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芜远树

2023-07-13 15:26丁莉娅
清明 2023年4期
关键词:栎树树叶树木

丁莉娅

落叶的哲学

“森林里从来都是不空的。”普里什文说。

暖融的阳光穿过树枝,老树墩长出新绿,风不知在何处喧嚣,蕨草们俯身私语……

冬林依旧不空。

以前看植物的时候,多在春夏秋,冬天是一直被忽略的季节。刚过去的冬天,很仔细地观察了萧瑟环境中生存的树木,发现了一些以前没有留意过的线索与细节。正如华莱士·史蒂文斯所说:“在树叶掉光之后,我们回归一个对事物的朴素认识。”

北方除十一月还有半月余的彩叶可看,其他时间的观感是单调、无聊的。但这些仅仅是简单的表象,实则大自然总有其内在的四季循环机制,就连看似沉寂的冬天也不例外。

一月冬日午后,光穿过树林,白皮松仿如迷彩的枝干,松林下有从树上遗留的无数细节,脱落的银白色树皮以及毛茸茸的褐色雄球花,还有松针间筛过的晶亮清冷的光线。圆柏塔形的树顶也为阳光照亮,雄树这个季节周身长满米粒大小的花粉球,原本呈现出质朴的土黄色调,但经阳光照射,顿时明亮了几个色度。如褐色草地上被阳光投射的细长树影。艾米莉·狄金森的诗句如此贴合当时情景,“在冬季的午后,有一种斜射的光”。雪后放晴的山林,上下一片晶白的光。白雪可以将百分之九十的明亮阳光反射出来,针叶林间雪地上有光洒入,一时闪烁着犹如星芒般的粒粒银光。

冬天实则是很好的观树季节。

经过了春季初生的鲜绿、粉红,夏季丰沛的油绿以及秋季繁复多变的彩色,冬天叶片的美却被人不经意间忽视了。

深冬,大多树木叶片落尽已显露形态,而有些树木却还有叶片挂在枝头。栎树叶子在冬树中是很跳跃的颜色。年初三去香山时正逢前日雨雪,山间有氤氲雾气,湖面当时还未解冻,近岸的地方渐已消融。湖边苍绿的松柏间远远望见一树赭色,走近了看,果然是棵槲树。和同为栎属的蒙古栎叶片极为相似,以致不仔细辨别便会将二者混淆。而若从果实来判别,则简单得多。栎属的果实大多长得很可爱,圆形或卵形的坚果上如同戴了一顶小毛线帽子,其实那是它们的壳斗。槲树果壳斗上包裹着向外略微翻卷的一层乱蓬细长的红褐色鳞片,蒙古栎的鳞片则细密紧实地排列在壳斗表面。槲树互生的叶子阔大,叶缘有着波浪般的略钝锯齿,冬天因失去了水分而变脆的叶片成簇地垂挂枝头,经冬不凋,直到来年初春才会慢慢落下。当然,相较冬叶,栎树的秋叶颜色更为丰富,在秋天是特别亮眼的风景,只是人们总被黄栌、银杏、枫树等其他彩叶树吸引了过多的目光,而注意不到同样炫目的栎叶。

十月是属于树木的庆典之月,这个月份是它们最流光溢彩的时刻。梭罗称树木是“五彩斑斓的褶裥——那是草木王国所属部族的旌帜”。栎树的秋叶色彩极富层次感,栓皮栎、麻栎、槲栎以温暖的黄绿为主,夏栎、红槲栎则为亮眼的橙红,尤其是红槲栎,此时阔大有波状锯齿的树叶部分变作深红,有些才刚开始变色,绿色的叶片上能看到隐约显出的点点暗红。十一月初,蒙古栎的叶片多半已成暗淡的赭色,是很朴素的大地色彩。午后阳光照射过的叶片从背面看过去,那叶片却像是被忽然照亮的,能清楚地看到一片树叶上的渐变色彩:橙红、暖黄、鲜绿。梭罗对于栎树是很喜欢的,他特别将栎树送给了四季,或许是因为栎树叶子经冬不凋,春日又可看芽,夏日赏叶,秋日观果,每个季节都能有它的美。“让我们春天有柳树,夏天有榆树,把枫树、胡桃树和水紫树留给秋天,常青树留给冬天,而栎树则属于一年四季。”

