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一切学问的本根

2023-07-13 02:57南江涛
读书 2023年7期
关键词:李白意识生命

南江涛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李白的《将进酒》,几乎人人可诵,但读者大多感受到的是它强烈的气势,很少能走进诗的内核。长期以来,无论是在文学史上还是民间流传,李白一直是“浪漫主义”的代表。先入为主的思维定式,为我们深入理解其诗其人筑起了高高的屏障。二0二一年,詹福瑞先生的《诗仙·酒神·孤独旅人——李白诗文中的生命意识》 (以下简称《生命意识》)一书出版,从生命角度平等地观察李白,为读者还原了一个有血有肉的天才诗人。正如书名提炼的关键词一样,李白是一个诗仙,是一个酒神,更是一个活生生而又孤独的凡夫俗子。

在中国古代文学中,生命主题是悠久而又重要的传统。从生命意识层面关照李白,或者说从生命角度研究文学史,并非学界的首次尝试。但从先秦到魏晋南北朝追溯李白诗文中生命意识的源流,又通过凝练特有意象,系统全面地对更接近李白真实的另一面进行论述,则是这部著作的意义所在。在书中,詹福瑞不但带领读者领略李白对个体生命本质的深刻认识,更为读者提供了从生命角度观照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的良好范式。

“通”是体悟生命意识的基本路径。《诗纬》云:“诗者,天地之心也。”《文心雕龙·原道》:“言之文也, 天地之心哉!”能够体察“诗心”,进而要切身体会古代文人的生命意识,并非一件易事。普通人读诗,或沉浸于优美的韵律,或迷恋于华丽的辞藻,往往浅尝辄止而以为有所得。学者论诗,讲求“知人论世”。这四个字看似平平无奇,却往往需要数十年的积淀。詹福瑞在“后记”中讲:“到了不惑之年……却蓦然发现了‘生命。不, 不, 不是发现!是伟大诗人带着他强烈而又真实的生命感撞开了我愚钝的生命意识。”他自谦地向李白表白,但却在“半世”的创作实践中,告诉我们体悟生命意识的基本路径——“通”。

首先是对诗人作品的触类旁通。校勘、注释等古籍整理方法,是解读作家作品的不二法门。詹福瑞曾与其师詹锳先生合著《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李白诗全译》等书,为信手拈来李白诗文奠定了坚实基础。《集评》以静嘉堂文库藏宋本《李太白文集》为底本,参校本超过三十部,是能超越清代王琦注本;加之以系年、解惑、辨伪和辨析诗歌本事,成为李白诗文整理的巅峰之作。《生命意识》一书的注释中,《集评》随处可见,可谓源头活水,根柢自现。在此基础上,重视研读古注并参用今人最新成果,对李诗的解读自然更上层楼。普通考证无法解决处, 通过“玩味诗意”判定作品时间,则是常人不能企及。如引《古风五十九首》其二十七,透过写“佳人”,表现出李白认为人的青春短暂,生命意义和价值所在,即在于功名的实现。但这首诗不知何时所作,詹福瑞先概述“定为李白入长安之前所作”。但并未到此结束。而是通过詹锳、安旗二位先生系《古风五十九首》其二十六于开元二十三年(七三五),又由萧赟注二十七云“此诗比兴,与二十六首同意,谓怀才抱艺之士,惟恐未见用之时而老之将至”判断,“当是同一时期之作无疑”。又如《宴郑参卿山池》作年不详,安旗系于开元二十四年(七三六),詹福瑞玩味“尔恐碧草晚,我畏朱颜移”诗句,认为似当写于李白年轻之时。考古学中有个基本方法是“类型学”,古籍版本学中则有“观风望气”,对使用者都有极高的要求。在古代文学研究中,玩味诗意文义判定时代、是非,同样是非触类旁通、炉火纯青的学者不能为也。那些看似细碎的考订,恰恰是能够走入文人内心难以绕过的前提。

其次是对文学史的融会贯通。当代学界,以一位作家为一生研究对象的专家,不乏其人。与之相对,由于时代原因,能够兼治文史、将文学史打通的学者却凤毛麟角。《生命意识》一书展示的正是后者的榜样。论述李白的生命意识,如果只是就李论李,容易以偏概全,更难描摹其生命底色。李白的生命观源自何处?他与前人和同时作家又有怎样的差别?这是詹福瑞在书内专门设置前两章要解决的问题。第一章《死生亦大矣——唐前生命哲学》从儒家、墨家、道家的生命观着手,从生死与时间的关系切入,梳理出先秦汉魏时期对李白生命意识产生重要影响的哲学生命观。第二章《纵浪大化中——魏晋南北朝诗文中的生命意识》,则从“感时悼逝的忧生之嗟”“建功立业与及时行乐的生命取向”“求仙与自然适性的主题”三个角度考察,揭示与李白诗歌对应的汉魏以降诗歌中流露出来的生命意识对李诗的直接影响。“先民谁不死,知命复何忧。”“生命无期度,朝夕有不虞。”命运无常的人生折磨着魏晋南北朝的文人,造成诗中的迁逝之悲和超越现实的努力。詹福瑞带领我们一首首品读魏晋南北朝的“生命之歌”,时而与李白做出对比,最后认为:“李白的诗直接继承了魏晋南北朝传统,再融入了初唐乐府的优雅歌唱,所以他的诗既见悲慨与激越,又有超迈与清远。”

