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冬青
“资”本,何时来到人间?何时创造新世界?何时制造罪恶?何时开始了无限扩张?
“姿”本,来到得更早。伴随着亚当、夏娃的第一次开眼,第一次羞羞的事情。羞涩,是姿本的觉醒,是美学的第一课。
姿本与资本,半字之差:贝与女。海贝何时充当了货币?似乎是世界性的现象。汉字记录了此现象。“女”字,原应是一个表征着尊严的字,是向着神灵的蜷曲盘踞。对遥远的女性社会的回忆,对创造世界的“女”娲的记忆,或许是此字造型的依据。那是猥琐的后儒所不能理解的。小说《她的姿本时代》,以半字之差,击中了价值,尤其是剩余价值的玄奥的众妙之门。
当货币成为资本,色身成为姿本,世界愈益复杂。马克思《资本论》中, 以“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形容其滋生的罪恶。那么姿本呢?马克思、恩格斯都曾有过对情愛以及卖淫现象的分析。色身示人,将情爱交流与某种肮脏的东西混淆起来,结合起来:亚当、夏娃的“失乐园”与“得乐园”,乃一体之两面。没有这枚毒苹果,人类仍在上帝的动物园中无知地快乐着。吃下这个智慧果,最早开启的,竟然是情欲,是看似“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的交合,使得“如死一般强”的情志,从此屹立不倒。
长篇小说的艺术构思,寻找到全书的间架结构,无疑是一个关键。这是胸怀丘壑的大匠之斫,是运斤成风而批导窾、游刃有余的“不见全牛”,以神遇而不以目视的“大眼光”。《她的姿本时代》乃是一种“奔月式”结构。所谓“宇宙速度”,是相对于“地球引力”而言的,这里,借指作家的想象力,尤其是结构性想象力达到的飞跃程度。第一宇宙速度,是超出地球而围绕地球的运行;第二宇宙速度,是指飞行器达此速度,便能脱离地球引力,随后进入太阳轨道运转;第三宇宙速度,乃是获得超出太阳系的速度,飞向更辽远深邃的星空。所以,“奔月式”结构,乃是事件的环扣中,猛然递进到一个新的境界,正如星空中的翱翔,需要脱离助我上青云的一个推进器,跃然而升;却又在更上一层的飞跃中,又有新的推进器,忽然爆裂,灿烂中,又呼啸而上……长篇小说的结构性想象力,许多都会固着在一个层面上,展开后即萦绕着作者所熟悉的“地球”,宁静地运营。“奔月式”则不然,在脱离“地球”后,又发起了新的爆燃,冲向“月亮”,甚至冲出太阳系……所以,此种结构,不仅是时空的,更关系着精神,关系着思想的跃升。
这部小说中的叙事“推进器”,在我看来,乃是以思想之魂为根底, 此思想正在当代美之幻象。而这个幻象,则是一种超脱了美学的景观——涵摄了“资本”的“姿本”。幻象之明灭,恰如火箭之爆燃、脱落,不仅在事件层面,更在精神层面。伟大导师的《资本论》,其中蕴含着的对人类欲望的本体论发现,是这部小说“姿本”叙事的最根本“推进器”,而当代哲人关于幻象、拟像的神思,则是不断升向另一宇宙(或称“元宇宙”)的某种助推力。
女性美,与财富的相连,就是一种超脱了美学的景观。人类就在这样的纠缠中,在商品拜物教以及女性美、偶像拜物教中迷失了自己的“本”性。资本也好,姿本也罢,人啊人,本性何存?
以资本与姿本关切人的最基本的欲望,物欲与性欲,以及由此而生的种种恶。只不过,在现在,似乎有了不一样的形式。这个不一样,是这部长篇小说之所以成立的血肉肌理。当代社会中,那种对于金钱和美的幻象的追逐,具有的不同形式,在哲学家、美学家们的著作中虽然有着各种描述和论述,但是,最重要的却需回到事情本身的文学呈现。这种文学呈现,才是感性具体的,也是通常所谓的形象大于思想。不过,作者却有着一种特殊的眼光,穿透皮肤,直击灵魂。这是全书结构中所活跃着的灵动的建构性因素。但是,姿本,原本是藏在深隐之处的。“杨家有女初长成”,何时,有谁,能够“看”到?