落叶也是树木极有智慧的生存哲学。

帕乌斯托夫斯基曾经写过一棵小白桦树,俄罗斯夏秋两季极其短暂,为了留住一些季节的绿色,护林员的孙子万尼亚送给作家和朋友一棵小白桦树,让他们栽到屋内的木桶里,放在靠窗阳光充足的地方,这样在长达数月的漫长冬季里,他们的小木屋里会绿意盎然。秋天来临之际,当窗外的槭树叶变作深绛红,卫矛叶子变作粉红色,花园中栽种的白桦也渐渐泛黄,而屋内的那棵小白桦却丝毫没有凋萎的迹象。打了秋霜之后,窗外的那棵白桦树的叶子迅速变黄,如同连绵的苦雨自树上落下。当初屋内那棵极为精神的小白桦在一夜之间也几乎完全变黄,屋内的舒适温暖没能阻挡它枯萎的步伐。作家与朋友试图在冬天保留对逝去夏秋的记忆也以失败告终。当他们把这个故事讲给一位林业工作人员听时,对方告诉了他们关于树木的自然规律。如果树木不把树叶落光过冬的话,会有许多情况使它们遭遇死亡——会死于积雪的重压,树叶上的雪越积越多,会压断最粗壮的树枝。还有,秋天树叶会积存许多对树木有害的盐类,树叶会在冬天继续蒸发水分,而冻结的土地不再向树根提供水分,那么树木就必然会死于冬旱,死于干渴。

暮秋时节,树叶已处于极为松动的边缘。一只小鸟栖上树枝,那叶片瞬时便如骤雨飘落。光照不足的冬日,叶子对落叶树而言是一种负担,于是它极为果断地选择凋落,然后将资源用于维持潜伏芽等其他部分的生存。叶子的飘落原是为了苞芽的生长,实在是很浪漫而又坚毅的做法,这一刻,又能体会来自树木的那份“深沉情感”。

树林辞典

心中向往远方密林的时候,总爱翻一下俄罗斯文学。俄罗斯作家笔下太多描写北方广袤森林的作品,林中晶莹的露珠、轻纱般的薄雾、洁白的浮云、澄蓝的湖水、鸟雀的鸣啭,虽然是书中的森林,却让人仿佛闻到遍布青苔潮湿的林莽间散发出的似碘酒般的气味。

帕乌斯托夫斯基对谜一般无边无际的森林怀有极深情感。他自述最早记的笔记都与森林有关,“我生长在没有森林的南方,也许正因为如此,在俄罗斯中部的自然界中,我最偏爱森林”。他想要编纂一本《自然辞典》,其中一个类别要收录“森林词汇”。

而我也有属于自己的《树木辞典》,这书中收有各类有关树木的词汇:嫩枝、叶片、叶痕、芽鳞、种子、柔荑花序、花药、翅果、树冠、气孔、树液、根系、落叶、光、风、霜……单是看着这些词语,便会想起某时某地遇过的每一棵树,以及属于它们的独特身姿。早春,常驻小道上的那排梣叶槭,黄绿且带些微淡粉的雄花序自枝上低垂,细长花丝底部坠着红色花药,宛如点翠流苏随风缕缕摇曳;晚夏一株早早满树变黄的银杏,树干上的扇形黄叶纵向错落排列,与灰褐纵裂纹的树干形成色彩上的强烈反差;初冬雪后的元宝槭林,舒展匀称的身姿,五裂槭的叶片色调从亮黄、树绿至深红,薄雪覆盖了树身,彩叶却兀自在枝头燃烧。还有窗前的那棵老悬铃木,四时沉默而又坚定地伫立在那里,如一位日夜对晤的老友。有时候会想,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窗前那棵有着“迷梦般的顶端耸出地面,在高处散开接近云端天幕”的大树,会是什么树呢?白蜡、山毛榉、水青冈,还是同我窗前一样是棵悬铃木?如诗人所写,窗前那棵树与他建立了深刻的情感联结,曾互见彼此生命遭逢的险滩与暗夜,“但是树呀,我见过你被摧折摇撼;要是熟睡時的我也曾被你窥睹,那么你也一定见过我的惶惑愁苦”。树木有它所将面临的风吹霜打,诗人也要经历内心的冰雪雨雾,这种互相依偎、并肩而行但又各自独立的关系,让他们之间的情感纽带变得更为紧密。树是同行者、分享者,更是那位生命潮汐涨落间默默的陪伴者。我窗前那棵悬铃木,而今已很老了。从它呈碎条状层叠堆积的黄褐色树皮即能看出树龄,但这无妨它浓密的树阴下成为人们最爱留恋的地方,孩童在其下任意游戏,老人坐椅凳上闲谈,光影自掌状树叶间筛落,团团明亮的光斑映照于地面。

