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刀
我童年住的小街上,有一座桥叫善施桥。
在桥边临河的小院里,住着洞洞娃一家,全家五口,爸爸妈妈和三兄弟,洞洞娃排行老三,和我年纪相仿,与我交往更多一点。
洞洞娃的爸爸是一家单位的炊事员,做得一手好菜。洞爸最拿手的菜,就是独鱼。“独”是老家方言的发音,电脑字库里似乎没有,所以就用同音字代替。洞爸做魚的时候,空气中的味道,以及院子周围小猫小狗的表情都不一样。
洞洞娃三兄弟,都是捉鱼好手,大的卖钱,小的送猫,独留中不溜的七星麻鱼和桃花斑,剖洗干净,交到洞爸手上,不出十分钟,便满院生香,变出一锅美味的独鱼,热气腾腾地摆在饭桌中间,全家人喜气洋洋,一人一只空碗,嬉笑着吃鱼,用手拎起一条鱼,筷子夹住两边,轻轻一捋,白花花的鱼肉就翻卷着落入红灿灿的汤汁中,端起碗来,饭一样扒入口中。整个院子都洋溢着幸福气息,色香味形声,全有。
但这样的场景没有维持太久。在洞洞娃和我差不多十岁那年,一场无妄之灾夺走了洞爸的生命。洞洞娃没爸爸了。那座充满香气和笑语声的小院,像被人掐了线的电视机,顿时没了气息。不再有热火朝天的炒菜响动,不再有喊端菜抬凳子的吆喝,不再有挠得人鼻子和心眼发痒的菜香,不再有准点流着口水来守嘴的小孩和狗狗……
不再有独鱼!最后这一条,是最关键也最要命的。洞洞娃三兄弟和他妈妈,都离不了这一口。
现实是,爸爸的所有菜,菜谱上都有,唯有独鱼,是他自创的,用了哪些佐料,火候如何把握,没人知道。
世上的事,奇就奇在,越是得不到,越心心念念。
在父亲去世一个月之后,洞妈和她的三个儿子,决定做一锅独鱼,以此来怀念洞爸,并开始新的生活。
那天,善施桥下的鱼成群结队地进了他们的网,小半天就装了满满一盆。太大的和太小的,都重新放回河里,只留十多条巴掌大的七星麻鱼。
最先拿炒勺的是洞妈,她站在锅前沉吟了半晌,转身把勺子给了老大。
老大鼓起勇气走到锅前,端起鱼,又放下,拿起菜刀,又不知该切啥,一脸求助地看向老二。老二的表情,比他更无辜。而老三洞洞娃,则一脸羞愧地埋头往炉下添柴,烧得一屋子乱烟。
大家突然都想哭。后悔父亲在世时,没有认真看他炒过一回菜。他们从没想过父亲会以那么突然的方式与他们告别,像熟视无睹的空气突然消失。
早知如此,就该多看一眼做菜时的父亲,至少知道那些可口的菜,是怎样来到他们嘴边的,其间又走过了什么样的路程。
那天,生起的炉火灭了几次。一家人在炉前回忆父亲做独鱼的细节,有没有加藿香?酸姜是先放还是后放?勾芡时加没加面粉?
几个人努力回忆,分歧、争论、摸索、探讨,最终煮出一锅又咸又腥、焦煳不均的混合物。
那是世界上最难吃的鱼。
我每次从那里经过,都会想起洞爸和洞洞娃,以及那锅世界上最难吃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