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丙霖
那装满稻穗的稻田实在诱人。
当稻穗褪去稚嫩,换上金黄的外衣时,飘散着稻香的田野就成了我们的乐园。一片片稻穗在田野中,像亿万个抖擞又敦实的少年。秋风一阵阵掠过,一层层金色的稻浪就在我们眼前涌动,从这头涌到那头,一直涌到天边。
农人最繁忙的时候,莫过于这个季节。他们辛苦劳作大半年,终于迎来心想事成的丰收。最终,他们将怀揣着喜悦,闻着每顿饭的稻米香,过上一个漫长而又心满意足的寒冬。想想日后的甘甜都将从眼前的稻浪与辛劳中弯腰抱起,他们心里早已溢出蜜糖来。
家里健壮的大人们换上还沾着些许稻壳的旧衣裳,拎着镰刀,一路哼着小调,笑着走向那片稻田。而我们,奔跑在田坝上,任秋风拍打着我们带着红晕的脸颊。闻着风里夹杂着的阵阵的稻香,肚子就有了隐约的饥饿感。田里的稻子有的微微弯腰,像是在田野中寻找它掉落的稻谷。有的挺直腰杆,像是展示自己耀眼的明黄外衣。与它们擦肩而过时,稻叶会亲热地簇拥过来,像是无数双粗糙的手在撩逗着我。
站在田坝上放眼望去,满田金黄的稻子在风的带动下翻动,泛起大而柔的浪滔,像是一片金色的大海,又是一幅丰收的画卷。风里飘散着稻子的熟香,让这片海这幅画变得辽阔无边。
大人们分好工下田割稻,我就会带着玩伴在稻田中穿梭。这时的我们,早已把大人的责骂远远抛在脑后,耳畔只有我们的欢笑和衣袖与稻穗的摩擦声,在风里飘扬,飘扬……
蹲下身,微弱而尖细的声响从稻丛中飘出来。我扒开,草丛深处一只肥硕的蟋蟀,正仰头瞪着我。那时的我,羡慕于它的渺小,也羡慕它的自由,渴望也可以像它一样没有束缚地在那个四季多变的世界穿行。风钻进稻丛,翻开一层层金色的稻浪,那只蟋蟀随着风,钻去了看不到的地方。
风触动稻穗,泛起一层层金黄色的稻浪。我闭上眼,任稻浪从我身边涌过,风从四面八方扑过来,围住我。我用力吸气,一股稻子的清香,从我的鼻子钻入,随后在我的全身弥漫开来。浓郁沉默的稻香让我不由地想到了一粒稻种丰饶而圆满的一生。
橘色的落日停于山巅之上,将远方的山与天都染得通红,像是它们都喝醉了一样。夕阳从空中洒下,盖在空旷的田野上,橘黄的余晖斜射到大人们的黑发上,镀上了蜂蜜般的色泽。纯净的眼睛在夕阳的映射下,琥珀般泛着安祥的光。他们披着头巾,在夕阳最后的余温下打着谷子。他们扬起稻子,用力向木仓砸去。伴着干净利落的几声闷响,稻穗上的谷子尽数脱落下来,有的乖乖跳进木仓,有的偷偷溜出钻进田缝中。他们也许最后一刻约定好了,待下一次破土而出时再见吧。
我们坐在田坝上,看着远处的夕阳像铁环一样慢慢滚入山谷,留下一片淡粉的余韵。当风柔柔地拂过我们的红脸颊时,我们眯起双眼,环视四周起伏的群山把我们围住,看不到一点山那边的光景。我们多想追逐夕阳,不让它堂而皇之地消失于眼前啊!
许多年后,当夕阳再次照到那个山头,橘黄的云从远处漫步而来,一切恍若从前的复制与粘贴。可是,当我独自在田间游荡时,眼前和心里卻是空荡荡的——空旷的田野,现在像是一张陈旧的画布。少了稻穗的稻田,像是一片被抽干水的池塘,变得冷清而荒凉。
站在田坝上,我放眼望去:稻田长满荒草,田中龟裂的细缝中有几根稻子用力地钻出,拘束而生涩地在风中抖着。稻子下依附着一只同样孤单的蟋蟀,灰色的外表失去光泽。一阵风刮起来,它愣在原地,似乎在寻找从前那些田间穿梭的孩童。但它不知孩童早已长成了少年,而稻浪,已成一幅被时光遗忘的剪影,就像那些散落在天涯的少年,再也找不回来了。
恍惚中,我看见一群孩童在田间嬉戏。迈开步子,我追逐上去,仿佛又变成了那个追风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