以此,我知道,此类著作非贯通之人不能为也。治学需积数十年功力,将研究对象与文学史乃至史学、哲学上下打通,才会真正结出累累硕果。关于这一点,詹福瑞早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就已提出,而他自己也正是这样做的。

“博”是体悟生命意识的重要方法。如果说“通”主要是针对纵向的、历时的;那么,“博”则是横向的、共时的。文史哲打通固然已经堪称博学,而内外兼通、融会中西之后,“博”的范围得到更大张力。在生命意识的形成和研究方面,通中国古代如何, 可以靠贯通古今得到阐释。对生死的态度,西哲又是怎么看?跟我国古人异同何在?无疑需要借鉴西方经典著作的智慧。翻开《生命意识》的参考文献,罗列一百九十七种中西著作,如果加上书末漏收的一些,达到二百一十二种。对于研究一个作家的专著,征引不包括单篇论文在内的文献超过两百种,在当代是不多见的。更可称道的是,这其中包含西方文学、哲学著作四十六种:亚里士多德、卢梭、费希特、黑格尔、尼采、叔本华、弗洛伊德、罗素、勃兰兑斯……西方从古至今重要学者对“生命”的认识,如数家珍。这不是依靠数据库检索的拿来就用,而是积累数十年阅读之功而成,故而更能看出其恰到好处,丝毫没有违和感。例如谈到李白的孤独意识,即联系起“崇高感”。詹福瑞认为,崇高感的产生,既可以源于物质世界对审美主体的作用,亦可以来自人的精神力量对审美主体的作用。既而他引述英国美学家李斯托威尔言:“没有灵魂的高尚伟大,最高贵的艺术作品和自然都必定会永远黯淡无光。”并进一步引叔本华论述天才之语:“那些历史上的天才都曾展示过他们的这种力量,他们中的每个人都各自具有鲜明的品格特征和心灵特征。”用以阐发佐证李白同样是以其灵魂和人格的高尚力量,赋予作品的崇高感。这种“孤独”不是常人的“寂寞”,而是自内而外的一种桀骜不驯的性格,带给他诗歌以卓然独立、矫然不群的性格力量。不难看出,詹福瑞绝不是为了炫博而择取西哲的只言片语用来生搬硬套,而是以他自己的阅读实践和生命体验为基础,悟透了李白,更读通了西哲。因此,李白也好,叔本华也罢,他们对生命的意识在作者笔下水乳交融,得以清晰揭示。

“比较”是参悟生命意识的智慧升华。以通为路径,以博为方法,那么比较的研究思路,就成为作者切身参悟生命意识的一种智慧升华了。比自然是为了照出异同,借以凸显李白的特点与价值。岁月如梭、生命短暂,从春秋到建安,意识到时间即是生命,逐渐演变为一种突出的抒情范式,而在李白身上得到最集中的表现,这是继承的同。儒家的崇高理想,道家的淳如自由,《列子》的“享乐主义”,无不对李白生命观的形成产生深刻的影响。汉代的叹惋,建安的悲情,都是李白生命意识中流动的基因;然而,在汉魏传统之外,他更见出了激越和超迈,比出了李白的特异之处。对“自然”的哲学命题,西方一种解释为自然界,一种指自然物。在中国古代,“自然”则是指自然而然的存在状态和无为、无施的态度。在山水诗中,不受约束的豪纵狂放,投身山林的无拘无束,构成李白自然意识的本质。同样面对生命哲学,西方追求的是“向死而生”,而中国向往的是“向生而死”,追求的是虽死犹生。那么,李白自然是在追求功名不朽和纵情自由的互动之间寻找到生命的快乐,创造了只有他自己才具备的风格特征。

其实,生命意识是亘古未变的命题。詹福瑞的诗作《晒一晒影子》歌云:“现在,我就站在元旦的门前/ 看黑夜把我的影子收起/ 像岁暮的风拾着落叶/ 一片也不少,一片也不留/ 等待二0一七年的第一縷阳光。”稍加品读,这里面所蕴含的生命意识何等强烈!而他所著《岁月深处》《俯仰流年》《四季潦草》,这一串书名,也无不渗透出生命的感悟。总之,《生命意识》在教会我如何进行学术研究的同时,也提醒着我更为重要的东西——生命是一切学问的本根!

《诗仙·酒神·孤独旅人——李白诗文中的生命意识》,詹福瑞著,生活书店出版有限公司二0二一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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