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祥玉 胡慎之
社交没有一定标准,只要自己的生活能够快乐开心,无论是社恐还是社牛,都可以拥有幸福的人生。
在陌生的社交场合总是放不开,想交新朋友却不知如何“破圈”,答应了别人邀约却临时变卦,勉强赴约却各种不自在……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社交卡顿”。所谓“社交卡顿”,就是社会交往过程不顺畅,表现为因某些原因而拒绝与他人交往、避免参与社交活动的一种倾向,包括社交回避或社交恐惧。
2023年5月,中国青年报社社会调查中心联合问卷网对2001名18~35岁青年进行的一项调查显示:64.2%的受访青年感觉自己存在心理或行动上的“社交卡顿”,其中26.7%的受访青年觉得自己在线下社交中有障碍,17.0%的受访青年感觉线上社交时存在障碍,20.5%的受访青年感觉自己无论在线上还是线下都有问题,仅有三成青年认为自己没有问题。
“社交卡顿”是心理疾病还是心理现象?它会对一个人的学习、工作、生活带来什么影响,需要如何改进?我们为此采访了多名年轻人和著名关系心理学家胡慎之老师……
“社交卡顿”是一种矛盾冲突心理
28岁的辛威是某互联网公司的程序员,妥妥的“996”一族。大部分时间都在工作的他,不仅对线下活动很排斥,就是在网上也不怎么跟别人联系。“我有微信,但除了不得不天天打卡、讨论工作的工作群外,同学群甚至家族群里,我基本都是个隐形人。”
辛威还是单身,他也觉得线上交流和线下聚会对他来说都很有必要,但坦言自己不适合跟陌生人打交道。辛威只是在城市里有“社交卡顿”,每次回县城老家,他都会非常乐于和儿时的小伙伴聚会。大家一起去网吧玩儿游戏、吃烧烤或结伴去看望小学班主任。谁挣多少工资、有没有升职或什么时候结婚,他们都不聊,就着眼于当下,认真玩儿,好好吃饭。但辛威不愿意走亲戚,家里来客人也找机会回避,因为他不喜欢被拿来跟其他年轻人比较,也不喜欢被问工资、婚恋情况,不想成为被人八卦的对象。
31岁的家居设计师程岩则表示,他对线上线下社交都很排斥。他是自由职业者,工作地点就在自己家中,而且基本都是在电脑上完成。所以他根本不用社交,饿了就自己做饭或点外卖;在家待烦了,他一个人去咖啡馆,一个人吃火锅,一个人爬山。兴之所至时,程岩甚至还会一个人打篮球。
年轻人主动回避社交,是多重因素综合影响的结果:一是因为“一大群人的社交”让人感到“吃力不讨好”,出门前化妆、服装搭配都要耗费时间与精力,对一些传统社交礼仪也常不适应和恐惧;二是因为很多社交的目的性太明显,比如刚见了一次面就有人求你帮忙;三是因为网络语音、视频聊天等社交手段,给年轻人的交流互动带来极大便利,也反过来使他们主动回避、回绝现实社交;四是因为客观现实环境如生活圈窄小、社交经验不足或有过不好的社交失败体验,从而对社交抱有恐惧心理;五是因为懒。
“我们希望有机会更好地表现自己,但在一个陌生场合,可能需要付出很多成本,也会担心别人对自己的印象不好,从而不愿意社交。”“00后”殷阅说,“但这种想法未必是真实的,大家都觉得在社交场合,有很多人会看着自己,但实际上每个人都只是关注自己的感受。所以,如果能放下对自己的评判,带着好奇心去看一看周围的环境,可能社交的压力就没那么大。”
关系心理学家、广州向日葵心理中心创办人胡慎之认为:“‘社交卡顿更准确的说法,其实是一种面对社交时的矛盾冲突心理,只是现代社会里一种特殊心理现象。它不是社恐,因为社恐是心理障碍。以前的社交是生存价值更多,托某个人办事必须请吃饭,其实不是平等关系,但那时的我们觉得这就是社交规则,不喜欢也得去做。现在的孩子渴求被平等对待,当然就会回避这种社交。”
