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新 潘 力 邱忠鸣(通讯作者)
北齐晋阳西山开化寺大佛在中古中国佛教造像史上有着重要地位,大佛北侧原存有一方摩崖刻经残碑(图1)。李裕群先生首次刊布了此碑原状:“碑与大佛胸部同处于一条水平线上。碑作长方形,高2.25 米、宽1.85 米。石灰岩质,系刊刻雕成后镶嵌在崖面上的。碑上半截已毁,仅存下半截一部分,文字大都漫漶。根据残存文字可知:碑文共44 行,楷书。”①可惜此碑今已不存。②根据李裕群先生刊布的碑文孑遗,为方便后文论述,笔者将之按先后顺序编号,并录全文如下:
图1:蒙山大佛立面及经碑位置示意图,采自李裕群、李钢编著:《天龙山石窟》,北京:科学出版社,2003 年,第132 页,红色示意标识为笔者后加
“……/……/……/……(1)见如来□□□/……(2)悉知悉见是诸/……(3)等比丘知我说/……(4)皆以无为法而有/……(5)三藐三菩提法皆/……(6)陀舍名一/……(7)作是念我/……(8)云何如来昔/……(9)提譬如有/……(10)尔所恒/……(11)须菩提/……(12)所说法/……(13)相是名/……(14)闻是经信心/……(15)非相人相/……(16)昔为歌利/……(17)从心不应/……(18)得法/……(19)若有善男子善/……(20)有无量心……(21)大乘者□□/……(22)处处若有此/……(23)无量阿僧祇□/……(24)或有人闻心/……(25)度一切众生已□□□□/……(26)罗三藐三菩提□□□/……(27)尼何以□□□□□□/……(28)大须菩提□□□□□/……(29)严佛土者即非庄严□□□□/……(30)如来有法/……(31) 众生若干/……(32)不□□□□/……(33)具足即非具□/……(34)罗三藐三菩提□/……(35)须弥山□□□□/……(36)来度者如来□□□/……(37)佛言世尊如我□□/……(38)阿褥多罗三藐/……(39)受福德须菩提菩/……(40)尘众实有者佛则/……(41)言佛说我见人见众/……(42)生法相须菩提所/……(43)□如是□□□”。③
李裕群先生在简报中说“可以大体判定碑系佛经刻碑”,但对刻经内容未做判断,嗣后数年出版的《天龙山石窟》一书中有很大推进④。“经我们核查佛经,知此碑所刻佛经为姚秦鸠摩罗什所译《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该经一卷,碑刻为全文,如果文字完整,每行应为109字。”⑤
笔者十分赞同李裕群先生的判断,但由于此经碑并非该书讨论的主要对象,因此并未展示论证过程。此外,笔者观察的角度稍有不同,拟在文本对读的基础上进一步考查其它问题。因此下文拟进一步将蒙山刻经碑的碑文与敦煌石刻拓本、写本、木版刻印本以及《大正藏》之什译《金刚经》进行对读,以期获得更为直观的印象,并在此基础上讨论物质形态、媒材、信仰实践等关涉艺术史、佛教仪式以及历史的问题。
汉文《金刚经》前后共有六译:鸠摩罗什译本、菩提留支译本、真谛译本、达摩笈多译本、玄奘译本、义净译本。此经随着传播、研究与信仰的进展,受到论释以及注疏中科分的影响,形成了不同的分本。其现存形态有写本、刻印本与碑刻本等。目前所知最早的写本为日本书道博物馆藏梁大同元年(535)本。⑥另有敦煌所出写本三千余件,其中唐代宫廷写《金刚经》计十余号,现散藏于英、法、德、日等国以及国内。⑦现存刻印本亦有相当数量,其中纪年最早的是唐咸通九年(868)雕版刻印本,出自敦煌,现藏英国国家图书馆。⑧刻经部分:房山石经唐刻12 部,保存并不完整⑨。各地寺院经碑不在少数,著名于书法史者亦有柳公权书碑刻本。唯憾原碑残损过甚,目前我们尚无法确定其究竟出自何版本。
蒙山刻经碑虽已不存,但据李裕群先生回忆,碑刻字体为楷书,年代大约为唐代,与柳公权书拓本相近。这就为我们提供了极为重要的线索。⑩唐代石刻版本以柳公权书最为引人注目,《旧唐书》《新唐书》皆记其:“上都(京兆)西明寺《金刚经碑》,备有钟、王、欧、虞、褚、陆之体,尤为得意。”⑪所幸敦煌石室旧藏唐拓本(图2),现藏法国国家图书馆,我们尚能从拓本一窥柳公权书《金刚经》原貌,也可让我们对蒙山本石刻《金刚经》有一个直观的印象。
图2:唐拓柳公权书《金刚经》卷轴局部,法国国家图书馆藏,采自国际敦煌项目IDP(http://idp.nlc.cn:80/database/oo_loader.a4d?pm=Pelliot chinois 4503)
