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她阅读”潮流中当代女性意识的古代书写

李泓荔

在“她经济”年代，“她阅读”日益成为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据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发布的《2022中国网络文学发展研究报告》显示，2022年网络文学用户规模达4.92亿，中国网络文学作家数量累计超2278万。随着数字阅读习惯的养成，越来越多的用户愿意为高质量内容买单，付费意愿高达86.3%，其中，网络文学付费意愿达到49.9%。据第三方平台QuestMobile数据显示，截至2023年1月，移动互联网女性群体活跃用户数达到近6亿，女性线上消费能力依旧远高于男性。女性既是内容平台的主要受众，也是优秀的内容创作者。用户在内容平台的渗透与黏性均有所增长，随着内容付费习惯逐步养成，女性优质内容创作者进一步释放潜力。在纸质图书购买方面，女性的消费数据也相当可观。据京东消费及产业发展研究院2022年4月发布的《2022阅读报告》显示，2021年女性消费者贡献了52%的图书销量，在过去三年图书品类新增消费者中，女性消费者数量为男性的2.38倍。

正因为对于女性故事的共情性、对于女性体验的独特性，“她阅读”有了更高的要求，投射在古代言情小说里，则呈现为女性意识日益独立、张扬。本文以古代言情小说文本为例，从人设变化、爱情观、人生目标三方面分析当代女性意识的古代书写。

人设变迁历程

网络文学从诞生之初就被细分为“男频”“女频”两个大类。为了迎合女性读者，女频网络文学再度细分为“女尊文”“霸总文”“马甲文”“大女主文”“多宝文”“无CP文”等。回看这些类型化题材文本，不难发现，古代言情小说里的女主渐渐被一些当代女性意识浸润，其特征发生了很大的改变。

从女性性别意识觉醒进化到女性意识觉醒。早期的古代言情小说，女主多是先天丽质的“傻白甜”，或者是善良到有几分懦弱的“白莲花”，受到所有人的喜爱，这和古代女子的社会地位是密不可分的。在男尊女卑、等级森严的男权社会里，女子体质纤弱，足不出户，只能从颜值出发，博得男性怜惜，求得安身之地，即使出现某个女性性别意识觉醒的“心机女”，也仅限于发现女性表征的各种优势，从而让自身境遇发生微小改变。

比如宋三冬的《娇术》，女主宋绘表面柔顺，实则大胆有主见。文中描写宋绘的柔媚婉约、小意可人不下千次，小说反复从女主的性别特征入手，不厌其烦地刻画描写，只是为了凸显女子吸引男子赏玩的“悲剧性”。宋绘借山贼劫道遁于市井四年，只要男主一出现，便心甘情愿带儿子一起回到男主身边，一方面为了儿子的教育和前程，一方面也是深度接受自己“终生为妾”的命运。至于男主决心将她扶正，不再纳妾，则是意外之喜。这种来自男性的专宠赏赐是很多古代言情小说里的高潮部分，女主们为了等待这种救赎，往往穷尽一生。

当然，女性性别意识并不等于女性意识。网络作家闲听落花的小说《盛华》里，女主李夏是重生时只有五岁的前世皇太后。和《甄嬛传》里的甄嬛、《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里的明兰一样，这些大女主的女性意识不再混沌，无论是朝堂还是后宅，无论是原生还是具有“穿越”“重生”等奇遇带来的超能力，她们都敢于奋起抗争，追求自己想要的权力和情爱，为此积极参与到男性社会的规则里，站到食物链的顶端。这是完全符合现代女性审美的人物形象，不再恪守古代闺阁女子生活范式的陈旧意趣，这种觉醒是极具进步意义的。

“大女主”男性化的特征越发明显。文化学者戴锦华曾经说过，在现在流行的“大女主”电视剧里，女人面对的仍然是文化上的“花木兰式”境遇，即要登场，就只能化妆成一个男人。这里当然不是指外在的化妆，而是指传统男权社会的统治秩序和上位逻辑没有发生变化，女性需要戏仿和男性一致的人设，才能复刻成功。

正因如此，在古代言情小说里，一些“大女主”的人设叠加了一些男性化的要素。比如闲听落花的《墨桑》，塑造了一个快意恩仇、家国天下的“李大当家”李桑柔，她附着现代女性灵魂，满脑子商战智谋，带着三个铁杆小兄弟行走江湖。在她身上，已经彻底摆脱了对男性力量的依賴，相反，她成了大多数人物的依靠，包括男主。男主空有世家门第，与其残疾大哥在宫中地位飘摇，是女主帮其扫灭一切障碍，以一己之力连下三座城池，两次救下男主性命，帮男主大哥夺得皇位。女主并未止步于此，她真正的抱负是让这个时代变得更好。于是，她除了授人以渔，让更多底层百姓活出尊严之外，还从零开始创办古代快递驿站，修官道、开办女学、造海船、开拓海上商路，轰轰烈烈。就这样一位女主，她的外在容貌在小说里几乎从未提及，她的女性特征只在她携带弓弩，一人射杀几千人后几近脱力，倒地睡去时，才让人想起来，原来她是一介女流。她的性格里融入了很多男性化的特征：冷酷狠辣、杀伐决断、洒脱不羁、极有原则。