这是资本主义的“利害”之“厉害”之处。资本,必然推进世界市场的形成。世界感中,一切美丽、一切魅力,都在某个地方吸引着、诱惑着、激发着……那些无处安放的欲求。
小说主角梅若伶具有特殊的“世界感”,像多棱镜般映照着复杂的世态人生,也是小说展开多元结构的一个根本推进力量。人性如何被欲望扭曲,被种种危险、屈辱的遭际所改变,这个成功的女人身上,凝结了资本、姿本的“变形记”。所谓颜值时代,无非是人类交往空前扩张的幻象而造成的。
幻象本身超出了实体,而具有了本体性的力量。所以,梅若伶所从事的美容美体,不妨说,即“身体改造工程”。身体改造工程的目标,当然是美。但根柢是欲望。“身体发肤”,中国人意识中,是不能动刀子的。不过,自远古起,早就动了!甲骨文中许多关于身体的刑罚, 亦有为美而动的刀子。西方,亦历变迁,至近代以“手术”来整形整容,重新塑造身体,则渐成某种“艺术”。姑且不论古代“三寸金莲”式的恶性的雕塑“美”的残忍,西方文化中同样具有此类残酷。这部小说凸显了这种手术中往往存在的问题,以及追求目标的空幻性,更揭示了“美”名义下所隐藏着的真实的欲望。
颇有意味的是,梅若伶自身也有被欲望, 尤其是被“姿本”的力量所摇荡颠簸的人生航程。小说的结构上的推进力,既是那种金钱拜物教所激起的贪婪,更是失去了精神内涵的所谓美幻化出的情意。小说中,李博海以另一种性别出现的“姿本”打进了梅若伶的内心世界,令这个女人在可悲的欲望攫取中丧失了灵魂。“奔月”抵达的是荒凉。正如现代的登月,不仅剥去了月亮的神话色彩,更祛除了古典时代月亮在人类心灵中的魅力。这部小说以一种冷静到科学的精神,将两种交叉错杂的“本”,剥去了层层幻象。这一过程,结果冷厉,而描写中却尽显那种种感性的诱惑与迷惘。小说中奔逸的恍惚感、灵动感, 以及如梦呓般的幻境感,充盈其中,令人怀疑,作者心灵的倾向究竟如何。这是因为,小说真正追寻的乃是文学,其核心是诗。所以,亦如诗般结构全篇。往往有天真而敏锐的洞察力,以一种流荡的意绪显现,体现出现代人所当有的哲思。此中具有作者之独到感悟,是结构全书的思想性力量。思想结构与叙事结构,究竟是什么关系?或许,是一个重要的理论课题。这部小说中,结构、解构, 嘈嘈切切错杂弹,珠玉琳琅,真是在“大结构”的“玉盘”上流动而跳荡。没有陷到理论中,乃是诗意地表达那种种感性冲动。
此书写到的各色人物都活灵活现,看似搏兔亦用全力,但是,随着情节发展,有些角色,越来越厉害, 令人心惊, 甚至胆寒。这是深入到人性幽微之处的推进式探求,也是小说结构曲折潆洄的匠心。幻觉的诡计,暴露了完美的罪行。成为暴利的美,无疑是倾倒向人类企盼美的希望的一盆冰水,乃至凶器。作者对于这种“姿本”与“资本”的媾和,所展现的批判性锋芒,无疑是精光四射而寒气凛凛的。
但是,追求美,乃至追求人本身的美,却是人类生存的重要动力。作者在小说中,别辟一境,写了一个人物林乐瞳。在相当大程度上,我觉得她成了作者某些理想的象征。林乐瞳曾经与梅若伶有过种种交集,很可能在双方身上烙下某种印记。林乐瞳亦曾陷入苦闷彷徨抑郁徘徊,其精神历程似乎是一个隐喻,有点儿空灵,有点儿飄忽,但是,最终锚定到一个坚实的思想基地。这让读者松了一口气,从人世间看到了美的存在毕竟并非幻觉,却有可能是永恒的,超出了美学的景观反而让我们从另一角度窥见了真正的美。
正如资本,创造自己的消费者。姿本更是。但是,货币不过是一种价值抽象。姿本,如何抽象?有最美的姿容么?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绚”?不妨意会,丝旁字显示的丝质柔韧细腻;旬字,我取王国维、吴其昌之说, 与“日”相关。总之,是自内而外显现的那样一种灿烂光华。“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回眸一笑百媚生”,精魂凝集方有此魅力。素,在“美目盼兮”中,升华成了“绚”!
资本是物本之升华。姿本呢?美目、美容、美体,若无“盼兮”“巧笑”“回眸”“那一转”……会是自然美么?
需要“市场”,需要“流通过程”,需要“周转”“循环”和“再生产”,“姿本”的锤炼,和资本一样,是个系统工程。但是,美不是,美是反资本主义的。从一开始有人,便有了美。但是,美却可以在任何社会中有生存的一席之地。于是,我们在世界市场的资本主义时代,有了“她的姿本时代”。
美恐惧被一切物化收服。回眸一笑的百媚生,许多时候,令人想死!——如果,那种笑容被无数次复制,机械复制,电脑复制……
美抗拒一切资本化。劳动,但此劳动是创造, 无所为而为。其剩余价值是无限。无需剥削,只有奉献。无需周转循环,只需呈现,甚至无需呈现。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
物化的面容、身体,像脱掉衣服的商场中的塑料模特,恢复了衣架子本色。恰如,灵魂堕落的人,再多的钱,再大的权,也支撑不起他的心帝国。
(《她的姿本时代》,舒雅著,重庆出版社二0二二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