胡慎之说,很多“70后”“80后”小时候,基本都是和小朋友约在一起玩儿。一起抓鱼、游泳,也一起处理各种冲突,在儿时就体验到了社交的诸多乐趣,所以在后来的成长过程中,对社交心怀憧憬而且愿意去做。而现在的“90后”“00后”,儿时的社交基本是跟父母一起走亲戚,很少跟同龄人在一起玩儿,因而也体会不到社交的愉悦和情绪价值,反而多半是糟糕的体验,比如被大人逼迫表演唱歌跳舞、背诵诗词,跟同龄孩子比较学习成绩;等到成年了,还是被父母带着走亲戚,只不过被关心的话题变成了薪水、私人感情。体会不到社交的真正价值和快乐,自然倾向回避社交了。
从某种程度上说,年轻人回避的不是社交本身,而是让他们不舒服的社交方式。年轻人在社交中更加追求真实性,讨厌虚假。一年前,辛威在家人的催促下和一个女孩相亲。第一次见面,女孩就迟到了近一个小时。她在微信上解释说是因为临时加班,见面时却妆容精致,打扮入时,辛威就觉得对方很不真实。聊天时,对方也一个劲儿问他挣多少钱,开什么车,打算什么时候买房。辛威很反感,吃饭时埋头干饭,喝咖啡时一个劲儿刷手机。“我也知道不是所有女孩都像她一样,但这种不好的体验会让我对社交更回避。大不了这辈子一个人过呗!”
社交是个人选择
在社交方面,陳晓薇和姐姐陈欢的选择有着天壤之别。
武汉大学的“95后”博士研究生陈晓薇,每个月都会组织一两次高中同学聚会。这种习惯已经维持了10年之久,聚会的同学从一开始的12名减少到现在的8名。“因为其他4名同学陆陆续续离开了武汉。”陈晓薇说,他们聚会的主题基本都是吃。谁的家人寄来老家特产,大家就去他家聚,几个人一起做饭一起吃,吃完再一边喝茶一边聊。天气好的时候,他们去森林公园或江边,大伙儿把各自带的食物放在野餐垫上,边吃边聊。六七八月正是吃小龙虾的季节,聚会地点就在小龙虾馆或大排档。
“除了上课,我还有导师布置的课题任务以及兼职,但这些基本都是独立完成,而且基本上在电脑上进行,不需要和人交往。大多数时候,我都是孤独的,所以与真实的社会发生连接对我来说非常重要。”陈晓薇通过和高中同学的线下聚会为自己蓄能,同时也给同学减压。
从上大学开始,陈晓薇就开始组织这样的线下活动。每两周左右见一次,话题没有禁忌:在学习、工作中遇到的困难,个人感情动向以及家中父母的身体状况,热点八卦……无论聊什么,每个人都积极参与其中。
更多时候,陈晓薇的身份是“知心大姐”,这是她从高中开始就扮演的角色,大家也愿意跟她倾诉心声,希望得到她的建议。“其实,我的建议未必专业,他们也不一定会采纳。身在异乡,我们最难抵抗的无非是孤独和压力。吐槽有人听,掉眼泪时有人给你递纸巾就够了。”
在线下社交表现活跃的陈晓薇,在线上社交时反而有些“卡顿”。她很少在线上与人进行深度交谈,更多是发一些八卦消遣的消息。她认为线上沟通无法真正地了解对方的状态和个性,而面对面的社交才更加真实和生动。“有时我们需要的只不过是一个拥抱。”陈晓薇说。他们几个高中同学有微信群,但除了在里面商量聚会的事,其他话题基本不怎么聊。他们觉得线下聚会更解压,更能为彼此提供情绪价值。
其实对于线下社交,陈晓薇也是选择性地参与。如果要在参加一群陌生人的高端聚会和与高中老同学见面中做一个选择,陈晓薇一定会选择后者。“除非是导师下达的命令、关乎我学业和工作的重大活动,否则,我还是觉得这种社交更有意义,值得我去做各种准备。”
和喜欢社交的陈晓薇恰好相反,姐姐陈欢对社交没什么兴趣。陈欢是自由职业者,先生在外地工作,一个月才回一次武汉。她平时一个月都出不了一次门,约出来见面吃个饭都要费九牛二虎之力。“我们的交流基本都是通过微信和电话,我一个人去她家可以,带男朋友就不行,带其他同学更不被允许。”陈晓薇说,有时轮到她请同学吃饭,姐姐宁愿给她报销餐费,也不愿让她去家里打扰。