经仔细比对后,我们发现蒙山刻经碑碑文分布于《金刚经》第五至十八、二十至二十八、三十至三十二诸品⑫。罗什译本通篇三十二品,结合残文在全碑的分布状况,因此其原为《金刚经》全文刻经的结论应当可靠。以下将残文孑遗与现存敦煌石刻拓本、写本、木版刻印本以及《大正藏》中之什译《金刚经》进行比对,并以敦煌柳公权书丹石刻拓本和《大正藏》为主。
(1)见如来
“见如来”在《金刚经》中共出现五次:第五品中出现三次,第十三品中出现一次,第二六品中出现一次。根据残存文句在碑中的位置,我们基本可排除第十三品、第二六品的可能,而将之锁定于第五品,唯难确定为第五品中哪一处。⑬(以下多次出现而不确定具体位置的情况也用加粗文字的方式显示,不再赘述。)
第五品 “须菩提!于意云何?可以身相见如来不?”“不也,世尊!不可以身相得见如来……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2)悉知悉见是诸(3)等比丘知我说
第六品 须菩提白佛言:“世尊!颇有众生……如来悉知悉见是诸众生得如是无量福德……”如来常说:“汝等比丘!知我说法,如筏喻者;法尚应舍,何况非法?”
(4)皆以无为法而有
第七品 “须菩提!于意云何?如来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耶……所以者何?一切贤圣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
(5)三藐三菩提法皆
第八品 “须菩提!于意云何?若人满三千大千世界七宝以用布施……及诸佛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法,皆从此经出……”
(6)陀舍名一(7)作是念我
第九品 “须菩提!于意云何?须陀洹能作是念……斯陀含名一往来,而实无往来,是名斯陀含……阿那含能作是念:我得阿那含果不……阿罗汉能作是念,我得阿罗汉道不……若阿罗汉作是念,我得阿罗汉道……世尊!我若作是念:我得阿罗汉道……”
稽核柳书石刻拓本(图2)、咸通九年木版刻印本、诸写本以及《大正藏》原文,此处录文中的“陀舍名一”或应为“陀含名一”。
(8)云何如来昔(9)提譬如有
第十品 佛告须菩提:“于意云何?如来昔在然灯佛所……应无所住而生其心。须菩提!譬如有人,身如须弥山王……”
(10)尔所恒(11)须菩提
第十一品 “须菩提!如恒河中所有沙数……以七宝满尔所恒河沙数三千大千世界,以用布施,得福多不?”须菩提言:“甚多……”
第十二品 “复次,须菩提!随说是经,乃至四句偈等……须菩提!当知是人成就最上、第一、希有之法……”
(12)所说法(13)相是名
第十三品 尔时,须菩提白佛言:“世尊!当何名此经……于意云何?如来有所说法不?”须菩提白佛言:“……如来说三十二相,即是非相,是名三十二相。”
(14)闻是经信心(15)非相人相(16)昔为歌利(17)从心不应(18)得法(19)若有善男子善(20)有无量心
第十四品 尔时,须菩提闻说是经……“若复有人得闻是经,信心清净,则生实相……我相即是非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是非相……如我昔为歌利王割截身体,我于尔时……菩萨应离一切相,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是故,佛说菩萨心不应住色布施……须菩提!如来所得法,此法无实无虚……当来之世,若有善男子、善女人,能于此经受持、读诵,则为如来以佛智慧悉知是人,悉见是人,皆得成就无量无边功德。”
从前后位置看,“(17)从心不应”和“(20)有无量心”应处第十四至十五品中,但综览诸拓本、木刻印本和写本亦无此二处文字,仅见“心不应”和“无量”,或因字迹模糊而有抄录之误。
(21)大乘者(22)处处若有此
第十五品 “须菩提!若有善男子、善女人,初日分以恒河沙等身布施……如是无量百千万亿劫以身布施……如来为发大乘者说,为发最上乘者说……须菩提!在在处处,若有此经,一切世间,天、人、阿修罗所应供养……”
(23)无量阿僧祇(24)或有人闻心
第十六品“复次,须菩提!善男子、善女人,受持读诵此经……须菩提!我念过去无量阿僧祇劫,于然灯佛前……我若具说者,或有人闻,心则狂乱,狐疑不信……”
(25)度一切众生已(26)罗三藐三菩提(27)尼何以(28)大须菩提(29)严佛土者即非庄严