一些古代言情小说名篇里的“大女主”，比如芈月、大帝姬、凤知微身上，都不乏男性特质。反过来，“大女主”小说里的男主人设几乎使用了同样的工具人模板——出身高门、性情冷漠，却对女主一心一意，事业上甚至高度依赖女主，比如《盛华》里的秦王、《墨桑》里的顾晞、《姜姬》里的姜武等。即使在“女强男强”小说里，男主的强往往也是用来衬托女主的背景板。

人物类型更加多元。“她阅读”时代，短视频大行其道，“快节奏阅读”成为一种需求，为了快速推进情节转化，激发矛盾，古代言情小说里出现了一些反传统的人设设计。

“黑莲花”女主。“黑莲花”是指外表温柔无害，内心阴狠毒辣的人设。这种女主其实是男权社会文化对女性生命个体的异化，女主看似反叛，实则对既定的男权规则做了最大的顺应和最巧妙的讨好，才能受益。比如《延禧攻略》中的魏璎珞，在强权和阴谋面前，不再是善良到逆来顺受甚至懦弱的“圣女”，而是亦正亦邪、奋起抗争的“侠女”。

“无CP”人设。CP是英文couple的缩写，意思是“夫妻或者情侣”。在网络文学里“磕CP”，指代读者猜想人物配对组合。无CP，也就是小说里的女主没有恋爱关系，一般有独立职业，个人能力和魅力超强，全篇无需恋爱“磕糖”，也能唤起女性读者的共鸣。

“搞钱”女主群像化。古代言情小说不如现代都市题材好发挥，但女主财富积累的满足感日益成为核心点，这符合现代人对富人阶层的窥探心理，有了财富依仗，女性不再屈从于传统父系力量。

新型爱情景观

通常的古代言情小说里，最常见的议题是“一生一世一心人”，围绕为妻还是为妾，为妻后不得纳妾，为妾后争当正妻，由此延伸出嫡庶之分、争宠矛盾等；或是“如何择得一门好亲事”，围绕封建深闺女子足不出户、不能随意相看男方、任凭长辈指配等诸多困境来展开。随着“她阅读”的盛行，付费女性读者催生的“女主们”在“逐爱”方面出现了一些新的爱情景观，这恰恰是近年来女性精神和女性价值自我实现的社会趋势，在网络文学阅读消费里的一种映射。

从被动等待到主动追求。古代言情小说里，有一种男欢女爱的模式一度很受读者欢迎，现在也不乏追捧者，那就是“强取豪夺型”。男主往往对女主有各种强迫的行为，性情暴躁，占有欲极强，似乎有这样的过程才够“虐心”，女主往往产生了心理学里著名的“斯德哥尔摩”情结，反而爱上了男主。如果发生在现代，男主强取豪夺，无视女子意愿和尊严，是要被绳之以法的。在古代，则不然。女子是家族的联姻工具，被男子挑选，不能经济自立，也无社会地位，多女共侍一夫，争宠夺爱，沦为生育机器，天经地义。这就决定了在古代两性关系上，女子天然是被动的一方，即便没有发展到畸形的强取豪夺模式，也没有大胆追逐心中所爱的自由。

但是，随着女性意识的自我觉醒，这一点在悄然变化。在《盛华》里，前世皇太后李夏重生时年仅5岁，依靠男主秦王幼时相遇的好感，得以把哥哥推进了皇亲贵族的交际圈。她需要带领全家逃避杀身之祸，还要为前世的自己复仇，她深知秦王是她接近皇权核心的最好路径，因此主动算计着自己的婚姻和爱情，最终如愿嫁入秦王府，得到金太后政治资源的全盘托付。她主导自己的感情线，平淡而裸露的心机，远远比不上她筹谋宫变、防范暗杀那些戏份来得精彩。

不过，这种恋爱模式多出现在“大女主文”中。即便不是大女主，女子也多是有著特殊的身份或特殊的依仗，并非平凡的邻家女子。比如，《盛华》里的李夏是太后、白鹭成双《春日宴》里的掌权公主，都算权贵女子；黑颜的《春花厌》中的女主是死士，有特殊的身世和成长背景，就像现代“剩女”一样，必须是有特殊际遇、对自己的存在有认识和反省，自觉重视自己独立人格的古代女性，才会去关注自己的情感需求，为自己争取一份圆满。