同学或朋友从外地来武汉,陈欢一开始总是答应人家要见面,但很快就会以“突然接到工作”“很不巧我(孩子)生病了”等胡编乱造的理由临时放人家鸽子。孩子的家长会,陈欢不是让婆婆去,就是拜托妹妹。陈晓薇也一度觉得姐姐这样很不好,但慢慢地,她发现姐姐自得其乐,很是享受宅家的快乐。
胡慎之认为,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回避社交,其实也是社会变迁和进步的一种体现。当今社会,个人独立完成一件事情的可能性越来越大,比如原来我们想吃餐馆的饭菜,得约几个人一起出去吃;但现在,用手机点外卖就可以,吃饭这件最具有社交属性的事,无需跟人合作就能独自完成。
社交也是人生功课
北京邮电大学博士于晓蕊平时也会参加老乡聚会,甚至男朋友的大学同学聚会也跟着去。“其实感觉不自在,去了以后不是吃吃吃,就是低头刷手机。但有些社交,不能因为你不愿意就不参加。”于晓蕊说,她有时会一个人去新华书店看半天书,每天都去河邊散步一小时,她很享受这种孤独。“我们不应该抗拒孤独,就像不能回避和一群人在一起一样。”
于晓蕊说,适度的孤独感不是坏事,因为在孤独中会自省、思考很多东西。我们应该拥有一种与孤独相处的能力,即便这种能力在某种程度上就是“社交卡顿”。但不可否认的是,孤独感和归属感都是我们身体中的重要力量,不能在这两者中做非此即彼的选择,而是要努力去平衡和调解。
但是,如果只享受孤独,不建立与他人的连接,我们就会丧失自己在人群中的定位和自我价值感;反之,如果把所有时间都拿来与人交流,我们就很难去听见自己内心最真实的声音。“要寻求一种平衡,当一个人待的时间太长时,要试着给朋友打个电话,或参加一些社交活动;当社交过度时,也要给自己找个独处的时间。”心理咨询师高红梅说。
生而为人,职场上的团队合作或者和家人一起做一些事,这都是我们的人生功课。从这个观点出发,去思考人生中遇见的各种各样的事情,如跟不同的人打交道,你就会发现:真正丰富的人生不是以你的想象为主,而是要真正地投入其中。
胡慎之说,就像职场上的合作,即便你不愿意,也要明白这是人生必修的功课和技能。你可以不把同事当成朋友,但必须和他们一起完成一些事情。比如积极参加团建活动,可以让同事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在工作中更好地合作,也可以让我们去完成幼年没完成的事情,如认识人的多种多样,从而接受世界的多样性。多与真实社会发生连接,这是我们成长过程中的人生功课。
“走亲戚在中国的人情世故里,是功课也是人生责任之一。”胡慎之说,哪怕你觉得没有乐趣,但也要告诉自己去做,因为这么做既是对自己负责,也是对别人作贡献。“你的父母需要你这么做,他们会因为你这么做感到开心。”胡慎之认为,没有贡献和成就的成长是糟糕的,所以我们强调让孩子做家务的必要性。孩子帮父母分担家务,听父母的话走亲戚并因此被表扬,这会让他觉得自己是家庭的一分子,这就是作贡献。否则,他就感受不到这么做的意义。
但说到底,“社交卡顿”只是一种矛盾冲突心理,既不是主观意愿,也不是某些社会化功能的缺失,而是内在的深层次冲突影响了外在的表现,是很多年轻人的生活方式。阿德勒说,所有的生活方式为人生目标服务。他们喜欢社交或者回避社交,都只是一种个人选择而已。
如果选择某种生活方式,并未给本人和身边人带来太大的影响和困惑,那么,“社交卡顿”就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问题。因为每个人的人生该如何度过,都是由自己选择并负责。在这个前提下,无论是社牛还是社恐,我们都可以度过有意义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