第十七品 尔时,须菩提白佛言:“世尊,善男子、善女人,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我应灭度一切众生;灭度一切众生已,而无有一众生实灭度者……须菩提!实无有法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者……有法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不……无有法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实无有法,如来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须菩提!若有法,如来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者……以实无有法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是故然灯佛与我受记,作是言:‘汝于来世当得作佛,号释迦牟尼。’何以故?如来者……譬如人身长、大。”须菩提言:“世尊!如来说人身长、大……如来说庄严佛土者,即非庄严,是名庄严……”
(30)如来有法(31)众生若干(32)不
第十八品 “须菩提!于意云何?如来有肉眼不……如来有法眼不?”“如是,世尊!如来有法眼……尔所国土中,所有众生若干种心,如来悉知……须菩提!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33)具足即非具
第二十品 “须菩提!于意云何?佛可以具足色身见不……如来不应以具足诸相见。何以故?如来说诸相具足,即非具足,是名诸相具足……”
(34)罗三藐三菩提
第二十二品 须菩提白佛言:“世尊!佛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为无所得耶?”“如是,如是!须菩提!我于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乃至无有少法可得,是名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第二十三品 “复次,须菩提!是法平等,无有高下,是名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35)须弥山
第二十四品 “须菩提!若三千大千世界中所有诸须弥山王,如是等七宝聚,有人持用布施……”
(36)来度者如来
第二十五品 “须菩提!于意云何?汝等勿谓如来作是念……若有众生如来度者,如来则有我、人、众生、寿者……”
(37)佛言世尊如我
第二十六品 “须菩提!于意云何?可以三十二相观如来不……”须菩提白佛言:“世尊!如我解佛所说义,不应以三十二相观如来……”
(38)阿褥多罗三藐
第二十七品 “须菩提!汝若作是念:‘如来不以具足相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如来不以具足相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须菩提!汝若作是念:‘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者,说诸法断灭相……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者,于法不说断灭相。’”
(39)受福德须菩提菩
第二十八品 “须菩提!若菩萨以满恒河沙等世界七宝布施……”“世尊!云何菩萨不受福德?”“须菩提!菩萨所作福德,不应贪着……”
(40)尘众实有者佛则
第三十品 “须菩提!若善男子、善女人,以三千大千世界碎为微尘……若是微尘众实有者,佛则不说是微尘众……”
(41)言佛说我见人见众(42)生法相须菩提所
第三十一品 “须菩提!若人言:‘佛说我见、人见、众生见、寿者见……’如是信解,不生法相。须菩提!所言法相者,如来说即非法相,是名法相。”
(43)如是
第三十二品 “须菩提!若有人以满无量阿僧祇世界七宝持用布施……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佛说是经已……
从对以上不同版本经文的仔细比对中观察,虽然残存碑文十分有限,但劫余经文的内容和顺序均与什译《金刚经》高度吻合。将蒙山刻经碑与法藏 Pelliot chinois 4503 柳公权书丹石刻拓本(图3)、英藏唐咸通九年木版刻印本(图4)、法藏Pel.chin.2094 敦煌写经(图5)以及今本《大正藏》之《金刚经》进行详细比对之后,我们推测此碑碑文为全本什译《金刚经》,而非节本经文。
