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风

2023-07-10 02:24张心宏
美文 2023年13期
关键词:郭川帆船风儿

张心宏  山东大学外文系84届毕业生,中国传媒大学新闻学院研究生。1989年入职中国国际贸易中心中国大饭店市场公关部,成为我国第一批职业公关人。随后曾任职数家中外公关公司,现为北京信诺传播顾问公司总裁,工作之余研究延安时期的对外传播并时有心得发表。

我不喜欢风,从小就不喜欢。尽管在我最喜欢的歌曲《乡恋》里有歌词说,“只有那风儿,寄去我的一片真情”,我还是不喜欢风。真情,更不能用风儿来送。

在老家的春天里,刮起大春风,吹得满脸是土,吹得嘴唇皲裂;快中午了,放学路上饥肠辘辘,腿都迈不开,恨不能倒地先睡一小觉,再回家吃饭。其实那是饥困,春风里的饥困,嘴里的泥土味儿,蓬莱话说:很遭罪。

夏天里的风,也惹我讨厌。本来微风习习,在海里游泳游得舒舒服服,突然刮起来北风,海面立即失去了先前的风平浪静,浪头起来了,湛蓝的海水也给漕腾浑浊了。别游了,上岸吧。上了岸给那小风儿一溜,鸡皮疙瘩一身,冷飕飕,直打哆嗦。

秋天里,潮水合适,正撒网打着鱼呢。突然倒了北风,涨潮加快了,鱼儿也远遁深水去了,弄得我怏怏不乐,只好收网家走。

在故乡蓬莱,最可怕的是冬天里的风。当地老话儿叫“西北杆子风”,也叫“嗖腚风”。这种风,它不是直接吹到你胸前脸上,倒好像是贴着地吹,先吹冷你的双脚,再沿着脚脖子小腿大腿直窜后屁股和腰部后背,很快就会把你全身吹透,真是“嗖腚风”。所以过去冬天穿棉裤,都把裤腿儿扎起来是很科学的。更不幸的是你骑着自行车,那寒风吹到面颊上,真像小刀割,吹进衣领口直奔前胸,脚脖子小腿也会冻僵。赶上个上坡,对不起,您下来推车走吧。那风,都能把你连人带车吹倒。如果晚上走道,赶上点风雨雪,那就更是风雪夜归人啦!风是很讨厌的。

其实,又挺矛盾的。您看,中国人最讲究的“风水”,风就占了一半。还有,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风调雨顺、乘风破浪、顺风顺水里头都有风。还有,像无风不起浪、树欲静而风不止、满城风雨、风雨飘摇里头的风,也有风。风,真的让我挺矛盾。起风,常常伴随着变天,不祥,不顺利,不吉利。《圣经·创世记》里记载亚当和夏娃偷吃了禁果之后,眼睛亮了,然而“天起了凉风,耶和华神在园中行走。那人和他妻子听见神的声音,就藏在园里的树木中,躲避耶和华神的面。”人类从此走向堕落。

十五年前,职业竞技帆船手郭川船长帮助我很大地改变了对风的态度。郭川船长年龄和我差不多,都是60后,他是学航天的高材生。很年轻时就是中国长城工业公司的高管,我原在中法公司工作,帮助中国长城工业公司推广国际发射业务。一个偶然的机会俩人一聊,山东老乡,又有很多共同的朋友,就很快熟悉起来。

那年,我们在帆船之都青岛协助客户筹划一个“盛典中国”的帆船比賽项目,借助2008夏季奥运会青岛奥帆比赛,做一个大型帆船文化推广项目,请他担任首席顾问。

“风,太重要了。喜欢风吧,你要是喜欢帆船喜欢航海,必须喜欢风、了解风,因为它太重要了。像台风,龙卷风,飓风,风力太大,有危险有毁坏,它们一来,船要进港避风。但学习练习帆船运动,搞帆船比赛,没有风是绝对不行的。今天我们太幸运了,很好的风。”郭川船长边说着边解开缆绳,亲自驾驶他的“青岛号”带我们在青岛近海溜溜。那是个春景天,有风的,四五级吧。

“帆船比赛,帆船是绝对无动力的,完全靠风吹动船帆。没有风,就麻烦了。穿越大洋的帆船赛手们最怕过太平洋无风带。我参加沃尔沃环球帆船赛时赶上过一回,那真是没有办法,真是等死的感觉。我们就漂泊呀漂泊,眼巴巴地一直等了七整天。第八天真的来风了,风还挺大。我们大家激动死了,不光是能够继续比赛,而且是能逃命啊!因为我们船上的淡水和食物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

