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进才
摘要:冯杰的艺术创作广泛涉及文学、书法、绘画等,以不同表现形式的共融共通,执着于书写他的“北中原”世界,以“非尔雅”的方言姿态守望这片丰饶的土地,在行将消失的北中原风景中呈现出其独有的乡村物哀美学风貌,在超越雅俗中返俗成真,将物的本体论哲思与人的命运、人性的幽暗、社会变迁、政治语境相融合,为消逝的过往唱一曲温情的挽歌。
关键词:冯杰;北中原记忆;物哀美学
在当代中国文坛上,冯杰是一个相当独异的存在。称其独异,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创作众体兼备,广泛涉及诗歌、散文、小说等文学体裁和书法、绘画等艺术门类,呈现出异彩纷呈的蓬勃态势;而且,冯杰不同类别的创作各有特质:其“字”简劲干净、峭拔有力,其“画”神态毕肖、趣味盎然,“字”“画”相得益彰,熠熠生辉,加上要言不烦的文字内容,常给人以视觉的冲击与哲思的启迪;更重要的是,他的艺术目光常常关注那些被许多人忽略的边缘物象:乡间的瓦片、井边的青苔、一只瓦罐、一柄马瓢,乃至一只夜壶和一堆废品……他都能让其脱胎换骨、翻出新意,可谓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
冯杰将诗文书画浑然天成地融为一体,打造自己的文字乐园,一景一物,一草一虫,一果一蔬,都构成冯杰活泼灵动的艺术世界,尽管这个乐园打开一扇扇面对世界的窗子,但进入其中也同样需要读者的细心与慧心,否则,将会过其门而难入,望其窗而兴叹。钝拙如吾辈者,借助冯杰活色生香的文字和书画,姑且尝试以看“图”说“话”的形式进入其中,或许能一窥冯杰艺术世界的堂奥。
一、“非尔雅”的方言姿态与文化坚守
每个作家都有自己创作的独特根据地,中外作家皆然。福克纳与约克纳帕塔法县,沈从文与湘西凤凰,汪曾祺与江苏高邮,莫言与山东高密东北乡,作家念兹在兹的地域空间,不管是艺术建构的想象世界,还是作家真实生活过的地理世界,都构成作家创作生生不息的生命之源,是孕育作家的源头活水。
冯杰与他的北中原也是这样,北中原是冯杰魂牵梦绕之地。进入城市多年,冯杰还执拗地说着他的“北中原话”,好像要孤独地坚守着逐渐萎缩的方言土地。他的北中原腔或“留香寨音”骄傲地飘荡在都市的空中,在千人一腔的普通话的语言洪流中,这原汁原味的北中原音显得独异而决绝。他不但在生活中处处以他地道的北中原音示人,在文学创作中也决不回避方言口语,甚至,《非尔雅》试图通过艺术的方式编纂一部“北中原口语词典”。在形式上,《非尔雅》以每个词语开头字的笔画为序,仿照字典编纂体例,对北中原的方言、口语、俗语一一道来,娓娓而谈,为读者阐释北中原语言的活化石,以及这活化石所积淀的乡村民俗和文化心理。冯杰仿照词典编撰,并非亦步亦趋遵从词典的解释规则,如果真的这样,就必然丧失文学的韵味。冯杰借助词典编撰的外壳,施展的却是他文学写作的十八般武艺。比如《非尔雅》中对“喷嚏”的解释,先是从《诗经》“寤言不寐,愿言则嚏”中探寻该词语的文学历史源头,再从北中原的乡村口语中提炼其思念和谶言的双重意味,进而指出乡村语言的文化神秘感,甚至,“喷嚏”还是乡村枯燥生活中的一种快意的开脱。如果仅止于此,冯杰的解释也只是停留于词典上的解释而已。