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
十一月“反扫荡”。我当了一个小组长,我们的向导老不来。我跑到村长家里去找,村长散披着黑羊皮袄,看见我就笑着说:“男的分配完了,给你找了一个女的!”
“女的就女的吧,在哪里呀?”我说。
一个女孩子跑出来。穿着一件红棉袄,一个新鲜的白色挂包,斜在她的腰里,装着三颗手榴弹。
“真是,”村长也在抱怨,“这是‘反扫荡呀,又不是到區里验操,也要换换衣裳!红的目标大呀!”
“尽是夜间活动,红不红怕什么呀,我没有别的衣服,就是这一件。”女孩子笑着,“走吧,同志!”说着就跑下坡去。
在路上,她走得很快,我跑上前去问她:“我们先到哪里?”
“先到神仙山!”她回过头来一笑,这时我才认出她就是那个吴召儿。
“到了神仙山,我有亲戚。”她说,“我姑住在山上,她家的倭瓜又大又甜。今天晚上,我们到了,我叫她给你们熬着吃个饱吧!”
天黑的时候,我们才到了神仙山的脚下。她爬得很快,走一截就坐在石头上望着我们笑,像是在这乱石山中,突然开出一朵红花,浮起一片彩云来。
北斗星转下山去,我们才到了她的姑家。
“这都是我们的同志。”吴召儿大声对她姑说,“快给他们点火做饭吧!”老婆子拿了一根麻秸,在灯上取着火,就往锅里添水。
吴召儿和她姑有说不完的话。
“你爹给你买的新袄?”姑问。
“他哪里有钱?是我给军队上纳鞋底换的。”
第二天,我们在这高山顶上休息了一天。这一天夜里下起大雨来,雨下得那样暴,在这样高的山上,我们觉得不是在下雨,倒像是沉落在波浪滔天的海洋里,风狂吹着,那块大平石也像要被风吹走。
吴召儿紧拉着我爬到一块大石的下面,不知道是人还是野兽在那里铺好了一层软软的白草。听到四下里山洪暴发的声音,雨水像瀑布一样,从平石上流下,我们像钻进了水帘洞。
一清早放晴。我们就看见从邓家店起,一路的村庄,都在着火冒烟。我们看见敌人像一条虫,在山脊梁上往这里爬行。一路不断响枪,那是各村伏在山沟里的游击组。吴召儿说:“今年,敌人不敢走山沟了。怕游击队。可是走山梁,你就算保险了?兔崽子们!”
敌人的目标,显然是在这个山上。吴召儿把身上的手榴弹全拉开弦,跳起来说:“你去集合人,我去截兔崽子们一下。”她在那乱石堆中,跳上跳下奔着敌人的进路跑去。
我喊:“红棉袄不行啊!”
“我要伪装起来!”吴召儿笑着,一转眼的工夫,她已经把棉袄翻过来。棉袄是白里子,这样一来,她就活像一只逃散的黑头的小白山羊了。一只聪明的、热情的、勇敢的小白山羊啊!
她登在乱石尖上跳跃着前进。那翻在里面的红棉袄,还不断被风吹卷,像从她的身上撒出的一朵朵的火花,落在她的身后。
当我们集合起来,从后山上跑下,来不及脱鞋袜,就跳入山下那条激荡的大河的时候,听到了吴召儿在山前连续投击的手榴弹爆炸的声音。
不知她现在怎样了。我能断定,她的生活和历史会在我们这一代生活里放光的。
(选自《吴召儿》,有删改)
◆赏析
小说淡化情节,以抗日战争为背景却没有描写惨烈的战争场面,写的是穿红棉袄的农村姑娘吴召儿带路的故事。
人物描写诗意化,多次强调“穿红棉袄”这一细节,巧用比喻对吴召儿进行生动的描写,给血与火的战争增加了诗意。诗化环境,含蓄抒情。在描写山洪暴发时,写雨水如瀑布,具有画面感,“我们像钻进了水帘洞”,将恶劣的环境诗化,含蓄地表达了革命乐观主义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