“遇上大风也不行,那就完全看你的命了。十年前,我一个人驾帆船出航,在东海东北部遇上大风了,搏斗了数小时之后,我脑袋撞到了桅杆,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了。等到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位日本老太太家里。原来大风把我吹到了日本,帆船搁浅后,那位好心的日本老太太发现搭救了我,给我治伤照顾我,她年轻时做过护士。我在她家住了将近一个月。他们那个渔村没有人懂中文,只有一位退休的老警察能讲很有限的英语,要紧的事儿就靠那位老警察帮忙。你看,风毁了我的船,但风又把船和我吹到了岸上,最终获救。奇妙吧?!”他说话,很像他走路,都是轻轻地。一登船,大家都赤着脚,我看到了他的双脚,很大;在不断摇晃的帆船上,他放低重心,站得稳稳的,走得稳稳的。

“那明年的青岛奥帆比赛,会受风的影响吗?”我问。

“你等着瞧吧!咱们的奥运水上队伍肯定有惊人的上佳表现!因为根据历史气象资料,青岛每年八月份都不会刮大风。这样一来,咱们队员占便宜。国外选手都喜欢风大,他们身体素质好,控制力突出,借着风大冲起来,会很凶的。相比之下,咱们的队员技术比较细腻,但不适应大风浪。风小,对咱有利。”

第二年,2008夏季奥运会青岛奥帆比赛如期拉开战幕。嗬,奥帆港池,天天风和日丽,微风习习,海不扬波,根本无法比赛,急得组委会上上下下团团转,一排排的奥运旗帜和各国国旗都静静地耷拉着,没有办法,就是不刮风!那些国际帆船帆板一流好手都躺在沙滩上甚至器材上,在那儿看书听音乐,等风呢!

再看郭川船长,天天皱着眉头,抓耳挠腮;没有风,没办法,大家只能等,等风来。

第四天,一大早,青岛刮起了三四级风。整个奥帆基地都活跃起来啦!你看那郭川船长,早早起床,直奔赛场。

“吃早饭了吗,您?”

“吃啥早饭哪!终于等来风啦,赶紧看比赛去!今天有中国队出战。”

果然如郭川船长所料,中国队凭借天时地利人和,凭借多年在青岛帆船基地集训积累的经验,借着青岛的“奥运风”夺得了三金两银,创造了“中国水军”史上最佳战绩!

一晃,十五年过去了。

这期间,我和郭川船长虽然没有见面,但我一直关注着他参加帆船比赛的消息。在他的启蒙下,我慢慢了解风了,也有点儿喜欢风了。等到北京闹了大雾霾,我是彻底喜欢风了,天天盼风,越大越好,赶紧吹散这大雾霾吧。现在有风力发电,何时发明电力发风技术啊?!

风,真是让我很矛盾,很纠结。春天里要是没有它也不行,因为只有大春风呼呼一刮,冬的寒意和春寒的料峭就给吹走了。夏天里要是没有风,那可麻烦啦!蓬莱人在夏天最讨厌的天气就是“没有风儿,一点也不透气儿”!秋天里你要真是想钓到鱼打到鱼,也得头两天刮大风,发海,把鱼儿都漕腾晕了,它们才肯出来吃诱饵,您才会有收获。还有,秋风吹枯了草吹得叶落,我们才能拾到草啊。

风,又是可爱的了。

2016年10月底,关于郭川船长的坏消息传来:在挑战单人不间断跨太平洋创纪录航行的第七天,他驾驶的帆船在位于夏威夷西900公里海域的地方,与岸队失去联系,因为海洋狂风加上高速航行或成真凶。又是这该死的风!

我清楚地记得,北京那几天没有风,一点儿也没有,我们一直都在大雾霾中。在心中默默地为他祈祷,希望再有奇迹发生:他会被太平洋上的海风吹到夏威夷附近的某个荒岛上去,还会有人搭救他;不过几天,顶多十几天,他就会敲响他家的门,他的妻领着他年幼的孩子去开门,一家人抱在一起……

随后的新年夜,北京一二级微风。晚饭后我戴着口罩到楼下散步。那时,中美多方搜索营救郭川船长的努力已放弃,已经宣布他遇难。

在小区里走了两圈,雾霾实在太大,我都感觉嗓子不舒服了,回家吧。

回家路上,我向雾霾蒙蒙的天空望去,眼前顿时出现郭川船长那永远的自信又温柔的微笑。

“郭川兄弟,您在那儿好吗?”我心里问。

“喜欢风吧,它很重要。没风不行,风大了也不行。”他还是那样的从容自信,好像笑着对我说话,温柔又亲切。

(责任编辑:庞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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