接下来,冯杰徐徐展开的乡民赵五豆的故事,才别开生面地向文学的领地进发,在燥热单调的田野锄地的光棍赵五豆,被飞扬的尘土呛了一个响亮的喷嚏,便自我解嘲,以为“谁家的大闺女在想我了?” [1]但日子困顿的赵五豆是没有钱把一个嫩生生的媳妇娶回家的。不仅如此,冯杰话锋一转,又增添一段现代都市人的喷嚏,面对城市喷嚏的问询,作家截断众流、直指问题的本真:“这是你要感冒啦,快回家加一件衣服。”[2]这段问答,几近禅宗公案话头,词语解释完毕,文章戛然而止。喷嚏作为人的一个小小的生理反应,竟然被冯杰组织成一篇关涉传统与现代、都市与乡村、风俗与心理的精致散文,在亦庄亦谐的叙述中流露着作者对乡民生活的隐忧。
语言即生活,一种语言方式就是一种生活方式。冯杰立意要做“一个乡村口语的书写者”[3],他要在北中原的乡民生活和“漫天野地”里寻觅采撷,搜罗那些几近灭绝的方言土语,那些在都市里大都被遗忘的生活和语言。《非尔雅》中的“笼嘴”这一器物就是农耕时代的特有物件,这种用竹篾、柳条、荆条或铁丝编成的半圆物件被罩在牲畜的嘴上,以防牲畜去偷吃粮食。如今,随着农耕时代远去,社会早已进入机械化的后工业时代,“笼嘴”已不复存在,这一词汇也行将消失,冯杰却在文学中“立此存照”,专门为这些词汇“树碑立传”,让消失的言语复活在灵动的文字中。冯杰的《非尔雅》与韩少功的《马桥词典》均是以方言口語词条的方式展现地域文化,只不过冯杰是以随笔的文体、图文互动的方式展现他对“北中原”的语言记忆,而韩少功则是以小说的艺术形式,通过方言词条的考古式发掘向民间的文化记忆空间迈进。同时,冯杰的《非尔雅》是与中国古典辞书之祖《尔雅》的对话,也是对后者的诘问。“尔雅”是以雅正之言解释古汉语词汇,使之合乎规范的标准语;而冯杰的“非尔雅”则是让纯正的方言口语居于语言的核心,并不刻意向所谓的“雅正”标准靠拢,这让他的北中原方言呈现独立的存在。语言是文化的标志,张扬一种语言即褒扬一种文化。同时,语言也是一种权力,冯杰对方言的坚守,也是对自身文化身份的守护和认同,他以“非尔雅”的姿态拆解汉语内部书面语和口语的权力关系,重塑方言口语的魅力,细心呵护自己的语言立场。
二、消失的北中原风景与乡村物哀美学
冯杰以充满温情的笔触倾心书写他的“北中原”,书写他童年的乡村生活之地和梦中的失乐园。乡间的童年生活无疑是清苦的,但经过文学的深情回眸,清贫的日子也散发着迷人的光芒。冯杰以回望的姿态,与生命的往昔拉开时间、空间与心理的距离,过往的一切都在他的笔下闪耀。
冯杰曾自谦地说:“我的文学园地里种植的不是那些四季生长的主粮,不是小麦、玉米这些主要的农作物,而是文学的小杂粮,是文学的豌豆、黑豆、绿豆和豇豆之类的小型农作物,是在田埂或空地边缘上的点缀。”[4]冯杰的写作取材仿佛有意远离那些宏大的题材或主流话题,他以自甘边缘的闲适心态有滋有味地经营着“自己的园地”,他自云:“我写不了一座大山,只好写山缝里的青苔,写青苔里的白云。”[5]他笔下尽情书写花木虫鱼、瓜果菜蔬,乃至往事旧物、禽鸟家畜,常在被人忽略之处大显身手,从细处做文章。冯杰以边缘的锐利眼光发现独特的文学风景,以边缘发掘边缘,以饱蘸温情的笔墨描画行将消失的物象,书写一代人的文化、历史与记忆。
在冯杰的眼中,无物不可入文入诗,他常常以独具慧心的妙眼打量那些曾经占据生活一角、如今却风光不再的事物。乡村中曾经流行的形状各异的器皿陶罐,是冯杰孩童时代刻骨铭心的记忆,从记事起,他就在乡村形色各异的罐子中穿行,同时,这一个个罐子是乡村生活的见证,在贫穷的年代里,罐子装满乡民对幸福生活的期冀,但在被摔后的器皿碎片上也沾满一个少年的哀愁。有哪个作家会对一个不起眼的药锅投注自身的温情呢?冯杰笔下的药锅像一个砂质的郎中,它孤寂地站在窗台上闲看风景,如同一个与都市生活格格不入的乡下人。冯杰的药锅是人格化的表征,药锅是乡村的愁容,药锅的面庞是乡下人忧郁的面孔。
