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脱氧核糖
也许会有那么一天,我也会和奶奶一样,在无人问津的生日那天,写下“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候就是做女孩子的时候”这样的字句。
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我在奶奶床头柜第二层抽屉里的一堆针线下,发现了她的日记本。这是一个从菜市场地摊上买来的劣质横格本,看起来,既是日记本,也是摘抄本。
从正面翻起,是奶奶平时从电视、杂志和我余留在家里的书上抄来的——一切她觉得写得好的东西。但如果将本子从后往前翻,就会发现另一个世界,里面藏着一个我从未了解过的奶奶。
奶奶名字叫瑞华,今年72 岁,文化程度是小学毕业。日记本里夹着许多封永远也不会寄出去的信。
一些信是写给她的独子,也就是我爸的,有的在劝慰我爸别因为生意上的事忧心;有的是责怪儿子一直不戒烟,担心他的身体。更多的信则是写给我的。她在我20 岁生日那天给我写信,祝我生日快乐。她写道:“人生最多就是5 个20 年”。然后就像怕来不及一般,她一口气写完了对我人生剩下的4 个20 年的不同祝福。信的末尾,她写下对我的终极祝愿:“20 年前的今天我欣喜,20 年后的今天我欣慰。最后希望你:自尊自爱,自强自立。”
偷窥到这篇“生日祝福”时的我,早已过了20 岁的年纪。我努力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20 岁生日那天,我有没有给奶奶打一个电话?
她也许在那天,期待了很久我的来电。她坐在她的小房间里,看着天色黯淡下去,最后决定将心里酝酿了许久的祝愿,全都写下来。
我意识到:奶奶的精神世界已无人问津。唯一的儿子嫌她唠叨话多,唯一的孙女正忙于追求自己的人生,她只能将情感全都藏进这日记本里。
但日记本里更多的字句,是奶奶写给自己的。她写下自己看完新闻后的感想:“今年是怎么了,有的人跳楼,有的人车祸,一个一个的就这样消失在了人间。”
她写自己终于舍得放下母亲逝世带来的痛:“由(尤)其是我母亲,直到去年我才想通了,我都要进坟墓了又何苦这样继续折磨自己呢!”
她写到自己越来越难入睡,仿佛能感觉到生命在流逝:“尝试入睡的时间比入睡的时间长,睡着了立刻就醒了,不知道身在何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
她写自己被争吵填满的婚姻:“我一生都活在婚姻的残骸里。”残骸的“骸”字太复杂,她连着划掉又写了三次,最后依旧是错的。
看得我最痛心的,是她在生日那天写给自己的信:“不知道会不会有人记得,这世上来过一个姑娘,美丽聪慧,勤劳大方。但可惜嫁错了人,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
看到这句话时,我的眼泪直愣愣地往下流,我意识到:就像我一直觉得自己还是个“小女孩”一样,奶奶也会一直在心里觉得自己是个“姑娘”。
奶奶的日记本很奇妙,从前往后翻,能看见老太太瑞华;从后往前翻,能看见小姑娘瑞华。当我偷看完奶奶的日记,感觉奶奶不再仅仅是奶奶,而是成了一个完整的女人。
“奶奶在成为妈妈、成为奶奶之前,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呢?”我所知道的那些琐碎线索,比如奶奶年轻时是个在小镇上远近闻名的裁缝,比谁都拼;比如奶奶几乎是一个人把爸爸带大的,半夜孩子熟睡后她便抓紧时间做衣裳……这些东西拼凑起来的奶奶,一直是坚韧、要强甚至固执倔强的。
奶奶从未在我面前掉过眼泪,我却从这些满是错别字的书写中,看到了伤痕累累的她。或者,又岂止是伤痕累累?
瑞华,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陷入孤立无援的呢?
瑞华,17 岁高考那年我问你“活着的意义是什么”,你回答你是为了我和我爸在继续活着。那时我壮志满怀,意气风发,对你的答案嗤之以鼻,心想你真是一个懦弱的女人,只知道把生命的意义寄托在子孙身上。如今再想,就连你的儿子和孙女,这两个被你视为“生命意义所在”的至亲,也从未想过要去倾听你、保护你。
我已不敢再想,那些坐在坟前的黄昏,那些看完电视新闻后的早晨,那些没人记得的生日,那些千千万万个觉得“生命在逝去”的深夜,奶奶唯一可依靠的,竟只有这本劣质发黄的日记本。
我拍下这些奶奶的日记,哭着在手机备忘录写给自己:不要忘了,奶奶远比你想象的要寂寞。
可我知道我会忘记的。在年轻的我的生活里,奶奶只能占据一个很小很小的部分。我们已经渐行渐远,我正经历着一个女人最繁华自如的阶段,而奶奶已经老成了一个失去了女性身份的人了。
有次回家,我发现她的床边立着一个塑封好的照片,照片上的年轻女人穿着旗袍站在花园中,而这个身材曼妙的旗袍姑娘的脸,是一张满脸皱纹、眼睛浑浊的老太太的面孔。
原来,奶奶花了50 元钱,在菜市场的某个路边摊上,让人把她的头像PS 到了旗袍姑娘身上。拙劣的P 图技术,看起来既恐怖又可笑,我却盯着这张照片,心酸到不行。
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再过问她的欲望和情感,甚至没有人会觉得她是个女人。奶奶72 岁了,眉毛掉没了,头发也快秃了,乳房垂到了肚子,整个人又矮又胖。但她还是和所有女孩一样,想要拍一张美美的照片,摆在自己的床头。于是平时买双鞋也只舍得花30 元的奶奶,为了一张这样的照片,花了50 元。
当我偷窥了奶奶的日记后,我开始旁观这个叫“瑞华”的姑娘,并且发现了她的可爱。
她会在我给她画眉毛时一边骂自己“老不正经”,一边乖乖地任由我给她涂上口红。
她会背着我淘汰下来的小包出门,在她那些老姐妹面前“啪”的一声打开锁扣,掏出老年机看时间。
她过惯了苦日子,吃穿用度从不挑剔,却在我给她买新的老年机时,小心翼翼地跟我说:“可不可以买一个红色的?”
她有时很俏皮,嫌我总是赖床,便特意拿了个粘钩粘在我床对面的衣柜上。粘钩上写着五个字:起床困难户。
她有时很可爱,我领了工资带她去买新衣服和鞋子。她像个小女孩,认真挑选着颜色、花纹和款式,在镜子面前转来转去,很纠结地问我:“我穿这件会不会被别人笑话?”“不会,谁敢笑话你?你穿这件好看得很。”
瑞华72 岁了,我不准有人再欺负她,我想把世界上最好的一切都给她。
奶奶的一生有什么值得写一本自传的?我回想着这个问题,很快意识到,在未来,我也会面临这个问题——我自己的一生又有什么值得写一本自传的吗?很有可能我的答案是:没有。
当我这样想时,我对奶奶肃然起敬,她做到了给自己的人生一个交代。
也许会有那么一天,奶奶的日记永不再更新,而我也会和奶奶一样,在无人问津的生日那天,写下“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候就是做女孩子的时候”这样的字句。只希望到那时,我还记得那句写在信尾,来自奶奶的终极祝愿:“最后希望你:自尊自爱,自强自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