图3:碑文与唐拓柳公权书《金刚经》卷轴对比,笔者制图
图4:碑文与唐咸通九年木刻版印《金刚经》对比,笔者制图,底图采自国际敦煌项目IDP(http://idp.nlc.cn:80/database/oo_loader.a4d?pm=Or.8210/P.2)
图5:《金刚经》写本局部(Pel.chin.2094),法国国家图书馆藏,采自国际敦煌项目IDP(http://idp.nlc.cn:80/database/oo_loader.a4d?pm=Pelliot chinois 2094)
此蒙山经碑通高2.25 米,宽1.85 米,碑面面积为4.1625 平方米。而敦煌《金刚经》全文共5100 字左右,蒙山经碑文共44 行,则可计算出每行容量约116 字,除去碑侧余量,我们或可推算出字的高度为两厘米左右。蒙山刻经碑本与敦煌石刻拓本的字径大小相当,字体相近,这种物质存在的形式是可能的。与蒙山大佛相去不远的山西太原晋阳古城二号建筑基址,应为一处唐代晚期至五代时期的佛教寺院,发现有《金刚经》残碑(图6),为罗什译本,字残存三十八列,共1163 字,楷书。残长66 厘米、残宽84.5 厘米。⑭碑文分品而无品名,以两字空格隔开。现存碑拓最长处41 字和43字,每字高约1.57 厘米。据上下文推算每列130 字左右,推测完整经碑高于204 厘米,应与蒙山经碑体量相当。
图6:晋阳古城二号建筑基址《金刚经》残碑拓本,采自山西省考古研究院、太原市文物考古研究院:《山西太原晋阳古城二号建筑基址发掘报告》,《考古学报》,2022 年第3 期,图三一
为何《金刚经》会以石碑全本的形式出现在唐朝太原西山的崖壁之上?又为何柳公权书《金刚经》会同样以石碑全本的形式出现在唐长安城西明寺内?对于一方残碑的解读是否可能溢出文献学、艺术史的边界?《金刚经》等经典为何出现写本、刻本、碑刻本?各自出现的技术、意识形态与仪式实践的语境又有何不同?文本与其周围的空间、仪式和信仰实践有何关系?文本、空间、仪式、信仰方式等共同构建了何种场域?要解读佛教艺术史中关于媒材与表现形式的问题,除了关注原经文中的思想,我们或需将目光投向当时人的看法,所幸《瑜伽师地论》与《金刚经》原文等佛典以及敦煌文献、笔记小说、类书等文献中保存了相当重要的线索。下文拟分述之。
佛教信徒为修行和显扬佛法,有“十法行”之说,其中“书持”为“十法行”之首,即书录佛经。《瑜伽师地论》卷七十四述:“复次于大乘中有十法行。能令菩萨成熟有情。何等为十。谓于大乘相应菩萨藏摄契经等法。书持供养惠施于他。若他正说恭敬听闻。或自翫读或复领受。受已广音而为讽诵。或复为他广说开示。独处空闲思量观察随入修相。问如是十种法行。几是能生广大福德道。答一切。”⑮即书写、供养、施他、听法、披读、受持、讽诵、开讲、思惟、修习十种修持方法。因此书录佛经为重要的修行实践。
核查《金刚经》原文:
“若复有人,闻此经典,信心不逆,其福胜彼。何况书写、受持、读诵、为人解说。须菩提!以要言之,是经有不可思议,不可称量,无边功德,如来为发大乘者说,为发最上乘者说,若有人能受持、读诵、广为人说,如来悉知是人、悉见是人,皆得成就不可量、不可称、无有边、不可思议功德,如是人等,即为荷担如来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⑯
则听闻此经,福德甚大,而书写、受持、读诵、解说能成就更大的功德——不可思议、不可称量的无边功德,能成就如来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即无上正等正觉。那么,如若在一个公共空间中刻写《金刚经》全文,牓於崖壁,则通通能实现书写、受持、读诵、解说、听闻等功能,自然也能营福了。
而“须菩提……在在处处,若有此经,一切世间,天、人、阿修罗所应供养,当知此处,则为是塔,皆应恭敬,作礼围绕,以诸华香而散其处。”⑰
从此处经文,我们可以探知,凡供养《金刚经》之处皆为塔,代表的亦是佛陀本尊。另外,我们似乎可以遥想当年信众视经为塔,恭敬、绕行,以各种香花散其处以礼敬供养的情形。则这种“艺术实践”所营造的是佛、法、僧三宝兼备的场域,直抵佛教的教法与证法的核心。
物质文化研究有一个重要的贡献便是比较方便而直接地探索时人关于具身实践(embodied practice)的情形。蒙山刻经孑遗虽已不存,但其曾经的物质形态不可否认,且据李裕群先生的简报和对笔者的讲述,我们对其曾经存在的物质状况还算清晰。那么当时的人——唐人如何看待书刻《金刚经》呢?他们在信仰中是如何体验这一实践的呢?