冯杰的笔下还有舀水的马瓢,那是过去乡村马厩里常见的用具,曾搅动乡村里那些发黄的旧事和传奇。一个馑年逃荒的寡妇路过马厩讨水喝,饲养员银根的细心关爱感动这位女子,女子干脆就留下与光棍银根一起过日子了。可是,马瓢舀来的媳妇带来的稳妥日子并不长久,据说,她是一个“反革命分子”,后来上吊自杀,女子的坎坷命运令人唏嘘。冯杰笔下小小的一把马瓢,不仅盛满往昔甘甜的井水,也盛满乡村人性的良善与传奇的故事,甚至荡漾政治的风波,折射历史的倒影。在乡村的器皿中,锡做的熥壶是冬天取暖的工具,在冯杰的叙述中,这一锡器却关联一段异乡父子的感伤故事,这位死去老伴的乡村点锡匠辛苦一辈子也没能给儿子娶到媳妇,曾经“呼啦呼啦”帮老锡匠拉风箱的儿子也因喝锡水而亡。这对游乡父子的点锡作坊,不知温暖过多少人的冬夜,但如今,锡匠、熥壶、风箱以及那燃得吱吱作响的松香,早已消失。冯杰通过宁静温馨的回忆文字,讲述被历史遗忘的这段令人感伤的凄美故事,流动的锡器镌刻着这对父子的悲苦命运。
如果说锡匠的故事属于冯杰的个体私人记忆,那么,冯杰对乡村的“井”的书写却关涉一代人的集体记忆。20世纪80年代以前在乡村生活过的人,有谁没有吃过井水的经历以及对水井的记忆呢?一口千年老井可以穿越历史,人们对井充满敬畏感恩之心,井映现一代人的美好记忆。在冯杰的笔下,北中原的井水口感甘冽,那是他童年时代的天然冰箱。在现代化傲然挺进、昂首阔步的今天,即便是偏远农村,也普遍使用自来水了,曾经支撑过一个村庄或一座城市的井早已被填平,消失得无影无踪。
冯杰深情的目光总爱搜寻与关注那些已经消失或居于边缘的事物,这些事物让人黯然神伤又心生哀怜之情。冯杰文字表层的温暖亮色,覆盖不住深层的忧郁与悲凉,这种审美情感与日本的“物哀”美学有相通之处。日本学者本居宣长对物哀美学有精到研究,他认为所谓“知物哀”就是见到事物时心中有所触动而自然发出慨叹,“哀”并不是单指“悲哀”,是心有所动,无论是言物、谈物、观物、赏物,遇到事情心生感动,并能理解别人感动的心情,就是“知物哀”,反之,则是“不知物哀”,是“无心之人”,“对某种并不长久的事物,认真地制作并观察它,这就是知物之心,是知物哀的一个表现”[6],“知物之心就是知物哀,能够透彻地知晓生活中的事物,同样也是知物哀”[7]。日本的“物哀”美学与中国传统的“感发”美学似乎可以汇通,《文心雕龙》云:“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也摇焉。” [8]“是以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 [9]这是刘勰对“物哀”的最早表达。人生活于沉浮多变的人世间,必然会经历林林总总的世情,则思物、睹物、闻物后有所感,无论是欢喜还是悲愁,只要心中有所思,就是“知物哀”,心中有所思方能有所歌,无所思便不能咏歌。无论是物哀美学还是感发美学,都是将主观情愫投射到自然万象之中,属于情趣象征的移情美学范畴,心有所思所感,则大千世界皆著“我之色彩”,颇类似于王国维所谓的“有我之境”。冯杰有一颗善感的“诗人之心”,他对世界的感触如猞猁的耳毛那么敏锐,对于冯杰而言,“处处皆为禅心,万事皆可艺术”。以此而论,冯杰“知物哀”,以有情之眼观照万物,则万物皆备于我,“以我观物,则物皆著我之色彩”。
