烂烂的铅字打字机,经过维修后,她把打字机抱到大街上的一间小门脸房里,开了一家打印部,从早到晚滴滴嗒嗒的给一些政府的下属单位打起了材料。如今,二姐的打印部早已鸟枪换大炮,变成了我家乡那个城市里最大的文字数据处理中心了。当教育局给全市的教职工盖起了几栋商品楼后,二姐根本不管不顾它比社会上的商品房低了三分之一的价钱,硬逼着二姐夫刘半劳把分给自己的一套房让给了其他人。完后,二姐在市中心最热闹的地段买了一套含门面的二层小楼,把我们的爹娘和刘大婶全部接到家中。二姐夫还在关山中学当保管,他在国家开始的第一次职称评审中被毫无争议的评审聘请为中级职称,原因就是那张优秀辅导员证书。随着素质教育的推行,听说二姐夫在家乡利用周末和假期办起了一座像模像样的音乐培训学校,开始的时候是应广大家长的要求,专门培训孩子们的电子琴,后来,随着民族器乐的兴盛,他专攻笛子和二胡。我看到过他寄来的一盘录像,那是他的弟子们在各种场合演出的剪辑。他在一次我们两人的通话中说,生源太多,人手太少,忙不过来。所以,快退休的他计划从音乐学院的毕业生中招兵买马,发挥特长和余热,办一所真正意义上的音乐学校,包括各种民族器乐和舞蹈培训等。二姐夫热情高涨,声音里充满了志得意满的豪情,震得我的耳膜生疼。
但我现在还记得在高中最后一次见二姐夫刘半劳时的脸。快高考时。刘半劳硬是把我拉进他仓库旁边的小屋,底气十足地说:“闹闹,你姐有喜啦。”他用牙咬开一瓶我们家乡那边当时只有城里人才喝的西凤酒,嘿嘿嘿地笑着说:“你快当舅舅了。”那张全是沟呀坎呀的臉上根本看不出是笑还是哭。我神情沮丧地看着他,心想,好心的二姐你千万不要给我生出个像赖赖那样只会打笨架的外甥啊,求你了,姐姐。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已经长成虎背熊腰并当了见习排长时间不长的赖赖,小时候从来没有真正叫过我舅舅并被我讨厌被我骂做笨熊一样的外甥,已经长眠在南国边陲一次战斗后的土壤中了,那一年也就是一九八二年的春节,我没有回家,代表我们老乔家陪我的大姐乔穗子和大姐夫来到云南那边一个听说就是在赖赖他们战斗过的地方新建起来的烈士陵园,看望我那已经化作泥土的外甥。面对镶嵌在一块墓碑上的照片,我好像又看见了赖赖临走上战场时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他说:闹闹舅舅,放心地读书念大学吧,我到国门给你站岗放哨去了。那时,我并不知道赖赖就要奔赴战场,还奇怪我的外甥怎么说把自己的父母交给我了,让我有时间多过去陪陪他们。我泪流满面,仰天长号:“天不假我!”小时候那快乐的时光终于在赖赖消失的地方变成缕缕白云,随风飘散。
在此之前的一个多月,二姐给我生了一个外甥女。二姐夫刘半劳打电话让我给孩子取名时,我说:“你随便从老虎狮子豹子中挑拣一个吧。威武刚猛得很呢。”二姐夫刘半劳也就是刘思川哼哼唧唧地说:“闹闹,你姐生了个女孩。”
我不假思索地说:“叫铁梅!”我为我能起下这么有意思的名字而高兴得在电话中哈哈大笑,我说:“对,就叫铁梅。”
去年九月,我一眼便从西客站出站的人流中认出了我十几年没有见过面的外甥女铁梅,她是来这里上学的,上的是铁道学院。问我是怎么认出铁梅的,很简单,她的手里拿一把竹笛,背上背一把上了老弦的二胡。
【作者简介】郭枫仪,陕西作家,陕西省传记文学协会会员。合著有《图说“史记”》《党家村志》,发表散文三百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