罗伯特·弗罗斯特窗前的树像一位同伴,赫尔曼·黑塞笔下的树木则更像是孤独而坚韧的智者,是哲人内心自我的投射。赫尔曼·黑塞的园圃中有他亲手种植的许多树木,诸如孤单深沉的山毛榉、枝叶繁茂的栎树、高耸细长的桦树、独自开花的玉兰、古老巨大的榆树、庄严精致的赤松……对赫尔曼·黑塞而言,更能深深触动心灵的是树木的丰姿。“我看到每棵树都过着孤独的生活,都形成独自的形态,映照着独特的影子”。在诗人眼中,每棵扎根泥土的树都有各自孤绝的姿态,它们的形态与肌理、叶冠的每一场舞、树皮的细小疤痕,甚或地上树木的投影都是与众不同的。当树木在窗外簌簌吟唱,那是它们沉静睿智的语言,唯有细听,才能读懂一棵树的持久深情。

北方多松。夏天去碧云寺,寺中种有不少古树,松柏居多。

寺庙依山层叠而建,遥远望去苍翠蓊郁一片,恰如诗句中所赞“万峰围殿阁,碧色净如云”。大雄宝殿、水泉院各处皆植有年深日久高大的白皮松,银白近乎泛着光的树干高耸入云,衬着其后的红墙黛瓦,好似人也有了几分静穆。周身莹白的金刚宝座塔处在周围松柏的层层绿波之中,山间风烈,穿林而过,摇撼树木如绿云翻动,只闻松涛阵阵。1921年知堂先生于西山養病,就憩居碧云寺般若堂,他闲暇时给孙伏园写过六通山中杂信记叙寺中长闲逸豫的生活,便提到碧云寺的树木。譬如水泉院内的白杨,“树干很粗,大约直径有六七寸,白皮斑驳,很是好看。它的叶在没有什么大风的时候,也瑟瑟地响,仿佛是有魔术似的。古诗有,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若不是看见过白杨树的人,不大能了解它的趣味”。另外借调侃游客对于植物年龄的趣味,提到了寺中所植的古木柏树、槐树及甚少人注意的石榴等小树。知堂先生当年虽未去塔上听取松涛之声,但在散步时能听得那石阶下龙嘴里的潺湲水声,如今那龙嘴还在,只是已听不到水声了。多松的地方多了几分逸气,息了尘心,恰如元人张可久那阕词:“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老家多山,因而多竹。远望青色山林之上,漫山翠篁如海,自与北方松柏的肃穆庄重不同,是更为清幽秀丽的景色。亭亭万竿多为楠竹,另有雷竹、毛竹、慈竹、水竹、苦竹等,因着多竹,也得了“竹乡”之名。离故乡越远,每次回望眼前总是那青翠的竹林,以及少时在竹林中悠游的日子,连带那时光也染了竹子的翠色。

雨雾中的竹林更堪入画。那翠色笼着缥缈雾气反而显出一种洁净,细雨落在竹林,淅沥有声。粗壮的竹身覆有一层轻薄白霜似的细末,使那竹子原本的深翠看去更为清新朦胧。高大翠竹的梢尖因不胜簇簇竹叶的重量而略微往下弯垂,风吹过发出簌簌之声,竹梢便如团团绿霭般轻摇,时有栖着的鸟雀自其间惊飞。针形青色竹叶的尖端悬着雨滴,晶亮明澈,泥土经雨后缓缓散出湿润气息与竹林内原有的清芬氤氲融合,是很好闻的味道。燕地寒沍,竹子大多长得细弱且不成阵势,除公园作为景观之用,就不太能看到竹林清幽的景致了,自然无法比拟故乡重重山岭间的修竹茂林。

次年回乡或离乡之际,总能于车窗外望见隽水两岸蔓延十余里的苍翠竹海,那广袤深幽的青碧颜色,大概是对于故乡最为深刻的记忆了,且将它一并收录进那本《树木辞典》中有关故乡林木的词条。

平芜尽处,绿竹猗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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