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卫民
不知是风或是一场山洪,把柏树的种子落在了崖缝中,总有几粒发芽了。从柏树种子发芽的那一天起,就注定了它的另一种命运,也有了另一个名字叫“崖柏”。林子里的幼苗有树荫庇护,不被暴晒;有大树挡风,不被摧残。崖柏从幼苗时起,纤细的根须就只能在崖石上寻找那层风化成粉末的崖土,多少年才能伸出一小截根须。要活着,就得从自身细小的生命里分泌出一种物质,利用这种物质分解了坚硬的崖石,一丝一丝地把根扎进去。崖柏吸收夜里凝成的一个露珠、迎着从山谷涌动的雾岚,用每片树叶把仅有的那一点儿水挽留住。
狂风从崖畔刮过,多少年才长出的枝叶被风撅了,身子扭了,斜着头,歪着腿。但是,倔强的崖柏知道长成自己是多么不容易,一旦失去生命的自信与力量,就会被风连根拔起,在空中连呼喊都来不及,就摔到崖下,粉身碎骨。崖柏没有气馁,紧贴崖石,将须根扎进石头缝里,缩着身子、埋下头,因而,叶子永远长不大。风和日丽时,崖柏又慢慢抬起了头,被折断了树枝的伤口在流血,一滴又一滴。更可怕的是冬天,本来崖畔就招风,寒流在第一場霜冻准时袭来,滴血的伤口又遭摧残,但崖柏不能在这时睡去,更不能自己沉沦,便把血和泪凝结在伤口上,抵御严寒的侵袭;日子久了,伤口结痂,血泪成脂,又能抵御病虫的入侵了。一次次的摧残、一次次的命悬一线,在一片枯黄的万木霜天,那一丛丛、一簇簇的苍翠就是崖柏坚韧顽强、经受考验的生命彰显。
沧海变桑田,阡陌走来的新人换旧人。人类对崖柏突然生出的钟爱,让崖柏有些猝不及防、受宠若惊,惊悚得连一滴泪水也来不及流出,就被送到了市场。千年崖柏,从此有了不同的命运,手串儿、脖串儿……本来粗糙的崖柏被雕琢得油光滑亮,被肉乎乎的手捻着、抚着、摩挲着,逢人就把崖柏饰品给人看,再补一句“猜猜能值多少钱”。
近日远方一朋友要来,并说有贵重礼品送我。他来了,我虽没有箪食壶浆相迎,但好在书房里有陈年的好茶,品茗,海聊。聊到兴头,他打开一个包装盒,一层又一层珍重地包着,打开最后一层黄缎,原来是一只奔跑状的小动物,似马非马,被打磨得油光滑亮。友问曰:“何如?”我只能作惊讶、贵重状: “好东西!”并撮着嘴连连“啧啧”。友悦甚: “算你识货。”说话间,他拿在手上,指指画画说这是一头鹿,只是鹿角部分短了点儿。他在手上一抚弄,转过鹿身对我说,你看这一双鹿眼多么传神!这头鹿如果要价三万元,光这一对鹿眼就值两万元。朋友之间,天南海北地吹得多了,尽他吹,我只笑不语。到末了,说他咬咬牙还是出了三万元。我这回当真了:三万元买一块树根疙瘩,值吗?不由我睁大了眼睛。友看出我的质疑: “再瞅瞅这是啥木,你就会知道价钱的。"
我有些漫不经心地回答说,不是山枣木疙瘩就是一个槐树根。朋友大失所望,受到侮辱一般,带着委屈的样子说: “天呐,我千里迢迢给你送一个槐树根,耻辱啊!”他有些激动地强把鹿塞到我手上说,再细看看。我把眼睛凑近了,仍看不出有什么特殊,嗫嚅着不知该怎么回答。 “崖柏,这是千年崖柏……”他还在激动。
他不说,我还真感觉不出来什么,经他这么低声一吼,我才觉得手中的鹿确实有些分量,沉甸甸的。淡淡的柏木香带着岁月的问候,在萦绕、浸润,小小的书房里一下子有了一种特殊的气味,书柜、书桌突然成了长着柏树的千山万壑,我俩在柏林中追赶着那一只小鹿,追啊追。朋友走了,留下了用千年崖柏做成的小鹿。
从此它就有了名字: “柏木小鹿”。每往书桌前一坐,柏木小鹿就在我眼前睁着一双天真无邪的眼睛,甚或有些顽皮样,修长的身骨、生风扬尘的四蹄,昂着头,眼睛挪向远方,把我弄得有些心神不宁和忐忑。
书案上,柏木小鹿跃跃欲试,那一双期待原野的眼睛眨也不眨一下,似乎在憎恨我,倔强地扭过头。我不认为它只是一只崖柏小鹿,它更是秦岭的精灵,它要对我讲述森林的故事,讲猎人的土铳被收缴了,却有端着快枪或下电网的人。幽幽的香气在这时候更加醉人,我才醒悟它曾是一棵树,只不过和其它树的形状不同。
柏木小鹿被我移到窗口,把头向着窗外,我感觉到它的四蹄就要腾空,并引吭鸣叫,与远山回应。沉沉夜幕下,高山丛林中有它的同伴,那嗷嗷的声声呼唤,把我的心都揪碎了,是它的兄妹还是情侣? “去吧,去吧,你我就这几天的缘分。”它似乎猛地一跃,犹如在大山中越涧跨壑一般矫健,消失在远方。我摆一摆手,鼻子有些酸。
去吧,是生灵,原野就是你的;是精灵,悬崖峭壁就是你的,那里适者生存的森林法则会亘古不变。去吧,只有蹉跎与峥嵘才能成为崖柏。
我轻轻地放下窗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