要想追问这一问题,我们或可将目光投向敦煌文献、笔记小说、类书等。笔者管见,其中有以下几条殊值注意:
法藏敦煌文献《持诵金刚经灵验功德记》(Pel.chin.2094):“武德二年四月染患,经二旬,乃见一人,青衣在高阁上,手把一卷经,告言,法师藏作一生已来,所造功德悉皆妙好,唯有少互用三宝物,得罪未除,我手中者,《金刚般若》最为第一大乘经典,汝自造一卷,所有诸罪,悉得除灭。” (23-5)⑱这条记载指明,若自书《金刚般若》经一卷,可以去除疾患,所有诸罪,悉得除灭,自是功效显著。
《酉阳杂俎·续集卷7·金刚经鸠异》《金刚般若经集验记》和《太平广记·卷102 至108》等文献中有关《金刚经》的故事,亦多记述灭罪救护、祛病延寿、度亡往生等等功效。《太平广记》卷107载:唐元和十一年康仲戚去海东数年不归。他的母亲非常思念他。一日,有僧前来家里乞食,告诉康母只要持诵《金刚经》,儿子马上就会回来。康母不识字,
“令写得经,乃凿屋柱以陷之,加漆其上,晨暮敬礼。”而后月余康仲戚携巨木归家,称海中遇难,“忽有雷震,投此木于波上,某因就浮之,得至岸。”此木即康母藏经的木柱。因此母子时常一起念诵此经。⑲
进一步,“更有持《金刚经》得验者挍(较)多,文繁不具多载者也。以此前件验之,假令有人将三千大千世界七宝持用布施者,不如流传此经功德最胜。若有人书写《金刚经》,受持读诵,亦令余人书写流布,譬而(如)一灯燃百千万灯,幽冥皆照,明终不绝。若能抄写此文,牓于寺壁上者,功德无量无边,不可思议。”(23-7)⑳
对于唐人而言:如若流传《金刚经》,其功德大大超过舍弃资财或以七宝持用布施的行为。若书写、受持、读诵,且还能影响别人书写流布,则似以一灯点燃百千万灯,远离无明之苦。这些思想,大致在《金刚经》原文中可以寻踪。而值得注意的是,接下来说“抄写此文(《金刚经》),牓于寺壁上”,则功德无量无边,不可思议,极为殊胜。
细读此段文献,十分有趣。在此,流传《金刚经》的方式有二:一是书写、受持、读诵;二是抄写之后牓于寺壁。前者为经文中已有的方式,而后者则很可能为汉地信众所衍。
了解唐代佛教信徒这样的信念,则我们似乎可以理解柳公权书《金刚经》出现的语境了。柳书石刻本无疑就是抄写全文,并牓于寺壁上的情形,那么此举定当“功德无量无边,不可思议。”同理,蒙山开化寺此碑并非直接刻于崖壁之上,而是先镌刻于长方形石碑之上,再将刻经碑镶嵌于崖壁上。这是不是另一种形式的“牓于寺壁”呢?㉑那么此举的重要目的之一很可能便是营福,“譬如一灯燃百千万灯,幽冥皆照,明终不绝,”极为殊胜。
此外,蒙山开化寺大佛系利用陡直的崖面开凿而成,属于摩崖敞口式大龛,龛前曾建有木构大佛阁。经考古发掘和研究,北齐时可能就建有佛阁,唐会昌灭佛被毁,晚唐、后晋又重新修建。㉒阁内东侧壁石砌台阶往东有南北向的石砌阶梯,向北正对摩崖刻经碑,其高度可达大佛的胸部位置,人可以攀壁到达此处,再结合位于此碑近侧的禅窟,在营福之外,亦当有禅观之用。崖壁上的经碑,既作为禅观时供养,也供禅观时读诵。《金刚经》云:“是故须菩提,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生清净心,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㉓禅观的目的即空掉一切诸相,出离意向。至此,通过考查这一通山崖上的刻经碑,我们对于唐代佛教信徒如何实践般若修行,似若历历在目。
厘清此刻经碑内容与形式的来源,再结合摩崖大佛、禅窟、寺院、其它碑刻、巡礼僧侣的行记等,或可奠定对太原西山大佛、开化寺寺庙的历史、信仰状况等相关问题研究的基础之一。此外,在佛教信仰的驱力下,汉地信众所衍生出来的“抄写此文(《金刚经》),牓于寺壁上”的方式,或者可能成为一种特定艺术形式/媒材产生的驱动力。实则此种将刻好的碑镶嵌于壁的做法,早在北魏时就见于龙门石窟,如著名的龙门二十品,其中十九品均位于古阳洞。其内容并非刻经,而是造像记,或为皇帝歌功颂德,或为祈福禳灾而开龛造像。功德主多为北魏王公贵族、高级官吏和僧尼。此种艺术形式从北魏的贵族到唐朝的僧众的演变过程,见证了佛教信仰方式的演变。
注释:
① 笔者对此碑的描述引自李裕群先生的调查研究。参见李裕群:《晋阳西山大佛和童子寺大佛的初步考察》,《文物季刊》,1998 年第1 期,第16 页。收入《天龙山石窟》一书时做了大幅度订补,参见李裕群、李钢编著:《天龙山石窟》,北京:科学出版社,2003 年,第133-134 页。
② 蒙李裕群先生告知,特申谢忱。
③ 同注②。
④ 同注②。
⑤ 李裕群、李钢编著:《天龙山石窟》,北京:科学出版社,2003 年,第133 页。
⑥ 方广锠:《敦煌文献中的〈金刚经〉及其注疏》,《世界宗教研究》,1995 年第1 期,第74 页。
⑦ 罗慕君:《敦煌汉文本〈金刚经〉整理研究》,杭州:浙江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8 年,第3 页。
⑧ See Shi,Yongyou(释永有),TheDiamond SutrainChineseCulture,Los Angeles:Buddha’s Light Pub.,2010; Wood,Frances,TheDiamondSutra:thestoryoftheworld’s earliestdatedprintedbook,London: British Library,2010; Susan Whitfield and Ursula Sims-Williams,TheSilkRoad:trade,travel,warandfaith,London: British Library,2004.
⑨ 中国佛教协会、中国佛教图书文物馆编:《房山石经》,北京:华夏出版社,2000 年。
⑩ 蒙李裕群先生告知,特申谢忱。
⑪ [后晋]刘昫等:《旧唐书》卷一百六十五,北京:中华书局,1975 年,第4312 页。[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一百六十三,北京:中华书局,1975 年,第5030 页。
⑫ 本文所引《金刚经》原碑文极可能并未分品,但由于此碑残损十分厉害,如果不按品定位,将之放入一幅稍微具体清晰一些的“地图”,则许多文字在全经中的位置更不易表述清楚。基于上述原因,笔者不得不将其分品定位并论述,冀望各位方家理解。
⑬ 蒙李裕群先生惠告:其具体位置难以查考,因调查日久,原照片难以寻得。
⑭ 山西省考古研究院、太原市文物考古研究院:《山西太原晋阳古城二号建筑基址发掘报告》,《考古学报》,2022 年第3 期,第413 页。
⑮ (日)高楠顺次郎等:《大正新修大藏经》第三十卷,台北:财团法人佛陀教育基金会,1990 年,第706 页下栏。
⑯(日)高楠顺次郎等:《大正新修大藏经》第八卷,台北:财团法人佛陀教育基金会,1990 年,第750 页下栏。
⑰ 同上注。
⑱ 上海古籍出版社、法国国家图书馆编:《法藏敦煌西域文献⑤》,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年,第141 页。
⑲ [宋]李昉等编:《太平广记》,北京:中华书局,1961 年,第726-727 页。
⑳ 上海古籍出版社、法国国家图书馆编:《法藏敦煌西域文献⑤》,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年,第142 页。
㉑ 未知宋以后张榜于粉壁的形式是否与此有关,或值得将来进一步考查。如《朱子语类》卷一〇八:“又如孝弟忠信,人伦日用间事,播为乐章,使人歌之,仿《周礼》读法,遍示乡村里落,亦可代今粉壁所书条禁。” 见[宋]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 第七册》,北京:中华书局,1997 年,第2683 页。
㉒ 李裕群:《中国北朝——唐规模最大的佛阁再现真容——太原蒙山开化寺佛阁遗址发掘(2015—2016 年度)》,《中国文物报》,2017-03-10(005)。
㉓ (日)高楠顺次郎等:《大正新修大藏经》第八卷,台北:财团法人佛陀教育基金会,1990 年,第749 页下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