《九片之瓦》是对瓦的咏歌,在冯杰的眼中,瓦是一种乡村的坚守,瓦的籍贯属于乡村,一旦误入都市就会晕头转向,无家可归,如滞留城市的乡下人,再也找不到回家之路。瓦也有瓦的方言,像人对待方言的态度一样,瓦对方言刻骨铭心而無药可救。这样的描述,哪里是在说瓦?分明是在叙写现代都市中一个充满感伤的自我,正如冯杰所言:“对瓦的引申常常让我伤感不已。在城市里,瓦会像我一样发慌,它一定怀念哪怕是当年乡村瓦上的一株达不到高度的草。”[10]瓦会怀念一株低矮的草,冯杰也在怀念瓦上的唯一风景——瓦松,那一棵棵站在瓦上的小小精灵,它是“乡间的郎中”,外祖母在旧屋顶上采摘的瓦松医治好了“我”的疟疾病。瓦是作者对故乡的哀歌,是冯杰献给故乡的中国版童话,身在无瓦的现代都市,作者的思绪随着瓦片飞翔,以此抵达乡村的深处,也是一曲心灵疲惫的现代人的归乡之歌。
在返乡的回望中,我们仿佛看见冯杰那忧伤又略带温馨的眼神,冯杰是一位用情极深的善感之人,也独具一颗能够处处参禅顿悟的慧心,他自居边缘的游走心态又给他提供了观照世界的睿智目光,他以明心见性的诗人的纯粹眼神端详着这个时常颠倒的世界,他决意要在大俗中看到极致的大雅,在螺蛳壳里做道场,于“干屎橛”中破诸相。笔者不知道中外有哪些作家能够像冯杰这样,在废品中寻觅诗意?《一张1975年的报表》就是一篇相当精妙的“废品物语”,冯杰破除了废品/价值的二元对立,在他看来“所谓‘废品,都是放错地方的有价值的东西” [11]。废铁、废铅、废纸、废橡胶、杂铜、杂骨、破布、破鞋……作者在这些20世纪70年代的废品中发掘着诗情,在废品收购站中书写历史,这是他的独门妙招与看家本领。一只重不过八两的破鞋与一位有四个孩子的寡妇命运相连,破鞋的“红十字”能够把一个乡村女人活活压死;一张被李秘书踩在脚下、印有领袖像的报纸,牵连出小镇上的一场政治风波;一截三尺长的麻绳终结了收购站麻站长52岁的生命。沉默的废品也在言说,废品彰显特殊年代人性的幽暗与政治斗争的凶险。
冯杰的作品,从来不是一味地沉浸在个人世界里咀嚼一己悲欢,而是心怀慈悲,笔有禅意,以一颗纯真的赤子之心书写他的“北中原”,将物的本体论哲思与人的命运、人性的幽暗、社会变迁、政治语境相融合,为消失的时代唱一曲温情的挽歌。当然,在这挽歌中也不时加入闲笔以讽世,具有魏晋名士的清俊通脱之气。
三、超越雅俗与返俗成真:诗文书画中的“食”“诗”“思”
古人云,民以食为天,照此说来,世界上还有比吃饭更重要的事情吗?鲁迅先生似乎讲过“一要温饱,二要生存,三要发展”,同样将吃饭置于人生要义的第一位。民国女子张爱玲有篇文章讲到她编的一出戏,里面有个人拖儿带女去投亲,和亲戚闹翻了,就愤然跳起来道:“走!我们走!”他的妻哀恳道:“走到哪儿去呢?”他把妻儿聚在一起,道:“走!走到楼上去!”张爱玲笔锋一转,写道——“开饭的时候,一声呼唤,他们就会下来的。”这苍凉的画面令我惊心,张爱玲也是在讨论填饱肚子的重要性。如果说鲁迅、张爱玲对于吃的重要性叙述得较为委婉而节制,那么,来自中原厨师之乡的冯杰对于吃则更为津津乐道,他在诗文书画中张扬其饮食的大旗,在“水墨菜单”中大“说食画”,在“泥花散帖”里“啖瓜”“采蔬”聊以“解馋”,仿佛不这样不足以表明他是能做几手好菜的长垣人。
