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道君
杏花能在乎什么呢?不过是遵循本能而开花罢了。
幼时居住在江南,出门往右走到街尾,有两棵很大的杏花树。每逢三月初,便含苞带蕊,一树粉白。
若是恰好落了阵小雨,杏花带露,欲诉还休,更有一份纤弱情态,教人心里软软的。导致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坚信:杏花微雨,就是最灵秀的春。
如今的江南春,桃、樱、海棠依旧纷纷漫漫,杏花却见得少了。明明它也曾在无数人眼前、嘴边流连盘旋:东坡说它“杏花飞帘散余春”,温庭筠赞它“杏花含露团香雪”,如今却落得无人提及,无人想念……
倘若杏花得知我在心中这般为它惋惜,大概会淡淡一笑,毕竟世人关注与否、赞誉与否、诋毁与否,它都不在乎。
是呢,杏花不在乎。古人最初是极爱杏花的。
宋人程棨在《三柳轩杂识》中说:“余尝评花,以为梅有山林之风,杏有闺门之态。”端庄雅致,是人们钟爱杏花的理由。
杏花的花瓣肖似贝壳,边缘浑圆,瞧着有些幼态,即使在开得极盛时,瓣与瓣之间也挨得紧密,恰如闺秀一般得体。而不似桃李的花瓣,外缘收窄,一旦盛开,便张牙舞爪,过于忘形。
再者,杏花的花期通常在三月,恰好是科举放榜之时。古人认为“杏”通“幸”,有着幸运吉祥的寓意。就将杏花称作“及第花”,放榜后还要举行杏林宴会,以示庆贺。
一时间杏花风头尽出,地位远在桃李之上,绝对是春天最受人追捧的花。
北宋词人宋祁是著名的史学家、文学家。可在诗坛上并未留下膾炙人口的篇章,连“抱得美人归”都是化用了李商隐的名句。
直到他有次出东城游玩,坐在小舟上眺望两岸,湖面被春风揉出层层褶皱,柳枝于薄雾中若隐若现,忽现一树红杏争先恐后地挤在枝头,开得欢欢喜喜,翩翩可爱。他瞧着瞧着,不由得脱口而出:“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原本才华平平的词人,竟借由这份对杏花的爱,灵思如泉涌,创作出了此生唯一的流传千古的佳作。导致人们如今提到他,还会亲切地称呼他为“红杏尚书”。
然而杏花会在乎吗?
每年三月,它依旧不慌不忙开着。粉红薄轻,未曾有一丝敷衍,守季守时,未曾有一日懈怠——杏花只想开最美的花。
不过是些许浮名虚誉罢了,杏花是不会在乎的。
不知从何时起,杏花的风评突然变了。
大多数花仅有一种颜色,但杏花有些另类:含苞待放时,它是“红花初绽”;花瓣半开时,是“淡红褪白胭脂涴”;憔悴凋零时,是“裁剪冰绡,满地堆香雪”。
在一些人眼里,这就是杏花的原罪了。他们认为:杏花花期不过十余天,竟无端生出许多波折,定是个骨子里不安分的!
不守花德的杏花,不是好杏花!于是诗人们笔锋一转,开始对杏花大肆批判。
叶绍翁认为它开花时太跳脱:“一枝红杏出墙来”,关也关不住;薛能觉得它“乱向春风笑不休”,姿态不雅观;欧阳修嫌它颜色低俗:“红琼共作熏熏媚”;王禹偁批评它过于放荡,“多情犹解扑人衣”。
这便也罢了,可到清代,杏花遇见了骚人李渔。有人传闻杏树若是只开花不结果,拿未婚女子的衣裙系在树干上,便能结出许多果子。
这家伙一听,亲自找了一棵不结果的杏树,将衣裙绕着树干一圈又一圈,从杏花开时,他就蹲在树下等啊等,等到杏花落尽。没承想竟真结了杏子!
他立马在《闲情偶记》中写下断语:“树之喜淫者,莫过于杏!”还直接将杏树命名为“风流树”,将杏花与淫乱、低俗、薄情等词彻底绑在了一起。
但杏花从来是不争辩什么的,事实上它也无须争辩。毕竟,人与人的悲喜并不相通,更何况人与花呢?
那些歪曲解读飘进杏花耳里,不过是换它在风中轻轻一笑,心想:且随他们去吧!我来人间一趟,只是为了散十里暗香,换春意翩翩呀!
但现在杏花消失了。
每年春天,樱花桃花依旧活跃在我们的视野中,甚至为了一睹花容,挤破头皮也在所不惜,但鲜少再有人会为了杏花大动干戈。
街头巷尾,甚至再难寻到一株杏花。可花不见了,污掉的名声,好似一直也没有回来。
现如今,人们提到莲花还是“出淤泥而不染”,梅花依旧“清极不知寒”,菊花更是“开尽更无花”。于是大家都说君子当如兰,如梅,如菊,却无人希望自己如杏。
只有《红楼梦》中的宝玉,那一日路过沁芳桥,远远见到山边的一株杏花已全落,不由得在心中惋惜:“自己病了几天,竟把杏花辜负了!”一时间又想起即将嫁人的邢岫烟,想到这世间又少了一个好女儿,竟因此对着空落落的杏树而垂泪哀叹。
在他心中,女子如杏,如杏花那样纯然而美好。但我要说,女子确然应该如杏,如杏娇美,如杏灵动,更应如杏花一般,不去在乎。
杏花确实是不在乎的。无论是开在皇家庭院,还是城墙院落,它不在乎;无论是美誉荣耀,还是恶意曲解,它不在乎;无论是被人记住,还是遗忘,它都不在乎。
毕竟人们对杏花的爱恨,来也突然,去也匆匆,总归都不讲什么道理。杏花便想着:自己又何必去在乎这些所谓的“道理”呢?
它有自己的姿态,自己的骄傲,自己的坚持。它既选择了开花,那就一定要开花,顶着无数流言蜚语依旧要无畏无惧地开花,还要开得轰轰烈烈灿灿烂烂热热闹闹。
杏花能在乎什么呢?从头至尾,它只在乎自己呀!
有时觉得,杏花的一生,就如同女子的一生。总会接受太多来自外界的评判、规训和教导,他们总要试图插手一朵花的事。
但开什么样的花,是一朵花的本能,又何须别人来置喙呢?
虽然如今再难见到一朵杏花,但杏花,依旧是那个杏花。依旧在山沟沟里“呼啦啦”地开得漫山遍野,如火如荼,绚烂到不顾一切,燃烧到酣畅淋漓。
愿你如杏,满不在乎。热烈而活!尽情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