从对情爱的依赖到另寻寄托。很多古代言情小说中，女主生生死死为了一个“爱”字，和男主纠葛到底。不经意间，非恋爱脑、思路清晰、自尊自爱的女主慢慢成了现在的主流。这也是现代职业女性们的真实生活写照。新世代女性自诩有不逊于男子的才华和底气，致力于改变自身环境，这种奋进，让她们把爱情摆到了靠后的位置，何况，精英化的择偶需求是错位虚悬的，导致她们不得不寻找爱情以外的其他寄托，包括财富、地位、自由等。

比如《墨桑》里，李桑柔的情感线淡化到几乎消失。因为接镖师生意救下世子顾晞，她和兄弟们在江宁无法再立足，只能到上京发展，她把顾晞视作寻常的荫佑背景，自己也甘当顾晞兄弟夺权的江湖助力。顾晞对她从好奇、佩服发展到爱慕，却从来得不到她的回应，全篇几乎感受不到李桑柔的情感波动。到结尾才微露端倪，原来她是不想和顾晞陷入普通的恋爱模式，生儿育女，当一位世家夫人，她放下情爱，是因为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修官道、种棉花、造海船……

先锋化的人生目标

在传统男权社会里，女子一直是男性消费的对象，必须屈从于既有的秩序，无法通过自身奋斗安身立命，选男人就是大多数女子一生的豪赌。即便是有些聪慧跳脱的“团宠”女子，擅于玩弄人心，有财富和底气挑选男人，但最终还是不得不归附于家庭和男人。随着“她阅读”的兴盛，这种生存困局开始有了一定的松动。

依托架空的虚构优势，一些古代言情小说中女主们活出了新鲜的命运感。比如《墨桑》，李桑柔的奋斗早已突破了时代和国家的疆界。无论是并肩作战的同袍兄弟，还是一面之缘的受难女性，几乎人人靠她安身立命。改变米行的经营模式、帮朝廷开拓运营邮路驿站、改革言路小报、打造先进兵器、鼓励农民试种棉花、为解剖人体的医学试验提供支持……每一件都是推动社会进步和古代文明发展的重大尝试，这在网络文学领域，被总结为“搞基建”。所谓“基建”，是从网络游戏里发展出来的词，玩家在游戏里需要打造或者经营一个架空朝代、一个异世国家、一个修仙世界，通常耗时极长、投入巨大，男性玩家极为热衷，后来成为男频网络文学的热点主题。古代言情小说女主来“搞基建”，不拘泥于男女感情纠葛，不局限于朝堂后宅争斗，是一种极大的跨越，这种进击的人生目标，让人耳目一新。

又如，多木木多的《姜姬》，女主姜姬也是一个从小到异世界里“搞基建”的奇女子，从四五岁开始，到成为收服诸侯的大国女皇，合纵连横，征服一个又一个城邦、国邑，姜姬信手拈来的治国方略、帝王心术，实在让人叹服。她对人口问题极其重视，鼓励生育、鼓励落户，和现实世界何其相似，她在王权和相权之间的拿捏制衡，在重商兴农、知人善任等方面，都让人拍案叫绝。

有趣的是，如果在现代都市题材的电视剧里直接表现女主的职场权力追逐之旅，读者是接受不了的，但在架空的背景里，她们对权欲的“吃相”并不难看。姜姬简直是创世纪的“女娲”，李桑柔是墨家兼爱非攻的执行者，她们还是在封建宗法亲族伦理重重禁锢下的旧式女性的“救世主”。她们以宏大壮阔的企图心和理想主义者的牺牲精神，活出了一个当代女性意识自觉高燃的标杆。

如果说早期的大女主们处在女性意识觉醒的混沌期，那么开始“搞基建”的大女主们就已处在女性意识觉醒的成熟期，懂得挣脱一般女子的世俗束缚，跳出一般女子的眼界和见识，寻求全然陌生、充满挑战的生命体验，人生目标变得先锋化。现代女性，一直活在自我认知和社会期待的夹缝里，承载着个人欲望焦虑和现实角色之间的落差，认同女性先天依附家庭的命运安排，却又不甘心这样度过一生，而在“女强基建文”中，在虚幻的公共话语空间里中，寻找到了价值认同的满足感和心灵的抚慰。

结语

古代言情小说之所以给女性读者提供了丰富的情绪价值，和它自身的迭代升级是分不开的。人设审美和现代女性适配度越来越高，爱情理念不断呼应现代和蜕变，宿命结局发生重大变革——女性精神和力量日益高调地彰显，这是“女性向”阅读的必然结果，也是网络女性文学有几分冒险的路径探索。

当然，女性主义立场写作，还有许多有待完善的地方。女性网络文学阅读的下一轮潮汐会涌向哪里？下一个流行文化密码是什么？惊涛拍岸之际，让我们继续等待更风华的古代女子吧。

作者系湖南广播电视台卫视频道宣传管理委员会委员、主任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