值得注意的是,作者诗文书画中的菜蔬瓜果都是北中原农村常见的民间食物,但因为贮满作者儿时的乡土记忆,这简单素朴的饮食在回忆中变得难忘,色、香、味俱佳,远胜山珍海味与满汉全席。这是冯杰家的私房菜,食材均出自他的北中原土地,大厨是“我姥姥”“我姥爷”“我母亲”,作坊就在自家的厨房。借助活色生香的文字和绘画,冯杰将“一个人的私家菜”和盘托出,我们姑且通过文字与绘画去品味吧。
故乡美味的小吃诱惑着冯杰,让他不住地向故乡频频回首,《说食画》《泥花散帖》《水墨菜单》三部散文书画集大都围绕瓜果、菜蔬、饮食,在谈吃说画中娓娓道来。一如他散文中对北中原消失风物的深情关注,他对民间的饮食格外关注,尤其是对那些难登大雅之堂的素朴食物,冯杰能够使之化俗为雅。他不驻于物,在圆融无碍的澄明观照中,通过物我互观的直觉体验流溢真纯的情愫。冯杰可谓是加工语言文字的“大厨”,他调动操纵语言文字的“烹调”手段,不避方言、口语、俗语,這让他的汉语写作焕发回味悠长的文学魅力。以饮食为题的散文,很容易被写成食物制作说明书,冯杰则独具诗心、诗眼,他的“说食”散文处处流淌着诗意,他是以诗歌的笔法写散文,如同废名以“唐人绝句的手法”写小说。《韭花散瓣》没有回避贫朴年代腌制韭花的繁琐,但是,在父母精心制作和默契配合的共同劳作中,艰辛生活中的温情之光骤然闪现,尤其是对那只装盛韭花的罐子的描写,恍然让人进入物我不辨的诗意禅境:“小罐子静静无语,它谦卑地立在墙角,一脸素色。七天之后可食。这时,咣当一声,小罐子才开始发言。” [12]这全然是诗境,庶几近乎王国维所讲的“无我之境”,在王国维看来,境界有大小,不以大小分优劣,只要能够书写真景物、真感情者,都属于有境界之作。王国维还将“真”视为艺术价值评判的重要标尺:“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装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诗词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可无大误也。” [13]以此标准观之,冯杰的诗文书画自有真情、自有境界、自有高致。在冯杰笔下,姥姥制作的“闷蔓菁”这道小菜被写得幽婉跌宕、妙趣横生。“闷菜”是北中原大地再普通不过的一道手工食物,长相粗糙丑陋的蔓菁经过姥姥精细地闷制,能让品尝者打一个响亮而痛快的喷嚏,如今,姥姥、母亲相继不在,再也吃不上蔓菁辛辣的味道……在文中,冯杰由蔓菁的俗称联想到《诗经》中“采葑”的古雅名称,又谈及张岱在《夜航船》中将蔓菁誉为“五美菜”。不仅如此,作家还由蔓菁的辛辣推及周氏兄弟的文风,称周作人的文章学白菜,鲁迅的杂文学蔓菁。冯杰将这乡间普通粗糙的蔓菁,翻手覆手之间组织成一篇融历史、现实、文化、真情为一体的精致美文。
作者在行文中常常蹦出旁逸斜出的文字,有时仿佛出墙的梅花,灿然而独异,有时好像蔷薇花中的刺,尖锐而锋利。这也是冯杰的写照,北中原温情的土地滋润了冯杰一颗善感纯真之心,但黄河岸边粗砺的风沙也锻造了冯杰独立不依的傲岸人格。在谈“食”说“画”的不经意间,冯杰的温情与锋芒真实显现,露出孩子般的真纯。《爬杈猴》写儿时夏季乡间摸蝉蛹的经历,母亲因家里少油,便用“炕焦”“翻焙”的简单方法烹制,而姥姥则以上学写字、手会哆嗦为由不让吃。行文至此,一篇文情并茂的散文似乎可以收束,而冯杰却“节外生枝”,再补一笔,回忆他20世纪70年代在小学墙壁上执笔悬腕书写大字报的“辉煌”经历,“纸上落霞流云,处处妙笔生花”,并没有表现出一丝哆嗦。如今来到都市,当看到那些所谓的著名书法家写字时矫揉造作的哆嗦表演,作者暗笑:“看那熊样,他们倒像多吃了知了猴。” [14]文章戛然而止,令人忍俊不禁,讽刺不露声色,率真而节制。古人看重文学韵味,讲究意在言外,韵外之致,冯杰写“爬杈猴”意不在“爬杈猴”本身,在由“爬杈猴”所引发的枝枝节节,“爬杈猴”散发着故乡的滋味,积淀着生命的思考,连接着时代的风云,婉讽着浮躁的当下,古人所追求的“不落言筌”“超于象外”的境界大概也不过如此吧。
冯杰新近出版的图文互动的《怼画录》,名为“怼画”,时有“怼人”“怼世”,真趣盎然,锋芒常露,品评时流,毫不掩饰,有《世说新语》之风。《画丹竹记》一篇配有丹竹一幅,左文右图,相互参照。画面上,一枝红色的瘦竹挺拔而立,孤芳自赏,显得卓尔不群,不同流俗,画面下方有隶书题款:“无人赏高节,徒自抱贞心。”这枝峭拔独立的竹子仿佛冯杰的自我言说,在白色和蓝色的背景映衬下,红色显得那么耀眼夺目。在中国传统文化意象中,竹子是清高虚己、重视节操的象征,古代的文人墨客对竹子倾注浓浓深情。冯杰心仪于苏东坡的丹竹,又将自己的丹竹风姿在宣纸上挥洒到极致,“朱砂的根须长在宣纸上,纸背泻丹,几近冬天烧炕”[15]。画丹竹还牵连到与一位索画人之间近乎隔山打牛的无谓对谈,那人质问作者为何非要画红色竹子,且定要出大价格要求画一棵绿竹子,这可谓是隔靴搔痒,令人啼笑皆非,面对这位财大气粗、不懂艺术的索画者,冯杰自云:“我还会画一棵气体的竹子。”[16]这“气体的竹子”又呈露出冯杰傲岸不羁、鄙睨流俗的个性态度,仿佛阮籍呈才使性、不落流俗的“青白”之眼。翻阅冯杰以鱼为题的绘画,鱼的眼睛都睁得好大,眼白醒目突出,仿佛在向这个世界翻着白眼。冯杰画的鱼,非鱼,乃是作者的自性显现。
红色是温暖之色、光明之色、乐观之色。冯杰对红色似乎情有独钟,他的绘画常以红色点染,鲜艳亮丽,夺人眼目。“甘其美,安其居”的红萝卜,宣纸上所谓“元人的西瓜”,“故乡物语”中的西红柿,题为“十二金钗”的红色辣椒,题为“大地的力量”的红色高粱,题为“长乐安康”的红色柿子,红色“钟馗” 像……在菜蔬系列的写意绘画中,缓缓爬行的红色七星瓢虫工笔常点缀其间,写意与工笔有机结合,让绘画生机顿出,趣味无穷。小小的七星瓢虫在芋头叶边上爬行——那阔大叶片对于小小瓢虫则大如天宇,在金黄色葫芦上爬行——仿佛在聆听里面的苍凉与虚无,在清霜过后的芦苇花上爬行——莫非也要寻找一处温暖的港湾,有时还会在一枝干枯了的莲蓬上爬行——难道是在聆听巢之声音,有时还会在菜篮子边缘上驻守翘望,或在一颗素净大白菜上留恋忘返,甚至还会爬在一个硕大无比的冬瓜之上……冯杰何以如此倾心描画瓢虫?他在《画花大姐记》中透露了个中讯息:“在我的记忆里,瓢虫一直是一滴朱砂,是一颗红豆,是相思豆,是好风景变形记。” [17]“有了瓢虫,局面开始变暖,瓢虫在上面走动,菜地开始有了热闹有了光亮。”[18]原来,这小小的瓢虫连接着温暖与阳光,映现出母亲在厨房收拾一颗白菜的背影,节俭的母亲甚至舍不得扔掉菜帮和枯叶。瓢虫那一点曙红的背后,是欲来的秋天和白霜,与人一样,这小小的瓢虫也要度过一个难捱的寒冷冬季。一花一草皆是般若,一心一念皆有自性。红色的七星瓢虫在菜蔬的边缘爬行,一如诗人在世界的边缘游走。在诗人眼中,瓢虫身上醒目的七星莫非也如同茫茫夜空中的北斗七星,要时时引领进入都市的诗人找到归乡的路径?
不平则鸣、呈才使性是古今文人墨客在艺术中挥洒自我的一种方式,冯杰亦然。在专业分工越来越细的今天,作者能够将诗歌、散文、书法、绘画融为一体,不落流俗,不慕虚名,以从容把玩的游戏心态进入自由创造的艺术境界,在大俗中见出大雅,在常人不屑的坦荡中露出率真,去假存真,“不端不装”(按照冯杰的解释,端庄就是端着架子伪装,他的《烧鸡架子》就是“端庄”的绝妙个案)。风格即人,真的“人”才能成就真正的艺术,有“真”方有“情”,有“情”才有“趣”。冯杰的“真性情”是与生俱来的那颗与世推移却从未泯灭的童心,非后天刻意习得所为。年少时代在姥爷、姥姥慈爱的目光中成长,“留香寨”深夜马厩里谈鬼说怪、讲古论今的明灭烟火激发他对世界的无尽想象,北中原绵长悠远的文化传统无形中滋润了他,大自然也是最好的老师,那漫天野地的瓜果菜蔬、鸟兽虫鱼给了他丰厚的博物学知识,教会他“多识于草木鸟兽之名”,四季的风霜雨雪、人情的炎凉冷暖,也培护了一颗真纯善感之心。冯杰内心永远住着一个长不大似乎也不想长大的孩童,他要在自己的世界里独自舞蹈,一如那粒西瓜籽,冯杰也渴望“一生在西瓜里跳舞”,因为,那里装着他的童年。了解这一点,我们就会明白成年后的冯杰为何还念念不忘儿童文学创作,斩获华语世界顶级儿童文学大奖的《少年放蜂记》就是一部“成人的童话”[19],而《在西瓜里跳舞》则是一部纯粹唯美的儿童诗集。“诗歌是什么?在今天它是用来抵御寒冷的一种工具。在这一个缺少童心童真的世界上,每一件诗歌的单衣都可以让我拿出来御寒。”[20]这是冯杰的诗歌宣言,也是他艺术创作的童心观。
在艺术园地里,矫揉造作、虚张声势之作绝没有持久市场。冯杰的书畫延续中国渊源有自的文人传统,所谓文人传统,在笔者看来就是少一点儿匠气与宫廷气,多一些率真与个性;少一点儿高调的道德说教与宏大叙述,多俯下身子贴近日常生活的烟火。作者纵然自谓“野狐禅”,却远胜“假道学”。在处处“端”与“装”的现代社会,冯杰率性而为的诗文书画显然不入大潮主流,只是空山幽谷中一道活泼灵动的小溪,它随形就势,汩汩流淌,接续的是久远的文人传统,播散文人的高洁与硬气,这高洁与硬气仿佛出污泥而不染的荷花,花柄上布满密密小刺。文人的世界不能没有荷花,冯杰的诗文绘画对荷也多有偏爱。冯杰画“荷”,开放的荷花红艳无比,含苞的花如一柄欲燃的火柴头,每柄荷梗都倔强挺拔,仿佛在顽强抵抗着外部的风雨。冯杰的书法也是这样,虽取法于其所心仪的苏东坡,但比东坡的结体更为舒展,撇捺之间时有张扬,笔中藏剑,点画带刃,用墨节制,又避免东坡字的“墨猪”之嫌。
读罢作者的诗文书画,愈加感觉作者像个古人。古代文人诗书画皆通,冯杰亦然。他的《水墨清单》《说食画》从宋代林洪的《山家清供》、清代袁枚的《随园食单》那里汲取灵感,书画更不必说,冯杰自幼学书,爱好绘画,临池不辍,揣摹古人,常常因偶得一珍贵拓片而兴奋不已。行笔至此,笔者忽然意识到冯杰的作品为何会在台湾如此广受欢迎,在接续中国文化传统方面,台湾有更多的践行者,获得读者广泛的共鸣自在情理之中。冯杰是一个真正热爱艺术的人,他“从事过多种职业,皆为谋食,谋食是为了谋诗”[21]。尽管在散文、小说及书画中不断地游走,但他骨子里认同的还是诗人身份。正是这“诗心不改”的“一腔诗心”,让他获得一种超越世俗功利的独特眼光,永葆一颗孩童般绝假存真的赤子之心,他时时回望他的北中原——他的爱与梦起航的地方。这是一个巨大的宝藏,成为他过去、现在和将来永远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艺术之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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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河南大学文学院